告别与新生:《孤独者》中的葬礼书写
2023-10-02孙伟李思明
孙伟 李思明
摘 要:在《孤独者》中,葬礼是规训个体的权力运作场和被物质主义侵占的庸俗仪式,同时也是“我”人生思想发生转变的媒介。魏连殳参加祖母葬礼,对传统积习选择妥协;“我”参加魏连殳的葬礼,以积极的行动实现了新生,破除了早期对“白心之民众”和个人无政府主义式先觉者的幻想,对五四式的启蒙路径进行反思,尝试召唤积极介入现实的行动者。普通民众借葬礼对异见者进行压迫,新人也可借助其省思既往主张的偏颇,从而为更具实践性的新思想的产生提供助益。
关键词:《孤独者》;葬礼;启蒙;新生
中图分类号:1210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342(2023) 05-105-09
收稿日期:2023-05-30
*基金项目:广东省哲学社会科学“十三五”规划学科共建项目“日记维度中鲁迅文学作品的重读研究”(项目编号:GD17XZW11)。
作者简介:孙伟(1983—),男,暨南大学文学院副研究员;李思明(1999—),女,暨南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
“冠昏丧祭”是中国人日常生活的重要礼俗,葬礼尤为重要。周作人指出,“中国民众的感情与思想集中于鬼,日本则集中于神,故欲了解中国须得研究礼俗”①。在新旧思想过渡时代,葬禮是诸多矛盾集结的枢纽,是各种话语激烈交锋的博弈场。守旧者借其可将异见者吞噬,新人在参与中也可能获得思想的新生。
对《孤独者》两场葬礼的解读,已有研究多从孤独者的命运象征和生存状态两个角度展开。李欧梵认为,两场葬礼暗示了孤独者命运的接续。②汪卫东认为,葬礼的主要价值在于见证了魏连殳的生存状态和死亡过程。③汪晖着眼于两场葬礼的差异,指出第二场葬礼的结尾暗示了孤独者命运在灭亡之外的另外一种可能。④这些研究基本将葬礼视为民众迫害先觉者的权力场,是落后国民性扼杀新人的腐朽传统。通过对《孤独者》中的葬礼书写进行分析,将先觉者的命运从个体性、封闭性的阐释空间中释放出来,而将其放置在社会的、历史的等更为广阔的现实中进行考察,从而对知识分子的现实生存和思想转变等问题作进一步思考。
一、告别“白心之民众”:孤独者处境的再认识
小说中的“我”和魏连殳,显然是新思想者的一体两面,两人时时争论,或可看作是不同时间段上“今日之我”与“旧日之我”的对话。以此为视角,第一场葬礼,是从日本刚回国后带着《新生》时期思想的新人,在走进被他肯定的民众和民俗中的真实境遇。
鲁迅在《新生》时期对民众和民俗均持积极肯定态度,是未来中国革新的希望所在。但当回到故乡,与民众民俗真实的接触中他却发现了其落后消极的真实面相。据周作人回忆,魏连殳祖母的葬礼以鲁迅的亲身经历为蓝本。①这使得他对葬礼的多面性能够有更为细致的把握,认知也从纸上之世界实现了到现实之世界的位移。小说中对祖母的葬礼,着重展现的是其消极一面。
葬礼是权力的争夺场。魏连殳一回到寒石山,立刻就被亲族以葬礼仪式之名进行威逼,迫使成为旧习惯的表演者。如此滑稽的场面,本质上是群体在葬礼上对个体权力的争夺,群体在其中合力对异见者进行围剿。民众聚合成群后显现的狰狞面目,表现了对利欲的渴望。这里有亲戚本家们虚伪作态的哭泣,也有大良的祖母以吃穿用度为标准评判魏连殳生前的行为,并用俗世的物质名利分析死后的生活:“待到死了下来,什么也没有,都糟掉了。要不然,今天也不至于这样地冷静。”在众人的行动之中,却唯独不见对死者真切的关怀。若以“事死如事生”“慎终追远”等葬礼的传统精神衡量众人的行为,可以发现,葬礼已然极大地偏离了儒礼规范,趋于僵化与庸俗。
祖母葬礼,是对先觉者所处现实的集中性展现,反映出他们在历史现实中的真实具体处境。需要追问的是,葬礼的庸俗化问题在历史中是如何形成的?回看葬礼发展史,无数士人曾就其中的庸俗化与形式问题展开过诸多讨论。《孤独者》的葬礼书写细致描写了葬礼在当下的现实困境,它与过往士人对葬礼问题叙述的差异,是其葬礼书写的独特价值所在。
《孤独者》中的葬礼,除了受到浙江民间信仰的影响,其基本样貌是在以朱熹为代表的宋代儒者那里得到规范的。在朱熹的时代,丧葬礼俗中偏离儒礼规范的内容是刺激儒者进行丧葬改革的重要原因。攀比娱乐之风起,而对死者的安顿不足,这样的丧葬庸俗化现象无疑违背了儒家“事死如事生”的价值观。②对此,朱熹选择回向《仪礼》,并撰写《仪礼经传通解》和《家礼》来尝试复兴“冠昏丧祭”中的儒学精神。殷慧指出:“朱熹复兴儒学的实践始终体现在对日常冠昏丧祭等礼仪的斟酌裁损和忠实践履中。”①在以朱熹为代表的宋儒们看来,葬礼的核心精神必须通过具体的礼仪实践展开,但过分强调礼仪程序的繁杂反而损害了所宣扬的孝亲思想。
在朱熹等人的葬礼规范中,参与者个体并不重要,中心是丧葬仪式的礼仪原则和具体形式。②如此一来,由情感而来的纪念意向、孝亲意向等内容被外化为了可供评判的标准,而失去了原初精神动机。明清儒者孜孜不倦地在丧葬礼制上增添修补,试图将葬礼各个环节“建制化”③,而从未将具体的个人视为需要重点关注的对象。在这种情况下,强调“事死如事生”非但不是对人之精神的点亮,而是将这种价值上升为权威性的意识形态,并以压制人的精神能动性为代价。
当仪式成为生活惯例,普通民众在实践过程中倾向于关注如何践行仪式,而非为何践行仪式。“事死如事生”“慎终追远”等理念被转化为具体程序,似乎只要达成对程序的遵循,便完成了士人提倡的儒家精神。儒者们未曾将变革的眼光聚焦于民众,而是汲汲于抽象的“天理”与仪式的形式,自然无法真正唤醒埋藏于丧葬仪式中的儒礼精神。“建制化”与庸众的现实欲求达成了共谋,使得利欲在丧葬仪式中找到了安身之位。
《孤独者》将民众作为葬礼上的主角进行描写。在这一聚焦点转移的过程中,葬礼的核心从仪式程序被置换为了参与者的个体精神问题。作者对民众民俗的态度也从《新生》时期的肯定变为了批判。在《破恶声论》中,鲁迅认为民众的迷信活动蕴藏了个体的精神力量。“吾则谓此乃向上之民,欲离是有限相对之现世,以趣无限绝对之至上者也。”④通过“正信”⑤,民俗活动中的个人有可能获得“内曜”⑥之力量,进而成功打破被启蒙者与启蒙者之间的隔阂。但在《孤独者》中,鲁迅放弃了这一思想路径。参与葬礼的民众虚伪庸俗,不再是民俗活动中的“向上之民”,而是“劳劳独躯壳之事是圖”⑦的追名逐利之徒。民众在葬礼中不是作为个体而存在,而是礼仪实践的工具。葬礼通过固定程序将参与者的主体性彻底驱逐,个体的精神和情感在仪式中沦为无用之物。民众在葬礼程序中起起落落的哭声,以及故作姿态的悲伤,都表明参与者的主体在葬礼中已难觅踪迹。民众麻木甚至主动接受了葬礼的“建制化”与庸俗化,更依仗“建制化”赋予的价值正义,合力围剿坚持主体性的个人。民众不仅不能成为革新力量,反而通过维护、壮大葬礼的不合理因素,对革新者进行着合围剿灭。葬礼作为民俗的积极一面在《孤独者》中被彻底消解了。
鲁迅《新生》时期推崇的“白心之民众”在《孤独者》中已难觅踪迹。随着魏连殳对祖母的告别,鲁迅也告别了曾寄托启蒙希望的“白心之民众”。民众是活在历史进程中的真实生命,对知识分子书斋中的理论设定进行反抗,这也迫使鲁迅重新调整对知识分子与民众关系问题的认识。
二、告别“个人的无治主义”:启蒙路径的再认识
瓦解了“白心之民众”的希望,第二场葬礼则指向了《新生》时期设定的主体建构的重要思想资源——“个人的无治主义”①。“我”通过观看魏连殳在祖母葬礼上的遭遇,发现先觉者与民众之间的自然结合不可实现。而接下来魏连殳的思想转变乃至死亡,展现出了一个无政府主义者的灭亡。“我”通过参加魏连殳的葬礼,实现了对《新生》时期完全依靠个体觉醒的“个人的无治主义”的清算。
鲁迅在《新生》时期对民众寄予希望的重要原因在于他们的情感真挚浓烈,而民俗之所以应该保留尊重,也是因为可以使民众抒发情感、保留神思。祖母葬礼,使得这一思路落空。魏连殳在葬礼上始终是一个格格不入的存在。他毫无抗拒地进入由乡人们设计好的葬礼,沉默地完成各项仪式。对葬仪的全盘接受和始终不哭,是与群体对抗、抽离自我的刻意行动。当葬礼结束,他终于在痛哭中将情感倾泻而出,从中可见其对自我之真和情感之真的坚持。
鲁迅认为情感应当具有使人“争天拒俗”②、反抗一切伪诈不公的力量。他反对驯顺的情感,认为“心声”与“内曜”是破除污浊现实、唤醒民众的必要因素。“内曜者,破黮暗者也;心声者,离伪诈者也。”③反观儒者规范下的丧葬仪式,情感恰恰处于被压抑状态。特纳指出仪式的意义具有两极性,“感觉极聚集了那些被期望激起人的欲望和情感的所指;理念极则能使人发现规范和价值,它们引导和控制人作为社会团体和社会范畴成员的行为。”④丧葬仪式的价值体系,同样由理性价值与感性价值组成。梁漱溟认为:“周孔教化自亦不出于理智,而以感情为其根本,但却不远于理智——此即所谓理性。理性不外乎人情。”①但明清的丧葬仪式中的情感处处受到理性的规范,只有符合“理”的情,才是合理之情。丧葬之理源自情感,但却在后来的发展中日益对人的真实情感进行漠视,甚至压抑。
明清丧葬仪式的“建制化”,旨在通过形式的规范以达到对“天理”的遵循。徐嘉指出:“以朱熹为代表的‘性理之学,一改先秦儒家由情而性的‘情—性逻辑,变为‘理—性—情逻辑,主要强调伦理规范的绝对性,情感的积极意义则大大弱化,不再是人性的合理内容,而变为要控制的对象。”②如此一来,情感在丧葬仪式中的能动性被极大削弱了。祖母葬礼,典型地道出情感价值在丧葬仪式中被压抑的处境。
面对无情、无诚的葬礼,魏连殳选择以沉默对抗,并以此捍卫个体的情感真实。但他的自我坚守却再也无法实现“群之大觉”③,早期所设计的通过“精神界之战士”④实现“一导众从”⑤的启蒙蓝图也就此破产。魏连殳始终被动或主动地将自己与民众相隔绝。如果说在葬礼之前还怀有对民众的幻想的话,那么在相继遭遇葬礼上亲族们的虚情假意、关于孩子的希望破灭等事件后,他主动切断了先觉者与民众之间的正向连接,而愈加趋近于鲁迅对绥惠略夫的评价:“是要救群众,而反被群众所迫害,终至于成了单身,忿激之余,一转而仇视一切,无论对谁都开枪,自己也归于毁灭。”⑥
祖母葬礼后的魏连殳具有鲜明的个人无政府主义色彩。他决绝地向周围人宣战,成为“无论对谁都开枪”的复仇者。复仇的结局是惨然的。他以自我异化的方式复仇,正如长蛇自噬其心,即使复仇的目的达成,自我也难以避免地走向困顿。第二场葬礼上,由生者转变为死者的魏连殳,其服饰极不妥帖,身体扭结,以此表达着死者生前精神上的痛苦。木山英雄对《墓碣文》的解读同样适用于魏连殳:“残酷的孤独依从孤独的逻辑发展,最终却引致于无法成其为孤独的境地,而在那里受到了审判”⑦。魏连殳渴盼以个人的行动打破集体的蒙昧状态,却又无形之中在自我与民众之间筑起高墙,未曾尝试真正与待启蒙者建立深刻的联结。葬礼具有社会性,它除了起到关怀亡者、抚慰生者的作用外,还具有联结群体的功能:“殡葬礼仪本身就是一套社会集体共有的伦理规范体系,是面对死亡事件建构而成的道德律令与行为原则,要求人们在礼俗仪式的操作过程中能领悟自我的生命本质,进而带动个人与群体间相互沟通的伦理秩序。”①《孤独者》着重呈现了葬礼的社会性一面,魏连殳却主动地阻断其行动的社会性。即便魏连殳在个人层面上实现了对情感价值的坚守,却未能与历史现实的具体实在建立多层次的深入联结。经由两场葬礼,《孤独者》在告别了“白心之民众”后,又对个人无政府主义式的先觉者进行了告别。
在汪晖看来,“鲁迅小说现实主义的这一内在发展过程正是一个否定的过程:它从知识者的自我觉醒开始,经由外部世界的认识和否定,归结到对自我的再认识和否定”②。在葬礼书写中,《孤独者》完成了这一否定过程。鲁迅《新生》时期设置了一条启蒙路径:个体通过“立人”的方式成为先觉者,民众则经由宗教激发自身的“内曜”,成为白心之民众。先觉者发扬精神,唤醒白心之民众,最终实现“一导众从”式的思想启蒙。③这一尚未落实到现实层面的启蒙路径,在《孤独者》中遭到了一定程度的清算。葬礼将民众和先觉者都拉回到中国的历史现实,民众在其中展露其本来面目,“白心之民众”在现实中难以寻觅;先觉者循着启蒙路径行动,却在围困之下看到了启蒙的无力。两场葬礼不但是埋葬孤独者的场域,也是更新对中国现实和启蒙路径的认知的场域。
鲁迅埋葬了既往的启蒙路径设计,似乎只剩下了强烈的历史虚无感。与《孤独者》同时期的《野草》,便充斥着“惟‘黑暗与虚无乃是‘实有”④的绝望。然而鲁迅始终不是一个能够退回自己园地的人,1925年他在给许广平的信中如此说道:
走“人生”的长途,最易遇到的有两大难关。其一是“歧路”,倘是墨翟先生,相传是恸哭而返的。但我不哭也不返,先在歧路头坐下,歇一会,或者睡一觉,于是选一条似乎可走的路再走,……其二便是“穷途”了,听说阮籍先生也大哭而回,我却也像在歧路上的办法一样,还是跨进去,在棘丛里姑且走走。但我也并未遇到全是荆棘毫无可走的地方过,不知道是否世上本无所谓穷途,还是我幸而没有遇着。⑤
鲁迅并不回头,而是告别了魏连殳式的先觉者之路,重又跨入现实之中,寻找新的道路以 “作绝望的抗战”⑥。在对民众与先觉者的双重否定中,葬礼一方面完成了其告别的任务,另一方面也蕴藏了新生的可能。
三、新生:葬礼更新中的行动者召唤
小说经由葬礼对两种主体的想象进行了告别,对葬礼原初精神的回溯也赋予生者以新的生命可能性。“死亡是生命最大的临界点”,“这是一个由有形进入无形的环节,所以需要有一系列细致复杂的丧葬礼仪,帮助生者稳定情绪,重整人生的旅程”。①死亡象征着生与死的转换,葬礼则将死亡的意义传递到生者身上,达到“以死教生”的目的,因此葬礼在一定程度上也意味着新生活的萌芽。葬礼不仅是对死者的关怀,也是对生者的告慰,以送别的形式为生者世界注入另一种生命力。葬礼发挥其生死承继的功能,向生者主体敞开了在葬礼中更新自我的可能。而这正是通过葬礼的另一参与者——叙述者“我”——来实现的。
在薛毅和钱理群看来,“我”的行动轨迹不断向魏连殳命运靠近并逐渐与之重叠。②然而,“我”与魏连殳在葬礼上的行动却显示出巨大的差异。魏连殳最终被埋葬于葬礼之上,“我”却走出葬礼并轻松踏上了月光下的小路。葬礼对魏连殳而言是埋葬自我之处,于“我”而言却是更新自我生命可能性的场域。为何此前命运几近重叠的两人,却在对葬礼的参与中走上了迥然相异的两种命运路途?
当“我”因为失业再次回到S城,小说以颇具意味的语言写道“我”试图通过拜访魏连殳谋求一份职业:在道上,就想起连殳的了,到后,便决定晚饭后去看他。我提着两包闻喜名产的煮饼,走了许多潮湿的路,让道给许多拦路高卧的狗,这才总算到了连殳的门前。里面仿佛特别明亮似的。
“我”在陷入无路可走的境地,而不得不在“已经将他忘却了”之后再次靠近魏连殳式的路途。而就在“我”到达他的寓所时,偶然碰上的葬礼却切断了二人的命运接续。在第二场葬礼上,“我”主动地告别了原先的選择。从这个角度看,葬礼并不是孤独者命运的“连续回归”③,而是实现着生命多种可能性的开拓。葬礼在接续三位孤独者命运的同时,也显示了三人不同的自我选择。生命更新只有在切实的行动中,才有可能真正实现。因此,“我”与葬礼的互动机制值得探究。
安敏成认为,鲁迅小说中的叙述者“我”通常是牺牲者与庸众之间的道德调和者。④《孤独者》中的“我”已然超越了这种角色,是自我封闭的先觉者与社会现实之间的游离性存在。同样是遭遇围剿的知识分子,“我”表现出更为贴近现实的生活态度和更充沛的行动力。除了有关孩子的进化观讨论,“我”在和魏连殳日常交往时,更多站在对立面。魏连殳只和失意者、落寞者来往,认为主动接近的人或是为消遣,或是为利益,而“我”则质疑这种封闭的交往心态,并相对积极地与外界建立联系,有意拒绝“独头茧”式的孤独者生活。
在教书过程中被指责挑剔学潮,“我”非但不是一个懦弱者,而且具有社会意识与行动力。女师大风潮期间,鲁迅在给许广平的信中提倡缓而韧的战斗方法,不建议青年作急而猛的进攻。①从中可见,他确实期待一种有效且长久地改造社会的方式。《孤独者》恰恰将“我”塑造成了这样一个缓而韧的行动者。携带着如此特质进入葬礼,“我”的行动自然与魏连殳在祖母葬礼上的行动形成差异。不同于魏连殳的自我隔绝,“我”一方面主动进入葬礼并积极与其他参与者交流,另一方面又游离于具体程序之外。从大殓开始到结束,“我”的每一次行动都未受到仪式规范的限制。方一进入葬礼,“我”便打破丧仪的程序规定,执意“看一看故人”。生者在吊唁过程中能够跟随内心感受来表达对死者的关怀,敞开了释放生者主体性的可能。在此基础上,“我”对魏连殳遗体的两次观看,以及“我”与其他参与者对话等行为,成功唤醒了魏连殳死前最后的生存状态。他得以从伪诈之群的围剿中被解放,并在恶浊扰攘之声中显露出复仇者的真实姿态。
在魏连殳葬礼上,“我”达成了对死者与生者之主体性的双重唤醒。《墓碣文》中的生者“我”无法直面墓中死尸的诘问,最后疾走离开而不敢反顾。此时两个自我相互离弃而未能合一,充斥着自我未完成的惘然与迷茫。《孤独者》中的“我”则在行动中、在魏连殳身上充分摄取前行的力量,敞开了自我转变、自我更新的可能。从《墓碣文》到《孤独者》,这些文字充分展现了鲁迅在这一时期充满张力的不同精神侧面,更暗示了鲁迅在绝望与希望之间多义性的历史选择。
由于葬礼涵纳了多重社会关系,“我”得以借此重新审视个体与群众、知识分子与民俗仪式的关系。“我”始终保持自身的敞开,积极与大良祖母、魏连殳堂亲进行交流,尝试连接社会性的葬礼与作为个体的孤独者。个体难以脱离作为民俗的葬礼及其背后的文化母体,更不可能从外部对其进行整体性的摧毁。“我”在葬礼中看到了行动的力量,尝试在历史与现实、群体与个体的连接处,对葬礼进行重新审视和评价,并从中看到了重塑自我的有效方式。
通过葬礼,《孤独者》埋葬了个人无政府主义式的先觉者,转而尝试召唤真正介入现实的行动者乃至革命者。“我”由于无法忍受空洞的哭声而选择离开,重又回到充斥种种危机的现实之中。此时再次响起于耳畔的狼嚎,引导着“我”面向更广大的中国现实,在那里继续其在葬礼上的行动者姿态,对现实进行积极介入。
四、結语
志在革新的先觉者在对葬礼的参与中,先后埋葬了“白心之民众”与“个人的无治主义”,对之前设想的启蒙路径进行反思,探索知识分子参与并改造中国现实的有效方式。鲁迅在《孤独者》中经由葬礼拟想了行动者个体的面貌,但并未给出一个完整的新的设计方案。他更像一个探路者,在时刻变动的历史中不断反思知识分子的各种主张,在多种力量纠缠的现实中寻找切实的革新之路。
(责任编辑:刘晓红)
Farewell and Rebirth: Funeral Writing in The Lonely Man
Sun Wei Li Siming
(College of Liberal Arts, Jinan University, Guangzhou, Guangdong, 510632)
Abstract: In The Lonely Man, the funeral is not only a power operation field for disciplining individuals and a vulgar ritual occupied by materialism, but also a medium for the transformation of “I” in my life thoughts. Wei Lianshu participates in his grandmothers funeral, choosing to compromise with the traditional habits; “I” participate in Wei Lianshus funeral, realizing a new life with positive actions. The early fantasies of the “pure minded people” and individual anarchist pioneers are broken, the path of the May Fourth enlightenment is reflected on, and the positive activists intervening in reality are considered. The funeral is an opportunity for the general public to oppress dissidents and for new talent to reflect on the biases of their previous claims, thus contributing to the emergence of new and more practical ideas.
Key words: The Lonely Man; funeral; enlightenment; rebirt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