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历史题材剧中的女性守望与细腻表达
——从《烛光在前》中的母亲形象谈起
2023-10-02郭婧
□郭婧
当下,我国戏曲舞台上出现了一大批以展现女性心理和生存状况的革命历史题材剧目,不同于20世纪同题材中对女性的描摹手法,这些剧目更关注女性在面对巨大的生存环境历史变革时个人的内心情感变化,向观众展示她们作为“独立人”的思想。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些“独立人”也代表了某种女性群体。在这些女性群像中,母亲形象出现在革命历史题材剧中的频率最高。第十七届“文华大奖”获奖剧目锡剧《烛光在前》便是其中的代表性剧目,通过塑造陆静华这一形象,表现了革命先烈背后女性的守望与坚韧。
一、女性母题与母亲形象的发展
从民间长久以来流传的女娲补天、精卫填海、嫦娥奔月等神话故事可窥探出远古人们对未知或不可抗拒力量的态度,相信通过女性的牺牲和坚韧可以换取生存,从某种程度上展现了远古母系社会时期氏族制度下女性的地位。总体而言,上古神话的悲剧意蕴着重彰显的就是一种伦理道德品质,不是顾影自怜,不是自怨自艾,而是一种敢于反抗、敢于斗争、敢于牺牲的精神。其实,直到元代,戏剧中乃至中国文学史上才第一次大规模地描写母亲形象。在剧中,母亲们虽掌管着家庭事务,是家中尊长,但个性精神是缺席的,是被严重异化和符号化的。这样符号化的母亲形象塑造深深影响了后世戏剧对母亲群像的塑造。它的表现便是忽视了女性生存和情感的个体差异性,以及内心深处的人性规律,导致刻画出的母亲形象大都是“任劳任怨、无私无畏、舍己为人、心怀家国天下的德性母亲”。近些年出现了一些关注女性精神世界的作品,这些作品从个体的生存环境及人性规律出发,探寻女性情感变化的内在因素与规律。例如,获得文华大奖的锡剧《烛光在前》讲述了一个中国传统女性在历史动荡中面对丈夫、子女的相继离开,独自承担起支持革命、守护家庭的责任和使命,同时也象征着无数革命家庭背后的支撑与动力。历历在目的追忆,娓娓道来的离别,引发了观众的共鸣和深思。
二、《烛光在前》中女性形象的细腻表达
锡剧是一个有江南水乡情趣的戏曲剧种,地方特色鲜明,经过两百多年的发展,形成了表演纯朴细腻、声腔优美动听并长于抒情的剧种特色,颇有江南吴歌之遗韵。对于新民主主义革命这样一个宏大的历史题材,编剧罗周没有选择正面叙事,而是结合锡剧的剧种特点,另辟蹊径从侧面展示了广州起义的历史价值与意义。《烛光在前》是一部刻画平凡而又伟大女性形象的剧目,通过“剪信”“楔子”“议去”“掷衣”“烛光”以及“楔子”,刻画了一位坚忍、勤劳、智慧的中国女性形象。
编剧深挖革命先烈“常州三杰”张太雷背后的家庭故事,在展现革命精神的同时也刻画了一位面对丈夫、女儿、儿子相继踏上革命道路后坚守家庭的母亲形象,体现了中国千千万万女性群体人性中温暖光辉的情感选择。剧中四个女性的形象,分别代表着现实中女性面对社会历史洪流时的四种选择:陆静华对家庭的坚守;大女儿面对家庭羁绊时的徘徊与抉择;二女儿追随烛光踏上革命道路;婆婆薛氏认为兵荒马乱时期“女儿家还是要靠男人撑门面”。陆静华照顾三个孩子与婆婆的生活,反映出妻子对张太雷的支持与敬爱,以及对整个家庭的坚守。
陆静华是贯穿全剧的主要人物,整场演出中她分别从母亲、儿媳、妻子的不同身份展现了一个女性在社会中扮演的不同角色,通过锡剧感人至深的唱腔,表达出女性照顾家人与支持丈夫理想时的守望与大义。这种细腻的情感变化体现在陆静华面对丈夫与三个子女离别时的挽留与放手。
(一)二女儿的奋不顾身与母亲的妥协
细妹最终走上革命道路的过程可以说是民国时期女性参与社会政治的主要途径之一。此时世界上其他国家的女性权利运动对中国具有进步思想的女性产生了影响,她们不再满足于传统的女子教育,而是渴望与男子一样参与社会,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
当细妹向母亲描述自己在医院的所见所闻时,陆静华顾左右而言他,因为她十分了解自己女儿的想法,知道女儿想要做什么,但她又不敢听到。她内心有一个巨大的伤痛还在瞒着子女,那就是丈夫张太雷的牺牲,她害怕女儿踏上丈夫的道路,那是一条艰辛、充满血和泪,甚至随时会牺牲的道路,她害怕失去女儿。平安是经历过战争的老百姓的最大愿望,即使她曾随丈夫与蔡元培、瞿秋白等人做过一段时间的邻居,经常聆听那些进步人士的谈话,懂得什么叫大义,但现在她是整个家的支柱,她有责任保护整个家的安危。
在细妹的一再坚持下,担心战争无情的陆静华虽然嘴上不同意她前去南京抗战,但还是默默剪下珍藏了十几年的丈夫手书,让女儿带去上海找父亲的故友。她相信他的这些兄弟、伙伴也会像烛光一样指引着自己的女儿。这封信代表着十几年来陆静华对丈夫的情感寄托,剪信时的这一大段唱词描述了她独自抚养子女的辛劳,对女儿前途的无助与担忧,以及对丈夫深深的怀念之情。
(二)大女儿的艰难抉择与母亲的劝导
和细妹一样,姐姐西屏同样受到父亲“烛光”的指引,向往踏上革命之路,为救穷苦大众,挥洒自己的青春和热情。陆静华作为革命烈士家属,除了有很高的政治觉悟之外,编剧在这个剧中更想要突出的是母亲对女儿理想的支持,是那种深沉的母女之情。送走细妹之后,陈静华仍然同意了西屏去追寻自己的理想,她用瘦弱的肩膀独自扛起照顾家庭的大梁,即使她也曾希望西屏能够留下来“教书、成亲、持家”。
与细妹的坚定离开不同,西屏作为家中大姐,多了一份对家庭的挂念,相较于其他弟妹,她承担了更多照顾家庭的责任。因此,在最后选择的时刻,她放不下操劳持家的母亲,放不下家庭的羁绊,狠心放弃了追寻自己的理想,选择走母亲的道路,守护着家庭,守望着离家远行的亲人。
为了照顾婆母,大女儿西屏放弃了去延安的机会,接过照顾家庭的重担,分担母亲的辛劳。
(三)幺子的不辞而别与母亲的袒露
如果说两个女儿的离别陆静华尚可以接受,那小儿子一阳的不辞而别无疑对她来说是一个更大的打击:一阳年纪最小,从小体弱多病,她最是放心不下,再说突然的离别她还未做好心理准备,生怕他重复其父亲的遭遇。这场戏是整部剧的高潮,看似没有什么戏剧冲突,实际上母子之间的见与不见、唤与不唤、别与不别就是整场戏最大的情感冲突。如果说前两次面对女儿的离开,陆静华没有做过多的劝说,那么这次面对儿子的不辞而别时,她便将之前对子女的担忧和深沉之爱集中爆发出来。
一阳即使听到母亲的呼唤也狠下心没有出来见面,于是陆静华决定向儿子和盘托出张太雷的事迹,一来是为了让儿子了解革命的艰难,并存有一丝希望让他知难而退,二来让儿子明白父亲的牺牲意义和人生价值,三来也是向观众介绍张太雷的英勇事迹。看到儿子仍未走出船舱与自己辞别,陆静华明白了儿子的决心。她默默地擦去泪水,回家为儿子准备好行李。
在这场戏中,陆静华与一阳通过独唱、对唱、合唱等形式,诉说了十几年来母亲对儿子无微不至的照顾,表达了对儿子前途命运的担忧,以及母子只恐再难相见的悲痛,同时也表达出一阳对母亲的愧疚,对父亲的敬佩,对革命道路的坚定。
(四)丈夫的追求与妻子的坚守
在第四折“烛光”中,编剧采用了倒叙的手法:陆静华在十年后得知一阳去世的消息时,精神恍惚,思绪回到了三十年前怀孕时的场景。观众通过陆静华在似梦似回忆中与张太雷的对话,看到了她作为女性对家庭的坚守,看到了张太雷为革命而战的崇高理想。
为了三个幼小的孩子,陆静华也曾苦苦哀求,但是她隐约明白丈夫“是在做好的事情”。如果不是陆静华对张太雷、对整个家庭的挚爱,不是她对丈夫、子女革命理想的理解,不是她对“苦、痛、愁、惨”社会的亲身体验,那她绝不会说出“断作寸寸受千刀,鳞伤遍体谁能逃;任你缸底苦哀号,风干泪水不辞劳;巨石一块压得牢,苦尽甘来慢慢熬。人生在世,就像这腌萝卜,没有不受苦的;再难再苦,也别哭啊叫的,那没用;只能咬牙忍、熬,但凡有个盼头,总有苦尽甘来之时!守着你们无病无灾、长大成人,就是姆妈的盼头,再苦再难,我也欢喜”这样质朴而又深刻的人生体会。一个瘫痪的婆母、两个年幼的女儿、一个体弱多病的小儿子,全靠陆静华一人撑起,无怨无悔,这是家人带给她的温暖、依赖和责任。
烛光本是温暖的家的象征,同时在这部剧中,烛光也化身为以张太雷为代表的革命战士们的理想信念。除了张太雷,医院十五岁的小战士和大姐同学都是烛光,象征革命精神的传递,指引着陆静华一家人为革命或前赴后继,或守护家庭远望亲人。革命者们一个指引一个,一群指引一群,前赴后继,照亮革命的道路。
总体来说,整部剧具有回归质朴和尊重史实的特色。质朴一方面在于念白和唱词的朴实、生活化,另一方面在于情感的真诚,大姐西屏决定走母亲的道路,母亲将腌咸菜与人生哲理相对比等情节处理,细腻感人。家书、张太雷、一阳、瞿母的遭遇皆据史实而写,真实可感。
三、同题材剧目中母亲形象的刻画
与其他革命题材剧目相比,《烛光在前》并没有直接刻画英雄人物,而是通过家人对张太雷的回忆,儿女对父亲的追随,侧面烘托革命者光辉形象。观众不再满足于欣赏宣教式的红色题材剧目,而是更关注背后的故事、感人的事件、细腻的情感。这种创作手法使剧目风格平实、朴素、接地气,更容易引起人们的共鸣和深思。
这些剧目中描写女性形象尤其是母亲形象的题材居多,其中比较突出的有武汉京剧院创作演出的《母亲》。此剧通过休夫返乡、半百考学、携子留洋、创办女校等七个片段,展现了百年前一位传统女性葛健豪如何从深山走向海外,冲破封建束缚追求光明的传奇一生。
同题材的江苏梆子《母亲》是以“母亲”个人命运的书写、个人情感的表达来折射战争的宏阔,展示历史的风云。此剧选取的人物身份是传统农村底层最普通的老百姓,展现的是最朴素的生活场景及人物情感。整场演出并没有出现特别宏大的战争描写,没有刻画常见的伟人形象,而是选取能让所有基层观众感同身受的微观视角和叙事语境,用“大树栽不进小瓦盆”这一类平实和生活化的语言以及生存的真实状态来产生戏剧的能量。
评剧《母亲》则是根据北京密云普通山村妇女邓玉芬把五个儿子和丈夫送上战场并先后为国捐躯的英雄事迹改编。此剧中的“舍子”情节集中于“认子”一场戏中,是全剧的高潮。与《烛光在前》“掷衣”这场戏中的母子别离相似,评剧《母亲》的创作者用长达二十分钟的抒情唱段,让三位主人公时而对唱,时而轮唱,如泣如诉地唱出一曲为革命大义而舍弃私情的慷慨悲壮之歌。
在上党梆子《太行娘亲》中,赵氏的性格特色鲜明,将一个愚昧、闭塞、眼界有限、有点自私又爱孙如命的农村婆婆刻画得栩栩如生。她最后如何完成牺牲自己亲孙儿来保护八路军后代铁牛的壮举,考验着编剧对人性的把握和创作技巧。编剧用精心的情节设置,让主人公完成了这样剧烈的思想变化……赵氏思想的转变是多重前情积累、多种推力促成的,她亲历的一幕幕让她终于意识到,自己一家的平安是他人牺牲换来的。
综上所述,这些在革命历史题材中借助女性尤其是母亲形象来展现民族大义精神的剧目并非一味地宣扬坚强、牺牲精神,将母亲作为道德的概念化、符号化的标志,而是将女性作为“人”关注,从女性现实中的生存环境、从女性的自我感受进行描写,超越了五四运动以来话语体系下的“压迫—解放”的模式,对女性的关照更立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