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谷“魔都”第四眼美女
2023-10-01何菲
何菲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都市情感作家,专为本刊撰写熟男熟女的奇情美食。
地处虹口区的上海音乐谷,是上海的“第四眼美女”。这片百年老街区位于北外滩和四川北路两个发展带的夹角之间,地处虹口港的腹地,外表老气却也中西合璧,内核文艺又不乏烟火气息,十分有料但无法归类,不很惊艳却难以言喻。
体会一个街区就像体会一个女人,能看到第四眼,眼光已经有了立意和深度,年资和阅历不够是没有这耐心的。用了五六年,我才渐渐理解并喜欢上这片神奇而隔膜的街廓巷弄。
它曾是上海极为复杂的地区之一,是原公共租界北区与原华界的交界处,开埠较早,华洋共处,尤以日本人、英美人、犹太人居多。工业、商贸、文旅与居住功能并存,势力盘根错节,前世今生莫衷一是又一言难尽,因此是复杂的、立体的、演进的,是承载某些秘密且不容易被定义的,也因此让烟火日常拥有了耐人寻味的价值。
这片街区有点“妖”,与北外滩、老外滩、陆家嘴共同构成的上海中央商务核心区“黄金三角”近在咫尺,异质感却很强烈,有着混沌、包容的美学力和独特的都市掌纹。它以海伦路、溧阳路、四平路、梧州路的围合区域为主体范围,核心区域约 28 万平方米,保留着 1 200 多米的河道,被虹口港、俞泾浦、沙泾港三条虹口内河蜿蜒环绕,八座百年小桥散布其间,是上海唯一一个完整保存水系格局的历史文化风貌地区。市中心稀有的滨水社区形态的石库门里弄和音乐主题文化的融合使这一带既复古又摩登。
自 20 世纪 80 年代起,位于辽宁路 46 号的上海音像公司便凭借一流的录音棚和全套先进的音像复录系统蜚声海内外,后来在此地址上组建了我国首家跨媒体音像产业集团——新汇文化娱乐集团。据说,这个地块曾是一家军用电台,后来成为军事用地。2009 年,国家新闻出版总署批准集团建立国家音乐产业(上海)基地,向世界展现中国音乐产业的未来发展和方向。这就是音乐谷初创时的抓手。
经过十几年发展,如今这片开放式区域已成为 AAA 级旅游景区和上海市重点文化创意产业聚集区。这片街区保护了大批老建筑 :上海工部局宰牲场、和记洋行制冰厂、哈尔滨大楼、英商老货栈、嘉兴影剧院、人力车夫互助会总会、嘉兴路巡捕房等,修旧如旧,依然熠熠发光。在此基础上,建立了国家音乐产业基地、1933 老场坊、半岛湾创意产业园、德必·老洋行 1913、1930 鑫鑫创意园、SNH48星梦剧院、三角地艺术园等多个重点项目,而“瑞康里”“瑞庆里”作为“上海市第一批風貌保护街坊”,也被列入“上海市历史文化风貌区”名单。
1933 老场坊位于溧阳路 611 号,是这一带的标志性建筑之一。它曾是远东第一大屠宰场——上海工部局宰牲场,1933 年由工部局出资兴建,著名英国设计师巴尔弗斯设计。这里曾经每天要宰杀 500 头羊、300 头牛和100 头牛犊,生产 130 多吨品质上乘的肉食,关系着上海全市百姓的肉类供应。这栋宏大的老建筑可能太过阴森厚重,在相当长时期内湮没于街区,很少为外人知晓。随着音乐谷的崛起,它逐渐被人们发现,成为著名的创意产业集聚区,其结构体系、空间关系和建筑特质成为上海乃至中国、甚至世界上都很难找出对标物的独一无二的存在,目前是世界三座同类型宰牲场中硕果仅存的一座。好友说,1933 老场坊既像 500 年前的建筑,也像 500年后的建筑。
哈尔滨路是这一带的著名马路,蜿蜒曲折,深藏不露。自 1907 年起,公共租界在哈尔滨路设置了警务处,1931 年更名为“嘉兴巡捕房”。1932年,陈独秀被嘉兴路巡捕房拘捕并押往南京,引发了轰动一时的“危害民国案”。在白色恐怖笼罩下的 20 世纪30 年代,我党在嘉兴路巡捕房建立了租界巡捕体系中的第一个中共地下支部。
与嘉兴路巡捕房咫尺之遥的哈尔滨路 258 号,原是晨光出版公司,始建于民国 37 年(1946 年),创始人是老舍和赵家璧。晨光出版公司在中国文学史上有着不可取代的作用,经理兼总编辑是赵家璧,他是鲁迅先生的好友,也是编辑出版家、作家、翻译家。20 世纪 30 年代,他曾组织鲁迅、茅盾、郑振铎等著名作家编选出版《中国新文学大系》,由蔡元培作总序,煌煌十卷,矗立了一座丰碑。新中国成立后,赵家璧担任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副总编辑、上海文艺出版社副总编辑、上海市政协常委等。晨光出版公司首先出版的三本书是 :老舍《四世同堂》第一部《惶惑》、第二部《偷生》和巴金的《第四病室》,还出版了巴金的《寒夜》、徐志摩遗作《志摩日记》、钱钟书作《围城》、师陀作《结婚》、赵家璧译《月亮下去了》、王西彦作《野村恋人》、端木蕻良作《大江》等名家名著。由于财力有限,每版书印量都很少,不期然使得很多书的初版本已成珍品。
1913 年,英国韦斯特兄弟怀揣着“上海梦”抵沪,作为后来者,他们挤不进洋行林立、竞争激烈的外滩,于是退而求其次,选定在公共租界与华界相交界的汤恩路(今哈尔滨路)开设“和记洋行”上海分行,这栋建筑就是今天的“德必·老洋行 1913”的前身。
同年,英商“和记洋行”建成,在此投资开办了“和记上海机器制冰有限 公 司”。 到 20 世 纪 30 年 代,洋 行整体建筑基本呈现出今日的结构,成为英商“和记洋行”于 20 世纪初在远东最大的商贸中心,也是中国第一座制冰厂和冰库。建国后,该公司用作上海市食品公司冷藏库,后又成为上海市牛羊肉公司。
站在哈尔滨路桥头,依稀可以想象出老上海的夏日景象——冰淇淋、酸梅汤、汽水、刨冰以及摩登女郎口含吸管满脸适宜的表情。这座苏州河支流畔的制冰厂和冰库,无疑是实现这些物质生活宝藏般的存在。
2010 年,老洋行经规划建设成为创意园区。改造后的老洋行延续了建筑本身的欧洲风格,吸引了诸多音乐、时尚、影视、设计等创意公司落户于此。街上的“老友记咖啡馆”据说完全按照《老友记》 里“中央公园咖啡馆”而建造。坐在哈尔滨路的小矮凳上喝一杯薄荷苏打水,背靠“外滩三件套”,对面是美式风格的哈尔滨大楼,河对岸是带有日式风格的石库门建筑,这种感觉既摩登又魔幻,不知今夕何夕。
值得一提的是哈尔滨大楼,该楼原为美商开设的锯木公司,抗战爆发后,美国老板丢下工厂回国,此地成为难民和无业游民的游民窟。1945 年以后,哈尔滨大楼所在地区被分别划入虹口区、提篮桥区和北四川路区,抗战胜利后的国民政府不愿管理,直至解放前后,哈尔滨大楼内部已形成几大帮口 :安徽帮、山东帮、苏北帮、上海本地帮。1949 年冬,新生的人民政府开始着手调查清理,并进行了游民改造,结合他们原有的技能,开展了各种手工业等加工生产。1951 年底,民政局在哈尔滨大楼设立了“上海新人习艺场”,开设营造、缝纫、汽车修理、制鞋四个工厂。臭名昭著的游民窟一举转变成“新社会人民敬爱的新大楼”,英文报《上海新闻》专门撰文向国际社会宣传中国共产党这一德政。
再往西不远,又翻过一座桥,就到了《前线日报》报馆所在地。这是国民党第三战区的军报,于 1938 年在安徽屯溪创刊,1945 年抗日战争胜利后迁至上海哈尔滨路。当时的社长是报纸创办人马树礼,总编辑是宦乡,著名记者曹聚仁与原《良友画报》主编马国亮都是报社主笔。宦乡坚持抗日、团结、进步的主张,刊登进步作家的作品,针砭时政,宣传抗日救亡主张,并于 1948 年加入中国共产党,随即取道香港,与郭沫若、李济深、梅兰芳等 56 人前往东北解放区,不久到达北京参与新中国《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共同纲领》的起草和全国政协大会的筹备,任首届政协委员、副秘书长。新中国成立后,宦乡一直在外交战线工作,曾任外交部部长助理、中国驻欧洲共同体兼比利时和卢森堡大使等。
音乐谷的街道巷弄错落有致,有些路是断开一段复又接上的,有些是沿河曲折盘旋的,许多老虹口居民也弄不清。被誉为“清水混凝土界的上古颜神”的 1933 老场坊、浓浓古早工业风的老洋行和哈尔滨大楼,都市水乡与近在咫尺的“魔都三件套”等,使得音乐谷被纳入“上海影视拍摄推荐取景地”名录。不少形似变形金刚的大型转播车杵在弹硌路上,帷幕一拉,民国剧、时代曲、时尚剧轮番上演,让人进入强烈的沉浸式感官体验之中。沙泾港畔的临时帐篷里,领盒饭的影视人比比皆是,他们拍出了《伪装者》《欢乐颂》《小时代》《三十而已》《101次求婚》……如梦似幻,可盐可甜。
有好些年了,嘉兴影剧院成为全国最大的女子偶像团体 SNH48 的常驻剧场——SNH48 星梦剧院。每逢周末黄昏时分,年轻的理工男们会将嘉兴路 - 哈尔滨路一带围得水泄不通。古老的弄堂、潮流的地标、悠扬的音乐、蓬勃的年轻人,构成了“魔都”的另一张别致拼图。
这些年城市日新月异,吊车、挖掘机等现代化机器日夜兼程,许多老土地不复存在,有时也令人惆怅。这片街区精致打磨,改变了以拆为主的旧区改造模式,对旧厂房、旧民居的创意式翻新,对河道驳岸的重新治理与维护,使其氛围情调浑然天成,清流而独特。“瑞康里”已有 80 多年历史,是虹口区少有的保存完整的街坊式片区,也是唯一一个临水而建的石库门片区,中国新闻界泰斗赵超构先生曾居住于此。而 139 号亭子间曾是一代国画大师谢稚柳的画室,是整条弄堂里熄灯最晚的。这些年“瑞康里”内外兼修,既保护了历史风貌,又因地制宜启动综合改造,留住了街坊肌理,也留住了记忆。在“瑞康里”,仍能真切地嗅出小时候弄堂里特有的气味,那是油煎带鱼、风鳗、镇江陈醋、阴沟、磨出包浆的竹躺椅的味道,间或能听见蒋调的《宝玉夜探》,那是上海的布鲁斯。
在这片兼具艺术创意和人文宜居功能的街区走走,很欣慰那些旧时建筑精品被最大限度保留了下来,没被悉数夷为瓦砾碎砖的小山。音乐谷外表虽不惊艳,卻时常让人有种肺腑之感,别具乡愁意味,盖因保持着早期开发的空间特色与都市纹理,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大文创”。
上海开埠 100 多年来,有 3 个世纪级的规划开发 :19 世纪的外滩、20世纪末的陆家嘴、21 世纪的北外滩。比起咫尺之遥的北外滩,内河环绕的音乐谷没有浪奔、浪流,没有激荡澎湃,却是烟火的、记录的、承载某些秘密的,见证了百年上海的都市文艺产业发展和近现代工业文明,变化寂静无声,回望却是翻天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