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时再会秧歌
2023-09-29起司加白
起司加白
在这满含希冀的神州大地上,我所期待的温暖欢乐,已如期而至。
行走在街上,青砖土房坍塌后的土堆上积雪还未完全消融,黑压压犹如烈火燎过的枯枝歪七扭八地冒出头来。于我眼中,有一种别样的荒凉与孤寂。
记忆里故乡的冬不曾这样冷过。
隐约听见曲儿,正月初九的秧歌便算是开始。孩童们各自抓着一把烟花响炮,于街头巷尾玩闹一番,真正的“年”便来到这片土地上了。
我们需催促着大人,甚至要一路拉着他们的手小跑,才能占得上个好位子。一出巷子,便只能瞧见各样的人,红的衣、粉的鞋,与枝桠上挂满着的各色的旗点缀照应,揉成了一副新春的祥瑞。抬起头来瞧,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房檐上挤满的人,甚至连天色都看不太清晰。我挤在人堆之间,虽羡慕他们的视野辽阔,却也只惦记着闷头往前挤。
我仗着身量小,自大人们之前的缝隙向前钻去,这才拨云见日般地见到秧歌的队伍。走在最前头的,是一对骑着布驴的姐妹花,她们身着红绿色的衣裳,娇俏可爱的模样逗得一旁的丑角儿不肯离去。我实在讨厌那丑角儿,他的面中是一团墙灰似的白,两只眼由碳灰渲染扩大,丑得唬人。暂且不论他美丑,他还总要拎着个绿色的水壶,佯装里头装的是尿,围着圈要往人身上泼哩!
打头的这些队伍走过,后面紧跟的便是秧歌舞。最引人注目的要数那花样百出的扇子,姑娘们头戴花钗扭着身段,扇子也随之而舞,直直地忽闪到人心间儿去。
我不由得想起,我曾也使性子要扭秧歌,我捏着扇子站在人前,大人们教我扭一段,我便心里数着节拍扭给他们看。只是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落选了。如今我看着队尾那些同我一样大小的女孩,心生艳羡。
我一路跟着秧歌队从村西头走到村东头,终于心满意足,这才注意到道路两旁的小摊儿。我所在的村子平日里素不见摊位,更不消说是如此多的样式。我却看也不看那些冰糖葫芦、棉花糖,只顾着四下找寻那位老爷爷。老爷爷炸的淀粉肠最合我胃口,表皮炸得酥脆却并不油腻,一口下去,爆了满口的香酥软烂。每每看完秧歌必得吃上一个,否则便失了些年味儿。
只是轮到我付钱时,我倏忽呆滞住了。我的棉衣兜里本应该工工整整地躺着我的压岁钱,可我找遍浑身上下的衣兜,怎么也摸索不到。
我吞吞吐吐地向老爷爷解释,可我在他那张饱经风霜、生着许多皱纹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我急得快要哭出来,不知最要紧的是那十几块钱,还是彼时老爷爷审视我的目光。我的心似是被拴上了一块铁似的石头,慢慢、慢慢地沉了下去。
一如疲惫的飞鸟,不肯霎时下坠,只能慢慢、慢慢地向下坠去。
自那之后,我便不再热衷于看秧歌舞了。只是分不清我是真的不再热衷,还是对于当时的窘迫耿耿于怀。
就这样,我错过了不知几场秧歌。偶然一次向父亲问起那位老爷爷,父亲同我说:“哦,他呀,他老去了,不会再来摆摊了。”
“老去”这一词实在委婉,但我明白,是他再不会来摆摊的意思。
我曾想过许多种补过的方法:邀请好友来照顾他的生意、悄悄多给他一根炸串的钱,然而我所设想的种种办法再无可能实现。我怎么也意料不到,仅仅是错过两三个年头,便人事已非。
中学时的好友来我家做客,正巧是扭秧歌的日子。我一早便同她吹嘘,向她描述过我们村子里的扭秧歌的热闹,如此一来,第二天起早去观看扭秧歌是必不可少的。
只是许久不见的好友,总是有太多话要说,当天晚上我们没有在意时间。待我惊醒时,已然十点钟了。我们急忙穿戴妥帖,然而出了巷子尾才发觉那秧歌队伍早已走远。我只好带她抄近路,慌慌张张地跑去,总算是抓住了秧歌舞的尾。
我已经不再是小孩了,也做不到再从缝隙里钻到最前頭。我们站在外围,看着人群中的姑娘们调整队形聚在一起谢幕,我叹出一口气来,到底不算圆满。
那一整个年头我都在暗暗下决定,只待来年,我必要完完整整地跟着秧歌队伍围着村子走上一遭才好。
好容易捱到年初二,离我那心心念念的秧歌只差一星期,却等来了疫情的消息。我的家乡小镇的人们自觉隔离在家,心照不宣地取消了秧歌这种大型活动。
而今,我已经有许久再未置身于那样的热闹年中了。我走在街上,望着不远处那秧歌舞的起始点。周遭一片荒凉寒冷,我浑身却缠着一股暖意。恍惚间我的眼前现出彼时秧歌的盛况——
在这满含希冀的神州大地上,我所期待的温暖欢乐,已如期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