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黄湘丽:“陌生女人”十年,绽放能量

2023-09-29祝越

南风窗 2023年20期
关键词:独角戏孟京辉陌生

祝越

一张床、几个锅碗瓢盆、一把吉他、一个女人,表演一场两小时的话剧,撑起数百甚至上千人的剧场,只听上去,这就是一件有些不可思议的事。

但在话剧《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里,演员黄湘丽做到了。这个故事脱胎于奥地利作家斯蒂芬·茨威格的同名小说,2013年的夏天,它由孟京辉—当代亚洲剧坛最具影响力的实验戏剧导演之一—改编为一出独角戏。

自那个夏天开始,这部话剧已经在全球22座城市里演出近千场,成为了中国独角戏史上绕不开的一部作品。

独角戏,顾名思义,只有一位演员。《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的生命力跨越十年,依旧蓬勃不息,自然与黄湘丽的能量紧密关联。

如今,有多部独角戏作品的黄湘丽,已经是一名公认的“独角戏女王”。2023年9月9日,《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以下简称为“陌生女人”)十周年巡演来到广州时,南风窗记者在剧场后台见到了她。

一头顺直的齐耳短发,白衬衫搭配灰色长裤,显得她干练而成熟。即使近期忙于巡演、采访和各种活动,黄湘丽的脸上也不见疲态。

她自信是一个有能量的人,有所变化的是能量的积蓄与生长。用黄湘丽的话来说,这十年里,她“越来越丰富,也越来越自由了”。

初登舞台,她浑身有股“不知该往哪释放的劲儿”,而如今,她已经能收放自如,掌控自己在舞台上的每一个步伐与节奏。怎样给自己的能量找到恰到好处的出口,又怎样去呵护和培养它,黄湘丽已经找到了自己的答案。

我要和你谈谈……

走进剧场,你会首先听见黄湘丽,而不是看到她。

站在话筒前,黄湘丽开始了她作为“陌生女人”的念白。隔了一段距离,观众不一定能看清舞台上她表情的微动,但独白如静水流淌,逐渐笼罩了整个剧场。

这是黄湘丽精心设计的“魔法”。开演前的午后彩排,她就和音响师一起在剧场里测试了很久。黄湘丽拿着话筒,逛遍舞台的前中后区,又下台走到观众席中央,一次次地念出她的台词:“我要和你谈谈……”

她仔细地去听。“一定要干净,像耳语那样的感觉。”黄湘丽对音响师说,音响师在控制面板上操作按键,调节话筒声音的相关数值上上下下。调到某一个点,感觉终于对了。“哇,你施了什么法?”黄湘丽一脸惊喜,随即重新走上舞台,脚步也轻快了起来。

黄湘丽很擅长运用自己的声音。

她用声音塑造了“陌生女人”的一生。13岁的少女嗓音圆润清亮,充满天真的新鲜感与执拗;少女长大后,嗓音里掺杂了一丝沙哑,咬字用一点力,执拗便深化为偏执;因贫穷而感到绝望时,她缓慢地一呼一吸,颤抖的气息间压下了难以言表的耻辱。就是一声咳嗽、叹息,都被融进了她对陌生女人的表达里。

舞台下,黄湘丽的声音并不同于上述的任何一种。她的嗓音更松弛、平和,讲起话来不再像潺潺流水,更像是一阵清风。

不变的是声音里能量的涌动。对话时,她会认真地陷入每一次思考,聊到自己喜欢的事物、深有感触的过去,她也会兴奋地两眼放光。

她的生命力如同她的声音一样,自然地流淌进戏剧里。饰演“陌生女人”的十年里,她与这个故事一起成长、更新。

黄湘丽向很多人讲述过“陌生女人”的诞生。起初是她自己摸索,排练不顺利,两次汇报演出都被导演孟京辉否决。后来实在没办法了,孟京辉说,要不然你写歌吧,作为一个优秀的话剧演员,你应该什么都会,包括写歌。

从未写过歌的她抱着吉他坐了三小时,还真写出来一首,紧接着,她又在五天里写出了五首歌。孟京辉听了她的歌,终于说,我觉得现在你才进入了这个“陌生女人”,我们可以开始排练了。

“导演说,当时他看我抱着吉他唱歌,就像是看到陌生女人怀抱着她唯一的希望。”在一次次失败里积攒和压抑的能量,终于在音乐里找到了它的出口。黄湘丽也通过这次意外的音乐创作,走进了陌生女人的内心。

她感到,就好像是陌生女人这一角色的种子,从她的身体里发芽了。

音乐也从此成为黄湘丽常用的表达方式之一。因为只懂得几个基本和弦,没有系统地学过乐理,每次写歌,她都得在吉他上“瞎摁”,慢慢去听、去找。这样“野蛮而自由”的方式,反而能创作出令人惊喜的旋律,帮她编排曲子的音乐老师经常觉得不可思议:“从这个和弦一下蹦到那儿,你怎么会这么写?”

13岁的少女嗓音圆润清亮,长大后,嗓音里掺雜了一丝沙哑,咬字用一点力,执拗便深化为偏执;因贫穷而感到绝望时,她缓慢地一呼一吸,颤抖的气息间压下了难以言表的耻辱。

“陌生女人”的萌芽,自此便生长了十年,十年过去,它的生命力犹在。在黄湘丽眼里,剧本并非只是一成不变的文字,它蕴含了一种魔力。那些隐藏在文字之下的东西,会在某一天突然跳到她眼前,给她带来从未有过的感受。

感受的更新,会在任一细小的角落发生。有一次,那就是来自一句台词:在戏剧的尾声,陌生女人想到自己死后,就再也没有人会给作家送白玫瑰了。

“说到‘花瓶将空空地供在那里,我就觉得……嘶—”她倒吸一口凉气,“突然一下我整个身体都发麻了,就好像我看到了那个空花瓶,它就那么孤单地待在那儿,再也没有了我的气息,再也没有我送给他的玫瑰花了。”

黄湘丽皱着眉头,望向空中的目光里有轻轻的悲怆。她的声音里仿佛有种能量的震动,我也跟着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舞台,危险的诱惑

《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是黄湘丽的第一部独角戏,此后,她又陆续创作了《你好,忧愁》《九又二分之一爱情》《狐狸天使》等独角戏。黄湘丽在舞台上展现出的巨大能量,也使她成为观众口中的“独角戏女王”。

“女王”,意味着她能够掌控自己的舞台,掌控自己的能量。戏里她在舞台上行走,步伐间透露出一股自在与从容;为了这份从容,戏外的她不只要做一个演员,关系到表演效果的每一个细节,她都要一一去留意、确认。

每当全国巡演来到一个新的剧场,就会有很多的未知在等待着她。为了呈现完美的表演,制作人告诉我,他们往往要提前五六个小时开始调试和彩排。

剧场里总有太多会影响演出效果的细节。下午四点左右,设备基本调试完毕,就要开始正式彩排了。观众席的灯光被关掉,一片黑暗里,黄湘丽忽然注意到两侧的观众入口,门缝间还透出剧场外的日光。“这两边的门外面有帘子吗?”她马上让场务去确认,“今晚倒还好,但明天是中午场,你看这个门都有点漏光,明天得找人盯一下。”

门帘拉上了,她在舞台上转一圈,又看到后台化妆间的灯光透过了背景的白色幕布。沉浸的观剧体验需要足够的黑暗,于是化妆间的灯也只留下一两盏,只保证基本的照明。

黄湘丽对自己的身体状态更为敏感。嗓子不舒服,身体肌肉的僵硬,她都会马上提出来,该吃药的吃药,该热身的热身,迅速调整。

剧组化妆师和黄湘丽同年进入孟京辉戏剧工作室,也看着她从青涩的毕业生成为独当一面的女主角,面对舞台上下的种种状况,她一直有着很强的自我调整能力。

因为作为唯一的演员,她不能生病。她曾有过在演出前食物中毒的经历,那一次,她上吐下泻,连拉开窗帘的力气都没有,但当天晚上她仍然坚持完成了演出。这次经历让黄湘丽明白,她必须好好爱护自己的身体,因为她的身体不仅属于自己,也属于观众和剧场。

独角戏所面对的风险往往比群戏更大。群戏时有什么意外情况,其他演员接一句就过去了,但独角戏不行,“因为在台上没人帮,她只有自己”。化妆师看到,黄湘丽很谨慎,她需要提前预判很多东西,做好铺垫,才不至于在台上出现问题。

这些风险在黄湘丽看来,反而成了魅力。“舞台有一种危险感”,独自一人面对整个空间,面对不确定的观众,面对未知的一切,于她而言是一种神秘的诱惑。从第一次登上舞台至今,黄湘丽始终享受着这种“危险”。

说从不紧张,那是骗人的。《陌生女人》第一场演出前,不再有十几个伙伴和黄湘丽一起冲上“战场”,她紧张到幻想一场世界级的地震,“啪”的一下,把一切都吞噬掉,把她从这种紧张里解放最好。

但紧张也是一种能量。她依旧很怀念作为《恋爱的犀牛》的一员,第一次站上话剧舞台的样子。剧组的成员们一个比一个紧张、忐忑,其中又夹杂着初次上台的新鲜与激动。黄湘丽很想看看自己的第一场演出,看看每个人脸上流露出的年轻、兴奋又不知所措,“那种紧张也能激发出一些好的能量”。

“舞台有一种危险感”,独自一人面对整个空间,面对不确定的观众,面对未知的一切,于她而言是一种神秘的诱惑。

现在,上台前的黄湘丽仍然会紧张。今天的观众是什么样的?他们友善吗?兴奋吗?对这部戏是陌生还是熟悉?这些杂念或多或少仍会在她的脑海里盘旋。

“但是一旦上台了,就有种不知道哪儿来的,舍我其谁的感觉。”舞台上的黄湘丽只被一种念头占据,她想好好地把这个故事讲给观众,向观众分享她的表达,这让她变得无所畏惧。

戏剧舞台有种魔力,似乎暗藏危险,但又给予她释放能量的勇气。黄湘丽沉迷于这种魔力,就像她自己宣告的那样:“我希望能够一直在这个舞台上演戏,演死在这个舞台上。”

让自己变得宽广一点

走下舞台,黄湘丽在生活中积蓄能量。

为此,她活得简单、随性。她喜欢睡觉,常常能一次睡12个小时,喜欢观察自己养的植物,喜欢独自看看书、晒太阳、听音乐,也喜欢约几个朋友聊天逛街,看一场电影。

这都是黄湘丽所追求的“简单”。在接受媒体采访时,她曾说:“我的空间里面,不能太复杂。”她要把能量留给“真正值得做的事”。

简单的生活,依旧充满热情。作为黄湘丽的湖南老乡,化妆师和她关系熟络,私下里两人交流最多的,就是吃饭。黄湘丽喜欢做饭,还常常带到剧组里分享。到了一个新的城市,她会和大家一起找找当地的美食,进了店里,就“恨不得把一整个菜单全点一遍”。有的朋友不像黄湘丽那么在乎食物的口味,还常常被她调侃找的餐馆不够好。

她还热衷于在国外的二手市场上淘些精致的小物件。包裹运回国内,黄湘丽就拿出来给剧组的朋友们展示。那些小镜子、花盆、零钱罐和装饰摆件,有着独特的工艺雕琢,都被她视若珍宝。

黄湘丽始终对生活抱有新鲜感,这也是她充沛能量的来源。毕业后进入孟京辉戏剧工作室,导演给演员们的指导很简单,就是要多读书,保持求知的状态,不断地去接收新鲜事物。

未知的事物之于她,本就有着强大的吸引力。12岁时,她向往未知的大城市,独自离开家乡湖南岳阳,前往北京学习舞蹈;毕业后,她进入东方歌舞团工作了两年,但她不甘于做一个没上过大学的舞蹈演员,毅然辞去旁人眼中的好工作,全力准备考试,成功考入了中央戏剧学院。

现在,黄湘丽的求知欲仍然鞭策着她,不断去汲取新的能量。她喜欢读书,读聂鲁达和里尔克的诗,收集美术影像类的书,看到国外剧团的演出,也会去读它的文学原著。但黄湘丽说,她最爱的还是南美作家,比如加西亚·马尔克斯,他有种“特别飞”的想象力。

她喜欢读书,读聂鲁达和里尔克的诗,收集美术影像类的书,看到国外剧团的演出,也会去读它的文学原著。但黄湘丽说,她最爱的还是南美作家,比如加西亚·马尔克斯,他有种“特别飞”的想象力。

求知也意味着不断打破自己的界限。“因为世界这么大,有那么多优秀的人,创造了非常多优秀的作品。”对于自己还未抵达的世界,她天然地向往。所以碰上过去不感兴趣的事物,现在的黄湘丽选择“先放下判断,让自己变得宽广一点”。

黄湘丽不会被套路捆綁。有些演员会在重复表演中固化,但她会在吸收新事物的过程中慢慢提升自己,反而越演越自然,越演越放松。

爱上摇滚乐,就是她的一次突破。在黄湘丽过去的印象中,摇滚乐太躁了,好像不属于她会喜欢的类型。直到她尝试更多地去了解,才发现摇滚乐里有种“奇特的魅惑”。现在,她喜欢Pink Floyd(平克·弗洛伊德)、the Bad Seeds(坏种子)和Dire Straits(恐怖海峡),会去二手市场淘音乐光碟,也常常因摇滚乐与众不同的表达方式而惊喜。全新的世界打开之后,这些都成为她戏剧创作的养分。

读大学时老师的教导,黄湘丽仍然记得很清楚:“当演员,年轻的时候你可以拼好看,然后你也可以拼演技,但最后拼的还是你拥有多少知识,这就是那些你从日常生活、书籍和艺术里吸收来的能量。”

因此,黄湘丽想要践行“活到老学到老”。

学习的积累,为她的戏剧构建起可供观众思考的内核。在《陌生女人》中,这是一种纯粹又执着的精神力量,与观众自身的情感状态产生连接;在2021年新创作的《伤心咖啡馆之歌》中,她则聚焦于人类自身永恒的孤独感。它们都渴望与观众的当下生活产生关联,进而引发思考—“带来思考”,被黄湘丽看作是戏剧最重要的工作。

她把自己的创作看作艺术品,而非商品。因此,黄湘丽的目标是成为艺术家。有自己的世界观,有对美与价值的评判体系,热爱自己的事业,并且能借这项事业感动甚至改变一部分人,这就是她想成为的样子。

那接下来继续朝着这个方向努力,还需要做些什么?

“继续做现在做的事情就好了。”黄湘丽坐在我的对面,微笑得坦然。

猜你喜欢

独角戏孟京辉陌生
人最怕:深交后的陌生
陌生与间离——以孟京辉版话剧《茶馆》为例分析布莱希特的艺术理念
告别“独角戏” 奏响“大合唱”——关于秦皇岛市抚宁区综合调解工作机制建设的路径思考
熟悉的陌生词(四)
熟悉的陌生词(三)
熟悉又陌生的“”
中国先锋话剧的文体创新
环境监管:变“执法独角戏”为“监察大合唱”
布莱希特陌生化理论浅析
“独角戏”领唱五大联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