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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张爱玲对恶女的慈悲书写

2023-09-28李祖雪西南交通大学成都611756

名作欣赏 2023年14期
关键词:情欲张爱玲书写

⊙李祖雪[西南交通大学,成都 611756]

一、张爱玲小说对恶女的慈悲书写

对待恶女,张爱玲的态度异于常人,她没有谴责和怒骂,反而在文中运用多种方式对所谓的恶女给予深情一瞥,一定程度上解构了恶女们的恶。这里举《金锁记》中的曹七巧、《半生缘》中的曼璐和《连环套》中的霓喜三个典型人物为例。

(一)《金锁记》中的曹七巧

麻油店姑娘曹七巧被贪财的家人嫁给残疾少爷,对小叔子姜季泽抱有不伦之情,为人嘴碎泼辣,令人生厌。当其终于继承家产熬出头后,却走向变态,亲手埋葬了自己和子女的幸福。她变着法儿哄儿女吸食鸦片,她探听房事以逼死儿媳,她故意透露女儿吸食鸦片以逼走大龄女儿的爱慕者,创造了一个“丈夫不像个丈夫,婆婆也不像个婆婆”①的疯狂世界。七巧的所作所为可谓变态,张爱玲却从多方面对七巧予以宽赦。

一是描写七巧长期所遭遇的重压。丫头“她也配!”的冷笑,小姑子“平日还不够讨人嫌的?”的恨语,大嫂“谁拿她的话当桩事!”的厌恶,小叔子“你一开口就是满肚子的牢骚!”的不理解,婆婆对七巧娘家人上门“装不知道”的冷漠,都从侧面说明了七巧在封建大家族里的不受待见已经上至老至尊,下至小至卑。嫌弃之明目张胆与时间跨度之长,都让人感受到七巧背负了沉甸甸的压抑。

二是描写七巧情欲的受挫。七巧与瘫痪丈夫的结合,本就是一种性压抑,但七巧一直没有放弃性追求的权利,对小叔子姜季泽的性希冀是她性自救的稻草。面对花花公子季泽,七巧有自我清醒,却也有自我欺骗。当“季泽上门告白”时,七巧虽早有警惕他是为钱而来,却仍怀希望,替自己寻找纵情的可能——“即使明知是骗人的,他太会演戏了,也跟真的差不多罢?”②当认识到季泽果真是来诓她时,七巧极其愤怒地将季泽叱喝出门,却还跌跌撞撞地上楼,试图再看一眼季泽,同时又开始了自我复盘与否定:“今天完全是她的错。他不是个好人,她又不是不知道。她要他,就得装糊涂,就得容忍他的坏。她为什么要戳穿他?”③由此,七巧内心不断拉锯的痛苦过程展现得淋漓尽致。张爱玲用慈悲的笔触勾勒了曹七巧试图自救、爱而不得、再次清零的无爱境遇,令读者与之共情。

三是细节描写。七巧在生命最后有两个细节描写,一是推手镯,“摸索着腕上的翠玉镯子,徐徐将那镯子顺着骨瘦如柴的手臂往上推,一直推到腋下。她自己也不能相信她年轻的时候有过滚圆的胳膊”④;二是流眼泪,一滴“挪了挪头底下的荷叶边小洋枕,凑上脸去揉擦了一下”,另一滴却“懒怠去揩拭,由它挂在腮上,渐渐自己干了”⑤。我们可以看到,七巧在生命最后冷静下来了,她失去了破坏的力量,她无力,她自怜,她凄清。其实在文本上一段,故事情节压抑而紧凑——新媳妇儿“吞了生鸦片自杀了”,儿子“不敢再娶了”,女儿“更是早就断了结婚的念头”,读者不免愤懑,然而就在最后张爱玲还是用她的慈悲之笔开解了我们,使我们感之苍凉。

(二)《半生缘》中的曼璐

舞女曼璐不能生育,为保住自己的婚姻,竟顺着无赖丈夫祝鸿才的意,合谋设计妹妹曼桢被祝鸿才侵害并产下一子。这样的行为令人发指,但张爱玲同样高妙地对曼璐进行了慈悲书写。

曼璐为了家庭生计才做舞女,由此牺牲了和心上人慕瑾的订婚;当妹妹气极,打曼璐耳刮子时,曼璐看着妹妹的烈女面孔感到真冤,她冷笑道:“啊?我那时候要是个烈女,我们一家子全饿死了!我做舞女做妓女,不也受人家欺负,我上哪儿去撒娇去?”⑥曼璐的声音止不住地越说越高,最后“不知不觉的,竟是眼泪流了一脸”⑦;为了迎接与心上人慕瑾的重逢,曼璐一改老练,穿上了慕瑾最喜欢的紫色旗袍,微笑地看着爱人,沉浸在慕瑾还钟情于她的喜悦幻想,幽幽地说出了“我真希望你把我这人忘了”⑧这种试探又暧昧的话语,哪知慕瑾此时已对妹妹曼桢有意,他客气地说出“想想从前的事,非常幼稚可笑”⑨等话语,曼璐意识自己珍贵的回忆已被全盘否定,眼泪便像“抛沙似的落了下来”⑩,只剩“一阵一阵,摧毁了肺肝的啜泣”⑪;曼璐最后也死于对妹妹的愧疚心理。

曼璐同七巧一样,是被生活挤压着往前走的人,当历经沧桑,试图回归正常时,答案却只有失望。张爱玲的慈悲书写暴露了曼璐的身不由己和自卑伤痛,能让我们为曼璐的恶进行溯源和开脱,如此一来,也只剩苍凉的感叹。

(三)《连环套》中的霓喜

霓喜是一个泼辣世俗的女人,为争取一个太太身份和吃穿用度,一生与三个男人姘居。善用美色的她是一个“在街头买一束棉线也要跟挑担的搭讪两句的人”⑫,三段姘居期间她亦不可收心,还与其他不少男人调情。人们会给霓喜安上不守妇道、淫乱的恶之名,但张爱玲却愿意在霓喜撒泼、自赏等时候给予她慈悲之笔。

当霓喜被第一任赶出家门时,她“一歪身坐在地下,从前种种仿佛潮水似的滚滚而来,她竟不知道身子在什么地方了”⑬,让我们体会到泼辣的霓喜也只是一个不知所措的、被随意丢掉的玩具;当第二任病重,劝霓喜在他身后再拣个称心人过日子时,霓喜隐秘深沉的内心被戳中,她“不由得纷纷落泪,虽未放声,却哭得肝肠崩裂”⑭,但事实真相是霓喜还是被第二任和出轨对象设计陷害,“她整个的女性都被屈辱了,老头子骗了她,年轻的骗了她,她没有钱,也没有爱,从胀痛的空虚里她发出大喉咙来”⑮,霓喜本被感化的心、对未来的憧憬又被杀了个片甲不留;当第三任瞒着霓喜另结同好时,霓喜不甘心地找上门柔声痛哭,却已失去了那种“悍然的美”,霓喜感到自己“一身肥肉,觉得她自己衣服穿得过于花俏,再打扮些也是个下等女人”⑯,霓喜从小被卖,本就一无所有,一生靠美色和心计去争取,到头来却还是回到原点;最后,当媒人又来做媒,霓喜心中再次荡起“还是自己可靠”的喜悦时,却陡然得知被挑选中的是自己的女儿,霓喜才感到自己真的老了,“她里面仿佛有点什么东西,就这样破碎了”⑰。

张爱玲对霓喜的慈悲书写,使读者对霓喜恨不起来,反而会思考这个轻佻泼辣的妇人看似玩弄感情,何尝不是被人生玩弄?她也只是一个惴惴不安的、时刻防范着的、不停找退路的落寞浮萍罢了。由此,恶的情绪再一次被张爱玲开解。

此外,张爱玲的其他小说也存在对恶女的慈悲书写现象,如《沉香屑·第一炉香》中的梁太太、《怨女》中的银娣、《小艾》中的五太太等。这让我们认识到:恶女或许是我们一厢情愿去定义的,张爱玲并不认为她塑造了恶女。这样的慈悲书写无疑是独特的,也有其原因和意义。

二、慈悲书写的原因

张爱玲的性格具有双重性,她既有“入世”的一面,也有“出世”的一面,这造就了她的慈悲书写。

(一)入世——认同“情欲/物欲”的现代伦理

读者会出于传统伦理的思维惯性去定义人物是恶女,譬如我们之所以觉得上述人物“恶”,是因为她们爱财、不自爱或人尽可夫,可总结为情欲、物欲两类。而张爱玲的慈悲书写恰恰说明张爱玲理解人物行为背后的深层动机,她认可现代社会中客观存在和发展的情欲物欲,她看到了情欲物欲挤压三纲五常,逐渐成为现代伦理新准则的合理性。

20 世纪二三十年代,随着西方现代文明的涌入、启蒙运动的开展和都市文明的发展,人的主体性大大增强,合理欲求开始被正视。张爱玲所处的上海和香港作为都市典型,舞厅商场电影院林立,新式场所容纳、助长了人们的欲望,现代新型的生活方式被推而广之。

张爱玲对此是欣喜和认可的,她是一个摩登可爱的现代女人,有着健全的个人主义气质和现代人格。对于名利,张爱玲说“出名要趁早”,直言自己是“拜金主义者”,对于名利有坦然的追求;对于日常,她喜欢读小报,听市声,住公寓,对奇装异服有执着追求,亦喜欢逛场,吃冰激凌,与朋友谈天等;对于爱情,也和胡兰成有过惊天动地的欲仙欲死的爱。张爱玲在《私语》里说:“我要比林语堂还出风头,我要穿最别致的衣服,周游世界,在上海自己有房子,过一种干脆利落的生活。”⑱

时代在发展,题意内涵自有不同,当正常的情欲物欲成为现代伦理,当本能理性和工具理性试图占据时代上风,张爱玲对此没有拒绝,而是敏锐发现,客观看待,理性接受,她自己是这样的,所以笔下的人物也是这样的。但彼时社会封建压力仍不可小觑,面对合理欲求长期被压抑而走向病态的女性人物,张爱玲的写作初衷自然不会是讨伐恶,而是采用慈悲书写的方式予以观照。

(二)出世——清冷的性格,隐藏的叙述者

张爱玲有出世的一面,她是遗世独立的,具体表现为生活成长经历造就了她清冷的性格,继而张爱玲采用隐藏的叙述者策略,以不予评价的旁观者的角度去书写小说人物。

1.清冷的性格

张爱玲的慈悲书写并不意味着张爱玲的性格质素是温情博爱,只是她对于恶不加以责怪而已。原因在于,张爱玲一生中爱的缺失,促进了她的早熟早慧,导致她拥有清冷的性格,对世事已然看开,所以她觉得世人好坏都只是人性,她在外看,但无须评判。

张爱玲从小缺乏父母之爱。父亲作为没落贵族,沉迷于找姨太太和吸鸦片,母亲黄逸梵在张爱玲四岁时便出国留学,都缺少对张爱玲的陪伴。父母离异后,张爱玲在继母的离间下,与父亲关系更为破裂,甚至还被囚禁半年,差点病逝。逃离父亲家后,母亲经济拮据,供养无力,张爱玲与母亲的关系亦发生了微妙的变化。父母的争吵、缺席以及频繁的搬家,让张爱玲从小就留下了心灵创伤,看淡了世情冷暖。

张爱玲在鼎盛时期与胡兰成轰轰烈烈地相爱,自视极高的张爱玲愿意“低到尘埃里”,并“从尘埃里开出花来 ”,但最终还是被四处留情的胡兰成弄了个遍体鳞伤,张爱玲终将“萎谢了”。

亲情、爱情均受挫的张爱玲愈发疏离淡漠,不见生人,与父亲决裂,与弟弟姑妈和母亲都曾失联,晚年在美国更是主动选择孤寂,为躲避世人而频繁搬家。

经历太多苦难,反而会看淡苦难,张爱玲的种种创伤经历让她清坚超脱,继而对笔下的人物持超然态度。夏志清在《中国现代小说史》中说:“对于普通人的错误弱点,张爱玲有极大的容忍。她从不拉起清教徒的长脸来责人伪善,她的同情心是无所不包的。”⑲对于张爱玲而言,变态的母爱、疯狂的情欲或荒唐颓败的行径,没有什么恶值得特别去谴责,只知这就是乱世中的人生人性,只需书写,无须多言。正如张爱玲所写“什么都明白,什么都原恕”⑳,这充分表明了张爱玲超脱的心态,她像一个云外之人,用慈悲书写宽恕我们口中的恶。

2.隐藏的叙述者

张爱玲清冷的性格决定了她不喜干涉人物,所以她选择了隐藏的叙述者策略。张爱玲说过“职业文人的病在‘自我表现’表现得过度”㉑,而隐藏的叙述者策略往往采用第三人称,能更好抑制作家过度投入主观情感,显得更为冷静客观。

上述作品中,张爱玲没有倚仗作者身份现身说法,直接表达自己的喜怒哀乐与价值判断,相反她隐于人物背后,对人物所有的心理和行为,所有的恶劣和悲痛,一一予以冷静述说,不干涉不评判,充分让人物角色在所处环境中顺其自然地发展,人物呈现出自主能动性。因此,对女性人物的“恶”或“慈悲”并不是张爱玲直接告诉我们的,而是读者自己在文本中所感受到的,而张爱玲本人就像胡兰成所说的“理性得如同数学”㉒。

人世人生人性本就复杂,张爱玲在《自己的文章》中表明“现代人的虚伪之中有真实,浮华之中有朴素”㉓,我们本不可对人物做出单一简单的评判,所以张爱玲隐身于人物时,能看到她们犯罪时的愧疚,强势中的软弱,罪恶后的自伤。张爱玲冷峻地观察和书写特定历史时代中的复杂且困境的人生,也使我们更为理性地审视立体化而非扁平化的人物,不被作家的情绪左右,进而在“恶女”身上体会到不易和不恶。

张爱玲在《金锁记》中说“从高楼上望下来,明晰、亲切,然而没有能力干涉”㉔,这可视作张爱玲写作信条的投射。总之,世上本没有纯恶纯善之人,张爱玲用慧眼去观察,再用隐藏的叙事者策略给予冷静转述,为慈悲书写提供了技术支撑。

三、总结

文本细读发现张爱玲对恶女进行慈悲书写的独特现象,究其原因,首先是张爱玲不以传统伦理去批评女性,而是敏锐地以现代伦理的眼光去塑造女性,体认女性病态行为背后物欲和情欲的合理性;其次是人生经历中爱的缺失塑造了张爱玲清冷的性格,她有一颗不去责怪的包容万象的心,这促使其采用“隐藏的叙事者”策略,冷静地描绘复杂的人性,让自己和读者都能辩证理性地看待人物。

这样的书写也具有自身意义。一方面,对文学创作而言,有助于摆脱文学人物单质化的幼稚病,还与现代派文学发生联系,让我们对现代伦理的题意内涵有所思考;另一方面,对现代社会而言,超脱包容的人生观也对浮躁的现代人也有所启示。

①②③④⑤㉔ 张爱玲:《金锁记》,《张爱玲全集·倾城之恋》,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9年版,第249页,第238页,第240页,第262页,第262页,第261页。

⑥⑦⑧⑨⑩⑪ 张爱玲:《半生缘》,《张爱玲全集》,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9年版,第152页,第152页,第97页,第98页,第98页,第99页。

⑫⑬⑭⑮⑯⑰⑳ 张爱玲:《连环套》,《张爱玲全集·倾城之恋》,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9年版,第291页,第296页,第306页,第312页,第326页,第328页,第307页。

⑱ 张爱玲:《私语》,《天地》1944年第10期。

⑲ 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72页。

㉑ 张爱玲:《论写作》,《杂志》1944年第1期。

㉒㉓ 刘川鄂:《张爱玲传》,长江文艺出版社2020年版,第214页,第13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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