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左传》中的晏婴形象

2023-09-28王怡然聊城大学山东聊城252000

名作欣赏 2023年14期
关键词:景公社稷晏婴

⊙王怡然[聊城大学,山东 聊城 252000]

晏婴,即晏子,名婴,字平仲,莱之夷维(今山东高密)人,晏弱之子。晏婴生于春秋末期,历经齐灵公、庄公、景公三朝。他力行节俭、尽忠极谏,成为与管仲齐名、深受后世敬仰的贤相代表。司马迁曾为其立传,言:“假令晏子而在,余虽为之执鞭,所忻慕焉。”(司马迁《史记·管晏列传》)

记载晏婴言行事迹的典籍颇为丰富,如《孟子》《韩非子》《吕氏春秋》《说苑》等,其中,《晏子春秋》八卷集中著录了晏婴的言语行为,篇幅较大。“但是,对于晏婴作为一个历史人物最早而有价值的史实记载,则应是《左传》一书。”①晏婴在《左传》中第一次出场是襄公十七年(公元前556 年)晏桓子去世,晏婴继任父职成为大夫,正式登上齐国政坛。直到昭公二十六年(公元前516 年),“齐侯与晏子坐于路寝”(《左传·昭公二十六年》),这是晏婴最后一次出现。如方朝晖所言:“《左传》写晏子集中于三个方面:一是晏子对于齐国内政、外交及齐君的评价;二是写晏子在齐国历次内乱中的态度……三是描写晏子与齐景公的关系,写他如何利用一切可能的机会劝谏齐景公……”②正是从这三个方面,《左传》将晏婴之贤表现得淋漓尽致,其赞赏钦慕之意也跃然纸上。

一、维护公室的忠臣

春秋末期,“礼乐征伐自诸侯出”,天下无道,在这种情境下,各诸侯国公室卑弱,大夫专权。晏婴所侍奉的姜齐政权也是如此,从齐灵公重用崔杼、庆封,到崔杼弑齐庄公,再到齐景公时期逐渐强大的陈氏、鲍氏,齐国君权旁落,权臣之间相互攻伐打压,内乱频发。而当各家都不顾公室,自谋其强之时,晏婴却是特立独行的那一个,他历仕三朝,“以一心事三君”③,唯“忠”字一以贯之,始终坚定地站在公室一边,恪尽职守,保全君臣之礼。

这首先体现在晏婴对待国君的态度上,即尽礼尽忠。襄公二十五年(公元前548年),崔杼弑齐庄公,杀众臣,在唯恐避之不及的情形下,晏婴却冒死前去吊唁,“门启而入,枕尸股而哭。兴,三踊而出”④。齐庄公并不是一个明理之君,尚武力而不顾信义,常常不听劝谏,一意孤行,甚至与崔杼之妻东郭姜私通,是荒淫无道的,也正因如此,当其被弑杀,晏婴不肯为其而死,称“君民者,岂以陵民?社稷是主。臣君者,岂为其口实,社稷是养。故君为社稷死,则死之;为社稷亡,则亡之。若为己死而为己亡,非其私昵,谁敢任之?”⑤在他看来,齐庄公心中无社稷,死于一己之私,这样的国君是不足以为其死之的。但国君去世,臣子理应吊唁,哪怕面对死亡的威胁。一连串的动作把晏婴之悲表现得淋漓尽致,可见他对国君的至诚至敬之心。

之后,崔杼立景公而相之,与庆封二人执掌朝政,威胁国人与之相盟,同样,晏婴没有屈从,而是“仰天叹曰:‘婴所不唯忠于君利社稷者是与,有如上帝’”⑥。“时穷节乃现,一一垂丹青”,一个人的思想性格往往会在危难时刻充分显露,正如刘安所言,晏婴能够“临死地而不易其义”。何义?“唯忠于君利社稷者是与”,可以想见,此时的晏婴是无奈的,不能阻止权臣横行,只能仰天长叹,但他更是刚毅的,不为威武所屈,誓死捍卫公室。

其次体现在晏婴对待氏族斗争的态度上,即不与任何势力结盟营私。襄公二十八年(公元前545 年),庆封派析归父拉拢晏婴对付子雅、子尾,被晏婴婉言回绝:“婴之众不足用也,知无能谋也。言弗敢出,有盟可也。”⑦昭公十年(公元前532 年),陈氏、鲍氏攻打栾氏、高氏,后者企图要挟国君以令国人,“遂伐虎门”,而“晏平仲端委立于虎门之外,四族召之,无所往。其徒曰:‘助陈、鲍乎?’曰:‘何善焉?’‘助栾、高乎?’曰:‘庸愈乎?’‘然则归乎?’曰:‘君伐,焉归?’公召之而后入。”⑧崔杼、庆封二人专权,“这标志着齐国大夫专权的形成”⑨,此后,各氏族之间为谋自强争权夺利,或结盟或斗争,一边结盟一边斗争,展开了一场旷日持久的“拉锯战”,这让本就危机重重的姜齐政权内忧加深,“姜其危哉!”在这种情形下,面对氏族斗争,晏婴选择了不参与、不结党的态度,所谓“四族召之,无所往”,一如当年所发誓言一样,“唯忠于君利社稷者是与”,而不忠君、不利社稷之人,何助之?“端委”即“穿朝服”,四族争战,公室受到牵连,国君安危受到威胁,晏婴身穿朝服等待国君召见,其维护公室的态度可见一斑。而当栾、高战败,“陈、鲍分其室”,晏婴则劝谏陈无宇“必致诸公”,让其把所得交还给国君,同样表明了其反对大夫扩大封邑以增强势力的态度。

晏婴很早就敏锐地察觉到了姜齐政权的危机,他尽力维护公室不是“愚忠”,而是出于对礼、对秩序的崇尚,希望恢复正常的统治秩序,维护齐国内部稳定。

二、廉政为民的仁臣

如上文所言,维护公室可以说是晏婴一生的追求,他反对大夫专权,为姜齐政权的前途忧虑深重,站在统治者的立场上力图维持旧制度,但他同样也看到了人民的苦难——当下统治者荒淫无度,横征暴敛,刑罚严苛,导致“民参其力,二入于公,而衣食其一。公聚朽蠹,而三老冻馁。国之诸市,屦贱踊贵”⑩,百姓们不堪重负,生活悲惨。因此,在面对陈氏厚施于民,“与公室争民,欲取而代之”的不忠行为时,晏婴在很大程度上持有谅解和容忍的态度,甚至言与叔向说民众对陈氏家族“爱之如父母,而归之如流水,欲无获民,将焉辟之”⑪,可见其真切的爱民、恤民之情。

在这种“仕为社稷”、以民为本观念的影响下,晏婴即“以节俭力行重于齐”,不仅劝谏他人力行节俭,自己也真正做到了廉政为民。这一点在《左传》中有非常详尽的记载。

“初,景公欲更晏子之宅”,晏婴婉言谢绝:“‘君之先臣容焉,臣不足以嗣之,于臣侈矣。且小人近市,朝夕得所求,小人之利也。敢烦里旅?’”⑫而当景公笑问“子近市,识贵贱乎?”晏婴言“踊贵屦贱”⑬。所谓“市”,是古代最热闹繁华的场所,也是人们生活离不开的地方,就如同国家政治、经济的晴雨表,照见着百姓生活的疾苦。住所靠近市场,何贵何贱,为何贵为何贱,晏婴深切地感知着——刑罚是如此的残酷严苛,以至于“踊贵屦贱”。当时,“景公藉重而狱多,拘者满圄,怨者满朝”,百姓们战战兢兢,苦不堪言。居庙堂之高而不知民之疾苦,面对景公之笑,晏婴也毫不客气,短短四字,忧怨批评之意尽显,可谓近市不仅得利,更能识得民生民情,晏婴怎可搬离?也正因为这个回答,“景公为是省于刑。”“君子曰:‘仁人之言,其利博哉。晏子一言而齐侯省刑。’”⑭仁哉晏子!

而当晏婴出使晋国回来,齐景公已更换了他的住宅,“既拜,乃毁之,而为里室,皆如其旧。则使宅人反之……卒复其旧宅。公弗许,因陈桓子以请,乃许之”⑮。由此可见晏婴不更其宅之坚决。为何如此?周云钊言:“晏子的‘尚俭’就个人来说是出于修养身心的要求,就政治而言是做出一种表率、榜样。”⑯此言可信——

襄公二十八年,庆氏逃亡,召回群公子,分封城邑,“与晏子邶殿,其鄙六十”⑰,但晏婴并没有接受。子尾不解,问其故:“富,人之所欲也,何独弗欲?”晏婴言:“庆氏之邑足欲,故亡。吾邑不足欲也。益之以邶殿,乃足欲。足欲,亡无日矣。在外,不得宰吾一邑。不受邶殿,非恶富也,恐失富也。且夫富如布帛之有幅焉,为之制度,使无迁也。夫民生厚而用利,于是乎正德以幅之,使无黜嫚,谓之幅利。利过则为败。吾不敢贪多,所谓幅也。”⑱“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晏婴亦是如此,但他却清醒地认识到了“足欲则亡”的道理,追求欲望的过程实则是抛弃道义的过程,而当欲望得到满足的时候,必然也是灾祸降临的时候。同样,“利过则败”,晏婴就此提出了“幅利”的原则,即端正道德限制财富,存欲而不足欲,把握恰当尺度,不可贪得无厌,正所谓“夫物盛而衰,乐极则悲,日中而移,月盈而亏”。晏婴的此番言行对他人产生了非常积极的影响,“与子雅邑,辞多受少。与子尾邑,受而稍致之”①9。可见,在当时奢靡之风盛行、人人追名逐利的情况下,晏婴希望通过自己谨守道义、力行节俭的实际行动来带动君主、大夫,以达到廉政为民的目的。

晏婴的节俭思想、民本思想自然有其历史局限性,在很大程度上,劝谏君主节俭爱民是为了社稷的安定,为了姜齐政权的延续,但在那种历史环境下,能够看到民众的力量,并以身作则躬行节俭,已是难能可贵。

三、直言善谏的谏臣

据《晏子春秋》记载,当时,晏婴已为齐相,孔子到齐国见景公而不见晏婴,景公问其缘由,孔子回答说:“臣闻晏子事三君而得顺焉,是有三心,所以不见也。”⑳晏婴听闻后说:“不然!(非)婴为三心,三君为一心故,三君皆欲其国之安,是以婴得顺也。”㉑可见,晏婴一生侍奉了三位君主,虽然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并未被君主所倚重,但自其从政以来,始终以国家安定为目标,心存社稷,别无他念。这也让晏婴能够自全于乱世,得到人民的信任和尊重,如崔杼所言:“民之望也!舍之,得民。”㉒正是基于这样的信仰和追求,晏婴才能够不唯君,不惧君,“有道则顺,无道则争”,尽忠极谏,不与君“同”。

昭公二十年(公元前1522 年),齐景公打猎归来,晏婴在旁侍立,此时,其宠臣梁丘据也驱车前来,景公感叹说:“‘唯据与我和夫!’”㉓而晏婴却反驳说:“据亦同也,焉得为和?”㉔在景公的追问下,晏婴言说了“和”“同”之异:

“和”为和谐,如同“做羹”,“水火醯醢盐梅以烹鱼肉,燀之以薪。宰夫和之,齐之以味,济其不及,以泄其过”㉕,亦如同“声音”,“一气,二体,三类,四物,五声,六律,七音,八风,九歌,以相成也。清浊,小大,短长,疾徐,哀乐,刚柔,迟速,高下,出入,周疏,以相济也”㉖,此于君臣而言,即“君所谓可而有否焉,臣献其否以成其可。君所谓否而有可焉,臣献其可以去其否”㉗。而“同”则为相同,如“以水济水”,如“琴瑟专一”,毫无补益,此于君臣而言,即像梁丘据所为:“君所谓可,据亦曰可;君所谓否,据亦曰否。”㉘

晏婴之所以不赞同梁丘据之流,是因为他们不以是否有利于社稷为行事标准,唯君命是从,以获得国君宠爱,以争得名利为目的,这样的臣子,便是晏婴所不屑的“私呢之臣”“仕禄之臣”。而真正的忠君之臣是为忠社稷之臣,明辨是非,不掩君过,敢于犯颜直谏。“和而不同”既是晏婴对君臣双方提出的要求,也是其理想中的君臣关系,在这样开明的君臣观念影响下,晏婴刚正不阿,“争其不义”,对齐景公甚至能够“一日三谏”。

也正是在与梁丘据之流的对比中,《左传》为我们呈现出了一个敢谏且善谏的晏婴形象。昭公二十年,“齐侯疥,遂痁,期而不瘳,诸侯之宾问疾者多在”㉙,梁丘据与裔款认为“吾事鬼神丰”,而“今君疾病,为诸侯忧,是祝史之罪也”㉚,因此,为了不让诸侯怀疑齐国对鬼神不敬,他们向景公建议杀掉祝固、史嚣“以辞宾”。景公听后很高兴,便告与晏婴。如上文所言,晏婴具有鲜明的民本思想,因此,杀掉祝吏以求得鬼神降福的方法他自然是不赞同的,他更重视人事,认为只有施行德政,人民安居乐业,才能“鬼神用飨,国受其福”㉛。但晏婴并未直接道出这一想法,而是言说了“屈建问范会之德于赵武”一事,景公不解,问曰:“子称是语,何故?”㉜这时,晏婴才向景公解释为何杀祝吏无济于事。而至此,晏婴的言辞开始犀利激切起来,直言不讳:“民人苦病,夫妇皆诅。祝有益也,诅亦有损。聊、摄以东,姑、尤以西,其为人也多矣。虽其善祝,岂能胜亿兆人之诅?君若欲诛于祝史,修德而后可。”㉝于是景公听从。可见,晏婴既有引导之辞,又可正言厉色,刚柔相济之间,凸显了他的进谏艺术。

值得一提的是,齐景公虽然“固非能大有为之君也,所宠任者梁丘据、裔款之流,所好者宫室台榭之崇,声色狗马之玩”,但《左传》仍记载了他善于纳谏、虚心求教的一面。因此,在与景公相处时,晏婴总能“利用一切可能的机会”进行劝谏,在日常交流中帮助景公树立正确的认识,如昭公二十六年(公元前516年),“齐侯与晏子坐于路寝,公叹曰:‘美哉室!其谁有此乎?’”㉞就景公之感叹,晏婴便引导其警惕陈氏的爱民举措,从而劝谏景公以礼治国,维护统治秩序。正是由于晏婴能够尽忠极谏,“君得以正行,百姓得以亲附”(刘向《晏子叙录》),使齐国在较长一段时间里保持了相对稳定的局面,出现了齐景公中后期的“齐国中兴”。

总之,晏婴是《左传》中贤臣良相的代表和典型,他的政治智慧和高尚人格将会一直传诵下去,历久弥新。同时,我们也要看到,虽然晏婴有非凡的政治才能,也为齐国的安定做出了不小的贡献,但在那个“礼崩乐坏的奴隶制末世”,晏婴的“礼治理想”也只能是一种难以出现的“空想”,这不仅是晏婴的悲剧,也是《左传》中所有与晏婴一样有此理想的贤良之士的悲剧。《左传》的作者在叙述历史,也在揭示这种悲剧的原因,晏婴的仰天之叹也许也是作者沉重的叹息。

①何新文:《左传人物论稿》,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313页。

② 方朝晖:《春秋左传人物谱(下)》,齐鲁书社2001年版,第769页。

③⑳㉑ 卢守助撰:《晏子春秋》,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276页,第275页,第275页。

④⑤⑥⑦⑧⑩⑪⑫⑬⑭⑮⑰⑱⑲㉒㉓㉔㉕㉖㉗㉙㉚㉛㉜㉝㉞ 杨伯峻:《春秋左传注》,中华书局2016年版,第1211页,第1211页,第1211页,第1266页,第1459页,第1367页,第1367页,第1369页,第1367页,第1370页,第1370页,第1370页,第1270页,第1270页,第1271页,第1211页,第1576,第1577页,第1577页,第1577页,第1578页,第1572页,第1572页,第1573页,第1573页,第1575页,第1646页。

⑨ 战化军:《晏婴评传》,山东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26页。

⑯ 周云钊:《〈晏子春秋〉中晏婴的廉政实践及意义》,《管子学刊》2010年第2期,第32页。

猜你喜欢

景公社稷晏婴
比肩接踵
观俊鹿之小体 察文化之大形
晏子施妙法救了齐景公
忠直不迂
——晏婴(二)
晏子漫画
立晋社稷与魏晋嬗代
晏子妙用精神疗法
晏婴换房
晏婴换房
官员的操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