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西游记》第七回看阴阳与五行说之合流
2023-09-28高旖临辽宁师范大学辽宁大连116029
⊙高旖临[辽宁师范大学,辽宁 大连 116029]
《西游记》第七回中,齐天大圣孙悟空历经七七四十九天逃离太上老君的八卦炼丹炉,大闹天宫,最终如来佛祖用五指变化成五行山,将孙悟空镇压。太上老君的炼丹炉“是只讲阴阳不讲五行”,而“如来佛祖的五行山”是只讲五行不讲阴阳,孙悟空刚刚逃出阴阳八卦,经历了大闹天宫这一短暂的“高光时刻”,紧接着便被五行山镇压,这难道是巧合吗?笔者认为,这乃是作者吴承恩有意而为之。孙悟空这一连串的经历,是“阳息阴消”生存规律的作用,是中国古代阴阳与五行合流的体现,是中国古代朴素唯物主义哲学与唯心主义哲学的碰撞,更是儒释道三教思想的大融合。
一、寻根溯源
(一)“阳息阴消”
东汉末年,荀爽曾说:“阳息而升,阴息而降。”三国时期,虞翻又进一步解释了荀爽的理论:“阴阳循环,此息则彼消,此消则彼息,变卦义相传之最古者也。”据此他提出“十二消息卦生杂卦说”,即依“阴阳消息”的顺序排列为:复、临、泰、大壮、夬、乾、姤、遁、否、观、剥、坤,从复到乾,阳爻逐渐增加,阴爻逐渐减少,表示阳气逐渐增强,阴气逐渐消减,为“阳息阴消”;从姤卦到坤卦,阴爻逐渐增加,阳爻逐渐减少,表示阴气逐渐增强,阳气逐渐消减,为“阴息阳消”①。《西游记》第七话中,孙悟空在八卦炉中炼出火眼金睛直到大闹天宫都处于“阳息”的过程,此时阳爻到达鼎盛开始转向阴爻,于是接下来便是孙悟空被五行山镇压、追随唐僧西天取经,阴与阳此消彼长,逐渐达成统一,阴阳与五行说也由分离向合流发展。
(二)《管子》中呈现的阴阳合流
如果说中国古代哲学是一棵树,那么阴阳与五行两大学说的合流就是这棵树上最粗壮的枝干之一。而阴阳与五行本是两种不同的文化体系,它们是如何由最初的彼此独立发展到融合统一的呢?从《管子》中,我们可以考见阴阳与五行学说由分离到合流的具体过程和不同阶段。
阴阳观念在春秋时期还未广泛流传,到了战国时期才逐渐推广,并提出以“敬授民时”“阴阳刑德”为基本的四时教令,这在《黄帝四经》中可以得到考证。而我们需要注意的是《黄帝四经》中并没有关于五行的记录,可见直到战国中期,阴阳与五行仍是分离并行的。
《管子》中的篇目可分类为两组:一组以《乘马》《势》为代表,沿袭《黄帝四经》的理论思想,只见阴阳而不见五行,这与“太上老君的炼丹炉”相符;另一组以《水地》《地员》为代表,只见五行而不见阴阳,则与“如来佛祖的五行山”对应上。笔者认为这正是吴承恩的用意所在,通过孙悟空的经历暗示中国古代阴阳与五行发展融合的演变。
二、“五行山”中蕴含的中西方哲学
(一)“五行山”的由来
那么压住孙悟空的这座山为什么叫五行山呢?《西游记》第七回中对“五行山”的名字作了如下解释:“将五指化作金、木、水、火、土五座联山,名唤‘五行山’。”私以为“五行山”亦指儒家“仁义礼智信”的伦理纲常,体现了儒家文化与道家思想的融合。
“五行”学说始见于《尚书》中的《甘誓》和《洪范》两篇,属于中国古代朴素唯物主义哲学。“五行”指中国古代人们对物质组成的认知,他们划分宇宙万物为金、木、水、火、土五大类,称为“五行”,这五种基本元素不断运行、彼此制衡,组成宇宙中的万物,这就是中国古代对物质观、运动观的初步探索。
五行学说是中国传统文化中的核心观念之一,“五行”的变化也与唯物辩证法中的三大基本规律相通。“五行”中提出不同事物之间的普遍关系有两种:“相生”和“相克”,这说明不同事物之间既是相互促进,又是相互制约的。中国古代哲学家们虽然未能精确提炼出这三大基本规律,但他们通过“五行”中金、木、水、火、土五种要素的相生相克形象地展示了事物发展的全过程,丰富了中国古代哲学的内容。
(二)“五行山”的象征意义
孙悟空从炼丹炉逃出,在天宫大放光彩后被压在五行山下,至此这个无法无天的神话英雄向传统的神仙世界大胆挑战的故事终于以失败告终。以往的评论家常说这是由于作者吴承恩的历史局限和阶级局限而造成的,其实换个角度来看,这个结局正是真实地写出了世间所有英雄的历史困境。一位英雄,哪怕是神话中的英雄,也总会受到来自客观世界和主观世界的各种制约。难得的是,吴承恩能够用这样一个充满想象力的故事,成功地表现出“英雄的困境”这一深刻的哲学命题。这启示我们:人“心”再怎样纵横驰骋,也逃不出规律的约束,也就是说人是无法真正拥有自由的,这里的自由不是我们普通意义上所理解的随心所欲的自由,那种叫作人身自由,而这里的自由实际上是一种盲目的、没有目的的自由,且这种自由是永远在变化的。代表“心”的孙悟空(也就是“心猿”)上天能大闹天宫,入地能在花果山逍遥快活,但最终仍是无法逃脱“五行山”的镇压,这寓意着人“心”无论如何膨胀,依然要受社会基本规律的约束,若一味不知天高地厚地自我放纵,终将尝到苦果。可见在社会秩序中,“自由”必须要受规律的约束,这就是《西游记》第七回中“五行山”的象征意义。②
正如康德在《实践理性批判》中所说:“人们通过时间空间所认识的现象世界都受着必然规律的控制。但人们的行动也只能通过时间空间来认识,所以人们的行为从现象世界来看是受着因果规律的控制,但从根源上看却又是自由的。”③而叔本华在康德的理论基础上提出了“意志说”,并在《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一书中对理性和意志这两个概念之间的关系进行了探讨论证。他认为:尽管从意志看起来我们是自由的,但实际上意志让我们根本无法完全自由。“心猿”虽神通广大,却也不能随性而为,只有接受了“五行山”的磨砺,接受了跟随玄奘前往西天取经的修炼,才能走向正道。正如《西游记》第七回,在“大闹天宫”中享受了意志自由的孙悟空在接受“五行山”镇压后,才逐渐参禅悟道,皈依正路,这正是唯心主义哲学与朴素唯物主义哲学的一次碰撞,是作者吴承恩对中国古代哲学发展的一次大胆尝试。
三、从“闹天宫”到“取真经”,荒诞中暗藏玄机
《西游记》第七回不仅展现了战国时期阴阳与五行说的合流,也向前辐射孔孟儒学,暗含着中国古代儒释道三教的融合过程。
(一)“心猿”私欲膨胀
孙悟空是《西游记》中最集中体现儒释道融合的关键人物。他无父无母,从石头中出生,也正因如此,他才不受传统规则和各家各道的限制,敢于自称为齐天大圣,还敢对着天界的最高权威玉——皇大帝挑衅嘲讽,从而有了后文一系列事件的导火索——大闹天宫。在“大闹天宫”中,他的野性得到了最大的张扬,从而获得了最本真的自己和人生的期望。他身上所体现的是肆意潇洒与真实放纵的本真血液,是“意志”二字的复苏与体现。吴承恩借孙悟空之口说出:“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强者为尊该让我,英雄只此敢争先”,强调了儒家的人本思想。
虽然“大闹天宫”的情节表现出作者对追求自我的肯定,但个体必须不断调整自身,使个体与外界保持协调的关系,才能在追求自我的过程中不断提升。因此,孙悟空最终还是没能逃出如来佛祖掌心,被压在五行山下。作者如此安排有何用意?要解决这个问题,首先我们需要理解何谓“心猿”。孙悟空自出世后便占据水帘洞,称霸花果山,可谓是自由自在。可他认为自己虽然不受人间法律约束,也不惧野兽袭扰,但终有年老体衰的一天,一旦身亡仍将魂归地府,不能再纵情于天地之间。因此孙悟空远赴蓬莱学艺,希望学得长生不老之术,获得不死之身,这实际上就是私欲的萌发、生长。从拜菩提老祖学艺,到龙宫寻宝得到如意金箍棒,事件不断升级发酵,“心猿”的私欲也随之逐渐膨胀,终于在大闹天宫时达到顶峰。孙悟空两次反抗天庭都是因琐碎小事,丝毫怠慢便使他大闹天宫,这一系列事件暗含的正是“心猿”逐渐膨胀的私欲。
“心猿”(即孙悟空)实为“心”的代称。王阳明的“良知说”也蕴含了对本心认识的思考,他认为:人生来就懂“道”(即道德),也就是良知,然而心虽向善,却也有邪念,因此要驱除内心之恶。大闹天宫时的“心猿”呈现出的是私欲、功利,这显然是恶念,所以要“定”、要压制,这样一来“五行山下定心猿”就水到渠成了。但扼制不等同于彻底祛除,因此安排唐僧揭下帖子,放出孙悟空,助其走上取经之路,从此心猿的私欲与功利在“紧箍咒”的制衡下得以约束。
(二)由“心猿”到“斗战胜佛”
儒家的阶级性、守矩观是当时最完备的,也是最严格的。因此,像“心猿”这般离经叛道者要么被毁灭,要么被修正,但无论如何,皈依以儒家为中心的中国传统文化在所难免。于是,“心猿”被压在五行山下,受磨难,清“魔障”,最终在佛力的逼迫下臣服。所以,大闹天宫时的孙悟空与后来取经路上的孙悟空已大不相同。从前的孙悟空极具灵性,勇敢无畏,正义凛然,遇妖便杀,充满了挑战欲;但后来取经路上的种种经历使他一遇妖魔便向菩萨求救,那个天真灵动、讨人喜欢的石猴已经死于五行山下,他开始向封建教条屈服。花果山中的美猴王是自由快活的,大闹天宫时的齐天大圣是何等潇洒恣意,而这一切都泯灭于礼法的威压。取经路上的他虽偶有不忿,却都在师父念诵的紧箍咒声中败下阵来。孙悟空的身上既有中华文化的思想烙印,又有对人性本真的向往追求,这一矛盾从古至今仍未得到解决,它是人们对自我意识的觉醒,对社会意识的探索以及对生命价值的感悟。
李泽厚先生在《中国古代思想史论》的“荀易庸”这一篇中说:“孔孟荀一脉相承,都以修身为本,都注意了社会规范(外在)与个体心理(内在)的关系,即人性问题。孟强调内(‘仁’),荀强调外(‘礼’)。‘荀易庸’就是《荀子》《中庸》《易传》的总和。《易传》构建了儒学的世界观,赋予‘天’以德行情感色彩,是理性与感性、世界观与人生观的融合。”④而孙悟空的行健之力,不仅是《荀子》和《易传》之力,也是人类能动性、意志自由的本质体现。所以,孙悟空的形象妙就妙在通过“大闹天宫”“五行山被压”“西天取经”这一系列过程展示了他从一个离经叛道、大胆抗争的“心猿”到服从甚至是崇尚礼法的“斗战胜佛”的转变,亦是中国古代哲学发展的变相。
四、结语
《西游记》第七回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这一回中齐天大圣孙悟空可谓是“出了龙潭又入虎穴”,历经七七四十九天终于从太上老君的八卦炉中脱身,本欲“大闹天宫”,却被如来佛祖的“五行山”所困,只得保护唐三藏踏上取经之路。这三件事看似风马牛不相及,却共同指向了儒释道三教的融合以及阴阳五行的合流,可见这并不是巧合,而是吴承恩有意为之,是作者隐藏其中的哲学智慧。
①王贻琛:《〈周易〉虞氏学思想研究》,山东大学2021年博士学位论文。
② 蒋海升:《孙悟空为什么会被压在五行山下》,《齐鲁周刊》2018年第36期。
③〔德〕 康德:《实践理性批判》,邓晓芝译,人民出版社 2016年版,第56页。
④ 李泽厚:《中国古代思想史论》,人民文学出版社2021年版,第14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