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虫，抑或死杀

□ 茨 平

第一次看见叶小倩，我就惊呆了。她跟许秀明长得太像了，身高、胖瘦、脸形，包括气质。我忍不住地欢喜、感到亲切，仿佛看到蓝天下的一朵白云让阳光衬托得那样明朗俊逸。

叶小倩在和信超市做导购，专卖化妆品。她身穿蓝色职业装，职业地站在那儿。我去逛超市，目光闲散无聊四下打量，这就看见了她。开始以为她就是许秀明，兴奋地差点要喊出声了，但很快确认她不是，因为，我在看着她，她看见我在看着她，脸上还是保持浅浅的职业微笑。真的长得太像了，离开化妆品区时，我还是忍不住回头观望。

我于2012 年5 月坐着绿皮火车一路南下，来到佛山南海。是许秀明叫我来的。她说：那儿厂多，找份活干养活自己。那儿天气暖，冬天都有十九度，适合你这样的怕冷体质。我随身携带了八十万现钞，都是百元一张的红皮，扎得结实，砖头一样硬，装在一个硬纸壳箱里，沉甸甸的，一路上手臂都提酸了。钱是许秀明的。她说：小白，你先替我保管，姐去办件事，如果平安，半年后来找你。记住，六个月为期，六个月内没来找你，钱就归你了，你可以用它按揭买套房，讨个媳妇，安生过日子。我带着哭腔说：我要你跟我一起走。许秀明拍了一下我说：你这傻瓜，真是傻得还可以。然后，再一脚踢我屁股：滚，赶紧滚，有多远滚多远。我来到佛山南海，在洗马井租了一间民房住下，然后去手机店里买了部智能手机，三星的，办了两个号码——那会儿还不用实名制，将其中一个号短信发给许秀明，说，明姐，这个号专属于你，平时潜伏着，我等你电话。那个号码设置特殊的铃声，我怕错过电话，可它却一直不响。我夜里时不时做噩梦，梦见许秀明被一伙人追杀，他们个个凶神恶煞，手持砍刀镀锌管，许秀明无处可逃，全身是血，呼喊王小白救我，我却迈不动脚，干着急，急得大哭。有人用枪口顶住许秀明的胸口，许秀明想跑，结果枪响了。许秀明身上出现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血如同扭开的水龙头，怎么堵也堵不住。我哭，无助。每次，都是沉重地醒过来，醒来才知自己置身于黑暗之中。窗外传来汽车飞速奔跑的声音。我在黑暗中点上一支烟。

我一连几天都去和信超市，站在不远处看着叶小倩。如果叶小倩回眼看我，我就目光躲开，装着不经意路过的样子。我远观叶小倩时，她的同事便跟她窃窃私语。不用猜，是在讲我，仿佛在说，那位小帅哥喜欢上你了。第五天上午，叶小倩向我招手了：小帅哥，你过来。我走了过去。叶小倩说：想买化妆品吗？是给自己还是给女朋友？我说没想买，也没有女朋友。叶小倩笑了，说男士也要懂得保养，良好的形象也是笑对生活的一种方式，你长得这么帅，再化一下妆，可以迷倒一大波美女，不愁没女朋友。我说，真的没打算买。叶小倩说，没打算可以再打算嘛，我发现你站在那边看这边好多回了。我有点想买了，也算对她工作的一点支持，但身上没带几块钱，买不成，便说：你很像一个人。叶小倩笑了，说：男生都是这么撩妹的吗？可惜我是姐不是妹，老江湖了。我说是真的，你不信拉倒，再说，也没指望你信。说罢小跑步走开。

又过了三天，叶小倩把我摁到椅子上，说要给我化妆。那是下午，化妆品区空无一人，只有她与我。开始是聊天，叶小倩问我你哪儿人。我说我北方人，离这儿好远。叶小倩说，听说北方冬天好冷，泡一杯热茶，不喝快点就会结成冰坨子。我说，那是更北的北方，我老家那儿没那么冷，冬天水塘里会结层冰，有点厚。再说，我们那儿人喜欢喝酒，往死里喝那种。叶小倩“哦”了一下，说冬天会下雪吗？我说肯定下。叶小倩说，我喜欢看雪，白茫茫一片，好美，可惜从没去过北方。我说，有机会带你去看个够。叶小倩说，你在哪儿上班？我说，在一个小鞋厂。叶小倩说，你天天出来晃，不怕老板扣工资？我说早没干了，如今是无业游民。叶小倩说干嘛辞职？我说，老板的公司倒闭了。叶小倩笑。我说：那个小鞋厂实在太小了，员工没有十个，加上我才九人。厂子小但老板野心大，说将来要做成万人集团公司。老板嘴上喜欢叼支烟，坐在老板椅上，身子往后仰，豪情满怀地说，年轻的朋友们，将来公司做大了，你们就是“开国元勋”，好好干，我是不会亏待你们的。我开始学踩电车，半天踩坏了三部，然后叫我上胶水，我把胶水当油墨使，鞋面、鞋帮、鞋底全黏糊糊的。叶小倩大笑，说老板会气死的。我说，他是很生气，用手指骨敲我脑袋，说，我想到你笨，但没想到你这么笨，你到底适合做啥？我说我不知道，念书时喜欢画画。老板说，我这儿不要艺术家，要不，你去摆摊卖鞋怎样？于是我去城中村街上支了个地摊，第一天晚上卖出五双，第二天晚上卖出十双。老板喜形于色，没想到你还有营销才能，将来可以干营销总经理，不过眼下还得接着摆地摊。十天后鞋卖不动了，买了鞋的都来找我算账，他们没穿两天就脱胶开口子了。老板还是没辞退我，让我打杂。四个月后，公司倒闭，我失业了。散伙时老板拍了拍我的肩说，老子还要东山再起的，将来你还可以投奔我。叶小倩乐坏了，双手捂住肚子说：佛山人是这个样子，个个都是打不死的小强。我说，姐工资还可以吧，要不我来跟你卖化妆品。叶小倩招手叫我过去。我走过去。她按我到椅子上坐下，说姐来给你化下妆，你人长得不错，再化一下妆，可以迷到一大波美女。我说不用了。叶小倩说不用你花钱，免费的。我说真的不用了，说着想起身，被她用力摁住，说，你别不识好歹，就当给姐姐练一下手，我们一起薅老板的羊毛，说不定给他打了个活广告。叶小倩摁住我时，乳房碰到我后脑勺。我触电了，身体一阵温热。我赶紧看镜子，要命的脸红了，也就任由她摆布。叶小倩先往我脸上喷上一层雾水，说先让你皮肤喝饱水，再拿出一个有九个小格子的盒子，手指弹了一下我的脸，说你这种肤色适合这种颜色，再说，你眼圈发黑，是夜里没睡好觉吧，要遮遮，哦，你卧蚕眉挺好看，要把眼睛做大点，这样英气就出来了。叶小倩一边说一边做，摆布了约一个小时，说OK，行了，姐的手艺还不错吧？我对着镜子照了照，确有焕然一新之感，说，姐，该怎么谢你？叶小倩说，谢啥？姐都喊上了，还用谢？我说，想请你吃饭，你也该下班了吧？叶小倩说，得，请我吃饭，那你亏大了，有这份心就可以了。最后我还是坚持送她回家。她住在另一个城中村，垌头村一栋公寓楼里，租的。她没请我上楼。

我租的是套房，有两间小房，一间小客厅，一间小厨房，一个小阳台，七十来平方米。单身汉住不了这么阔绰，是身上带的钱太多了，不敢与人合租。财不露白，古有遗训，得提防他人起歹心。我把装钱的纸壳箱塞进蛇皮袋里，再塞了些零碎，再塞到床底下，下面垫了两块木板。有五六天没去找工作，随便吃点什么，待在出租屋里，闷头睡，睡不着就起来画画，间隔间拿出手机刷新闻。天下新闻太多了，国际国内的，还有各种八卦，看不过来。第五天，刷到发生在宋城的一条新闻，说格陵兰夜总会老板林洪良暴死在一间公寓房里，让人用刀片抹了脖子，血流了一地，墙上、天花板上也有血迹。死者赤身裸体。房间是死者一个月前租下的。警方正全力破案。看到新闻我放声大哭，心窝绞肠痧似地痛，痛得全身没有力气。

许秀明与我的姐弟关系是五年前认下的。那年我十七岁，在宋城四中读高中。以前在老家布镇中学读书，是母亲把我带进城的。宋城四中是低分生集中营，没人好好念书，老师也不怎么管，同学们忙着拉帮结派，打游戏、追女孩、斗殴，我这个乡下刚进城的孩子，注定要受欺负。不过无所谓，从小至大，受的欺负多了，再多一点也死不了人。我没有别的爱好，就喜欢画点什么，没啥事就拿出铅笔在本子上画。我画的东西，不照着样儿，全凭脑子想象，乱七八糟，夸张变形，怎么痛快怎么来，同学们都说我在鬼画符。某天上自习课，我趴在课桌上全神贯注地画着，有一个同学脑袋趴过来：哎哟，画什么鬼符？比鬼还难看。我看了他一眼。此人外号矮脚虎，个子矮，腰身胖，平时喜欢招惹女孩，一副飞扬跋扈的劲儿。我没理他。他“啪”地一下抓走我所画的画，顺手抓成团，扔向前面黑板：装什么大尾巴狼，还想当画家哩，当个鬼！说罢哈哈大笑。有几个同学跟着笑。这家伙惹过我好几回，这回我决定不忍了，抬手一拳直接暴过去，砸在他鼻梁上。他抬手一摸，手上见血。你他妈的敢打我？他嗷叫着扑上来。我抬脚一踹，把他踢翻在地。他爬起来，想再扑上来。我指着他说，你他妈的再敢动，老子做了你。我凶神恶煞的样子把他镇住了。下午放学，我回家经过一条小巷，前面突然冒出来两个提着镀锌管的小青年，一转身，后面也有两个，其中一个是矮脚虎。坏菜了！他们报仇来了。求饶不是我的风格。我掂量着，打是打不过的，跑也难跑掉，只有拼了！不管怎么着，先弄个垫背的，矮脚虎是理想人选。我提着书包呼地冲上去，照着矮脚虎就砸。砸是砸到了，且砸在他头上，但他的镀锌管也砸在我胳膊上，我感觉胳膊都要断了。紧接着，镀锌管乒乒乓乓砸过来，混杂着叫骂声，声音都吃进肉里，发出嘭嘭的沉闷之声。我用书包护住头。有人朝我屁股上踹了一脚，我一个趔趋跌倒在地，镀锌管、球鞋脚没头没脑招呼过来。我毫无还手之力，只能在地上打滚。哎哟，你们够嚣张哈，敢在老娘的地盘上撒野！有个女声冷冷地射过来。他们停下不打了，紧张，如同犯了错的小学生低着头。女人接着说，趁我还没认出你们，还不赶紧跑。他们一溜烟就跑没了影。

这个女人就是许秀明。

许秀明靠墙站着，一只脚勾到另一只脚上，右手两指夹着一支烟，肩上挎着一只小坤包，目光说不上欣赏还是冷冷地看着，说：那些兔崽子还算识趣。我有点艰难地爬起来，身上痛，比方才挨打时更痛。我去把散落在地上的课本、作业本、纸张、文具捡起来。许秀明说，小帅哥，姐救了你，也不说声谢谢。我说谢谢姐姐。她走过来，弯腰捡起一张草纸，抻了抻，说，画得不错哈，你画的？我点了点头。她蹲下来，帮我收拾。靠得近，我闻到花香，桃花、李花、丁香花、茉莉花，说不清楚，反正很香，闻了很舒服。东西全装进书包里了，我说，姐，我走了。许秀明说，你看你，嘴角都流血了，以后少惹那些小流氓，好好念你的书。我说，没法子，不惹他们，他们会惹我。许秀明笑了，说，臭小子，有点像我。我说，姐，我走了，救命之恩记下了，容他日再报。许秀明挥了挥手，说，走吧，走吧，别扯那些没用的。我走了约十来步，许秀明大声喊，喂，你叫啥名字？我回转身，高声大气应道，我叫王小白。许秀明也大声说，我叫许秀明，以后有人欺负你就报出我名，在这南门口一带没人敢不给我面子。我说谢谢姐姐您了。许秀明说谢啥，我喜欢搞艺术的人，将来你肯定可以当画家。再说，我好像哪儿见过你，眼熟，记不起来了。

许秀明是见过我的。她也是布镇人，同在一个小镇居住，屁股大的地方，没来往也见过面。只不过，许秀明名气大，我记得她，她不一定记得我。许秀明的名气，布镇一街十村没人不知道。她高中没毕业就跟着一伙社会青年混迹街头，抽烟、喝酒、跳舞、赌钱，骑摩托车在街市横冲直撞，与老大四指相好。那会儿我还小，读小学二年级。许秀明念高一时把语文老师打了。语文老师戴副眼镜，瘦瘦的，是书生，也文弱，却喜欢羞辱学生。那天许秀明到发廊做了杀马特头，染得似黄又红，还有透明感，如同顶着一团火焰，语文老师便有羞辱她的说词。许秀明站起来，走过去。语文老师说你想干吗，坐下。许秀明不吭声，直接走到他跟前，抬手就一巴掌扇过去，把他眼镜打落在地，然后转身扬长而去，走出教室。敢打老师，她的狠名一下子传遍布镇。四指也是狠出了名的人。他与表哥林洪良不知为什么事闹起来了，气冲冲进屋，出来时手中提了把菜刀。谁都以为他要砍人，他却提着菜刀指着林洪良说：你是我血老表，我不好意思砍你，但我可以砍自己。他把手放在马凳上，挥刀砍下，小拇指飞出三米多远，旁人吓得捂住眼睛。他说，从今往后，你是你，我是我，跟这断指一样。他的四指名号就是这么来的。许秀明先是在街头上无所事事地瞎混，某天，布镇来了跳钢管舞的，在布镇礼堂表演。许秀明也去看热闹，看着看着就跳上舞台，一把推开女演员，抓住钢管跳起来。她身穿短裙，两条修长的腿套着肉色长丝袜，一袭杀马特头发像火把，扭身跨腿甩发，无尽妖艳，引台下观众使劲吹口哨。下场后，四指领着一班兄弟把她喊住：喂，美女，你叫什么？认识一下。许秀明甩了一下头发，说，本姑娘叫许秀明，没听过吗？四指哈哈大笑，说，听过，早就听过，我们交个朋友好吗？我叫罗军，外号四指，兄弟都喊我指哥。从此她就跟着四指混。四指有辆豪爵125 摩托车，许秀明坐后面。许秀明指东，四指便向东；许秀明指西，四指便向西。他那班兄弟说，还是女人厉害，把指哥收拾得服服帖帖。四指说，你们懂个屁，这叫爱情。我上下学时，有时会遇上四指拉着许秀明兜风，摩托车像射出的箭一样，卷起一阵浓尘。许秀明的杀马特红头发如劲草，神采飞扬。我想，人生在世当如此豪迈！

某天夜里，四指拉着许秀明回布镇，灯光切开夜的黑暗，四指脑际突然一道蓝色的闪电。的确是道蓝色的闪电。四指猛地踩住刹车，说，有道闪电，蓝色的，很强。许秀明说，哪有哇，天气好得很，你看，脑顶上全是星星。四指下车，掏出烟，许秀明一支他一支。抽完烟，四指把烟头扔地上，用脚使劲踩了踩，说，许秀明，我们得进城，再也不能在小镇里混了，这地方太小了，混不出名堂，你说，进哪个城好？宋城，许秀明脱口而出。四指说，对了，就去宋城，一定要弄出点名堂来，将来我做董事长，你做董事长夫人。然后，两人重上摩托车，齐声喊：走哇。四指猛踩油门，摩托车飞起来，射箭一样。

指哥是受了刺激，我理解他，许秀明说。许秀明坐在我对面，中间一张木质小圆桌。我们在厨嫂当家湘菜馆吃晚饭。菜还没上，许秀明抽出两支烟，丢一支给我，说男子汉应该学会抽烟，那样才帅气。我有模有样吸上一口，呛得直咳嗽。许秀明大笑。我跟着笑。许秀明说，前些日子，林洪良回布镇了，狗娘养的不知咋回事，进城混了些年就当上夜总会老板了，现在宋城最有名的格陵兰夜总会就是他的。他开着宝马车回来，所有的亲戚朋友包括村里村外的乡亲都去拍马屁了。人世间就这样子，谁得势谁前呼后拥。指哥自然不会去，躲在家里喝闷酒。我陪他喝。这时，林洪良开着宝马车来门前按喇叭，没有停下，过一会又开回来，接着按喇叭。如此来回五六回。指哥提着刀要冲出去，被我死死地拉住了。林洪良还放出话来，说他四指不是有本事吗，怎么现在还是那副穷酸模样？若是他愿意来我夜总会看门，我倒愿意赏他口饭吃。你瞧他嚣张样。以前，他见到指哥都得低眉顺眼，都是钱撑了他的胆。听说他第二天就要回宋城，我夜里敲开他的门。他说，我们布镇头号大美女，有什么事？是四指喊你来的？我说，指哥不知道我来找你，什么事，你应该明白。他笑了，笑得得意洋洋，说明白，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请进。我侧身而进，送给他一个妖艳的媚笑。我了解他。他好色，看见好看的女人就想上，曾对我有过非礼，若不是忌惮指哥凶狠，恐怕会动强。我在沙发上坐下，翘起二郎腿，点上一支烟。他坐过来，伸手搂我的腰。我说，明姐，那你不扇他几巴掌，扇语文老师那样扇。许秀明笑了，说，你也知道我扇语文老师的事哈。我说，布镇人老幼皆知。许秀明说，他们定是骂我女疯子，少教养。我说，别人怎么讲我不知道，但我觉得解恨，痛快。许秀明说，你知道他怎么损我吗？他骂我是婊子，当婊子来错了地方，这儿是学校，当婊子要去夜总会按摩店。我说，那巴掌没有扇错。许秀明说，知道我是怎么收拾林洪良的吗？我微微而笑看着许秀明。许秀明说，我让他搂着，说你不想请我喝点什么吗？林洪良说，你想喝点什么？我说，啤酒老娘可不喝，喝了尿多。他说巧了，这回带回了十箱红酒，法国罗曼尼康帝的，犒劳乡亲用，还剩下两箱，怎么样？我说拿上来。他屁颠屁颠抱一箱过来。我说有两瓶就够了，你当我是酒鬼哈。他望着我暧昧地笑着，说多喝点，酒助兴。我提一瓶酒在手中。他摆好两只高脚杯，说还是我来开酒吧。我说你坐下。他坐下。我说，听说红酒瓶比啤酒瓶硬气。他说，关心酒瓶干吗？该关心酒，这酒真不赖。我说，可我想知道。说罢，提着酒瓶就朝他头上砸去。嘭、嘭、嘭，连砸三下，响声沉闷有力。他连声惨叫，说疯婆子你干嘛！他捂住脑门，脑门上有三道血蚯蚓屎一样流出来。我接着一脚踹过去，他滚倒在地。砸了三下，红酒瓶还完好无损，真比啤酒瓶硬气。我用力往地上一砸，砰，这才碎了。林洪良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说，你够狠！我说，以后嘴上积点德，可以保你平安。说罢，我甩手打开门，扬长而去。我说，明姐你太厉害了。许秀明笑了笑说，林洪良那狗娘养的，指哥收拾他一回，我收拾他一回，别看他是大老板，在这宋城，指哥想做的生意，他绝对不敢来抢。此时，服务生来上菜了，许秀明问，喝酒不？我说你喝我也喝。许秀明大笑，说来一箱百威。

小巷救人第二天，下午放学时，许秀明来到学校找我。同学们潮水般涌出校门，我一眼就看到许秀明站在那儿。她挥着手大声喊，王小白，过来，我在这。我走过去，说，明姐。她扔了一个书包过来，说接着，送给你的。我接着，说干嘛送我书包。她说，你的书包太破了，应该换新的。我笑了笑说，那谢了。许秀明拍了下我肩说，走，姐找你有事。她把我推进旁边一辆小车里。我说，我要回家哩。许秀明丢手机给我，说打个电话给家里，理由随你编，我想请你吃饭。我说，干嘛请我吃饭？许秀明说，怎么老问干嘛？有些干嘛是可以不问的。我闭嘴，打了个电话回家，说晚上去同学家就不回家吃饭了。家里人说，那你小心点，走路注意看车，别乱蹿。车子驶上街道，行走缓慢。许秀明说，昨夜我想了一会儿，终于想起来了，我是见过你，你小子还帮过我。我笑。我家隔壁是个麻将馆，布镇闲杂人员常聚在那儿打麻将，有时会开赌局，滚筒子、押六名、比点子、斗牛、炸金花。那天民警突然把小店围起来了，赌徒们一阵慌乱，许秀明跑得最快，冲上了楼。布镇街市的房子布局基本是这样，一面临街，另一面二楼伸出个小阳台。许秀明站在阳台上，想往下跳，又不敢。跳下去准伤胳膊断腿，她急得不行。民警在收拾那些慌乱赌徒，上楼的脚步声都在响：还有人哩，谁去楼上看看。我朝许秀明招手。许秀明说，跨不过来。阳台与阳台之间，空了一点五米。我转身搬来两块木板，中间一搭，许秀明一闪就过来了。我顺手收掉木板。真是好险，许秀明进我屋没有过几秒，就有民警在阳台上东张西望。许秀明说，那会儿你干嘛要帮我？我说，人之初性本善。许秀明说，你就不能编个我喜欢听的？我说，我佩服你。许秀明说，还有呢？我说，还是佩服你。许秀明说，还有呢？我说，还是佩服你。许秀明大笑，说这个我爱听。小车在厨嫂当家门口停下，我们一前一后走进店里，找个靠墙的位置坐下。店里食客多，声音嘈杂。服务生过来请点菜。许秀明问我喜欢吃什么。我说随便，你点什么我吃什么。许秀明点好菜，拿出烟来抽，另一只手托着下巴，目光笑笑地看着我。我说，明姐，有个请求，不知可讲否？许秀明说，讲吧，这会儿姐高兴。我说，我想认你做姐姐。许秀明哦了一声。我说，桃园刘关张三结义那种。许秀明说，讲讲理由。我说，我特别佩服你。许秀明笑了，说，还有呢？我说，还是特别佩服你。许秀明大笑，说，还有呢？我说，还是特别佩服你。许秀明说，中，你这个弟弟我认了。一会儿菜上来了，我给许秀明杯子加满酒，也给自己满上。两只酒杯举起来，轻碰一下。我说明姐，我敬你。许秀明说，干杯，生活快乐！

连喝几杯酒之后，许秀明说，你怎么也来宋城了？我说，母亲要我来的。许秀明说，可在我的印象中，你母亲长年卧病在床。我说是的，没错。许秀明说，她康复了？我说没有，她走了。许秀明说，不好意思，不该问这话，那这个母亲也是认的。我说不是，这个母亲才是亲娘。哦，许秀明捏着酒杯，说，我想抽支烟，你抽吗？我摇了摇头，说，我父亲也死了。许秀明用打火机点烟，烟没点着，烧到手指上了。她说，老天，怎么你父亲也死了？怎么回事？我说，算了，过去的事还是让过去吧，讲多了是卖惨。许秀明说，我是你姐。

那是去年暑假时，一切都来得太突然了。我父亲母亲同一天走了。先是父亲跌进暴涨的布水河中，连尸首都没捞回来。母亲得知父亲走了，爬到窗口摔下去，人都摔得变形了。许秀明终于点上烟，说，太惨烈了。我说，我母亲身患软骨症，这个你知道，走不了路，干不了活，长年待在床上，后几年越发严重，连饭食都要人喂，我想不明白，她哪儿来的力量，可以自己爬上窗再摔下去。许秀明说，你怀疑有人作恶？我说，这个倒没，她的确是自己爬上窗摔下去的，有几个街坊看见了。许秀明说，人有时候有爆发力，你一家人真不容易。我说，是我父亲太难了，他一个残疾人，要侍候我母亲，还要挣钱养家供我读书。我父亲是个残疾，右脚拐得厉害，靠一根拐杖一拐一拐行走，听说是年轻时让人打残的，布镇人都喊他王三脚。他脾气好，小孩子嘲笑他都不发火。许秀明说，记得你家开了个小店。我说是的，店房是祖业，卖碟片和日用品，靠这些微薄的利润支撑一个家的开支。许秀明说，记起来了，我到你店里买过碟片，好像是黄飞鸿的。我说，每天，只要天晴，我父亲便会把我母亲搬上轮椅，推到外面晒太阳。他说晒太阳能补钙。许秀明说，真难得，你父亲对你母亲有感情，一般人做不到。我说，我父亲对我母亲没有感情，在我记忆中，他们一直分床睡，我母亲睡楼上，他在楼下货柜后面摆了张小床。他时常半夜出去，天亮才回来。许秀明说，我明白了，你父亲外面有人，可他一个残疾，哪个女人会跟他相好？我说，父亲把母亲推到上街裁缝铺门口时，便把母亲扔在门口，自己跑进裁缝铺跟女裁缝聊天，一聊就是大半天，店里的生意也不顾。许秀明说，有印象，那个女裁缝不怎么出门，是个脾气怪异的女人。我说，你知道我那会儿的心情吗？有时我会去把母亲推回来。母亲脸色很难看，我就恨父亲，替母亲抱不平。我听人讲过，我父亲的脚是去翻墙头让人打残的。我觉得他活该。许秀明说，那你父亲怎么就掉河里了。我说，前一天，有两个社会青年来店里买碟片，左挑右挑总是不满意，父亲从阁楼上搬下一个小箱子，里面装的全是黄片。那天夜里下大雨，豆腐西施的二丫跳河了，警察抓住那两个青年，他们承认了强奸的事实，说是看了黄片没忍住。豆腐西施领着亲友来找我父亲算账，父亲从后门跑了。于是他们追。父亲跑着跑着就跑进河里了，是从小拱桥上滑落下去的。许秀明说，太惨了，如果我没猜错，女裁缝就是你生身母亲。我说对，她来料理好我父母亲后事后，对我说，王小白，我带你进宋城，离开这儿。我说，凭什么我要跟你走？她说，我才是你亲娘。我冷笑。她说，你动脑壳想想，你妈那病坯样，怎么能生养？我跟你爸年轻时就相好，没在一起，那是命，你爸那条腿是因我而残的。我生下你就送给你父母养。给你爸生个儿子，我只能这样。现在他们走了，我能站在一旁看吗？许秀明说，太感动人，你亲生母亲很了不起，唉，你真是苦命的孩子。我苦笑了一下，说这些都过去了。许秀明说，对，过去了，生活要往前看，你今后有什么打算？我说，听母亲的话，先把高中念完。许秀明说，你没想着考大学？我说，成绩太烂了，考不上。许秀明说，你可以考艺校，你画画得那么好。我说，恐怕也考不上。许秀明说，先努力吧，梦想还是要有的，万一实现了呢。我说，对了明姐，找我有什么事？许秀明笑了，说你不提差点落下了，今儿找你真有事，想请你帮个忙。我说，明姐你那么厉害，有什么事还用得上我？许秀明把左手衣袖撸上去，将手臂摆到桌子上。我看到一道疤痕，蜈蚣一样潜伏在那儿。许秀明说，跟人打架，让刀砍的，缝了十二针。我摸了摸，说疼么？许秀明说，当时疼，现在肯定不疼了。再说，因为这，我不敢穿短袖，不是怕露丑，而是经不住他人好心询问，问一回我要解释一回，烦。我说，可以做个纹身。许秀明说，好主意，所以我想请你画个图样，好纹上。我托住下巴认真想了一会儿，从书包里拿出纸和笔，不一会儿就画好了。许秀明拿过去认真看了下，说，挺好看的，画的是啥？感觉像手镯，却是一个个虫子串起来。我说，是火虫，就叫火虫手镯。许秀明不解地看着我。我说，前些日子看了《鬼吹灯》，说云南虫谷那儿有种虫子叫火虫，闪着火光，夜空下飞翔非常好看。许秀明说，那怎么又叫手镯？我说，火虫连在一起纹在手上不就是手镯？许秀明笑了，说有点意思，我喜欢。有些暗藏的意思我没讲，我觉得许秀明就是一只火虫，美丽、张扬、性烈，不容冒犯，谁敢冒犯她，就要灼伤谁，不惜自焚。《云南虫谷》中一条巨蟒也让火虫烧死了，烧成灰烬。

我跟叶小倩谈恋爱了。看到叶小倩第一眼我就喜欢上了她。这种喜欢，跟对许秀明不一样。对许秀明是敬佩，对叶小倩是心动。叶小倩给我化妆后第十天，我们接吻了，并确立了关系。

那段时间，我每天都会去和信超市。我没有去找工作，闲也闲得实在无聊，进去后直接奔化妆品区，先给叶小倩一个阳光灿烂的笑容，然后，没话找话与她聊闲天，有一搭没一搭，再在超市里转几个圈，又回到化妆品区与她聊天。她下班了，我陪她走一段路，送她到公寓楼下，再回自己的出租屋。我这样子，只要不傻，都知道我在追她。邻近的几个导购也会跟我说说话，讲讲她的一些情况，末了要拍拍我的肩说，小帅哥要努力哟。

叶小倩是广东潮汕那一带人。那儿的人重男轻女比较严重，所以叶小倩只上了初中。年轻人如果没考上大学，出路无非是两条，进城打工或偷渡去海外，官二代富二代除外。叶小倩十九岁就结婚了，嫁在小河对岸，媒人介绍的。一年后，男人跟村里几个年轻人偷渡去澳大利亚。出去时男人摸着她拱起的肚皮说，等我那边站稳了脚跟就来接你娘俩。三个月后，孩子出生了，是个女孩，噩耗也传来了，说男人让一个海浪卷进了海底，尸首都没捞到。叶小倩成为一个无所依的人。娘家这边，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夫家那边，儿子都没了，还会认媳妇吗？如果生的是儿子，那有另外的说法，偏偏她生的是女儿。女儿一岁半时，她带着女儿来到佛山，在一个小厂里找了一份看仓库的工作。老板心善，允许她带娃上班，条件是不要影响工作。就在这个小厂里，她遇上一位渣男。渣男姓马名伟，在厂里做管工。马伟开始对叶小倩很好，时不时过来帮忙，时不时带她上馆子改善伙食，也会买些玩具给她女儿萌萌。就这样，两人交往不久就住在一起了，没有办结婚证。

叶小倩说，幸亏没办结婚证，不然这辈子就被他拴死了，狗娘养的肯定不会跟我离婚。叶小倩的一些情况，我知道一点，有些是超市导购跟我讲的，有些是叶小倩自己讲的。每天下班我都会送叶小倩回公寓。从超市到公寓楼，不远，三里路程，我们步行，路上要说说话。了解了她一些情况，我觉得更应该爱她。我相信她也喜欢我。跟她正式接吻前一天，在楼梯口，叶小倩说回吧。我突然给她一个吻，亲在她脸颊上，然后，立马撤开脚丫子就跑。我感觉到她目光在送。那一刻，我幸福得要飞起来了。第二天，我照例送她。路上，我牵她的手，她没有拒绝。我说，小倩姐，我喜欢你。她说我知道，过会儿又说，你真的喜欢我吗？我说是真的。她说，知道我真实情况后，你就不会喜欢我，我有过两个男人，况且我比你大。我说，这个不是障碍。这时我们来到楼梯口，见四下无人，我突然抱住她来亲。开始，她挣扎，不让我亲，但力度明显不够，就慢慢地回应我了。这时有人下楼，那人重重地咳嗽一声，我们赶紧松开，让出一条道，然后哈哈大笑。她伸手抓住我的手，拉我一下，说，走，我带你去看看我的家。

叶小倩住在三楼，307 号房。她先是指了指房门，说我住那儿，然后去敲305 号房门。房里有人问，谁呀？叶小倩说，田婶是我，我下班了。门打开了，一位五十岁上下的女人立在门口说，今天萌萌很乖，一天都没闹。我往里一看，里面有三个小朋友，他们玩在一堆。叶小倩走进去，张开双臂说，萌萌，看，妈妈回来了。有个小女孩站起来，踉踉跄跄走过来，喊，妈——妈——，直接扑入叶小倩怀中。叶小倩说，谢谢田婶您了。田婶说，谢啥，顺顺手的事，你一个姑娘家也真不容易。然后又打量打量我。我冲她笑了笑。开门时，叶小倩告诉我，田婶是来帮她儿子带娃的，顺便帮她带萌萌。我说，你不给人家一点钱？叶小倩说，给了，就是不多，千把块一个月，我算是遇上好心人了，不然，这班没法上。叶小倩租的房子很小，铺了一张双人床就没有什么空间了，屋里有个衣架，挂着她母女俩的衣衫。外面一个小阳台，厨房都在阳台上，侧边一个小卫生间，小得只能容纳一个人。我正好憋尿了，进去方便了一下，出来时叶小倩放下萌萌，说萌萌乖乖，自个玩哈。我说，小倩姐，不租大一点的？叶小倩说，我也想住阔绰一点，但钱不允许。我过去想逗萌萌玩，她紧张地缩到墙角。叶小倩说，萌萌怕陌生人，你先不要吓她。我说，可惜了，忘了买玩具。叶小倩说，晚上就在这儿随便吃点什么，你吃不吃辣？我说，要不我们去外面吃，我请你。叶小倩说，免了吧，看你也不像有钱人。我嘿嘿地傻笑。

刚开始，叶小倩还感觉挺幸福。她说，像我这样的女人，还带了个拖油瓶，有个男人爱你疼你，知足了。他们租了间比这大一点的单间。叶小倩把工作辞了，在家专职带萌萌。这也是马伟的建议。他说，有我一个人的工资可以养活你们娘俩，带个小孩上班实在不方便，你不必那么辛苦啦。住一起后，叶小倩才发现马伟是个喜怒无常的人，时常为一点小事就大叫大骂，而且，骂起来咬牙切齿，可以骂一两个小时。叶小倩说，大概他认为是他挣钱养家，大男子主义，我老家有不少这样的男人。我说，我老家也有这样的男人，喝酒打老婆，凶巴巴的样子，但年轻人中少了。那天吃过晚饭，我没有走，叶小倩也没有撵我的意思。哄萌萌睡下后，我们并排坐在床上，背靠床架。叶小倩说，他脾气不好，我让他就是，他骂人，我基本不理他。我说你好脾气，换了我，准撕烂他的嘴。叶小倩说，你不是女人，当然会那样说。我嘿嘿地傻笑。叶小倩说，以后你会像他那样吗？我说，我会像他那样，你把我头扭下来当球踢。叶小倩笑了，说，我先相信你。再说，有些事我得跟你说清楚，你也要考虑清楚。我说，你的情况我知道一些，我也考虑清楚了，小倩姐，我是认真的，不开玩笑。叶小倩说，我知道，我的事，超市里那些同事会跟你讲，可是，有些事并不是真的，比如说萌萌，我这苦命的孩子，我并没有嫁人，那个故事是我编的，真实的情况是，我十九岁那年让地方上的小流氓欺负了。我很吃惊，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她目光看着对面墙上的空调，说，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我伸手抱住她的腰，让她的头靠在我肩上，说，那不是你的错，你能告诉我，说明你心诚。叶小倩说，谢谢你。我说谢啥？叶小倩说，你没动身走，说明你跟他不一样。我说，对了嘛，我哪会是那样的人。叶小倩说，我有想过去打掉，家里人也要我去打掉，几次跑进医院，又跑回来了，我狠不下心，那是一条命，我肚子里的。我说，理解，心善的人都下不了狠心。然后，我跟她讲我父亲与我两个母亲的故事。叶小倩说，你爸不容易。再说，你妈也不容易，你亲妈更不容易。我把头埋在她胸脯上，说你也不容易，我们小老百姓都不容易。我们说着说着，又说到马伟，是我先问起，那个人渣后来到底对你怎样了？叶小倩说，后来他跑去跟人打麻将，整通宵地打，输了找我要钱。我说，你能不能学点好？他说，男人打麻将犯法吗？我说，娱乐一下我不反对，可要有个度。他说，哎哟，臭婊子，还管起老子闲事来了。他到处翻，没找到钱，就过来强搜我身。我们打起来了。打架自然是我吃亏。我说，这样的人不值得跟他过。叶小倩说，我是想着不跟他过，可我每次收拾东西要走时，他又过来哀求，叫我不要抛弃他，还会跪下来，痛哭流涕，扇自己耳光，诅咒发誓要改。我一时心软，也就原谅他，也会想起他过去对我的好。我说，这样的人不会改，老家就有几个这样的男人。叶小倩说，是的，他从来没有改，还变本加厉了，不只是打麻将，还会去找小姐，有次让我撞上了。那天夜里萌萌发高烧，我抱萌萌去小诊所看医生，回来路上看见他从按摩店里出来。那个涂脂抹粉的小姐对他说，老板，下回记得来找我哟。我实在忍无可忍了，说，马伟你到底想不想好好过日子？他脸往下拉，说，臭婊子你想怎地？你吃我的喝我的，还带了个拖油瓶，还想管老子闲事？你想清楚，老子会要你，你要谢天谢地。这句话很伤人。我没跟他吵，他却过来连扇我两巴掌。我算是看透他了，捡起东西要走人。他说，你这是干嘛？我说，我不想被你打死。他说，你真的要走，不给我改过机会？我说，狗改不了吃屎，我是走定了！你过你的花花世界，我走我的独木桥。他说，你真不原谅我？我说，原谅你太多了，这回不可能。他惨笑一声，狠吐一下口水，说，想走，想得美，世上有这么便宜的事情？他突然抱起萌萌举过头顶，狠狠地说，你信不信？你敢走出这扇门，我就弄死你的孽种。萌萌吓得大哭起来。萌萌是我的软肋，我真不敢走出大门。那个狗娘养的，从那以后就拿萌萌威胁我。我说后来呢？叶小倩说，后来我去上班，他在家带萌萌。他翘起二郎腿说，现在该你去上班赚钱了，孽种在我手中，料你也不敢跑。你瞧他说得多么歹毒。事实上，他是让老板开除了，他挪用了厂里的钱。叶小倩说到这就哭起来，说，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情，就是让他带萌萌，你不知道，他背着我老是打萌萌，变着花样打，我家萌萌可受苦了。我说，那你是怎样摆脱那个人渣的？叶小倩说，是他自己出事了。他帮别人卖六合彩，可以赚点手续费，可那次，有人中了二十万，他从老板那儿领了钱，并没送给中彩的人，而是卷款跑了。得知这消息，我也赶紧跑，从三水区跑到这南海区来了。我说谢天谢地。她笑了笑说，是要谢老天保佑。

第二天，叶小倩去超市请了假。我叫她请一个月，不够再延期。我这样跟她商量，你先在家里带萌萌，等我母亲来了，再去上班，我也去找份工作，到时候，我们四口之家和和美美在一起。我告诉她，我在洗马井城中村租了房，两室一厅，四口之家住得妥妥帖帖。叶小倩说，你真会摆阔哈，一个人敢租那么大的房子。我说，我有种预感，会遇上你，我这是提前做准备。叶小倩笑了，说你真会说话。她同意我的想法。我当她面打电话给母亲。母亲说，老天，你怎么找了个带拖油瓶的。我说妈，我是真的喜欢她，她人好心善，你理解我。母亲说，算了，算了，儿大不由娘，我这边辞工也要时间，你等我就是。母亲在一个小区里扫地，辞工都要提前一个月，否则结不到工资。叶小倩非常开心，说你母亲能过来真是太好了，我相信你母亲会对萌萌好。我说，也是你母亲了好不好。叶小倩赶紧说，对对对，是我们的母亲，我讲错了。然后，嘟地亲我一下。请好假，我们请了辆小货车把东西搬到洗马井。叶小倩见了房子眉开眼笑，说，哇，我有一种翻身农奴得解放的感觉。我有两天没去找工作，全程陪她们娘俩玩。萌萌开始有点警惕我，玩了两天，也会让我抱了，真好。令我惊喜的是，萌萌对画有感觉。得空时我会拿出纸笔来画画，叶小倩抱着萌萌在一旁看我画。她说，画得真好。我说，就这一个爱好了。萌萌伸出小手抓桌上的画稿，兴奋地哇哇叫。当她抓到我为许秀明纹身画的草图时，吃力地喊：火、火、火虫。那只虫是用铅笔画的，并没上颜色，我画的东西抽象，要用感觉才认得出。我高兴坏了，抱住她甜甜地亲了一口，对叶小倩说，将来我们的萌萌准是了不起的大画家。叶小倩也笑了。我们还到洗马井公园玩。叶小倩说，我带你去个地方。洗马井公园深处有个小庙，供的是观音菩萨。门外两株叫不出名的古树上挂满了红色许愿条。叶小倩说，以前休息日，我常抱萌萌来这里拜菩萨。我说，求过什么没？叶小倩说，没，我来这里是信，信可以是力量，也是能量，人活着就要有“信”，菩萨中诚信则灵也是这意思。我信，未来一定会好起来，有句话怎么说，认清生活本质依然热爱生活。这不，我就遇上你了，你就是我信来的。我突然想起许秀明。许秀明应该也有信的能量，而且巨大，非我们所能比。她怎么样了？五个月了，电话也没来。两天后，我找到一份工作，在一家饲料厂当保安。

这样过了十来天，吃过晚饭，哄萌萌睡下，我与叶小倩照例要进入常规节目。我要吻她。她说慢着。我问怎么了。她问你有事瞒我没。我说天地良心，怎么会有事瞒你？她翻身下床，从床底下拉出蛇皮袋。我心想不好了，怎么这事给落下了。她从蛇皮袋里扯出硬纸壳箱，拆开，一摞钱散落在地。她指着钱厉声说，你这些钱从哪儿来的？你一个刚从学校出来的人怎么会有这么多钱？你说，是不是打抢了？还是做贼了？我起身，把她摁到床沿上坐下，说，亲爱的老婆，看你想哪儿去了。她打开我的手，说，下午打扫卫生，看到这么多钱我就心惊肉跳。我说，你听我讲，这钱不是我的。那是谁的？她问。我说，是许秀明的。许秀明？她抬头看了我一眼。对，是许秀明。我说，你记不记得我们初次见面，我说你很像一个人，这个人就是许秀明，你跟许秀明长得太像了。

我觉得该跟叶小倩讲许秀明的事情了。上学那两年，我跟许秀明的交往就是吃吃饭聊聊天，偶尔去爬山，也知道，她男人四指的生意越做越大，开酒店，办夜总会，还涉足房地产，在宋城也算风云人物。四指给学校捐过款。他站在台上发表演讲，神采飞扬。我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分数差太多了，数理化成绩太烂。母亲叫我复读，我不肯。成绩太烂，复读也考不上，浪费钱。母亲做清洁工挣钱不容易。我想去四指的公司里干，做他的马仔。许秀明不同意。我说你怕我干不好？许秀明说，别把自己弄脏了，四指公司可以短期内快速发展，有太多见不得光的事，他现在想洗白都难了，你掺进来干嘛？我说，清白人自守，许秀明你不也是在干吗？许秀明说，你要搞清楚，我是他老婆，自从跟他睡了，命就捆在一起。我说，我还是想去。许秀明说，叫你去打人，你行不？我低下头。许秀明说，打人分文打武打，你干得了么？老实说，这些我真干不了。我说，可我不想离开明姐你。许秀明笑了，拍了拍我肩说，要不你去考个驾照，给我当司机。我说，OK。

出事是去年冬天，天气很冷，老家布镇死了三个酒鬼。一个喝得摇摇晃晃，踩进结冰的水塘里淹死了。一个喝醉酒抱住电杆树哭，哭着哭着趴下去，第二天结成了冰坨子。另一个在酒馆里打架，瓷实的白酒瓶砸开了脑壳。事情都发生在夜晚，下着鹅毛大雪，世界白茫茫一片。我开车送许秀明去一个工地上，路上说起这些，感叹人生太无常，命脆，说没就没了。四指公司一个基建项目搞开工仪式，四指站在麦克风前发表致词。突然，一声枪响，四指木桩一样倒下，现场一片混乱。许秀明尖叫着冲上去，抱起四指。我也跑过去，见四指后脑勺一个洞，红的白的流出来。这是一枪致命，用的是自制土枪。凶手很快抓到了，他也没逃。凶手叫李良生，五十来岁，年轻时喜欢打猎，枪法不错。他是这个项目的拆迁户。他在警察那儿的口供是，四指拆了他的房子，他要报仇。许秀明去查了档案，当时他是闹了点事，但后来摆平了，多给了点钱。再查，发现他身患癌症，医生的断词是活不过三个月。许秀明倒抽一口冷气。谍战中，这叫死间。杀手中，这叫死杀。许秀明走通关系，见了李良生一面。许秀明推了一张银行卡过去，说，这是五十万，如果你告诉我真相，我会把这张卡交给你老婆，我知道，你们夫妻挺恩爱，上面有两个多病的老人，下面有三个孩子正在念书，将来还要买房娶亲，很需要钱。李良生咽了下口水，说，我是报仇，真相就这样。许秀明说，我知道你有顾虑，怕说出后面那个人，他答应给你的钱就会黄了。我现在给你承诺，你告诉我真相，我不会纠缠他，他的钱你可以安稳拿，我的钱也不会少个角，两边都取好。如果你死扛，我就非要磕出你身后那个人，我的手段你听说过，到时你家人未必安全，你不要逼我做残忍的事情。话给你讲明了，怎么选，你自己的事。李良生一声惨笑，说许秀明你这是何苦。许秀明说我只要一个真相。李良生沉默了一会儿说，你说话算话吗？许秀明说，我许秀明吐出的口水就是一枚钉子。李良生说，那好，我告诉你。然后说出一个名字。许秀明笑了，说果然是他，我猜的没错。再起身摆了摆手说，你就安心等挨枪子吧，我走了。走出看守所大门，我说，明姐你别干傻事。许秀明拍了拍我肩说，小白你放心，姐不会干傻事。

许秀明解散了四指的公司。事实上，四指一死，他手下那班马仔就做鸟兽散，有的去广东、江浙做打工人，有的投奔了林洪良。四指的产业，大多让林洪良收去了，包括那个刚动工的项目，很便宜给了他。许秀明去谈的判。这不出意外，大凡公司转手都要贱卖。许秀明跟他谈得很愉快，相言还是朋友。林洪良说，以后你有困难可以找我，我这人记好不记仇。许秀明说好，以后你不要烦我就是。四指公司发展太快了，别看架子大，其实是空壳子，还了银行债，支付了员工补偿款，没剩下什么钱。许秀明去街市上开了家服装店，很消沉地过着日子。我呢，许秀明也不要我开车了，我就去打些零工。母亲没说我什么，她老人家很通透，说只要心眼没坏了，老天总会赏你一碗饭吃，你爸残了一条腿，还不是要养活一家人？有时我会去找许秀明，她对我很冷漠，叫我不要打扰她平静的生活。我想这样也好，退出所谓的事业打拼，也叫江湖争斗吧，做个平常人，我也就不去找她了。

后来呢？叶小倩问。我说，后来她就给了我这笔钱，叫我替她保管，我来佛山也是她叫来的。哦，叶小倩说，还有呢？我用手机搜出那条新闻，递给叶小倩，说你自个看吧。叶小倩看完，说，老天，这么说，是她把林洪良杀了。我说应该是，许秀明她就是一只火虫。叶小倩说，那你怎么办？我说等，等许秀明来，把钱还给她。叶小倩说，许秀明不会让警察抓起来吧？我说应该还没，抓了会有新闻出来，我每天都会看那边的新闻。

十天后，另一个手机号响了，我摁不住地喜悦，赶紧接：喂，是明姐吗？那边说，小白你在哪个位置？我说明姐你来佛山了吗？许秀明说对，我刚出火车站。我说，我在南海区的洗马井，我来接你。许秀明说不用，你报具体位置。我想了想说，洗马井公园门口。许秀明说好，就把电话挂了。我打电话给叶小倩，说弄几个菜，买几瓶好酒回来。叶小倩说，怎么，想请客？我说，明姐回来了。叶小倩说，老天，她真来了。我说，你化下妆，良好的形象是对生活的某种赞美。近段日子，叶小倩神情总是有点恍惚，做爱都会走神，几次半夜惊叫醒来，一身冷汗。我问她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她总是使劲地摇头说没有。我跟公司请好假，小跑步到洗马井公园门口，等了约半个小时，许秀明来了。她是坐出租车来的，头戴遮阳帽，虽有帽子盖着，我感觉她头发稀薄了不少。她还戴着太阳眼镜，手中拎个小坤包，像出场的女间谍。上衣穿的是长袖，手臂上的火虫手镯也盖住了。我迎了上去，喊明姐。许秀明说，我现在叫钟英姿，你可以叫我钟姐。我笑，我们相互打量。许秀明说，你比以前更帅了，是成熟的男子汉了。我说，姐你还是那么风采迷人。许秀明说，去，你不如说我瘦了。许秀明的确瘦了，鹅蛋脸变成了瓜子脸，额上多了抬头纹，眼角有鱼纹，神态略显憔悴，身材也瘦了，整体骨感，没有以前那么丰满。许秀明笑了，说，整天东躲西藏，能不瘦吗？再说，我也有意识让自己瘦，瘦了好。我牵住许秀明的手，说走。许秀明说，你想带我去哪？我说去我家呀。许秀明说等等，你都有家了？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许秀明大笑，拍了一下我肩说，小白你真行，这么快就泡上妹子了，真是撩妹高手，女孩怎么样？我说人很好，心地善良，性情温柔。许秀明说，我听出了你在批评我。我说哪有，你跟她是同一类人，你是硬币的这面，她是硬币的那面。许秀明说，算你会说话。我说是真的，你们俩长得很像，几乎一模一样了。许秀明说，哦，我明白了你为什么会追她。回到出租屋，两个女人相互打量，然后抚掌而笑，说长得真像我哩。叶小倩说，你比我苗条；许秀明说，你比我丰满。

许秀明在我家住了三天，然后就不辞而别。我本想请假陪她四处走走，许秀明说，你去上班，我有硬币的另一面陪着就行。再说，你也知道，我不适合抛头露面。我想也是，她需要深居简出隐藏起来。其间，我把钱拿出来，说这个该完璧归赵了。许秀明说，这个你先替我保管，眼下姐还不缺钱花，缺钱时再来找你。我笑了笑，也就把它重新塞回床底下。许秀明走后，叶小倩有点心神不宁，问了我好几次，说许秀明不会出事吧。我刮了刮她鼻子，说，你放心，许秀明是老江湖了，机警得很，不会出事的。叶小倩说，那就好，那就好，阿弥陀佛。

时间又过了五天，母亲打电话来了，说办好了辞工，两天后到。母亲说，要带什么吃的吗？这边的特产我想带点过来。我说你轻装简行好了，外面什么都能买。叶小倩听说母亲要来了，开心得不得了，说这下我们可以两个人上班赚钱，生活定是芝麻开花节节高。她老是问我，母亲喜欢吃什么，她这新媳妇要在家婆面前留下好印象。第二天上班，邮递员送来了公司订的报纸。我接了，翻了翻，一个扎眼的标题亮出来：宋城切脖案再现佛山，犯罪嫌疑人已投案自首。我快速浏览了一下，说凶案就发生在垌边村一间出租屋，受害人马某被人用刀片切了脖子，血流了一地。受害人赤身裸体，死前疑似有过性生活，屋内有堆灰烬，烧毁了不少东西，此案与五月宋城切脖案非常相似，犯罪嫌疑人钟某某已向公安机关投案自首。报纸上有犯罪嫌疑人的图片，虽然打了马赛克，但我一眼认出是许秀明。我颓然坐下：老天，怎么会这样？我呆坐了一会儿，猛然想起，许秀明走时问我有没有邮箱，说以后有事就邮箱联系。我没有申请邮箱，但有个Q 号，Q 号附有邮箱。这个Q 号我不常用，也没什么QQ 好友，基本处于冷藏状态。我赶紧手机上登陆QQ，果然，邮箱里有封电子邮件，是许秀明发来的。

小白你好，姐要走了，感觉有些事情必须要跟你说一下。其实有些事你已知道，比如说杀林洪良。你一定有疑问，四指遇害后，我为什么要把公司解散，这是四指的产业。你也曾劝过我。说实话，凭姐的能力，公司是可以运转下去的。可你不知道，姐生病了，是癌症，医生说我活不过一年。于是我想到报仇，手起刀落那种报仇，直接杀他，很难成功，只有色诱一途。小白，你我姐弟一场，没什么给你，那些钱是送给你的，你收下，在佛山买套房，好好过日子。你喜欢画画，这个不能丢，人生总要有点爱好。我本想找个地方，安安静静地等死，可我突然想到一件事，心里不安分起来。说来你不要笑话我，我想睡你，跟你过段夫妻日子，最好在你怀抱中走向另外的世界。我知道你喜欢我，我也喜欢你。以前就动过念头睡你，一则有四指，出轨我感到龌龊，另一则，我大你太多了，这个便宜占得也龌龊。可随着生命走向倒计时，想法越强烈。于是我来找你。可当我见到你有了相爱的人，特别是她跟我长得很像，我改主意了。杀马伟的事情你不要怪叶小倩，那狗娘养的太坏了。你不知道，他录下了与叶小倩性爱的视频，放到网上来威胁叶小倩要钱。叶小倩曾给过他钱，二万多，可他不满足，又狮子大开口，要十万，快把叶小倩逼疯了。这事不是叶小倩跟我讲的，是他们打电话时我听到了，逼叶小倩讲出来的。我想，我能为你做什么呢，这是我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你记得我跟你讲过，谍战中有种间谍叫死间，杀手中有种杀手叫死杀。我就是个死杀。反正要死了，不亏。你记得你给我画的纹身吗？你说那是火虫手镯。我人就是一只火虫，美丽、张扬、性烈，《云南虫谷》的故事也看了，就当是用最后的力量烧死那条恶蟒吧。这一切都是命，老天定下来的，从混迹街头就开始了，进入了无解的死循环。好了，就讲到这吧，祝你俩幸福，和和美美。如果可以，把我的骨灰送回布镇安葬，我这人就这点小念想。

读完许秀明的信，我很想放声大哭，可这是上班时间，不能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