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儒林外史》中的归隐理想与文人出路思考

2023-09-28曾子蓥西南大学文学院重庆400715

名作欣赏 2023年17期
关键词:吴敬梓归隐儒林外史

⊙曾子蓥 [西南大学文学院,重庆 400715]

吴敬梓在《儒林外史》开篇便借王冕之口预示了明清文人“贯索犯文昌”的困境,但他并不消极地听之任之,而是在其自身的归隐理想上试图寻找摆脱“一代文人有厄”既定命运的方法。诚然,吴敬梓的归隐理想是在他亲身实践的基础上深思熟虑得出的结论。尽管隐逸的精髓在于让文人个体摆脱身体上的禁锢,让文人的内在灵魂得以自由舒展,但吴敬梓并非只是给文人构建隐逸的空想“乌托邦”,而是在文人理想、治生手段、社会构设和生活环境等方面都为文人做出了恬淡闲适又能够躬行实践的详细规划。因此,探究吴敬梓对明清文人摆脱厄运的出路构想,有利于我们了解明清文人的生活状况和精神境界,深入剖析归隐理想与文人生存之间的内在联系。

一、“文行出处”——有识文人的理想

在《儒林外史》中,吴敬梓借迟衡山之口将“讲学问”和“讲功名”划分为文人的两条截然不同的道路,并指出两者是不可兼得的。陈文新对此一针见血地指出:“《外史》实际上展示了士人的两条人生道路,一是追求社会成功,一是专注于个体精神的独立与自由。”

《儒林外史》中徐九公子将“才俊”杜慎卿与“贤人”虞博士相提并论,体现了作者塑造的两种不同的文人理想范式。如果说泰伯祠祭祀象征着文人救世的社会责任感,那么定梨园榜则是文人风流的集中反映。这两种大型文人活动无高低之分,只是代表了不同的人文情怀。

尽管有学者认为《儒林外史》是展现文人丑态毕露的众生相作品,但吴敬梓其实并不完全以批判讽刺的态度来刻画选择功名之路的文人。在对待因家中贫寒而不得不将亲生小儿子卖与人的倪老爹时,吴敬梓对其更多是饱含着同情怜惜之意,借此提醒寒窗苦读渴望一朝成名的文人们切莫被功名诱惑所蒙蔽。此外,吴敬梓写匡太公在风中秉烛之际对匡超人嘱托德行的重要性,即是对沽名钓誉的西湖斗方名士们的讽刺。文人追求树功扬名本非坏事,但在极度封建专制的背景下,思虑营营的文人只能在思想僵化中逐渐迷失自我。

对于“做学问”的文人,吴敬梓在他们身上寄托了深切的隐逸理想。吴敬梓开篇便对遁世避俗的王冕大加赞赏,并通过塑造杜少卿、庄绍光、虞博士等洁身自好的文人形象,彰显追名逐利世俗中的清流,为文人群体树立精神楷模。这些文人的清高品行可以激浊扬清,如践行中庸之道的虞博士就是以诚育人,以达到“那非礼之事,人自然不能行出来”的效果。但这种德化作用是有限的,仅凭虞博士一人并不能在社会上产生广泛影响。在泰伯祠尘封之后,文人四下散去,只剩下市井之中的奇人依旧追求着文行出处的理想。归根结底,吴敬梓提出文行出处的准则是希望文人在选择仕隐出处时能够小心谨慎,让文和行都能够经得起检验。

二、以“治生”为人生第一要务

尽管明清之前有不少弃世绝俗的隐逸文人得到了后人的广泛称颂,但离群索居所带来的心灵上的孤寂并非常人所能承受。加之隐逸极可能面临三旬九食的生活状态,也令众多富贵出身的文人们望而却步。但恰是因为文人隐居山林存在着难以获得经济支撑而啼饥号寒的弊端,使得明清布衣文人治生现象屡见不鲜。

其实无论是出,抑或是处,治生都是文人不可逃避的首要问题。在明清时期,皓首穷经的文人们大多是为了维持生计和科考所需才无可奈何地选择了治生。吴敬梓本人虽不善治生,但他能够理解身边治生的朋友,且对追名逐利的文人深表憎恶。《儒林外史》也表现了作者对文人治生的关注。如周进在中举之前,家中已经到了日食艰难的地步,他才勉强听取了姊夫意见帮忙记账糊口;又如不名一钱的范进更是瞒着胡屠户去参加乡试;秀才倪老爹的生活更是潦倒不堪,只能靠着修补乐器糊口,以至于将四个亲生儿子卖至他州外府。由此可见,只知八股科举的文人大多欠缺生存手段而在饥寒交迫中挣扎,这也正是引发吴敬梓思考此问题的原因。

明末清初的陈确曾提出“治生尤切于读书”,将治生置于和读书同样重要的地位。清代前期的张履祥则更进一步地提出“治生以稼樯为先”的主张。随着明清治生思潮的兴起,吴敬梓也认可治生的重要性。他虽偏爱高蹈远引的隐逸文人,却并不将他们塑造成不食人间烟火的世外之人。吴敬梓认为文人在追求精神独立的同时,也应具备治生能力。他花大量笔墨刻画了最接近孔子所称赞的颜回形象的虞博士,并详细介绍了虞博士的治生活动。在虞博士出场之时,吴敬梓就特别交代其人生历程,即在任南京的国子监博士之前,先随祁太公学了地理、算命、挑选吉日等技能作为“救急之用”,并出去应考进学。但虞博士此举却不是为了砥行立名,仅仅是为了方便坐馆授徒。在南京辞别之时,虞博士也对杜少卿直言自己为官任职只是为了养家糊口,因此教授了儿子学医等治生的技能,不强求儿子走上仕途。尽管吴敬梓自身并不相信算命、挑选吉日等民间迷信说法,但他却让襟怀冲淡的虞博士以此种手段谋生,完成赡养妻儿的基本责任。而乐善好施的杜少卿则不同,他缺少对于钱财的合理规划,在有朋友相求之时便大方地伸出援手“大捧的银与人用”,以至于将家中的基业散尽,与妻子儿女一同过上布衣蔬食的日子。而虞博士在资助没钱买棺葬父的萍水相逢之人时,他坦诚地告知对方自己也要养家糊口,所以不能尽数赠予其银子,并当即称了四两银子无私赠予,不求所助之人的拜谢。其实虞博士此举在《水浒传》中鲁智深眼中或许会显得和史进、李忠一样有不爽利之嫌。但恰是如此,更体现了虞博士为人处世的理性和治生的家庭责任感,在质朴平实之中更显出人情的厚重。

因为只靠单一的治生方式文人有时也会面临捉襟见肘的情况,所以文人大多根据自身的特长选择多样化的治生方式。《儒林外史》中文人治生方式也十分多样化:如卖字作文、操选政、游食等。吴敬梓在提出文人治生的积极影响时,也关注到了治生所引发的消极影响。本业治生在明清的布衣文人治生中仍占据主流,但由于本业治生途径狭窄且不稳定,所以文人群体也逐渐形成了重异轻本的治生理念。随着文人对异业治生的依赖程度不断加深,在经济收入提高的同时,文人品行也发生了分流:如部分文人的情操品格也受到了尚奢重物风气的侵蚀。吴敬梓对这类为牟利不择手段而自甘堕落的文人予以嘲弄批判。也正因如此,吴敬梓才对文人治生抱着极为矛盾的态度。对此,吴敬梓主张“治生儒者事,谋道古人心”,试图以儒家之道合理化文人的治生行为。

在吴敬梓的隐逸理想中,清高和治生都不可偏废。《儒林外史》始于以放牛、画荷出售为生的王冕,以自力更生的四大市井奇人作结,这也体现了吴敬梓对于文人治生能力的重视。文人要想在心灵上摆脱外界的束缚,保持精神世界的独立,首先还是需要掌握基本的生存能力。只有在保障生存的前提下才能保持自身品格,才能够谈及家庭乃至社会的责任感,也才能够成为身心皆独立的文人。

三、礼乐兵农的理想构设

受顾炎武批判思想和经世致用思想的影响,吴敬梓对儒家思想的批判性继承在《儒林外史》中亦有所呈现。如借迟衡山之口讽刺文人群体只讲举业,却“放着经史上礼、乐、兵、农的事,全然不问”。这表明吴敬梓深受儒家思想的熏染,仍然希望能够以传统礼乐为秩序的准则维持社会的稳定。“礼”是儒家思想的重要组成部分,它从最早的祭神拜祖仪式及奉祀之器演化为礼治思想和伦理观念,又进一步延伸为社会道德规范。《儒林外史》中文人名士们祭祀泰伯,就是想借祭祀达到学习礼乐、培养人才、立德立言以助政教的成果。“乐”多直接与“礼”并称,以礼乐形式共同服务于儒家思想。吴敬梓不惜笔墨描写了泰伯祠祭祀从前期准备到盛大祭祀场面再到后人来到泰伯祠前感叹的全过程,不仅体现了他对泰伯的仰之弥高和对儒家礼乐的推崇备至,也体现了他希望兴教化、整肃儒林腐败风气的良苦用心。

吴敬梓的理想构设中还反映了明末清初“倡真反伪,崇实黜虚”实学思潮对他的影响。颜元、李塨等人出于对空洞僵化的程朱理学的猛烈抨击,以经世致用的态度提出了“礼乐兵农”的学说。在康乾盛世时期,封建统治者也吸收前朝空谈误国的经验教训,大力倡导实践躬行的政治主张。统治者宣扬的躬行主张,与颜李学派的实用观念不谋而合,实学思潮因而得到了实质性的推广。吴敬梓便是在这种思潮之下,塑造了经世致用的践行者萧云仙。萧云仙虽“限于资格,卒为困麟”,但在吴敬梓心中“能养能教,宣上德而达下情”的萧云仙可以与虞博士、庄绍光相提并论。可见吴敬梓在思想上延续了颜元等人所提出的“实体实用”主张,也试图以实学方案实现“实治、实功、实民”的社会构建理想。

吴敬梓在科举屡试不中之后,已经认识到了世风日下的原因是封建专制中的治国方略存在着弊端,但由于时代的局限性,他未能跳脱出思想桎梏去探寻世风日下的社会根源。因此吴敬梓只能转而寻求经世致用的理论主张,在传统文化中找寻出路,企图在“礼乐兵农”的理想中构建和谐社会。

四、山水田园——文人的“桃花源”理想

山水田园自古便是我国文人理想的生活环境。在陶渊明创作《桃花源记》后,山水田园更是承载了文人们的隐逸理想,由此后世的山水画和山水诗皆含有隐逸的色彩。而《儒林外史》中王冕放牛之余赏荷思考“可惜没有一个画工”的情节,与蔡襄“惆怅如今少画工”的心境十分相似,这体现了文人们在现实污浊之时寄情于山水、崇尚自然风光的心灵追求。隐逸二字,在山水田园的理想中更偏向于“逸”的情调。《儒林外史》中庄绍光虽言自己不同于山林隐逸,但在辞官归隐元武湖之后,他也乐于与妻子一同凭栏望水,可见湖光山色恰恰是构成隐逸文人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

但隐逸文人所崇尚的田园风光并不包含普通农民的寒耕热耘生活,隐逸文人的归田思想更多是对于农村恬静氛围的向往,即便是多次归隐田园的陶渊明所创作的《归园田居》也是经过了文学艺术的修饰。诗歌中的描写规避了农村生活的脏乱环境,也规避了多数农民生活的贫困状况。陶渊明所想表达的是与丑恶污浊官场相对的田园乐土,并不是需要早出晚归耕作的农村真实写照。又如北宋时期的苏轼也曾多次买田,自称“吾性好种植”,自矜自己爱好农事的天性。在《游金山寺》中,苏轼称“有田不归如江水”,表达了自己归隐田园的愿望。尽管其一生对买田之事念念不忘,但其买田并非为了退出庙堂,仅仅只是把田园作为自己短暂隐居的归宿,因而归田情结伴随苏轼一生却未能实现。《儒林外史》中的娄三、娄四公子在科举落榜之后对朝廷满腹牢骚,娄通政害怕他们祸从口出因而送他们回农村,但他们到农村时,与贾宝玉看待大观园的稻香村的眼光别无二致。娄氏公子在城中过惯了养尊处优的生活,因此他们的农村之行所体会的是田园牧歌情调的美好,而非如普通农民一样需要通过躬耕劳作来操持家庭。

吴敬梓对于山林田园风光的喜爱,并不仅仅只停留在表面的游山玩水。比起礼乐兵农这样积极的救世举措,避迹藏时地追寻山水田园的美好则是在逍遥中给文人提供另一种可能的心灵救治。在刻画四大市井奇人的时候,吴敬梓就细致地描写了于老者带着儿子在清凉山上盖房、生火的情景。四大奇人之一的荆元对于老者的田园生活图景给予了极高的评价,认为这种清闲自得的生活场景便是如桃花源一般的神仙存在了。这虽然仍有美化隐逸生活的倾向,但也侧面表现了吴敬梓对于归隐生活躬耕辛苦有着一定的实际认识。换言之,山水田园给隐逸文人们提供了远离世俗凡尘的澄明天地,使得山水景色与隐逸文人所追求安闲自得的心境极为契合,人与景在疏逸散淡的情境中得以相辅相成。

五、总结

吴敬梓之所以在《儒林外史》中创作这样理想范式的文人,并不是一时的失意使然,而是在饱经世故之后产生的理智判断,他已经明白封建专制下的文人难以伸展独立意志,因而主张有识之士在政治旋涡中抽身而退,移情于山水归隐,以道德感化来救赎更多的文人。虽然吴敬梓本身并没有跳出儒家思想的规行矩步,但他并没有照本宣科地鼓吹仕与隐是文人非黑即白的选择。在这种思想转变之下,他所塑造的文人形象为后来文人的出路选择提供了案例参考。吴敬梓也于《儒林外史》的创作过程中完成了自身隐逸理想的塑造和转移。

猜你喜欢

吴敬梓归隐儒林外史
博学多才的吴敬梓
吴敬梓暖足
20世纪以来吴敬梓诗文研究的现状与思考
草堂归隐
《儒林外史》的吃播
天宫院
庄严隆重的祭祀仪式与不可预知的祭祀效果*——论《红楼梦》的除夕宗祠祭祀与《儒林外史》的泰伯祠祭祀
《儒林外史》戏剧演出资料考辨——兼谈《儒林外史》创作中的明清互现
单宝塔诗
论陶渊明归隐的挣扎与追寻——基于《饮酒》其四的诗歌文本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