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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三年》叙事艺术浅析

2023-09-28谢天对外经济贸易大学中国语言文学学院北京100105

名作欣赏 2023年11期
关键词:大革命全书人道主义

⊙谢天[对外经济贸易大学中国语言文学学院,北京 100105]

《九三年》是法国最伟大的浪漫主义作家雨果的最后一部长篇小说。故事的背景被作者设定在法国大革命时期的1793 年,一个充满疾风暴雨的年代。在小说中,革命力量所面临的是某种叙事学意义上的危困情境。“所谓危困情境,即事关生死存亡的危急时刻和紧迫关头;而关于紧急时刻和危机情势的叙事,则是危困叙事。危困情境激发作家的叙事热情。危困的形势越紧张,冲突越激烈,叙事的推动力和冲击力就越大。”①而这种危困形势的紧张状态能否得到有效的艺术表达,作家的叙事热情能否转化为艺术创造的不竭动力,则要依靠作者对叙事策略的综合性应用。

一、人道主义的叙事立场及其统筹下的叙事技巧

全书中最著名的一句话要属“在绝对正确的革命之上,还有一个绝对正确的人道主义”②。许多人认为这句话体现了雨果思想中难以调和的矛盾冲突,这恐怕未必确切。纵观全书,“小说对贵族阶级惨无人道的暴虐罪行的揭露,对国民公会解放人民伟大业绩的赞美,对共和国军人救死扶伤行为的肯定,甚至对九三年恐怖必要性的富于辩证逻辑力量的表述,都足以证明作家对推翻旧制度的革命态度”③。因此与其说作者的立场是矛盾的,不如说作者的立场是平衡的。矛盾意味着混乱、无序与冲突,而平衡则是平等审视后达到调和的结果。

作为具有远见卓识的文学家和思想家,雨果对法国大革命的拥护态度是一以贯之的。在早期作品《悲惨世界》中,他就曾借书中人物之口大声疾呼:“啊!您说出来啦!九三年!我就等着这个词呢。一千五百年来,乌云密布,十五个世纪后,乌云劈散,而您却在指责雷霆!”而在《九三年》中,作者也借郭文之口说道:“在瘟疫的恐怖面前,我了解风暴为什么这样猛烈。”两者异曲同工,尖锐地揭示出:对于法兰西这样一个专制传统深厚的国家,的确需要一场席卷全国的革命风暴。

人道主义并非作为革命的对立面存在,而是对其中的某些过激因素的纠正。可以说,革命是实现人道主义的方法,而人道主义的全面实现则是革命的最终目的。正如郭文最后放走侯爵,并非是对大革命的背叛,而恰恰是对大革命的忠诚,忠诚于“不背叛生命”这一最为崇高的价值观念。

厘清了二者的关系后,全书的叙事特色便更加显明,因为人道主义不仅是作者思想的结晶,更是全书核心的叙事立场——一切的叙事技巧都为之服务。全书中叙事立场对叙事技巧的统筹作用,在叙事视角的安排上有着最为集中的体现——全书多以第三人称全知视角进行叙述,其中夹杂着少量第一人称视角。

选择第三人称全知视角作为全书的叙述主视角,固然是由于这一视角有利于驾驭战争与革命的宏大题材,全面且透彻地描绘战争,但此外,这一视角也有着为叙事立场服务的显著特点。

在上帝视角中,叙述者全知全能,洞悉一切,因此也有资格用人道主义的视角来评判一切——既包括叛乱者,也包括革命者。

叛乱者的行为与人道主义理想相比,固然是卑劣的;但对革命者而言,人道主义作为其最高理想归宿,毫无疑问,也应当成为评价他们行为的尺度。因此说,叛乱者与革命者,在人道主义的全知视角面前,同样处于被审视的地位。这种平等的地位,在叙事中体现为一系列的对应:在叙述完亲王们的“决不饶恕”后,立即叙述了巴黎公社的“绝不宽大”;在叙述叛军屠杀伤兵后,接着叙述了革命军烧毁农民的田庄,甚至在描写叛军将领调侃革命军时,也不忘加入他们对于叛军的调侃。

由此可见,无论是革命还是叛乱,都是作为“候判”的客体存在的。这种对客体的评判与决断,是人的主体性高扬的体现,也是作者人道主义叙事立场的体现,毕竟,人道主义的核心观点之一便是用人的标准去评价一切。

全书中点缀的第一人称视角的存在,也同样意义非凡。如果说上帝视角的运用,体现了人有能力对一切客体做出评判的话,那么,第一人称视角的运用则进一步鲜明地体现出:任何人都有这种评判的权利。

全书中运用最为精彩的第一人称视角,并非大人物视角,而是普通人的视角。大人物身上承载了太多社会内涵,是某种抽象理念的代表,如郭文是人道主义理想的化身,西穆尔登“本身就是一种意志”。而普通人与之相比,较少受到社会的规训,因此在评价历史时,较少受到固化政治文化传统的限制,而更多地从最朴素的价值观出发,发出与众不同的呼喊。

这方面最典型的例证是全书开头曹长与米歇尔的对话。在大段的对话描写中,米歇尔始终以一个乡下人的视角,表达自己对战争的朴素观感,其中颇有惊人之笔:当曹长问她和谁在一起时,她回答:“和自己的孩子”;当曹长问“是谁杀死了她的丈夫”时,她回答:“是一声枪响”。很明显,曹长与她在认知上存在着巨大断层。曹长的问话,无非是想判断她的政治立场,以区分敌我,而这位母亲所关心的则是孩子与丈夫的安危——她所看重的不是政治派别,而是人伦亲情。

特别是她的那句“是一声枪响”,其本身也像一声枪响,穿透历史,振聋发聩。可以想见,在她眼中,没有党派的区别,有的仅仅是战争带来的无穷苦难。那一声噩梦般的夺走她亲人的枪响,对她而言,比一切的政治观念都更真实,比一切的政治运动都更恐怖,比一切的政治演进都更与她的人生具有关联性。

二、隐喻手法与美学提纯——本书的战争叙述

战争是革命最常见的外化形式,要以独特的视角展现法国大革命,便必然要描写战争。本书战争叙述的最突出成就在于不过度展现战争的暴力性,而是以之为载体,表达某种历史思考、社会理想或艺术况味。

本书战争叙事的一大特色在于擅长选择小的切口,通过隐喻、象征手法,以小见大地揭示出战争的残酷性。开篇时,作者讲述了一个大炮的故事:在叛军前往法国的军舰上,由于炮队长的操作失误,一门大炮松动了,在船舱内横冲直撞,导致了大量的人员伤亡与整个军舰的沉没。

在这段叙述中,大炮明显是作为战争的象征存在的,大炮的特点与战争带给人们的感觉极为相近:大炮挣脱了锁链就变得异常可怕,正犹如战争机器一旦开动,就不可收拾;大炮的滑动由于船的摇动、海浪的起伏和风的吹动而愈发猛烈,就好像战争由于社会的不公、观念的冲突而得以滋生,又因外部势力的干预而愈演愈烈;大炮没有任何感情,对与它朝夕相处的炮兵也痛下杀手,正如战争让人变得冷酷而残忍;而舰员们在处理事故时的惊慌失措,也正与普通人面对战争时的无助惶恐极为类似。

在这一系列相似性的呈现中,大炮作为战争的浓缩性象征的身份得以彰明,战争的非人道性与残酷性也被表现得淋漓尽致。

作品中战争叙述的另一大特色,在于擅长对战争场面做美学提纯。作者以如椽巨笔,将那些残酷而血腥的细节过滤掉,只留下那些值得被放大的人性的光辉细节。

比如,在叙述碉堡决战时,相比于对正面战场巨大牺牲的描绘,作者将更多的笔墨留给了拉杜曹长,这并非偏爱,而是因为这个官阶不高的军人身上具有人类的许多美好品质:他观察到二楼的铁栅栏有了缺口,便想出首尾夹击的计策,可谓智慧;他在敌情不明的情况下独自深入虎穴,可谓勇敢;他在身负重伤、赤手空拳的情况下击倒了手握双枪的敌人,可谓拥有强大的意志力。

作者对于战争场面的剪裁是如此精当,并不刻意渲染战争的残酷景象,而是更注重对力的歌颂、对智的赞扬和对美的传递,这与贯穿全书的人道主义思想相统一:之所以提倡人道主义,主张关怀人、爱护人,以人的标准去评价一切,很大程度上,正是因为人类是如此的美好——有自身的力量和智慧,有对真善美的追求。

三、静中寓动与平中见奇——本书的语言艺术

雨果的语言艺术,在创作本书时已炉火纯青,静中寓动与平中见奇是其两大突出表现。

本书语言艺术的第一大特色,是擅长在静态的横截面式的叙述中,隐藏流动的历史质感。如以下这句:“他们判决路易十六死刑的时候,罗伯斯比尔还有十八个月可活,丹东十五个月,维尼奥九个月,马拉五个月和三星期,圣法若只有一天!”

这里展示出的,看似只是一个个孤立的人物,定格在了历史的长河中。但很快,这些革命者的遗像,在读者的脑海中马上连贯成为完整的故事——法国巴黎街头的抗议、国民公会的喧闹、整个国家的骚动与混乱都尽收眼底。

这种由静到动的有机转换,既是作者为了打动读者而有意剪裁的结果,也是读者为了理解作者而主动发挥历史想象力的结果。就这样,在作者与读者共同完成这场超越历史的双向奔赴后,一连串静态的历史画面动了,也活了;走出了书中,也走进了读者的心里。

本书在语言艺术上的另一大成就在于平中见奇,这方面最典型的例子是对国民公会的描述。在这一章节中,作者不厌其烦地描绘了国民公会的建筑形制与会场座次,稍显冗长。然而,作者在平淡的叙述中,间或点缀些许警策之笔,令人拍案叫绝。

比如作者在铺叙完不同派别的政治人物之后,忽然有了以下一段议论:“最慷慨的酿酒槽里也有酒渣。在平原派下面还有沼泽派。可怕的停滞下面是利己主义……他们最善于将摇摇欲坠的东西最后推倒……他们是多数,他们是力量,他们是恐惧,由此产生公然的卑鄙行径……”

与前文不同,这段叙述更多地夹杂了个性化观点。事实上,沼泽派、平原派是对法国大革命中温和派的称呼,两者并非两个派别,也无高下之别。然而在此,作者将沼泽派说成是一个独立的派别,赋予其贬义色彩,并创造性地运用比喻、联想、对比等手法——以其所处位置在下方,联想到其成员人格品质的卑劣;以最好的酒也有酒槽,比喻在大革命的光辉背景下,仍然有这样的少数利己主义者;并且将沼泽派的投机分子与马拉等革命领袖作对比,深刻地揭示出革命的艰巨性、复杂性与某种意义上的悲剧性。如此写法,笔力雄健,目光深邃。

就这样,巧妙的联想手法,使这段警策的议论极为自然地与前一段稍显平淡的叙述相连接,如横云断岭,更显奇绝。

四、梯子与断头台:政治人格的双重象征与革命的两大维度

全书的结尾颇耐人寻味:在城堡的决战之前,司令郭文为了营救被困的孩子,派人征集梯子;同时,政治委员西穆尔登也派人去取断头台。原本伏击断头台的农民叛军,阴差阳错地伏击了运送梯子的队伍。由于没有梯子,无法救援,被困的孩子险些被烧死,最终,突发善念的侯爵返回并救出了他们。郭文深受触动,放走了侯爵,自己因此被判死刑。

在这段曲折的情节中,梯子与断头台无疑是一对具有象征性的意象——既是不同的人物性格的象征,也是革命的两大维度的象征。

从人物象征的层面来讲,断头台是西穆尔登的象征,梯子则是郭文的象征。西穆尔登是一位政治家,他所思考的是如何使战果从军事领域升华到政治领域,即通过断头台的革命方式处死侯爵,以求在政治上给封建保王势力以最大的震慑,从而彻底瓦解叛军;郭文是军事家,他所思考的是战术问题,因此注重梯子这样的战术工具。同时,断头台是用来杀人的,象征着西穆尔登性格中残酷无情的革命主义者的一面;而梯子是用来救人的,象征着郭文内心中博爱、仁慈、倾向于人道主义的一面。

事实上,除了作为不同性格的象征,断头台与梯子也是法国大革命的双重隐喻,象征着革命的两个维度:即破坏性的一面与建设性的一面,或现实性的一面与超越性的一面。

作者曾夫子自道:断头台与城堡是一对对立的象征,城堡意味着中世纪的秩序,而断头台则象征着法国大革命。但事实上,仅仅将断头台理解为法国大革命是片面的,革命不只有断头台,也应该有梯子:断头台清算过去,而梯子则引领人类走向未来的高处;断头台是用来处死暴君的,而梯子则是用来搭救弱者的;断头台是对不公正的社会现实的英勇反抗,而梯子则引领人类超越各种制度与思想的障碍,跃迁到更高的境界中去。

梯子与断头台,这两者中少了任何一个,革命都不能成为真正意义上的革命。只有断头台而没有梯子的革命是恐怖政治,只有梯子而没有断头台的革命是空想主义;没有断头台的革命没有办法开始,没有梯子的革命没有办法完成。

作者在全书结尾饱含深情地写道:“于是,这两个灵魂,这两个悲惨的姐妹一同飞去了,一个的暗影和另一个的光辉混合起来了。”作者在其中寄托着对两种不同的政治人格能够互相理解、互相宽容的渴望,也含蓄地表达了对于革命的两大维度能够互为补充、互有裨益,最终深度交融,共同达成革命的最终目的(即人的全面解放)的热切而深沉的渴望。

①李建军:《危困叙事与突转模式——论〈九三年〉与〈惊心动魄的一幕〉》,《当代作家评论》2022年第3期,第142—153页。

②〔法〕雨果:《九三年》,郑永慧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版。

③周青:《九三年与〈九三年〉——对〈九三年〉历史人物的还原解读》,《名作欣赏》2012年第30期,第59—6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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