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积篑老为山
——读张新科教授《为山集》随想
2023-09-28江苏许结
江苏|许结
因疫情闲居在家,读书度日,前些时日忽然接到快递,厚重沉实,启封见书,乃张新科教授寄来的近版大著《为山集》(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2 年7 月版),随兴翻读,颇生浮想。何谓“为山”?作者自谓取意于《论语·子罕》“譬如为山,未成一篑,止,吾止也;譬如平地,虽覆一篑,进,吾往也”及《荀子·劝学》“积土成山,风雨兴焉”。观该书之成,虽非专著,然汇集其长期积累之四辑文字,分别是“序言·前言”“访谈·评论”“问道·漫谈”“交流·思考”,以及附录有关作者的“著作反响”,既如“高山”之厚重,内含大量的学术思考;又如“活水”之畅流,有着记述老辈风范、自我成就、友朋交往与嘉惠后学的意义。这又使我想起一件往事,当年我与先君子栖居于南大南园十六舍斗室,某日程千帆先生送家兄许总手书诗卷一幅,尾端留白甚多,先父兴起题诗于后,据记忆前两句好像是“少年积篑老为山,绝顶登临未解鞍”,并挂壁存赏。又某日,山东大学殷孟伦先生携众研究生来访,谈笑之间,用手指此诗卷,叫诸生手抄熟记,以为治学指南。往事如烟,却历历在目。今读新科教授的“为山”之集,我感受到的更多是“进,吾往也”的力量。
我与新科教授的学术交集是在全国赋学会上,而该文集中言及本人之处,也均与赋学有关,可谓一庄一谐。所谓“庄”者,是我多年前的国家社科基金项目结项时,新科教授作为多名匿名评审专家之一,为此写的评语,后收录文稿名曰《〈中国辞赋理论通史〉读后》,而作为评审语,以如此认真态度形成的长篇大论,真令我惊叹。在文稿中,作者叙述这一书稿的“全”与“通”之后,又转折笔意,另为发明:
本著作的另一特点是充满思辨色彩,由于是对两千年辞赋理论的总结,需要敏锐的眼光审视历史,也需要更深刻的理论思维把握历史,这种思辨色彩使成果更具有尝试与力度,如“律赋经典的历史批评”“赋话、赋格的示范与经典化批评”“相如‘赋圣’说的形成及意义”“对‘辞人之赋’的省思”等。(第196 页)
其中虽不乏过誉,但“评者”深得“作者”之心,则非浮泛敷衍语。而所谓“谐”者,则见载书中收录的《饮酒孔嘉,维其令仪》一文。作者以“饮者”闻名遐迩,此文论“饮”者之道,既多妙思,亦多妙语,比如所说饮酒文化之核心的五步曲,即“望星空”“鸟鸣声”“转宫灯”“挂金钟”“哈一通”,一气呵成,如行云流水。对此,新科教授记录了一则往事:
2012 年10 月参加学术会议(指由易闻晓教授在贵州师范大学主办的“第十届国际辞赋学学术研讨会”)在贵州苗王寨饮酒,南京大学×教授(指本人)听了五步曲后,即兴作《苗王寨夜饮新科教授传酒法五步感赋绝句》:“仰望星空夜未央,因声鸟啭气求长,巡游覆盖神情爽,叹息人生美杜康。”把喝酒的步骤和感受都融入其中了。(第293 页)
文人意趣,在严肃的学术讨论中荡出一笔,既是作者为人旷达的形象呈现,也是该书中常见的隽永而耐人回味的精彩片断。
新科教授与我相识是因为“赋学”,但他研究的领域极为广泛,其精通汉代文史,而尤精于《史记》之学,从书中举例的“著作反响”所列书目如《唐前史传文学研究》《史记学概论》《文化视野中的汉代文学》《〈史记〉与中国文学》《中国古典传记文学的生命价值》等,其中的关键词语如“史记”“史传文学”“传记文学”“汉代文学”等,已足见其学术思维的聚合与拓展。以《唐前史传文学研究》为例,前辈学者如霍松林先生为之题序提出“博览载籍,视野开阔”“角度新颖,重点突出”“深入钻研,力求创新”“立足现实,审视历史”四大优点,且发明其义:“著者还从唐前史传作家的创作中得出结论:作为传记作家,应以史学家的谨严去求真,以哲学家的睿智和心理学家的细腻去求深,以文学家的笔调去求美,这是中肯之论。”(第402 页)又如《史记学概论》,同辈学者孙明君教授以《建立“史记学”的开拓之作》为题做评介,不仅赞扬“作者高瞻远瞩,思路清晰,对‘史记学’的发展历史和未来走向有明确的认识,全书第一次建构了‘史记学’的框架体系,具有开拓性的意义”,而且敏锐地发现“学科生命力的问题,作者也纳入研究视野。‘史记学’要生存,离不了现实社会的土壤,离不了由热衷于《史记》研究的人组成的学术团体和经常不断的学术会议”。(第422、423 页)这些评点既是评介人的睿智,也反映了著作人的学术建树。而在诸多评述中,又能看到新科教授高度关注的是学术史与经典化的建构。这可以《史记》为例,对其“经典化”的研究在新科教授诸多著作中均能看到,而我从《为山集》的第四辑“交流·思考”中载录作者有关《史记》的零散发言或片断文稿中,也能窥探到其间的“经典化”意义与建构体系的用心。例如《抓住关键线索,搞好〈史记〉教学》《汉梁文化与〈史记〉研究》《深化巴渝文化与〈史记〉研究》《挖掘〈史记〉历史人文价值,推动韩城文创产业发展》以及《史记》研究与现实、数字化、学科建设,乃至研究之活力与生命力的论述,已涉及地域文化、地方文创产业和《史记》“数字化”等问题,无疑拓宽了研究视野。特别是有关《史记》教学与学科建设的论述,将文案转向生动的教学实践与活泼的人才队伍建设,这不仅把握了“经典化”理论的意义,也为现代《史记》研究的经典化提出了新思路与新方案。
最有意味的是,新科教授在对《史记》等传统学术做经典化研究的同时,这部《为山集》也为他个人学术研究的经典化提供了文献材料与阅读快感。学术是公器,而学术研究则属于个人。品读《为山集》,作者个性化的学术研究正是在传承与发展中建构的。传承,体现于作者文稿中对前辈学者的继承,这在“问道”中有充分呈示。例如《“严”字当头》一文记述霍松林先生对他的教诲,即作者跟随霍先生攻读博士学位三年,用一“严”字彰显先生为人的态度、为学的示范,分别是“严谨”“严格”“严肃”,由此新科教授感叹:
博士不是小学生,但如果有缺点和错误,也应像教育小学生那样,严肃认真。“科技以人为本”,这个“人”,必须是高素质的人,是一个真正的大写的人。(第224 页)
而对霍先生的宽厚,作者又记述:“先生又是非常宽和的,在学术问题上允许发表不同的看法……宽松和谐的学术气氛,为弟子们的学术发表创造了良好的条件。”这种学术传统与精神也由作者自身的学术创造得以彰显,而更重要的是向后学的传递,是薪火相传让读者见证了学术发展的意义。在《为山集》中,第一辑的“序言·前言”就包括了作者为众弟子博士论文出版问世时写的序,其寄寓殷托之情常溢于言表。以作者为其博士研究生侯立兵教授完成之学位论文《汉魏六朝赋多维研究》所写的序为例,其中言说多从学术研究的发展提出思考,绝非单纯的溢美。如:
资料是从事文史研究的根柢。本书研究虽然是多维性的,但是研究的风格却是朴实而严谨的。作者严格从文本出发,始终坚守着文学本位。……可以说,在材料的收集和整理上作者是无比“贪婪”的,体现出了一种“竭泽而渔”的执着精神。这一点对于一位年方而立的青年学人来说是非常难能可贵的。(第4 页)
这是一种传承,也是一种传递,更是一种对后学的期望,具有一种强大的学术发展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