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拘旧说,自成一格
——记我的恩师蓝英年先生
2023-09-28广东吴俊忠
广东|吴俊忠
蓝英年先生呈现在人前的第一印象是指间夹着一支烟,吞云吐雾,怡然自得,恍如人间谪仙,趣味盎然。然而,就是这样一位“谪仙”,却不拘旧说,锐意创新,成为俄罗斯文学研究的先锋学者,获得俄罗斯作家协会颁发的“高尔基奖”,引起学界和大众的广泛关注。
我是蓝英年先生的“开门弟子”,是他众多研究生的“大师兄”。自1984 年投到蓝先生门下攻读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专业硕士研究生,至今已有39 年。39 年来,我与蓝老师时有交往,亲身感受了他从俄苏文学教师转型为先锋学者的发展过程,对他的学术成就钦佩不已,对他的学术志趣与学术品格感触尤深。在我的心目中,他既是授业解惑的恩师,也是学术创新的典范,更是风趣恬淡的长者。
散淡洒脱,低调包容
蓝英年先生出身名门,其父蓝公武早在延安时期就是享有盛誉的著名民主人士,1949 年后曾担任要职。蓝先生的朋友圈中也有不少是身居高位的领导,应该说他不乏机会做官。可他无意仕途,甘愿当一个执掌教鞭、著书立说的教师和学者,做一个散淡洒脱的书生,一生从未涉足官场。凡是与蓝先生有过交往的人,都说与蓝先生交往轻松愉快,如沐春风。
蓝先生成名后,各类编辑记者接踵而至,约稿拜访应接不暇,但他镇定自若,不为所动,没有一丝一毫的虚荣和漂浮,更没有半点炒作,总是默默写作,低调做人。有两件事,可作例证。
一是拒绝大师称谓。2013 年,我们几位同学祝贺蓝先生80 大寿,请书法家写了一张条幅送给他,上书:大师风范,仰之弥高。蓝先生看到后哈哈一笑,连说不敢当不敢当。当我们拿着条幅请他与师母和我们一起合影时,他出于尊重没有拒绝,但后来从未看到他在家里悬挂过这张条幅。2021年,蓝先生88米寿,我又请另一位书法家写了一张新的条幅,上书“大家风范,学界翘楚”,把“大师”改成了“大家”,并拍成照片,收入我们给他编辑的纪念画册,但蓝先生在校对时,还是把这张照片删掉了。他对我说,大师不是自封的,做人还是低调一些好。我听后感慨不已。现在有些人读几本古书,还没有真正读懂,就自称国学大师,到处招摇撞骗。蓝先生著作等身,名扬学界,却拒绝大师称谓。
二是写信教导我。2012 年,我经过阅读和研究,写成《俄罗斯文学研究的“蓝英年现象”》一文,初稿寄给蓝先生征求意见。他在给我的信中写道:“文章看了,写得不错”,但“你称赞‘蓝英年现象’,实际上是在贬低写‘传统模式’的人”,这样会“把我置于众目睽睽之下”。你的文章最好“不要在《俄罗斯文艺》上发。《俄罗斯文艺》算是俄罗斯文学研究界的刊物,在俄苏文学圈子里有一定影响”。“我一无所求,闲来无事读读自己爱读的书,有感悟时写点自己的看法。总之,希望谁也不注意我,不想成为人们注意的焦点”。当我看完这些,既惊讶又敬佩。惊讶的是,先生已低调到如此程度,即便是自己学生写的言之成理的文章,也不想因此而引起别人的过度关注。敬佩的是,他处处为别人考虑,不想因我的文章让一些思维方式和研究方法相对比较传统的人感到难堪。如此境界,非一般学者所能及。后来,我听从老师的建议,把文章发在《深圳大学学报》,俄罗斯文学研究的许多圈内学者都没有看到。
蓝先生不仅为人低调,而且对别人也很包容。我作为蓝先生的学生,更深切地体会到这一点。有一件事印象特别深刻:
1983 年,我在北京大学进修时,报考了北京师范大学苏联文学研究所的研究生,1984 年上半年,在我进修即将结束时,听说已被录取,导师是蓝英年先生。于是,有一天下午,在没有征得蓝老师同意的前提下,贸然到北京南池子蓝先生旧居登门拜访。初次见面,我难免有点拘束,蓝先生大概也察觉到了,随即用热情风趣的话语帮我化解了。为了不过多地耽误他的宝贵时间,聊了一会儿我就起身告辞。蓝老师摆摆手让我坐下,然后点上一支烟,笑着说:“不急,等我抽完这支烟你再走。”看得出来,他是在用这种方式挽留我。接着,他缓缓地对我说:“你考研的总分不算高,但从答题看得出你有较好的理论素养和一定的研究基础,所以我们决定录取你。以后好好学,相信你会有所成就。”老师的坦诚和鼓励,出乎我的意料,让我深为感动。我心里默默想:一个有声望的教授,对贸然登门的学生不但没有责怪之意,反而热情接待,坦诚相告,多么亲切,多么难得。以后决不能辜负老师的这份情意。
锐意创新,自成一格
蓝英年先生在俄罗斯文学研究界算是一个另类。他不写那种刻板乏味的学术文章,而是依据相关资料,以生动活泼的随笔陈述事实,表达思想。但这并不是轻而易举就能做到的,必须具备三个前提条件:第一,精通俄语,能快速阅读俄语原版资料;第二,有长期在俄罗斯生活的经历,能看到俄方报刊,且能在俄罗斯图书馆等相关机构查阅资料;第三,汉语文字功夫好,语言简练,行文流畅,有感染力。蓝先生恰好上述三个条件都具备。他在20 世纪50 年代上大学时就专修俄语,听过苏联专家的讲课,后来又长期从事俄罗斯语言文学教学,俄语功底很好;曾于1989 年和2001 年先后两次去苏联和俄罗斯访学任教,又赶上苏联解体后有关档案资料开放的好时机,所以查阅和搜集到许多第一手资料;读过《鲁迅全集》等许多经典作家的作品,注重汉语文字修养的培养和提升,文字功夫相当好。也正因为有了这三个条件,他的随笔创作别具一格,形成了鲜明的创新特色,从而成为思想前卫、广受欢迎的先锋学者。
事物都是在对比中存在的。长期以来,我国的俄苏文学研究受中苏国家关系和文学关系的影响比较大。改革开放后,随着思想的解放和观念的更新,苏联文学研究的“一边倒”现象已不复存在,但是苏联文学研究的许多观点和结论已经基本固定,许多专家学者也已经习惯于苏联文学的理论话语,习惯于在这种理论指导下形成的研究方法,写出来的文章缺乏吸引力。蓝先生凭借阅历、外语、资料等方面的优势,尊重历史事实,注重自身感受,不拘旧说,锐意创新,大胆地摈弃苏联那一套刻板僵化的理论话语,以生动活泼的随笔形式,酣畅淋漓地揭示苏联文学的历史真相,在很大程度上颠覆了以往苏联文学评价的传统观点,起到了拨乱反正的作用。他的文章在《读书》《随笔》《书屋》《中华读书报》等报刊发表后,犹如在文坛刮起一股清风,立即产生了轰动效应,受到学界的特别关注,也受到读者的广泛欢迎。
实际上蓝先生也是在别人的鼓动下走上创新之路的。董乐山先生在蓝英年的《寻墓者说》序言中深有感触地谈道:“为了让更多的读者了解俄罗斯文学,特别是在苏联时期受到政治扭曲的真实情况,我竭力劝说蓝英年把他所掌握的材料写出来供诸同好。”“在某种意义上说,这样做更有迫切意义,因为这可以让像我这样的一般读者及时了解一些……真实情况。”“不过话又说回来,若没有我为他惹的‘麻烦’,就不会有这么多报刊慕名前来约稿,今天也不会有几家出版社争取出书,这至少证明,蓝英年的这些文章是深受读者欢迎的。”(参见《寻墓者说》序言)
我作为蓝先生的学生,有幸读到他的所有随笔文集,深感他以随笔形式揭示苏联文学真相,开创了一种全新的研究范式,拨开了笼罩在苏联文学上面的层层迷雾。还原了苏联文学的本来面貌,启迪我们反思以往接受和研究苏联文学的片面与不足,其意义和影响怎么评价也不为过。
求真务实,一丝不苟
蓝先生所写的随笔,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文学创作,本质上是开创了新的研究方法的学术创新。写作的主旨是为了揭示苏联文学的历史真相,因此必须要以真实可信的史料为依据,没有资料他就不能写,甚至不敢写。他在文集《苦味酒》的“前言”中这样写道:“我在俄国时做过读书笔记,当时并未想写文章,怕忘了读了等于白读。后来这些材料派上用场,报刊约我写稿我敢答应。”这既是他敢于接受约稿开始写学术随笔的真实起因,也反映出他求真务实的科学态度。
历史资料搜集不易,鉴别更难。蓝先生非常重视资料的搜集和鉴别,可以称得上是一丝不苟。他在文集《历史的喘息》附录《自传》中明确写道:“二十年过去了,我写得并不多。主要原因是好材料难得。断定材料是否有价值,要对比、鉴别,是件很麻烦的事。有的材料国内还没有,只能到俄国去找。”但是,即便在俄罗斯,要找到有价值的材料也很不容易。正如蓝先生在文集《回眸莫斯科》“后记”中所言,2001 年他在俄罗斯执教时,“经常去各大图书馆,一坐便是半天。翻一堆书刊,也找不到一两条有价值的材料”。尽管如此,他仍然非常执着地坚持“在大海中捞针”,最终收获良多,达成心愿。
尤其难能可贵的是,蓝先生鉴别资料决不为了写作吸人眼球而放弃原则、降低标准。他认为:“要判断材料的真伪也不是轻易就能做到的。这需要有眼光,即必须具备一定的历史知识才能对材料进行认真的比较、确认。”要判断材料是否有价值,“最低标准是真实的而不是编造出来的”。对于俄罗斯各派政治势力“为了吹捧自己,打击对方,编造出各式各样的耸人听闻的事件。虽‘有趣’并‘吸引人’,但决不能使用”。由此可见,蓝先生对资料的判断非常认真,甚至到了严苛的地步。正因为此,他的随笔才能在历史的大潮中经得起冲刷和荡涤,经久不衰。
蓝先生求真务实、一丝不苟的学术品格,也体现在他对待翻译的态度上。他和张秉衡先生合译的《日瓦戈医生》,由于出版社催稿太急,译得比较匆忙,他自己一直不满意。几年后,他一个人又把这部近50 万字的长篇小说重译了一遍。可以想象,这要有多大的毅力,需要付出多少的辛劳。由此也可看出,中国翻译协会授予他“资深翻译家”称号确实是实至名归。
同样,蓝先生对别人的译作,也看得特别认真。他在《姑娘为何变成老马》一文中明确指出:“翻译是件很难的事,一个错不出几乎不可能,译者只能竭尽全力,尽量减少错误。但近年来俄语翻译的情形恰恰相反,错误不是逐渐减少,而是越来越多。”为此,他感到不安,特以大家熟知的俄罗斯民歌《三套车》的歌词译文为例,指出了翻译错误的不良影响。明明是“马车夫心爱的姑娘被财主抢走,他才痛苦地唱起悲伤的歌”,却硬是把“可恶的财主看中了她,她不会有快乐的生活”译成了“可恨那财主把它买了去,今后苦难在等着它”。这不仅把姑娘译成老马,而且含义完全不一样。然而已经被以讹传讹地唱了多少年,如要改正,既要改词,又要改曲,谈何容易!此外,他在《勃列日涅夫当过斯大林的翻译吗》一文中,对译著《高尔基传:去掉伪装的高尔基及作家死亡之谜》的错误百出现象,进行了坦率而又严肃的指正。指出了把“别列什科夫”译成“勃列日涅夫”的明显错误,批评了把“马其顿王亚历山大”误译成“亚历山大·马克东斯基”、把《癌病房》译成《虾壳》的无知,明确指出:“历史人物应以《列宁全集》的译名为准”,“李可夫不能译为雷科夫,拉狄克不能译为拉杰克。”并在文后语重心长地写道:“造成这些错误的主要原因是什么?中外文水平不高、文史知识不足只是原因之一,不顾质量赶进度恐怕是主要原因。因为只要译时认真,勤查工具书,拿不准的地方向人请教,多数错误是可以避免的。”“办法还是老掉牙的:精读、勤查和不耻下问。一句话:认真。”读到这里,怎能不为蓝先生的治学精神和科学态度所感动。我作为曾经译过一些作品的译者,蓝先生的话仿佛一面镜子,照出我以往翻译时的粗糙和轻视,细想一下,不禁汗颜。
蓝老师曾和我有过一次长谈,话题是应该怎样做学问,怎样借鉴和利用国外的资料。他非常严肃认真地对我说:“治学风格各异,不应强求一致。但有几句话你必须牢记,那就是:深入浅出是功夫,浅入浅出是庸俗,深入深出尚为可,浅入深出最可恶。”我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表述,顿时有醍醐灌顶之感。后来仔细体会,这正是蓝先生求真务实学术品格的高度概括。浅出必须以深厚的学术修养为基础。如果说能否深入是学者的高下之分,那么,是否浅出就既有高下之分又有真假之别了。常见一些学者,功夫未到,不能浅出,却又摆出一副大学问家的架势,搬弄一些自己也似懂非懂的名词和概念来吓唬人,这就大有做假作秀之嫌。相比之下,蓝先生借鉴运用那么多国外资料,始终都是摆事实讲道理,从无半点虚夸和武断。治学之严谨,可见一斑。
历史的长河奔腾不息,学术的天空色彩斑斓。蓝英年先生的随笔和译作是学术天空中一道绚丽的亮色,映衬着蓝先生的学品和人品。在俄罗斯文学研究学者群体中,他是敢于冲锋陷阵的先锋学者,在众多的学生心目中,他是睿智宽厚的长者。显然,蓝先生的作品及其传播效应,已成为一种特殊的文化现象,值得关注和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