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诞与寓言
——存在主义视域下《黄泥街》的叙事分析
2023-09-28林森石河子大学新疆石河子832003
⊙林森[石河子大学,新疆 石河子 832003]
“荒诞”是加缪存在主义哲学的重要命题。加缪在《西西弗神话》中指出:“世界只是个非理性的巨物。”①而在此世界观的哲学基础上,加缪进一步阐明了“荒诞”的产生,“荒诞产生于人类呼唤和世界无理性沉默之间的对峙”。在加缪对于荒诞的阐释中,世界的“非理性”本质必然带来混乱、模糊、隐晦及不确定,而人类对于自身及世界意义的探求难免陷入徒劳无功的困境。“我永远是自己的陌路人”,加缪的“荒诞”指明了主体生命状态的矛盾状态、自我割裂的现实及世界意义模糊甚至是缺失的现实本质。由此,“荒诞”成为存在主义哲学中的一个重要命题。
“‘荒诞’有三种解释:第一种为表面意义,即没有任何事实根据,极不可信;第二种是用审美的角度反思和批判生活中的荒诞境遇;第三种是哲学意义上的‘荒诞’,即生命的一种矛盾、无序的状态。”②关照《黄泥街》的叙事形式、寓言系统及叙事内涵,残雪从“荒诞”的审美意义与哲学意义层面塑造了《黄泥街》整体的荒诞风格及荒诞主题。
一、荒诞叙事:破碎混乱的叙事形式
从处女作《山上的小屋》肇始,残雪的创作就一直呈现出非常明显的先锋特征。从《山上的小屋》中虚幻的小屋到《雾》中模糊的“人”,残雪的创作给人一种“虚幻”的观感,而这种“虚幻”则来自意义的虚化与叙事形式的崩碎。而关照《黄泥街》的整体叙事,残雪在小说中构建的叙事模式有着突出的几个特点:叙事时间的模糊、叙事逻辑的断裂、叙事意义的缺失。这些叙事形式上的断裂、扭曲与变形使得《黄泥街》的叙事观感呈现出一种虚无缥缈、模糊混乱、逻辑缺失的荒诞风格。
从叙事时间来看,《黄泥街》的叙事时间并非传统小说的线性时间,《黄泥街》中的时间流动呈现出模糊、混乱、无序的特点。小说并没有一个特定的时代背景,时间流动也被模糊化,没有具体的年月日。小说中的“胡三老头”多次询问“今年是哪一年啦”?黄泥街的人们没有一个能够答上来,都用颠三倒四的话语糊弄过去。甚至在小说中,时间仿佛是一个可怕的事物。
“今年是哪一年啦?”胡三老头冷不防插进来问道,声音凄凄惨惨。“啊!”区长腿一软,头上沁出了一层汗,背上一炸一炸地痒起来。③
黄泥街中的人们仿佛故意在忘记“时间”这个概念,这也是黄泥街中时间无序模糊的逻辑基础。不仅如此,在《黄泥街》叙事当中,事件被置于“时间”之上,整个《黄泥街》的叙事推进并不是伴随着叙事时间的流动,而是跟随着“事件”的更替而推进。《黄泥街》中的叙事并不是从今天到明天,而是从“王子光事件”到“王四麻事件”。整部小说中“时间”在叙事中的隐没与让位使得“黄泥街”成为一个时间被抽离的荒诞空间。
《黄泥街》的叙事逻辑是断裂的、破碎的以及跳跃的。《黄泥街》中描写了大量碎片化的故事,这些碎片化的故事彼此缺乏稳固的逻辑联系,没有必然与强力的因果关系。不仅如此,这些碎片故事的内部叙事逻辑也是怪诞、破碎、超日常、反常规的。《黄泥街》的叙事逻辑不断在中断,事件的发展并不是单个事件的线性发展,而是多个事件的嵌入、嵌合发展。往往一件事没有结束另一件事情就出现将这件事情打断。如“王子光事件”尚未定论,“王四麻事件”就突如其来。又如一个人物的叙述尚未,另一人物就插入对话将其打断。
“我看像是那东西又来了。”“不得了,那一年不是来过一次吗?后来天上落下死鱼来,我家的屋顶上打出四五个窟窿。当时我想,吃不完就腌着吧,谁料到会发瘟疫?同志们,千万别吃死鱼!”“鬼剪鸡毛!一大早,全街的鸡都剪过了。”“杀!还等得?”“街上跑着疯狗,有什么人追着打。嗐!千万别窜到我们这里来了。”
这种破碎的叙事模式呈现出一种荒诞的风格,营造出孤独、恐惧、荒诞、梦幻的气氛。
从叙事意义来看,小说中叙述了大量的“无意义”事件。“王子光事件”最终尚无定论,只能以王子光可能是一个物体、可能是一个人,甚至可能连人也不是这样的不确定而大概结束。而“王四麻事件”也有着同样的境遇,王四麻最终是谁我们谁也不知道,也许是区长,也许是一个早就死了的人,甚至也许是一只蝙蝠。小说中这些占了大量篇幅的事件呈现出模糊、混乱的风格,甚至连结局都没有,黄泥街民众探寻这些事件的意义被解构,事件的叙述呈现出意义缺失的特点。不仅如此,在黄泥街中生活的民众也日复一日地重复着无意义的生活。他们在街上漫无目的游荡,热衷于谣言的传播与对邻居的窥视。他们的生活由一个又一个“假象”组成,而这些不断被推翻又不断生成的“假象”正是“无意义”的展示,“假象”背后不过是空荡荡的意义外壳。
《黄泥街》的叙事整体呈现出一种怪诞、混乱、模糊、不确定的荒诞风格。叙事中意义的缺失以及时间、逻辑的混乱与断裂是一种对于生活本质的晦暗的隐喻,呈现出浓厚的荒诞与存在主义风格。
二、荒诞寓言:“荒诞互指”的时代寓言
如果我们从小说整体进行把握,不难发现,《黄泥街》叙事强烈荒诞感的产生其实是根源于现实。《黄泥街》本身就是一则对于荒诞现实有着强烈指涉的政治寓言。《黄泥街》叙事的非理性、无意识的荒诞指向了特殊时期政治的荒诞,叙事呈现的潜意识的无理性则指向了政治的无理性。
在《黄泥街》中,“梦”作为一个极其重要的意象在小说中反复出现。黄泥街的民众每天的日常就是做梦与叙述梦境,整个黄泥街都笼罩在一层梦幻的虚无、飘散、朦胧的氛围当中,人人都在做梦,人人都在说梦。依据弗洛伊德精神分析之说,梦的本质是潜意识愿望的曲折表达,是被压抑的潜意识欲望伪装的、象征性的满足。梦是潜意识的集中展现与突围,是非理性的聚集地。而黄泥街的人们如梦呓般说出政治口号与政治标语也赋予了《黄泥街》一种寓言式的现实指涉。残雪在《黄泥街》中将梦的潜意识、无理性特点指向了当时的特殊年代,从而突出了特殊时期人和事的荒诞。《黄泥街》中的人们并不一定就生活在那个时代,但是他们都毋庸置疑地生活在时代阴影之中,或者说他们仍然在梦魇中生活。现实的荒诞赋予了《黄泥街》叙述荒诞的可能,而《黄泥街》的荒诞又反过来指向现实,深挖现实的荒诞。残雪的此种“荒诞互指”的叙事模式,既让小说有着深厚的现实基础,又通过小说探寻社会事件背后深层次的荒诞本质。
不仅如此,《黄泥街》中充满着对于黄泥街中人与人之间关系异化状况的展现,亲人关系、邻里关系处于一种混乱荒诞的境况之中。“孤立无援、忐忑不安地混居在敌意包围中,是残雪小说常见的个人处境和不可能摆脱的悲剧命运。”④从某些方面来说,这种对于“异化”的细致书写浸透着残雪自身独特的生命体验。这种独特的生命体验则贯穿“荒诞”二字。“在这丑恶肮脏的人世风景的描绘中,体现出作者对人的生存处境的看法,透露出作者对存在的荒诞感。”⑤当正常的关系被颠覆和一致的秩序被摧毁,人必然会面向生活的荒诞。残雪在《黄泥街》中通过对于人物与人际关系的高度变形扭曲的夸张书写来倾诉个体对于“荒诞”的生命体验。而残雪的“荒诞体验”书写则从不同层面上深化了小说整体上的“荒诞”风格。
从某些方面来说,残雪在小说中对于人际关系异化的展现与西方现代主义小说中的“异化”主题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尤其是与卡夫卡的创作如《城堡》《变形记》等神韵相合。但是需要注意的是,残雪与西方现代派小说对于“异化”的展现存在着些微不同。西方现代派小说所展现的“异化”处于不可阻挡的现代化潮流这一历史与社会语境之中,所以其展现的是人类社会的一种普遍经验。而残雪在《黄泥街》中对于“异化”与“荒诞”的体验与展现则更多地依赖于偶然的历史事件,其“荒诞体验”与“异化体验”具有一种历史的特殊性。
三、荒诞救赎:存在主义式的叙事内涵
《黄泥街》中的黄泥街肮脏不堪,到处都是死猪、死猫、烂肉、蛆、苍蝇、蚊子,空气中充斥的是垃圾粪便的恶臭。人们喝的是阴沟里的水,吃的是蝇子、泥巴、动物死尸,住的是朽烂的茅草屋。每个人都无所事事,做着白日梦。人们普遍有着对于生活的意义缺失感:“比如我吧,自从那次区长来过之后就一直躺着,睡到现在,我觉得现在顶顶乏味的事就数活在这世界上了。”在黄泥街中,人们漫无目的地游荡与喋喋不休地梦呓着,他们的生活是破碎的与意义缺失的。但是,在如此恶劣的生存环境中,在如此怪异的人际关系中,在普遍的生活意义缺失中,黄泥街的人们仍在努力地活着。黄泥街中尽管有各式各样离奇荒诞的事件发生,但是“自杀事件”鲜为人知,黄泥街人甚至对极个别自杀的人感到诧异与不理解。即使是黄泥街人几乎每天都要面临着屡见不鲜的“死亡事件”,他们也在努力地在“死”的阴影中寻求“生”的意义。“死,作为此在的终结存在,存在在这一存在者向其终结的存在之中。”⑥从某些方面来说,正是从“死亡”这一“生存”的反面中残雪窥见了“存在”之所在,进而以隐喻的方式赋予黄泥街人“向死而生”的勇气。
黄泥街的人们生活在绝望的环境中却并不绝望,他们反而在不停地去寻找生活的意义。如在《黄泥街》中,王子光的到来被称作是“改变生活态度的大事情”,“这道光或磷火从那些墨绿色的屋檐边掉下来,照亮了黄泥街人那窄小灰暗的心田,使他们长时间陷入苦恼与兴奋的交替之中。”老孙头也从颓废与死亡的边缘回归,“双目生光,精神抖擞,仪表堂堂”。王子光的到来使得黄泥街的人们生活有了盼头,尽管他们根本不知道王子光具体是个什么东西。黄泥街人们追求探寻王子光真实身份的行动也为他们原本毫无意义的生活构建了意义,他们在无意义中试图构建意义的行动展现了一种存在主义式的自我救赎。邓晓芒在《自我在何方——评〈黄泥街〉》中这样评价黄泥街的人们:“从王子光到王四麻,都是黄泥街人不灭灵魂的象征……然而,他们是何等的强健、何等的具有耐受力啊!……以一种可笑、可怜、可鄙然而毕竟令人感动的方式表达着他们不甘沉沦的人性闪光和生命韧力。”黄泥街人们在无意义与绝望中的行动颇有加缪笔下的“荒诞英雄”——西绪弗斯的神韵。
在生活可能陷入无意义的泥沼的境遇下,黄泥街人用行动对抗着生活必然的荒诞。在意义的真相仿佛销声匿迹的生活中,黄泥街人试图构建出哪怕一星半点的意义,从而顽强地在宛如地狱的黄泥街中生活下去。正如存在主义的经典哲学命题:人生没有意义,还值不值得去过?难道人生没有价值,就不值得去经历吗?存在主义哲学构建出一种在荒诞世界中前行的方式:生活也许没有意义,但不代表不值得去经历,在绝望中奋斗,在绝望中前行。黄泥街人们这般构建生活意义的行为也阐释着这一存在主义式的命题,从另一个角度为我们展示了在生活陷入荒诞无意义之后的存在主义式的救赎之路。“黄泥街人也只有在万劫不复的地狱生活中才突显出人的生存意志的不可遏止的盲目冲动”,事实上,《黄泥街》中所展现的黄泥街人们对于“荒诞”的抗争,正是残雪对于现代人所处的生存困境的存在主义式反思与关照。
①〔法〕加缪:《西西弗神话》,沈志明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7年版,第29页。(本文有关该书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② 叶榕:《卡夫卡存在主义伦理思想探析》,西北大学学位论文2017年,第29页。
③残雪:《黄泥街》,花城出版社2013年版,第144页。(本文有关该书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④ 吴亮:《制造“白日梦”——评残雪小说〈黄泥街〉》,《当代作家评论》1989年第2期,第60页。
⑤ 赵学勇、王建斌:《先锋的“堕落”——重读残雪的小说》,《兰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9年第4期,第124页。
⑥ 〔德〕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陈嘉映等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社2006年版,第29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