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叙述方式来看《包身工》的新闻性
2023-09-28陶敏湖南科技大学湖南湘潭411100
⊙陶敏[湖南科技大学,湖南 湘潭 411100]
《包身工》是夏衍创作的一篇经典的报告文学作品,多次选编入高中语文教材当中。文章真实而又生动地记叙了20世纪三四十年代上海东洋工厂中乡下女工的悲惨生活。在《中国报告文学史》当中,将《包身工》在1936年6月《光明》创刊号上的发表视为“中国报告文学进入成熟阶段的标志”①。报告文学是随着我国近代新闻事业的发展而产生的一种特殊文体,也被称为是一种新闻文学,新闻性、政论性、文学性被认为是其基本特性。②与此同时,作为叙事文学的一种,报告文学又不同于小说、戏剧等叙事文学作品,因为新闻性特征使它排斥虚构而追求真实。③新闻性与文学性相统一是这篇文章的一大特点,以往研究多关注文学语言和手法的运用,容易忽视其新闻性特征。要把握《包身工》作为纪实类作品特点并领会其深层次的内涵,就必须明确其作为报告文学所应具有的新闻性特征。报告文学作品的“新闻性”不应该仅从写作对象、故事材料的意义上理解,更应该从写作姿态、从叙述方式上来理解。④通过对于叙述方式的多方面分析,能够更好地把握《包身工》所具有的客观性、全面性和真实性等新闻性特征。
一、叙述视角体现出新闻采写的客观性
所谓的视角就是指“叙事者或人物与叙事文中的事件相对应的位置和状态,或者说,叙事者或者人物从什么角度观察事物”⑤。早期报告文学由于其新闻性特征排斥虚构,所以一般都以作者本人作为叙述者并以全知的视角来客观叙述新闻事件。为了能够写成《包身工》这篇文章,夏衍先生对包身工这个特殊群体进行了长期的调查和走访,力求真实而不夸张地用文字呈现出包身工的生活状况。最开始作者是想以这个题材写成一部小说,却又认为小说文体不足以表现包身工的境遇,最终写成了兼具新闻性与文学性的报告文学。⑥文中的叙述者明显可以看出就是作者本人,并以全知视角方方面面呈现出包身工真实的生存状态,客观而又全面地讲述新闻事实,在叙述视角上体现出了新闻采写的客观性。
(一)作者本人即为客观叙述者
作为文中唯一的叙述者的作者本人如同一台行走的新闻摄像机,拍摄了包身工生活的各个场景。正是因为作者始终站在这样一个旁观者的角度,与事件本身保持着一定距离,使得文章的叙述更加具有客观性。从文中所看到的包身工起床、吃饭、做工甚至是挨打的这些极具画面感的新闻事实,都是作者处在一个旁观者的角度所看到的。所以包身工那些悲惨的际遇在作者笔下显得异常的平淡,既不掺杂作者的情感,也不去给读者一些先入为主的观点和看法,只针对事件本身进行描述,符合新闻写作的客观性。在文章的开篇就通过环境、语言、动作等方面的描写来叙述包身工在早晨起床时的画面。读者透过文字就可以感受到包身工生存条件的恶劣和带工们的恶毒,令人感到同情和愤怒。而作者并不是这个包身工群体中的一员,他不在事件当中,所以用一种客观到近乎冷漠的语言来讲述包身工晨起时的画面。例如文中第四、五段:
那男人虎虎地在起得慢一点的“猪猡”身上踢了几脚,回转身来站在不满二尺阔的楼梯上面。向着楼上的另一群生物呼喊:“揍你的!再不起来?懒虫,等着太阳上山吗?”
在这样一些段落的叙述中可以看到作者一直以旁观者的身份在一旁观察和记录。从他所站的位置,甚至无法辨识包身工的身形,他们在灰暗肮脏的环境之下的蠕动就像是异于常人的某种生物。作者所听到的全是带工对他们恶毒至极的羞辱和谩骂。文中像这样的真实场景的描述还有很多,叙述者一直客观冷静地在一旁观察和记录,力求对于事实能够完全复刻,追求叙述角度上的客观性。就如同新闻记者不在事实报道的过程中掺杂个人情感,只是客观见证和记录,让读者可以通过这些真实可感的文字来了解当时的状况。
(二)以全知视角叙述主要内容
同时由作者来担当的叙述者,对于包身工的情况又是无所不知的,在文中以全知的视角来客观地讲述整个包身工事件的始末。脱胎于以全知视角为主的新闻文体的中国报告文学,也在20世纪的时间域中使这种视角成为主导。对这一文体对所叙说的对象保持全面、客观、真实的再现,可以说全知视角是报告文学非虚构性得以显现的一个关键性筹码。⑦文中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或许是包身工起床、吃饭和做工的场景,以及对于芦柴棒、小福子等人物经历的描述,但与此同时在这些地方夹着的新闻背景材料补充和议论部分的叙述也是不可忽视的。正是因为有这些客观事实与新闻背景材料的结合,作者才能介绍有关包身工的方方面面,包括包身工的生活条件、包身工来历以及包身工制度等。同时使读者了解到包身工的悲惨遭遇是由那个时代当中的种种因素造成的,有政治、经济等众多原因。有了时代背景的铺垫并且点明与社会现实相关联,这篇文章也就有了更深层次的内涵。全知的叙述中所呈现出的对于社会问题的剖析和关切,也就更加显现出《包身工》的新闻性特征。
二、叙述结构显现出新闻叙事的完整性
对于叙述结构的分析,实质上就是去推敲叙述者以什么方式完成了对一个事件由开始而发展直至结束的叙述,具体包含了情节、人物、外在环境以及它们之间相互关系的构成形态。托多罗夫认为小说的叙事结构类型包括两类,第一类叫作逻辑和时间布局,第二类即托马舍夫斯基对之持否定态度的一类——空间布局。⑧报告文学也一度被认为是非虚构的小说,在其叙述结构上呈现出以上特征。分析《包身工》的叙述结构,发现其明显可以归为第一类,以时间和逻辑的结合来最大限度地叙述事件全貌,体现出在新闻叙事上应有的完整性。
(一)以时间顺序完整地记录包身工的日常生活
在文中有着三个前后相接的时间点,并以每个时间节点为基础对于主要的事件进行描述。四点一刻,他们正在一片慌乱当中被带工驱赶着起床。四点半,他们在拥挤肮脏的环境里吃着大多是乡下人用来喂猪的食物。五点,随着上工汽笛声的响起,他们涌入工作环境恶劣的工厂开始了一天长达十二个小时的工作。长期调查采访得到的资料总是庞杂的,如何分析整理对于作者而言是极大的难题。所以在以本人视角来叙述的情况下,作者截取的是包身工的日常。对于每个时间节点中发生的事件的记叙也都是较为详尽的。以他们起床的时间为起点,随着时间的延伸来讲述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来保证叙述的完整性。新闻报道的写作往往是紧扣一个完整的时间段来记录新闻事件。
(二)同时夹着对于这些事件背后原因的剖析
在以时间为线索描叙包身工现实生活的同时对这些事件背后原因进行剖析,使得叙述结构以时间和逻辑组合而成。在起床过程的叙述之后,接着并不是下一个事项吃早饭,而是讲包身工是怎样被带工骗到城里的,交代来历。接着讲吃早饭的情形,之后讲述包身工制度的由来。最后,再讲述他们进入工厂后做工的环境以及工厂管理者是如何对待他们的。虽然在讲述因果的过程中暂时将时间中断了,但是正是因为以这些因果作为事件之间的衔接,不仅会让整篇文章的结构更加严密,同时意义也更加清晰。透过时间与因果紧密相接的叙事结构,读者不仅能够透过这些场景和人物的叙述看到包身工的悲惨生活,同时对于造成他们的痛苦缘由也有了深刻的了解。
叙述结构体现出《包身工》叙事完整的特征,与新闻叙事的完整的要求是契合的。新闻叙事本身相对于文学叙事而言就更加讲究事件的完整性⑨,正是因为时间与逻辑交织而成的叙述结构使得文章对于包身工事件的讲述更加完整。
三、叙事话语反映出新闻报道的真实性
在20世纪中国报告文学的文本中,通常存在着侧重于人物、事件或某些问题的叙述与表达的叙事性话语,它规范着文本的叙事性。《包身工》中无论是对于事件的数据资料,或人物叙述都是生动而又准确的。与新闻报道的真实性相契合,体现了《包身工》作为报告文学作品所具有的非虚构性特征。
(一)文中大量数据的准确表述
在《包身工》的写作之前,作者通过细致的调查收获了许多的一手资料,其中大量的数据资料都被运用到文章当中。文中的表述既有确数也有约数,体现了其叙述话语的准确性。例如:
于是,在预备好了的“包身契”上画了个十字,包身费二十大洋,期限三年,三年之内,由带工的供给食宿,介绍工作,赚钱归带工所有,生死疾病一听天命,先付包洋十元,人银两交,“恐后无凭。立此包身契据是实!”
福临路工房的两千个左右的包身工人,隶属在五十个以上的带工头手下,她们是顺从地替带工赚钱的“机器”。
前一段当中所用的全是确数,是根据作者调查到的包身工工资制度的内容写成的,所以有准确的数字,其中“画十字”反映了当时的包身工不会写字只能以十字来代替他们的姓名的实际情况。后一段当中数字都只是约数,描述这个群体的大概数量。使用约数而不是确数,是因为这个群体的数量庞杂,在这个灰暗地带暗中调查,很难确定具体数字。文中的一些数据都是作者通过实际调查得到的,在表述当中也是尽可能贴近事实,与新闻语言一样追求准确和真实。
(二)文中各色人物称谓的准确表述
文中出现的人物除了包身工以外还有围绕在她们身边的各色人等。对于文中人物的称呼,既有地方特色又有口语化特点。例如包身工在带工们的口中被称为“猪猡”,其实在普通话当中就是“猪”的意思,是上海方言中骂人的词。“猪猡”二字在带工们的口中多次出现,可以看出包身工在他们眼中如同牲畜一般。事实上包身工的待遇很差,许多人只能挤在一起休息,如同被圈养的牲畜,他们吃的是用来喂猪的食物,可以被随意打骂,生病了也不能休息,甚至有些还要工作到死。“猪猡”“懒虫”是这些带工对于包身工日常性的称呼,作者都将其如实地写到了文中。带有地方语言特色而又口语化的称呼也是文章内容真实性的一种体现。文中还有很多其他的称呼也是这样的。这些称呼的使用对于文章内容的准确传达至关重要,不可替换。在《包身工》出版后,出于种种原因也经历过多次删改。作者本人就曾对于某些称谓的使用做出解释,认为最好不要替换。夏衍先生曾在“请愿警”这个名词后,亲笔用括弧加了一个注解如下:这是一个日本式的名词,在中国,一般叫作“保镖”,旧社会有钱的人为了保卫自己的安全而出钱向反动政府雇用的警察。⑩请愿警就是当时政府的警察,不仅不是正义的维护者,竟然还沦为这些剥削者所雇佣的帮凶,欺压普通百姓。当时的底层人民就是在这样的重重压迫之下不见天日地生活着,文中这些名称的使用准确贴近事实地体现了其叙事语言的准确性。
四、结语
《包身工》被认为是中国报告文学的一座高峰,是对于特定时代背景之下真实事件的记录。把握其新闻性特征,对于更深层次地理解作品内涵至关重要。其新闻性不只体现在写作对象和故事材料上。其叙述角度、叙述结构和叙事语言也体现出新闻文体所具有的多方面特点。
①张春宁:《中国报告文学史稿》,群言出版社1993年版,第115页。
② 丁晓原:《报告文学,作为叙事性非虚构写作方式》,《文艺理论研究》2020年第3期,第76-83页。
③姜小凌:《论报告文学的叙事视角》,《襄樊学院学报》2005年第1期,第81—85页。
④ 黄忠顺:《不可虚构原则与叙述方式——从叙述学视域看报告文学文体的基本规定性》,《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学报》2012年第3期,第22—26页。
⑤ 胡亚敏:《叙事学》,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 版,第19 页。
⑥ 夏衍:《我与报告文学》,《文汇报》1992年6月3日。
⑦ 王晖:《二十世纪中国报告文学的叙述模式》,《中国社会科学》2003年第2期,第149—161页。
⑧ 张寅德:《叙述学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9年版,第78页。
⑨ 杨芳芳:《从文学叙事到新闻叙事》,《江西社会科学》2006年第8期,第93—96页。
⑩ 王火:《夏衍〈包身工〉的三种文本》,《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5年第11期,第166—16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