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白朴《唐明皇秋夜梧桐雨》对陈鸿《长恨歌传》的改编研究

2023-09-28户雅梦商丘职业技术学院师范学院河南商丘476000

名作欣赏 2023年20期
关键词:安禄山杨玉环长恨歌

⊙户雅梦[商丘职业技术学院师范学院,河南 商丘 476000]

陈鸿《长恨歌传》作于唐元和元年(806),以传奇小说的文体演绎了安史之乱背景下唐玄宗和杨贵妃的爱情故事及所引发的深刻思考。白朴的《唐明皇秋夜梧桐雨》(以下简称《梧桐雨》)作为元杂剧重要代表作品,在讲述李、杨爱情故事的同时也描绘了安史之乱的发生与发展,并认为这段爱情是国家祸乱的重要导火索之一,具有历史深刻性和一定现实意义,寄寓了作者的亲身经历及对国破家亡的切肤之痛和悲怆之情。二文在故事情节与叙写内容等方面相似,但也有不同。

据谭正璧、谭寻合著的《唐人传奇与后代戏剧》①可知,陈鸿所作《长恨歌传》现存有三个版本:一是《太平广记》第四百八十六卷文,除《长恨歌传》,还包括白居易的《长恨歌》;二为《文苑英华》卷七百九十四本,此版本的《长恨歌传》内容上不包含《长恨歌》,但其结尾增写了陈鸿作传是因乐天所作的《长恨歌》而感于李、杨之情,试图从政治眼光去解读诗的内容;还有一版本为《丽情集》本,经编者张君房的改作,在开头增设杨贵妃华清池洗浴一段。本文主要以《太平广记》载《长恨歌传》为对象,研究白朴的元杂剧《梧桐雨》对其的改编,从中窥见李、杨二人人物形象及其爱情故事在不同时代的演变情况。

一、人物形象的嬗变

《长恨歌传》和《梧桐雨》都描述了安史之乱历史背景下李隆基和杨玉环的爱情故事,由于时代背景的改变和两位作家的人生经历不同,陈鸿与白朴笔下的故事主人公李隆基和杨玉环的人物形象所展现的侧重点也有所差异。

(一)李隆基

唐玄宗李隆基在位期间开创了唐朝乃至中国历史上最为鼎盛的时期——开元盛世,但在开创了盛世后,唐玄宗却逐渐沉溺于声色享乐,以致奸臣当道,政治黑暗,王朝走向没落。历代文学作品中所刻画的其人物特征有贪色、荒淫误国、对杨玉环有情有义等,讲述李、杨爱情故事的作品对唐玄宗形象的认识也大都围绕这几点展开。

对比《长恨歌传》和《梧桐雨》中唐玄宗的形象,发现《长恨歌传》侧重突出唐玄宗的深情,而对其荒淫误国的行径,选择一笔带过。开篇以“玄宗在位岁久,倦于旰食宵衣,政无大小,始委于右丞相。稍深居游宴,以声色自娱”②点出唐玄宗虽后期荒于朝政,沉迷享乐,但早年在位期间也是宵衣旰食,对唐玄宗身为帝王的所作所为并无过多的苛责。陈鸿将笔墨重点放在了杨玉环死后,唐玄宗乐尽悲来,命方士上天入地寻梦魂之说,郎思妾难眠、妾念郎誓言,执手各呜咽、此恨长绵绵。《长恨歌传》在人物形象刻画中突出了李、杨二人的情深意切。

《梧桐雨》也同样塑造了一个重情重义的帝王形象。为博美人一笑,千里送荔枝;马嵬坡下,六军不发,无奈杨玉环惨死白练之下。杨贵妃死后,唐玄宗在房间挂起玉环画像,朝夕哭奠,还有心盖一座杨妃庙,以祭奠心爱之人,而白朴在表现唐玄宗对杨玉环一往情深的同时,也谴责了唐玄宗身为一国之君的荒谬行径:不辨忠奸,轻信安禄山,在安禄山败北还朝之时,不仅没有以军法处置,反而因其擅长胡旋舞而封其为杨玉环的义子,间接促成安史之乱的爆发。《梧桐雨》中,白朴笔下的安史之乱是以杨玉环的媚君惑主为诱因,唐玄宗的耽于声色、荒于朝政、不辨忠奸为主因,继而引发的一个朝代的变动,唐玄宗身为一国之君,难辞其咎。《梧桐雨》在人物的刻画方面更倾向于展现唐玄宗身为君王却因色误国的负面形象。

相较于《长恨歌传》,《梧桐雨》更多地描写了与安史之乱有关的细节,如安禄山败北后不罚反赏、叛军起义时唐玄宗正与杨玉环在御花园寻欢作乐……这些细节都意在凸显唐玄宗身为一代帝王的昏庸荒淫之貌。《梧桐雨》对唐玄宗的批判,远比《长恨歌传》犀利深刻。

(二)杨玉环

据《新唐书》卷七十六记载:“玄宗贵妃杨氏……幼孤,养叔家。始为寿王妃。”③杨玉环年幼丧父被寄养在叔父家中,入宫前曾是寿王李瑁的妃子,也就是唐玄宗的儿媳妇,几经波折成了玄宗的贵妃。后因安禄山反叛,杨玉环随唐玄宗流亡蜀中,途经马嵬驿,禁军哗变,唐玄宗不得已赐杨贵妃缢死,葬于道旁,38 岁的杨玉环自此香消玉殒。《长恨歌传》与《梧桐雨》对杨玉环身份描述的不同,主要在杨玉环是否曾为寿王妃这件事上。

《长恨歌传》中,关于杨玉环的出现,写道:“诏高力士,潜搜外宫,得弘农杨玄琰女于寿邸,既笄礼。”④说杨玉环乃弘农杨玄琰之女,身居寿王的府邸,且“既笄礼”。“笄礼”是古代贵族女子在订婚(许嫁)以后出嫁之前所行之礼。《仪礼》记载:“女子许嫁,笄而醴之,称字。”⑤意为女子许嫁,要举行笄礼,束发加簪,并行醴礼,且开始称呼女子的表字。陈鸿并未明确指出杨玉环已成寿王妃之实,反而是称杨玉环为“弘农杨玄琰女”,已行笄礼,说明其有婚约在身,但是否嫁入寿王府不得而知。此番描写,虽不似白居易《长恨歌》中“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般失真,但关于杨玉环婚否身份的描写,模棱两可,不免有刻意美化其身份之嫌。

与陈鸿较隐晦的说法相比较,白朴的《梧桐雨》则直指杨玉环原为寿王之妃,即唐玄宗儿媳。《梧桐雨》第一折中写道:“妾身杨氏,弘农人也……开元二十二年,承恩选为寿王妃。开元二十八年八月十五日,乃主上圣节,妾身朝贺,圣上见妾貌类嫦娥,令高力士传旨,度为女道士,住内太真宫,赐号太真。天宝四年,册封为贵妃,半后服用,宠幸殊甚。”⑥《梧桐雨》明确指出杨玉环本为寿王妃,在进宫觐见时因貌美被唐玄宗看中,为掩人耳目,唐玄宗将其先封为女道士,随后纳入后宫。白朴丝毫没有避讳唐玄宗原为杨玉环公公这一事实,直指唐玄宗与杨玉环的爱恋实属不伦,白朴对于二人的态度也由此可见一斑。

二、故事情节的嬗变

(一)《梧桐雨》增设沉香亭杨贵妃品荔枝情节

杜牧《过华清宫》描绘了荔枝成熟时节,飞骑千里迢迢、快马加鞭将荔枝运往宫中供杨贵妃食用的情景。相较于《长恨歌传》,《梧桐雨》增设了杨贵妃品荔枝情节,以凸显其后宫生活的奢靡之风。且正当唐玄宗与杨玉环品尝荔枝、寻欢作乐之时,安禄山反叛的消息如晴天霹雳,传入宫中。后宫歌舞升平,其乐融融,前线却早已叛军压境,两者对比鲜明,白朴笔下唐玄宗与杨贵妃荒淫误国的行径愈发具有讽刺意味。

(二)《梧桐雨》添加杨玉环与安禄山有私情一说

《长恨歌传》文中未提及杨玉环与安禄山二人有私情一说,而《梧桐雨》在文本中增设了有关杨玉环与安禄山私情的几处细节描写。如楔子中,在唐玄宗封安禄山为渔阳节度使后,“安禄山云:只是我与贵妃有些私事,一旦远离,怎生放的下心”⑦。而杨玉环的心理活动为:“妾心中怀想,不能再见,好是烦恼人也。”⑧二人之间的私情暴露无遗。再者,《梧桐雨》第二折中也写道安禄山叛乱“单要抢贵妃一个,非专为锦绣江山”⑨,将安禄山叛军作乱的起因归结为冲冠一怒为红颜,道出杨玉环不仅与其义子安禄山有奸情,还是导致安史之乱的罪魁祸首。虽说唐玄宗荒淫误国,沉迷后宫,导致奸臣篡权、祸乱百姓与杨玉环脱不了干系,但安禄山一怒为红颜之说确有偏颇。安禄山反心早存,在其战败还朝之时,理应被诛,怎奈唐玄宗沉迷歌舞笙箫,见其长于胡旋舞,免其罪责。《梧桐雨》增设这一情节,从一定程度表露出白朴对杨玉环的态度。

(三)杨玉环死法的嬗变

《新唐书》中记载杨玉环是被缢死在马嵬坡下,仅用一条毯子裹住尸体,就地埋葬。唐玄宗虽不舍,怎奈六军不发,迫于眼前形势,只得眼睁睁地看着杨玉环惨死,不得善终。对于杨玉环之死的描述,《长恨歌传》与《新唐书》的记载并无出入。但元杂剧《梧桐雨》却增加了众军马践杨玉环尸首这一环节。在杨玉环缢死之后,六军为确保贵妃已死,不仅闯入佛堂检查尸首,还在陈玄礼的带领下,马践尸首以泄众愤。由此也可以看出,白朴对这一情节的增设是对杨玉环媚惑君主、祸国殃民的控斥与鞭挞。

(四)故事结局的嬗变

杨玉环死后,唐玄宗由蜀返京,二人一生一死,天人相隔,好不凄凉。《长恨歌传》与《梧桐雨》都在这一环节上采用悲剧效果结局,但不同的是《长恨歌传》中二人结局是由临邛道士在蓬莱觅得杨玉环魂魄;《梧桐雨》则选择让唐玄宗与杨玉环梦中重聚。

《长恨歌传》后半部分写唐玄宗请方士觅妃的情节,纯属虚构,但也写得情深意切,亦幻亦真,使整篇故事充满了传奇的色彩,不愧为唐传奇小说的代表之作。《梧桐雨》则删去了《长恨歌传》中颇具传奇性质的结局,用现实主义手法重构了另一番凄惨景象:唐玄宗梦遇杨玉环,重温旧情,可窗外梧桐上雨潇潇,声声击碎旧人梦,将唐玄宗拉回了惨痛的现实中,用一个更凄婉的故事表现唐玄宗夜不能寐心难平,痛亦深兮、忆不堪回的苦楚,加强了《梧桐雨》的悲剧气氛。

三、嬗变的原因

从《长恨歌传》到《梧桐雨》,以安史之乱为背景描写李、杨爱情故事不在少数,前有白居易《长恨歌》,后有洪升的《长生殿》。不同的时代背景会对人的创作产生不同的影响,同样的故事在不同的作者笔下也会演绎出不同的精彩。可以说是时代背景造就了不同版本的李、杨恋歌,也促进了文学作品的一次次嬗变。

陈鸿《长恨歌传》与白居易的《长恨歌》都产生于元和元年,虽说此时安史之乱的硝烟已经散去,但由安史之乱引发的种种矛盾却愈演愈烈,民不聊生,战乱频起,唐朝逐步走向没落。此时振兴唐室、缓解社会矛盾成为时代的要求。元和元年正值唐宪宗在位期间,宪宗奋发有为,励精图治,与唐玄宗早年治国有道的情形十分相似。此时陈鸿作《长恨歌传》揭露唐玄宗晚年荒淫腐朽的生活和祸国殃民的罪行,可以看作是对宪宗的鉴戒警示,规劝宪宗洁身自好,切勿耽于声色犬马、饮酒享乐。陈鸿当朝为官,劝诫帝王精心治国责无旁贷,但也考虑到了“为尊者讳”,所以在《长恨歌传》中对唐玄宗荒淫腐朽的生活和祸国殃民的罪行并没有进行过多描绘,对杨玉环的批判也是适可而止。相较于白居易的《长恨歌》,《长恨歌传》更倾向于摆脱李、杨之间爱恨情仇的羁绊,站在现实主义的角度警惕后世帝王,但同时也不乏唐传奇的色彩。

《梧桐雨》作者白朴,幼年时值元兵入侵、金国覆亡,成长历程饱经兵乱;亡国失母的痛苦使白朴对战乱纷起、国家兴亡有着更深刻的感触,对荒淫误国的帝王也有着切肤之恨。所以当白朴在面对李隆基与杨玉环的故事时,采取了讽刺、谴责的态度。一方面,得益于元杂剧的文学形式,白朴用艺术的语言在文中增加了六军马践杨玉环尸首等细节描写,还指出杨玉环与安禄山二人私情是安史之乱的导火索。另一方面,由于元朝是由蒙古族统治者建立的政权,文人境遇普遍不佳。这一特殊的时代背景和社会氛围使得文人缅怀汉人政权、排斥少数民族的统治,所以世人在君臣观念、等级意识上相较于唐朝来说,都较淡薄,这一现象也促使了不少作家大胆地在文学创作中掺入个人的感情色彩。白朴在《梧桐雨》中增设杨贵妃品荔枝、杨安私情等故事情节,是其寓情于剧的结晶,也是君臣意识淡薄的社会背景下的文学产物。

此外随着社会的发展,到了元朝,鬼神之说逐渐淡化。《长恨歌传》中唐玄宗派道士寻觅杨玉环魂魄的情节也是在这一观念的影响下被白朴改为二人梦中再会,充满现实主义的色彩。故事结尾虽然也是作者虚构的情节,但相较于唐传奇,更贴近百姓真实生活,且产生的悲剧效果更震撼人心。

四、结语

从唐传奇《长恨歌传》到元杂剧《梧桐雨》,中间及后世还有不少描写李、杨爱情的优秀文学作品,从这些作品中也能够看出时代差异对文人创作的影响,不同的作者对李、杨爱情和安史之乱也持有不同的态度。这些作品不仅仅是文学创作的演进,更是一个时代发展的足迹。每一部文学作品都可以看成是一个时代的缩影,折射出社会百态。通过对比《长恨歌传》和《梧桐雨》,也能够看出唐代与元朝的文人在不同社会背景影响下的创作差异。

① 谭正璧、谭寻:《唐人传奇与后代戏剧》,《文献》1982年第3期,第42页。

②④ 汪辟疆校录:《唐人小说》,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6年版,第154页,第154页。

③ 〔宋〕欧阳修、宋祁:《新唐书·卷七十六》,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3493页。

⑤ 崔高维校点:《仪礼》,辽宁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9页。

⑥⑦⑧⑨ 姜丽华整理:《元人杂剧选》,复旦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42页,第42页,第43页,第45页。

猜你喜欢

安禄山杨玉环长恨歌
唐玄宗&安禄山:一个敢宠,一个敢作
《长恨歌》中王琦瑶的物化爱情——用马克思“交换—消费”系统解读
长恨歌
——笔画设计
香尽空珊珊
“素面朝天”究竟是面对谁
大唐艳景中的女性幻象
唐玄宗缘何对安禄山深信不疑
韩伍古代人物画选
兰峪水,长恨歌
理性思考 深切同情——用“以意逆志”“知人论世”之法探究《长恨歌》的主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