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参加淮海战役的经历
2023-09-27孔庆云孔繁强
孔庆云 孔繁强
孔庆云
孔庆云,浙江浦江县人。1925年出生,2018年1月逝世。1947年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曾随军参加挺进大别山、淮海战役、渡江战役,以及解放大西南、云南剿匪等战役和战斗。本文根据他在世时口述的随军参加淮海战役的经历整理而成。
1948年,我23岁,是中原第二野战军三纵九旅二十五团一营一排一班的机枪组组长。我的上级领导是:旅长童国贵,团长张庆和,团政委古稀年,营教导员田二耕。这一年的十一二月间,我随军参加了淮海战役中的攻打宿县和双堆集歼灭战两次战斗,在双堆集战斗中负伤后离开了淮海战役的战场。
1948年11月11日夜,我所在的二十五团奉命推进到安徽宿县(今安徽宿州)城郊,正准备扎营休息时,敌方哨兵朝我方打过来机枪子弹。为不过早暴露目标,我们除了加强警戒外,不予以还击。
宿县位于徐蚌线的中点,自古以来是兵家必争之地。蒋介石为保宿县万无一失,增兵遣将,派津浦路司令部中将副司令张绩武坐镇,严加防守。守军有二十五军一四八师三个团、交警第十六总队和二总队三大队、第七装甲营,加上地方“保安团”共约1.3万人。
11月12日拂晓,二十五团沿永城至宿县的公路向东南方向开进,距宿县10多公里处,我团前卫营与小股敌人遭遇。团长张庆和、旅长童国贵先后赶到前线,命令部队迅即展开迎击将敌击溃,并乘胜前进到西关附近,尔后调整部署,投入夺取西关的战斗。
下午5时许,敌人利用西关区居民房屋,构成坚固的支撑点进行顽固抵抗,六七辆装甲车横冲直撞,以疯狂的火力阻止部队接近。我团用炸药包、集束手榴弹,并用柴草放火,一举击毁了敌两辆装甲车。其余装甲车见势不妙,仓皇退回城里。我团趁势猛打猛冲一举占领了西关区。残敌烧毁护城河上的木桥,狼狈逃入城内。13日拂晓前,九旅旅长童国贵到团指挥,并来营询问指导。天亮后,各连连长、指导员都到营观察所,现场勘察敌情和地形。
我所在连奉命进入地下坑道,做攻城前的准备。这时,敌机给龟缩在城里的敌人空投食物、弹药、药品等物品。我和战友就用机枪朝它扫射,使它不敢肆无忌惮低空投掷,而投下的不少物品落在了城外,成了给我们的“礼物”。
下午,营教导员田二耕向我们传达旅长、团长、政委等上级作战指示和动员讲话。
旅长童国贵所作战前动员的内容是:要求每个指战员都要有为夺取胜利而牺牲的思想准备,各级指挥员都要事先指定两个代理人,随时进行火线整编,团伤亡大了可编成两个营或一个营,营伤亡大了可编成一个连或一个排甚至一个班,但部队必须保证每时每刻都能连续作战,只要有一个人,就要坚持战斗到底。
团长张庆和则负责布置具体战术,他说:上级决定由我二十五团在西门担任主攻,二十六团从南门佯攻,三营为突击营,一营、二營分别为第二、第三梯队,在我团之后,二十七旅的八十团为旅的预备队。纵队和旅党委决心很明确,就是以多梯次连续突击来完成攻城任务。团政委古稀年强调说,突击营就是刀尖子,它的任务就是必须在城墙上打开一个口子,再把口子撕得宽宽的,要让后面大部队插进去,彻底消灭敌人。三营营长毛效义说,我们营就是这个刀尖子,要在西门撕开一个口子,先架好桥,打通部队的攻城道路,尔后迅速登城打开突破口,并击退敌人反扑,巩固突破口。
14日,我团紧张地进行了战斗编组,准备器材和装备,进行着装检查。尔后分排带到村后,先排队形,后练动作,再进行演习,边练边提出问题,开展军事民主,统一认识后再进行演练。
15日下午5时半,总攻开始。随着我军的炮火,城墙已是砖石飞散,敌军阵地上尘烟四起,火海一片。在率领机枪组进攻的路上,我耳边突然传来一发即将落下的炮弹声,于是便大声喊:“快卧倒!”随即快速卧倒并用身体护着怀中的捷克式轻机枪。“轰”的一声巨响,炮弹在我们附近爆炸了。弄得我们一身泥巴,但机枪组无一伤亡。
炮火打击后,架桥组的同志便强行在护城河上架桥了。这西门城下有一条宽约三丈,水深没顶的护城河。此时,护城河两岸已是硝烟弥漫,枪炮声铺天盖地响个不停。突然间,架桥组的战士纷纷中弹倒下掉入河中。原来,这护城河边上的城墙曾改造过,城墙上和城头筑有多层暗堡,此时飞射出如雨般子弹。加上那不时飞来的炮弹,敌人企图用明暗密集的火力来封锁和阻止解放军搭建临时用桥。炮弹爆炸的火光和燃烧弹冒出的浓烟,把桥头上、城墙下变成了一片火海。
旅部得知情况后,立即调集了火箭筒对敌暗堡进行压制摧毁。约10分钟后,架桥组的战友们再次冒着身边不断飞来的流弹和炮火,强行用木板铺在长竹竿梯上架桥,直到第六次才架好了桥。我工兵连爆破班,迅速冲过桥,翻滚着接近城门墙根,按预定位置放置30公斤重的炸药包,连续三次,终于在城墙边上爆破成了一个约有一丈宽,30多度斜坡的大缺口。
冲锋号声响起后,我团就开始向城墙的西门发起攻击了。此时,敌人为堵住斜坡缺口,阻止我军冲击,调动了各种火器组成密集的火网一起向桥上打来。城楼两侧仍然还有没被摧毁的暗火力点,此时正不断侧射过来,城内各种火炮集中打过来,城头上的敌人疯狂嚎叫着,不停往下扔手榴弹、燃烧弹,西门外弹如雨注,百米之内一片火海。
我团三营勇敢顽强,以大无畏的牺牲精神,与敌人经过反复激烈的争夺,最后彻底打掉了敌人的嚣张气焰,西门附近终于被我们完全控制住了。战斗结束时,我得知三营八连干部战士120多号人,最后集结起来的仅有14人,而且全部都负了伤。后来纵队为八连记集体大功一次,并授予一面“登城第一连”锦旗。
我至今记得,当时我营是趁着敌人装炮弹、换机枪子弹的间歇时间,分批快速冲过桥的,而且不能在桥中央停顿,如果稍微停顿一下,就会被暗堡内扫射出的子弹击中,而且还影响后续战士的跟进。简易桥每次只能过三四个人,而且没几分钟梯桥就被敌人的炮弹炸坏,又要重新架桥。八班最后一名战士冲上梯桥中央时,不知为啥突然停下来,他这一停顿,将影响我班战士的后续冲进。那时,我不管三七二十一,立即冲上去推着他往前冲,随后,我班就快速跟进冲过去了。
那时,我揣着捷克式轻机枪朝敌人的火力处边打边冲,全然不顾地冲过了护城河。眼看快到城门斜坡大缺口了,突然,机枪组弹药手卢三桂跑过来对我说:“糟了,我一箱子弹在过桥时掉河里了。”
我当时心里着急,如果这机枪里没子弹那还怎么冲上城楼去战斗?面对这位近视眼、年龄比自己小的江西籍战士的失误,我当时真的是又恼火又心急,便冲着他喊:“我不管你说什么,快给我弄子弹去,否则你叫我如何往城楼冲?”
卢三桂二话不说,转身冒着敌人呼啸不停的弹雨,翻滚着从这边到那边从敌人的尸体堆里去搜取子弹了。就在我快打完仅有的子弹时,卢三桂满脸灰尘和血污地来到我身旁,并把弄到的300多发机枪子弹递过来。
中野三纵九旅二十五团八连攻占宿县城后与兄弟部队合影
当我边打边冲上城楼后,才发现了这10多个平方米的城楼上已有不少战友的遗体,这些是工兵、三营,以及从东面攻上来的第一梯队牺牲了的战友。当时还有不少负了伤的战友在同城下坑道里的敌人进行枪战。见此情况,我根本顾不得悲痛,立即同第一梯队的战友们一起向城楼下坑道内的敌人展开激烈的枪战。约两三分钟后,营教导员田二耕也上来了。
田二耕观察了城内的情况后,就向敌人在城内街道的地堡、防守要点处,还有那些利用沙袋、铁丝网筑成的防御阵地上分别打出信号弹。这信号弹亮打在哪,我们手中的机枪就扫射哪。我们的任务就是守住城楼的缺口,与南面、北面、东面的部队会合,让后续部队进城,全歼城内的敌人。
当我往城内北面搜索打击坑道内的敌人时,碰到了一个躲藏在坑道内的蒋军老机枪手。此时,蒋军老机枪手正采用一二三点射机枪打法来試探我是否是新兵。如果用连续打法回敬就是新兵,一般情况下,蒋军老兵不愿向解放军新兵投降。我当时就用同样的点射打法回敬这位蒋军老机枪手,并喊道:“缴枪不杀,解放军优待俘虏!”那位蒋军老兵主动放下武器走出来投降了。我问他,那点射打法是你打的吗?他说:是,我从你机枪打法上知道你是老兵,都是中国人,你的喊话,我信。
我们这次攻打宿县约用了8个小时,歼灭了国民党军黄百韬兵团二十五军一四八师和保警总队共万余人。我连1名战士牺牲,10多名战士负伤,连长也负伤了。此次战斗截断了国民党大本营与其会战要点徐州的联系,为第二阶段聚歼远道而来孤军深入的黄维兵团准备了广阔的战场。
这次攻打宿县城,我给打得发烫的捷克式轻机枪换了两次枪管。其实,我很喜欢这挺捷克式轻机枪。端着顺手,又好使,对它有感情了,可在解放宿县后的第四天,排长突然命令我换一挺日本歪把子机枪,并说这机枪不用弹夹,打起来声音尖,好听。我打心眼里一百个不愿意,但还是服从命令更换了机枪。没想到,这把机枪在淮海战役第二阶段的双堆集歼灭战中出了故障。
1948年12月4日晚,我所在的中原野战军三纵九旅等部,已奉命聚集在安徽淮北濉溪县双堆集西南面的马围子、周庄、小马庄、三官庙、葛庄等村的外围。
双堆集是一个有100多户人家的平原集镇。双堆集因两个古老的土堆而得名。一个叫平古堆,一个叫尖古堆,两个土堆高约30多米,相距约3里路,登上土堆,数十公里的平原战况,一览无遗。
当年国军“五大主力”之首的第十八军就是困守在以这两个土堆为主的约10平方公里地段上。我们不知道这两座大土堆究竟始自何时,又是从何而来。当年黄维率军到达时,这里的老百姓早已经跑光,找不到任何吃的和烧的东西,仅剩下空荡荡的土墙和茅草盖的小房。在这里,黄维将他手下的四个军和快速纵队抱成团,构筑起环形工事,以坦克、机枪等和火焰喷射器组成层层火网,使我军无法将其分割歼灭,他把这种部署称作为让共军吃不掉、啃不动的硬核桃战术。
此时,我已由机枪组组长升为副班长,与战友已连续四个晚上在此挖了不少简易掩体工事。其实在此之前,中原野战军和华东野战军对黄维兵团之作战,从11月18日至24日已完成了第一阶段的阻击作战,11月24日至12月2日已完成了包围、紧缩包围、准备攻击及对付敌人的第二阶段的任务,现在基本上已做好了第三阶段对国民党黄维第十二兵团第十军十八师的压进和围歼的准备工作。
我们纵队所要攻击的就是前面马围子村的国民党守军第十军十八师五十二团(原属第十八军,后划归第十军),团长叫唐铁冰。据说该团的初级军官作风强硬,士兵作战凶狠,而且他们已在此构筑了非常坚固的军事据点。
6日早上6时左右,我军的山地炮开始射击,约过了6分钟,随着我军前进号角响起,三纵各旅团的战士开始往马围子方向冲锋。此时,国民党战机居然耀武扬威地进入我军阵地,狂轰滥炸。那一枚枚炮弹不时落在我方前进的道路上。
那落下的炮弹足有1200磅左右,有一枚就落在了我前方20米左右,当时,我拼命对班上战士喊:“卧倒!卧倒!”那些炸弹爆炸后,硬是把地面上的树连根拔起,并伴随着那大块的泥土掀向约30米的高空,落下后搞得我军将士如泥灰人一般。
就在敌机完成第一轮炸弹轰炸,我军欲再往前冲时,没料到,敌机又狂叫着低空俯冲下来,机身的两侧翼不停吐出机枪射出的火舌。顿时,不少来不及躲避的战友被击中牺牲,地上不时冒出朵朵烟灰花,压得战友们抬不起头来。
前面敌人的工事始终没停止密集的火力攻击,冲在前面的战士成批成批中弹倒下。当时,我告诉新战友,前进时千万别弯腰跑,因这是平原地带,无掩蔽物,敌人的子弹打得低,容易被打着上身,只能跳跃或者翻滚着向前推进。
我们就是这样利用小土堆、小坟包等渐渐地靠近敌人的工事。但敌人空中、陆地的火力实在太厉害了,我们屡次攻击均无法得手,只能与敌人对峙。
下午4时左右,我连二排在前面与敌相隔100多米对峙。此时,我不断看见有轻重伤员被抬着,背着,拉着下来。其中有个认识我的伤员说,二排的五班长被敌机射下的子弹击中牺牲了!我一时间感到悲痛异常,因为这位五班长就是自己过去的老班长,也是我在连队中唯一的浙江老乡。我俩在这次战斗前还见过一面,并且还相约,如果谁牺牲了,活着的就要给牺牲的家里捎信。可惜当时时间短暂,没有留下详细的地址。我几度想大声哭出来,边上的战友一个劲地劝我节哀。
9日,三纵又发起进攻,在正东面的十九团在我军炮火的掩护下,总算攻克了马围子的一只角,但在西北面的二十三团还是遭到了敌守军强火力的顽固抵抗,损失不小。
10日,三纵指挥部再次部署各旅团的攻击方位,我所在的九旅二十五团和二十六团被命令主攻东北面,七旅十九团和二十一团主攻东南面,八旅二十二团从西面助攻。三纵官兵连夜加修了数条交通壕,准备了近2000公斤的炸药。
11日下午4时30分,三纵再次向马围子发起攻击。随着一声令下,三纵所有火炮和一纵支援的火炮同时向敌军马围子前沿工事开火,敌前沿工事顿时一片火海。
冲锋号响了,我团开始向敌军的东北面攻击。当时,我作为班长又是机枪手自然是带头冲在最前面的,而且只顾着对前面敌军阵地上的工事进行猛烈扫射,没料到这工事周围也设有地下暗堡。此刻,这些暗堡
正交叉吐出密集的子弹。我身边不断有战友中弹倒下,当时我急得拼命扣动扳机进行火力压制。突然,我这歪把子机枪没动静了,不论怎么扣动扳机都吐不出子弹了。這时,我突然觉得自己的右后背挨了重重一击,随后就身不由己地倒在地上。
这时,副连长来到我的身边,见我右胸部和后背部不停地冒着血,就命令道:“你中弹了,自己下去吧!卫生员可能一下子上不来。”那时我年轻气盛,感觉伤得不是那么厉害,还以为只是后背被炮弹的弹片炸破了点皮,还想继续往前冲,就说:“这机枪坏了,再拿把给我。”副连长说:“不行不行,你还是先下去。”副营长过来看了看我伤口说:“快快快,卫生员上来了,先给你包扎再说。”卫生员也以为我是右后背中弹,就用纱布从我肩膀斜着绑了好几圈,搞得我的右手都没法动弹了。见我还不肯离开阵地,副营长喊道:“你不要命了?先下去,这仗还愁没得打?”
当我往回走时,伤口开始剧烈疼痛起来,痛得我直冒汗。此时,天已黑了。在路上,我碰到了旅长童国贵,他先问了我的伤势后,又问了部队是否冲进了马围子村等情况,随后又告诉我离这三四里路的团卫生所所在地。
我忍了半个多小时的疼痛,才勉强走到了团卫生所。此时,我嗓子直冒烟,口干得要死。团卫生所是临时搭建的帐篷,所有设备都很简陋。由于处在敌人炮火射程之内,按规定不能点火烧水,卫生员只能用酒精茶缸烧了一杯水。而且这杯水每个伤员只能喝一小口,根本解不了渴,无奈只得再忍。此刻,团卫生所正不断涌进伤员来,医生和护士是手脚不停地抢救包扎,根本来不及顾及我们这些轻伤员。
我足足忍了近三个小时的疼痛才轮上换药。护士开始给我进行第二次包扎清理时说:“你是被子弹击中前右胸锁骨下又穿透后背的,幸亏子弹没留在里面,否则就要动大手术了。”她给我前后的两个伤口都上了药,并用了许多药棉花。我才感觉疼痛减轻了一点。
晚上10时左右,团卫生所的轻重伤员已是拥挤不堪,人满为患了。负责转移伤员的卫生所领导劝说道:“同志们,去后方医院的担架已不够用了,只能给重伤员用,自己能走的就跟着担架后面走吧”。我们这些能走的伤员只得跟在老百姓的担架队后面往后方走。此时,天空上不时亮起照明弹,子弹在飞。我们这些伤员由于负了伤,也没吃晚饭,加上体力透支严重,再怎么都跟不上担架队的速度。120多里路走了将近10个小时,直到第二天早上9时左右才到达后方野战医院所在地。
孔庆云珍藏的淮海战役纪念章
在野战医院食堂,我们这些饿极的伤员一见到小米饭和馒头,就端起碗来狼吞虎咽,当时感觉好像从来没有吃过这么香的馒头和米饭。
就这样,我离开了淮海战役的战场。淮海战役结束后,我随部队又先后参加了渡江战役,以及解放大西南、云南剿匪等战役和战斗。1951年提干,1953年前往齐齐哈尔市第七步兵学校,参加全国空军干部集训。集训结束后,我返回重庆白市驿机场办干部集训队,任军事教员。1954年8月,奉命调往云南边防部队任营、团参谋助理员等职。1969年12月,我复员回到老家浙江省浦江县,担任县城关供销社副主任和工会主席。1984年9月离休。
(责任编辑 王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