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平流缓进的浪漫恋歌
2023-09-25宋献普
宋献普
教育部组织编写的普通高中教科书《语文》必修(上)诗歌朗诵单元选取了古诗《邶风·静女》。这是一首描写男女青年幽期密约的爱情诗,别具真率纯朴之美,令人感动!不过,对于诗章之间的关系却存在争议。
全诗共三章,凡十二句,四句为一章。多数学者认为第一章描写姑娘在城墙角落约会男子,自己却总不出现,急得男子抓耳挠腮、犹豫徘徊,属于现实情景,是实写;第二、三章描写的“应当是那位痴情的小伙子在城隅等候他的心上人时的回忆”[1],是虚写。也有人认为“《静女》三章并不重复:第一章写久候不见,心情焦躁;第二章描写静女出现,赠予彤管(爱情信物);第三章写美好回忆,移爱于物”[2]。笔者认为,三章的主体内容皆是写实,通过叙述男女主人公由相识到相知,由相知再到相恋的爱情历程,表现二人情感的递进与升华,是一曲平流缓进的浪漫恋歌。
首先,从形容静女的词语变化来看,“姝”“娈”“美”是存在明显差异的。先秦无名氏《书后赋诗》:“宝珍隋珠,不知佩兮。祎衣与丝,不知异兮。闾姝子奢,莫知媒兮。”《诗经·东方之日》:“东方之日兮,彼姝者子,在我室兮。在我室兮,履我即兮。东方之月兮,彼姝者子,在我闼兮。在我闼兮,履我发兮。”汉乐府《陌上桑》:“使君遣吏往,问此谁家姝?秦氏有好女,自名秦罗敷。”陆机《赠纪士诗》:“修姱协姝丽,华颜婉如玉。”其中“姝”与“宝珍隋珠……祎衣与丝”“东方之日……东方之月……”“谁家姝”“华颜婉如玉”照应,多是说明女子的容貌美丽或穿戴华丽,且多为初识相见。而“娈”则更侧重表现品质优美,如《诗经·车辖》:“间关车之辖兮,思娈季女逝兮。匪饥匪渴,德音来括。”阮籍《咏怀(其四)》:“交甫解环佩,婉娈有芬芳。”“娈”与“德音”“芬芳”照应。另外,“娈”多描写熟悉的对象,如《诗经·泉水》:“娈彼诸姬,聊与之谋。”“谋”的对象是“诸姬”,就是同姓的、同乡的姑娘。相较于“姝”与“娈”,“美”更进一层,不止于外表的光华照人,也不仅是品德的优秀,而是全面的情感认同,比如声音、姿态、气质、习惯、形体、眼神、技艺等。
其次,从对主人公相关的细节描写与叙事场景的空间转移来看。姑娘开始“俟我”,说明她已心生好感,但或许是因为性格活泼调皮,或许是为了考验男子是否真心诚意,姑娘并未冒昧地远离城郭,而是“爱而不见”,使得小伙子“搔首踟蹰”。青年憨厚、执着、急切相见的形象非常可爱,恰恰因为这一点,才打动了姑娘的芳心,获得信任和更亲密的接触距离,使她将后来密会幽约的地点由狭窄逼仄的“城隅”转向空旷开阔的牧野。自“隅”而“牧”,象征人物内心世界微妙的变化:疑虑、顾虑、思虑逐步消解,对对方的认识渐次加深,最终敞开心扉,相逐于野,步入对方更深刻、更广大的世界。“贻我彤管”标志着两位青年的情感与爱恋进入新的发展阶段,即由相识到相知。这时的姑娘已不再徘徊犹豫,她决定赠送“彤管”给青年,这是一种充满勇敢、承载爱慕而又自然的表达。
阅读诗歌,必须对文字,尤其是变动的文字充满高度敏锐性。从“贻我彤管”到“自牧归荑”,作者为何不言“贻我彤管”“自牧贻荑”或“归我彤管”“自牧归荑”?“贻”与“归”错落有致,是否具有言外之意?“归”通“馈”,如《史记·周本纪》:“晋唐叔得嘉谷,献之成王,成王以归周公于兵所。”除此之外,“归”有出嫁义,如归有光《项脊轩志》:“余既为此志,后五年,吾妻来归。”更加值得注意的是,《诗经》里的“归”作“出嫁”讲,常常兼用比兴手法,如《诗经·周南·桃夭》:“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桃花灼灼、桃子累累,象征繁衍子孙、欢乐交融。又如《诗经·汉广》:“翘翘错薪,言刈其楚。之子于归,言秣其马。……翘翘错薪,言刈其蒌。之子于归。言秣其驹。”古代嫁娶必以燎炬为烛,“翘翘错薪”以折薪、刈楚为兴,表现主人公希冀女子嫁给自己的愿景。《静女》经过“俟我于城隅”的犹豫、“爱而不见”的考验、“贻我彤管”的示好,到最终“归荑”,用赠送荑草含蓄地象征以身相许、繁衍子孙、百年好合之意[3]。荑草已经超越了植物、礼物等基本意义的层面,成为爱情信物和由相知到相恋的标志物。
最后,从“彤管”“荑”来看。“彤管”究竟指什么?学界众说纷纭,毛传有“女史赠笔”之说,认为“彤管”是笔管或笔,此说将女主人公的身份坐实,理解过于狭隘,不足信;林庚、冯沅君先生主编的《中国历代诗歌选上编(一)》认为是乐器,郝志达先生主编的《国风诗旨纂解》认为是女子的配饰[4],周满江先生校正的《诗经》认为“彤管”和下文的“荑”均指“红管草”。古时候固然有以乐器、配饰、头发、衣服等为定情物,但在《静女》一诗中,都莫若周先生解作“荑草”妥当,理由如下:
“管”同“菅”。《说文》:“菅,茅也。从艸,官声。”《毛诗故训传》释“荑”曰“茅始生也”。荑草初生,颜色赤红如丹,如东晋·郭璞《游仙诗十九首(其一)》:“临源挹清波,陵冈掇丹荑。”再生则变,色为青绿,如魏晋·无名氏《子夜四时歌》:“绿荑带长路,丹椒重紫荆。”最后长成白茅草,如《诗经·白华》:“白华菅兮,白茅束兮。”女子以荑草相赠,或许正是为了用荑草的生长见证他们的爱情、婚姻、白头偕老。联系原诗,如果说从“城隅”到牧野强调的是空间的变化,那么从“彤管有炜”到“洵美且异”则在强调时间的推移,正如《诗经·采薇》“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靡室靡家,猃狁之故。不遑启居,猃狁之故。采薇采薇,薇亦柔止。曰归曰归,心亦忧止。忧心烈烈,载饥载渴。我戍未定,靡使归聘。采薇采薇,薇亦刚止。曰归曰归,岁亦阳止。王事靡盬,不遑启处。忧心孔疚,我行不来”,通过薇草“作”“柔”“刚”的变化说明时间的流逝,又通过时间的漫长暗示乡愁的与日俱增与回家的遥遥无期。《静女》又何尝不是如此?第二、三两章难道仅仅赠送了一次荑草吗?显然不是,从“彤管有炜”“洵美且异”与“说怿女美”“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来看,青年不厌其烦地赞叹荑草之美,反复表达自己爱屋及乌的真实心理,应当是多次接受过姑娘的馈赠,这样既给读者阐释文本巧妙留白,又水到渠成地勾勒出主人公爱恋愈浓弥烈的情感历程,正如《诗经·周南·关雎》“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参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通过“流”“采”“芼”荇菜以赠之,表达自己对淑女的思慕之意,又通过“琴瑟友之”与“钟鼓乐之”委婉曲致地表现斜风细雨式的温柔爱抚与更进一步的狂风骤雨式的激情热恋。
另外,“彤管”与“白茅”作为荑草的两个生长阶段,也具有丰富的象征意义与内涵。红彤彤使人联想到充满生命力的脸庞,或者富有朝气的青春,而白茅使人联想到银丝鹤发、慈祥静穆的晚年,或者洁净白皙的皮肤,如《诗经·硕人》:“手如柔荑,肤若凝脂。”当然,作为一种芳草香花,荑更象征美德,如《诗经·野有死麇》“白茅纯束,有女如玉”,谢灵运《赠从弟弘元诗》“毖彼明泉,馥矣芳荑”。
总而论之,《邶风·静女》通过词语变化、人物细节、空间转移、事物形象、时间推移暗示了主人公情感的发展与历程,是一曲平流缓进的浪漫恋歌。诗中主人公的爱情是纯真的、理性的、成熟的,过程是完整而曼妙的。“此乃述卫风俗男女淫奔之诗”“此淫奔期会之诗”等说实在是多有曲解,未得真旨!
【注釋】
[1]庞坚等.先秦诗鉴赏辞典[K].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1998:82-84.
[2]周建成.关于静女二则[J].现代语文,2002(10):23-24.
[3]杜凤坤.静女中的管荑文化新探[J]现代语文,2008(9):16-17.
[4]郝志达.国风诗旨纂解[M].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1990:161.
(作者单位:陕西省西安市新城区西光中学高中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