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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元对立思维带来的灾难

2023-09-25

读写月报(高中版) 2023年8期
关键词:民族主义思维文化

【閱读导引】2021年9月,位于大连市金石滩国家旅游度假区的日本风情街“盛唐?小京都”开业仅仅几天就在网民的强烈反对下宣布停业。许多情绪激动的网民对这条风情街发起了铺天盖地的口诛笔伐,声称这是“忘记国耻”、是“文化侵略”“伤害国人感情”。这条由政府发起的、投资60亿元人民币的风情街在巨大的舆论压力下就此关停,从此一蹶不振。有网友犀利地评论:“此次网络谩骂,骂死中国商铺1000余家、日本商家4个、尼泊尔商家一个,成功赶走‘汉奸打工人员’3万余人。”

这场由狂热分子发起的网络暴力运动带来的损失是巨大的,它破坏了几万人的就业,更给无辜的从业者和游客扣上了“不爱国”的帽子。建设日式风情街就是忘记国耻?吸收外国文化就是被文化侵略?当我们只用这种非黑即白的方式来思考时,就是在进行二元对立思维,正是这样的思维在制造越来越多的极端情绪。这是一种认定所有人都应该与自己有相同的行为及思维方式的价值判断,而事实上一个问题可以有多种结论。通常来说,年幼的孩子会持有这种二元观,因为他们年幼的大脑还不能深入探察分辨出各个事物之间的微小差异。不幸的是,许多成年人,甚至老年人依然如巨婴般维持着这种思维方式。他们固执地认为自己掌握的知识是正确的、完美的。这种自负使得他们拒绝听取任何不同意见,拒绝改变自身明显错误的行为。

历史学家萧功秦认为,在极端思维的影响下,原本民间正常的、朴素的民族主义“扬眉吐气”心理情结,逐渐演变成了一种达尔文主义的、优胜劣汰原则支配下的民族“大目标”。这种主动进攻型的态度强调的是“你流氓我也流氓”的马基雅维利主义,即为达到主体自以为“崇高”的目标,可以不择手段,采取一切办法的主义。实际上,真正成熟的大国是宽厚雍容的,人民的心态是自信平和的。热爱国家和民族不意味着就要沉浸于悲情之中,我们要相信,我们的力量足以保卫自己。

【作者简介】萧功秦,湖南衡阳人。上海师范大学人文学院历史系教授,复旦大学当代中国研究中心特聘研究员,上海交通大学国际与公共事务学院政治学教授、博士生导师。

【附文】

为何极端民族主义者越来越多?

萧功秦人类文化的进步,尤其是价值理念与思维方式的进步,其实是相当缓慢的。一个民族在长期历史中形成的文化观念,往往具有强大的历史惯性。

传统的“天下秩序”文化心理,长期以来,已经积淀为人们的无意识与潜意识,在国家重新强大起来以后,会重新被激活,从“假死”状态,一变而为真实状态,并在某些人群中恶性膨胀,形成文化上的“返祖现象”。

在这里,可以举一个例子。2017年,某出版社出版了一本湖南某博导、教授写的《文明源头与大同世界》。该书作者居然声称,经过他的研究,古苏美尔文明、古埃及文明、古希腊与古罗马文明,统统都是中国移民创造的。

该作者还公然宣称,德国人与法国人的祖先都是由古代中国的人演化而来,连英语与英国人都发源于大湘西的英山,连日本人、韩国人、东南亚人,也都是来源于此地。作者由此还断言:世界上一切文明,都是发源于中国。

我原以为这种违反基本历史常识的虚妄大话,是个别人的梦呓,不会有人相信,没有料想到的是,它居然能写成书出版,还受到相当多的人的欢迎。有人声称,“这种观点可以提高中国人的文化自信”,有推荐者还赞赏该书说,“华夏先进了一万年,落后了一百五十年”。两百年前的“天下中心观”居然再次跃然纸上,这表明,天下中心论的文化观念再次被激活,并迎合了社会上广泛存在的盲目自大的心理。

近年来,一种以“厉害国”为标志的虚骄民族主义思潮,再次在社会上盛行起来。为什么国力强大起来以后,反而会出现虚骄的民族主义的回潮与膨胀?

从社会心理的角度来解释,由于中国人百年来受列强欺侮。强烈的悲情一直憋着一股气,已经积压了一百多年。于是有人认为,现在中国崛起了,人们可以在任何地方、任何时间表达我们百年来压抑的情感。在相当一部分国民中,尤其是青年人中,产生了把长期压抑的屈辱感通过高亢激昂的方式予以宣泄的群体心理。

其实,早在二十多年前,在中国经济刚进入起飞阶段时,这种情绪就已经在中国民间出现了,1996年与2009年先后出版的《中国可以说“不”》《中国不高兴》就代表了这种高调民族主义思潮的登台亮相。

它们鼓吹中国要在世界上“持剑经商”,它们提出,“我们要在世界上管理比现在大得多的资源,经济上进行管理,政治上进行指导,我们要领导这个世界”,“未来的资源分配:谁厉害谁说了算”。

这些高调派把“和谐社会”“和平共处”均看作是“书生之谈”与“误国之论”。在他们看来,人类不是和谐相处的“命运共同体”,而是“有你无我”“你死我活”。这些书强调的是“你流氓,我也流氓”的马基雅维利主义,为达到自以为“崇高”的目标,可以不择手段,采取一切办法。

《中国不高兴》在短时期内发行了数百万册,受到相当一部分青年读者的热烈赞同。历史悲情所具有的情感性与激情性,像一把干柴,很容易在国人中被煽动起来。

如何看待这一文化现象?这就如同一个进入发育期的16岁的孩子,刚长了点肌肉,自己觉得就是个大人,总要在村里比试比试,显示一下自己肌肉的力量。这个孩子的心智方面,欠缺与人交往的成熟智慧,谋求让村里人承认的意愿,远强于对切身利益的真实考量。

如果说,十多年以前,“天下中心”的虚骄文化心理与大国民族主义已经有了结合的趋势,那么,当下中国,传统的“天下秩序”的文化心理与民族虚骄心理相结合的同时,又会掺杂另一种因素,那就是,过去曾出现的极端主义思潮在雌伏多年以后,又在民间的某些人中再次活跃起来。改革开放四十年来,极端思潮在我们民族的理性层面曾受到严肃的批判,但它的深层次因素,包括它的思维方式与价值观念,仍然死而不僵,时时会顽强地表现出来。

这里可以举一个例子。不久前,印度发生嚴重疫情,每天有数十万人感染新冠病毒,每天都有数以万计的家庭因失去亲人而痛苦;然而,却有人幸灾乐祸地把印度人焚尸烧火的照片,与中国火箭上升时的火光照片放在一起,以形成鲜明对比。

这理所当然地受到社会大众的广泛批评与谴责,连发布者本人也认了错,撤下了相片。然而,一位复旦大学的网红教授(沈逸),却出来刻薄地讽刺,说那些对该相片事件进行批评谴责的人,都是虚情假意的“圣母婊”。

这位教授对印度疫情苦难中的普通人民,表现得如此无情冷酷,这种人性泯灭,实在令人觉得匪夷所思。然而他的冷酷极端言论,却仍然能得到为数众多的网民的点赞与支持。这一切到底是什么原因?只要我们理解极端思潮的潜在影响力就明白了。

从极端思潮的“阶级论”向极端民族主义转变其实是轻而易举的。因为它们的共同点是,都是在道德上的自我优越感的支配下,不把对方看作人,所以可以任意碾压对方。从对“阶级敌人”的“格杀勿论”,到当今民间“战狼”网红的“虽远必诛”,其实只有一步之遥。他们的价值观念与思维方式是高度同构的。

这就是为什么当下中国出现了那么多不讲人性的、冷血的极端民族主义者的原因。为什么中国年轻一代的学者中,居然出现这种民族主义者?为什么他们还会受到“巨婴”般的青年网民的热烈欢迎?

某些年轻一辈从来没有吃过极端思潮的苦,既没有受到过学校人文教育的启蒙,又缺乏“灾难启蒙”。所以他们会在自以为的“国力强大”的想象中忘乎所以。极端民族主义貌似“政治正确”,又让他们暴得大名、左右逢源、名利双收,如此只赚不赔的生意何乐不为?

在民粹浪潮中,做个万人喝彩的网红“英雄”很容易,但要摆脱掌声与利禄的吸引,用良心说话,保持理性与冷静,始终以民族的长远根本利益为重,而不是像当年的咸丰皇帝那样,在敌强我弱、兵临城下的危局中,仍然置社稷命运于不顾,贪图一时的快感。

要做到这些,就需要人文修养、理性与冷静,需要智慧,需要从历史中获得真知的知识底蕴。

“天下中心”的文化心理、极端思维的潜意识,与虚骄民族主义,这三者一旦彼此结合起来,其力度之大,对于我们的民族将是灾难性的。

这里要强调的是,这种民族主义会由于网络虚拟空间环境而如虎添翼。这是网络世界的特点所决定的,网络会把同质信息不断地进一步叠加起来,网络使用者的信息会不断反复固化,形成受原有观念层层包裹的“同温层效应”。网络精英会自以为受到“正义”的支持者的最广泛支持,他们生活于自己的“信息茧房”中,他们生活在自己制造的“观念果壳”里,却自以为掌握了“宇宙的真理”。

网络时代的民粹主义会让人类的常识理性在公共空间被迫边缘化。

一方面,是民间的自鸣得意的网络“战狼”;另一方面,是从来没有受到过人文教育洗礼的、在“信息茧房”中长大的“巨婴”们。

这两者具有天然的亲和力,他们彼此呼应,前者以虚骄的大言高论,来满足后者对人生意义感的虚幻追求。

后者对前者提供的源源不断的舆论支持,使前者暴得大名,享受虚荣与掌声。

前者越来越得意忘形,后者则越来越如痴如醉。双方彼此唱和、相互强化,试图以此来影响社会舆论与决策者,这对一个民族的未来是非常危险的。

(来源:微信公众号:萧功秦论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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