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孙古道绝处逢生
2023-09-25Joyce
凌晨,我们终于把所有装备收拾齐整,坐上了发往新疆的火车。逼仄、充满年代感的绿皮火车在一声声轰鸣中冲入烟霾笼罩的旷野,山体和林木像绿浪般划过车窗……这之后,我们到达伊宁,踏上乌孙古道徒步之旅。
我越走越困,鼻子像漏水的龙头,不断滴溜出鼻涕,却丝毫不觉得冷,好像下一秒就要睡着了,攀爬全凭意志。
乌孙古道,纵跨天山山脉,历史上是众多游牧民族的必争之地,也是乌孙人西迁的大通道。整条古道由草甸、雪山、峡谷、冰河、达坂、石子滩构成,穿行难度系数之大,被誉为新疆徒步路线的“天花板”。
云朵滤过强烈的高原阳光,这天的天气像是为户外活动量身定制的。我充满期待,一路上与队友攀谈,怀着轻松愉快的心情穿过高山针叶林,仰躺在软垫般的草场,踩着树干渡过湍急的河流。然而,山里的天气变幻莫测,很快阴云就带着淅淅沥沥的雨点悄然而至。气温骤降,雾气似幕布般笼住四下,眼前的视线变得不太清晰。我们赶紧往营地大步疾走,希望借此产生一些足以挺过这场冷雨的热量。
琼库什台河谷营地是此行的第一站,我们抵达后,驼着行李和帐篷的马队还未跟上,幸好针叶林枝叶繁茂,形成了天然的躲雨棚。低矮的枝桠正好作为晾衣架,我们把湿衣服挂上去,一边拉伸蹦跳,一边咬牙扛着冷风瑟瑟发抖。
待马队抵达,沿着河谷支起帐篷,铺好蛋壳垫,我们终于在天寒地冻的荒野中有了一席容身之地。黑夜吞没了山脊,大家小跑着钻进主帐里抱团取暖。领队泰森的厨艺让人连连叫绝,所有人一边哆嗦,一边因为食物的慰藉快乐地晃动。
第二天,一觉醒来,帐篷上覆盖着一层厚的雪,昨日漫山遍野的葱郁在一夜之间消失了,周遭仿佛换了全新的布景。也正是在今天,我将打破自己人生中一天内徒步公里数的最长纪录。
穿越行进的目的地,是暴风雪中的瓊达坂(山顶的隘口),它的海拔达3744米,我们需要爬升大约1000米。山体被马道和登山者的足迹划分成褐白相间的条纹。一开始,我为了保持鞋子的干净,尝试在地势更高的白雪地上行走,对体力造成了极大损耗,后来索性放弃,选择不容易消耗力气的道路,但糊了一脚的泥。
临近正午,大雪密密麻麻地砸在身上,风吹得人脑袋生疼。扛过约五公里没有太多爬升的路程,我实在抵不住寒风了,便躲进路边一个荒芜的木屋里避寒,吃一些补给食物,坚果、面包、饮料等,一股脑儿吃完,狼吞虎咽仍不觉满足。休整完毕后,迷迷糊糊地跟着大部队朝达坂进发。雪山草甸的新奇感只维持了不到一个上午,眼前白茫茫一片,我开始感到厌倦。褐色的土石与白雪交错,无论横纵都一眼望不到头,好像进入了一个冰雪版的“盗梦空间”,甚至无法想象出口的地点。原来人在热量匮乏的时候,大脑会自动“宕机”,我只管跟着队伍的脚步埋头行走,无论怎样都不停。
迎来第一个高坡。我两手杵着登山杖,感觉像在椭圆机上运动,用背大肌和臀腿发力,中等匀速向上攀爬。随着海拔不断升高,我的体力跟着下降,呼吸变得愈加困难,挣扎着翻过第一个坡后,看见另一个大斜坡耸立眼前,此刻我几乎是绝望的。这种达坂又叫皮牙子达坂,有好几个平台,上了一个平台,还有另一个平台,很容易让人崩溃。
我越走越困,鼻子像漏水的龙头,不断滴溜出鼻涕,却丝毫不觉得冷,好像下一秒就要睡着了,攀爬全凭意志。在可见度不足20米的风雪里,我盯上一个大石头,心里盘算着怎么走过去,坐在上面睡一会儿。这时候,团队中的苍狼大哥来了,他招呼我到山顶拍照。山顶正处风口,凛冽的风伴着鹅毛大雪可劲儿地吹,我当时心想:这人怎么回事儿?不冷吗?怎么要在这里拍照?后来才知道,原来从意识恍惚想要睡觉的那一刻起,我已经处于失温状态。而喊我拍照、分享音乐的两位大哥,无疑是救命恩人。
今天徒步的路程超过了24公里,下山的路很长,路上景致很独特,但我没有气力拿出相机镜头,只想快快到达下一个营地,到达温暖的地方。
我们脱掉鞋袜,光脚跑进河里。这是几天来第一次触碰流动状态的水,天山融雪的河水冰凉细腻,这一刻,疲惫与酸胀完全被治愈。
约莫晚上7点,终于到达营地。
突然停止机械式的奔走,双腿仿佛立刻生了锈,行动变得迟缓呆滞。两位大哥和教练帮忙搭好帐篷,我立刻钻进去,裹上全部衣服,但还是止不住地打冷颤,高原反应加上失温后持续低烧,使得身上出现了严重的水肿。便携灯管和头灯组成的光源穿过烹饪产生的烟雾,使整个帐篷雾气蒙蒙。半梦半醒间,同伴端来鲜甜的鸡汤、大盘鸡、蒜苔牛肉和青瓜炒蛋。温暖的汤食下肚,我涕泗横流,不知道是身体恢复时的自然反应,还是劫后余生的感触。
这一觉睡得温暖舒适。第二天醒来,帐篷外依旧是一层厚厚的积雪。清晨的空气凉飕飕的,太阳从山间缓缓升起,我们收拾行囊,再次出发。
这天的路程有18公里,整体难度不高,多是下行和少许爬升。我加入走得更慢的摄影爱好者队伍,背着相机走走停停,相比前一天的“酷刑”,今天终于感受到了一点徒步的惬意。
好天气把每个人从严肃行走的状态中拉出来,大家步履轻快,穿梭在泥土路上。下坡路很长,围着山体弯弯绕绕,在一个转角处,一条波光粼粼的河流跃然出现在山谷间。我们脱掉鞋袜,光脚跑进河里。这是几天来第一次触碰流动状态的水,天山融雪的河水冰凉细腻,这一刻,疲惫与酸胀完全被治愈。
考虑到接下来还有湍急的冰河要过,休息十几分钟后,继续上路。迎着尘土在山间爬升,因为感冒且体力欠佳,我不敢减衣物,时下又热又累,只能硬扛。到达河流前,山体都是黄土坡,沿着河流再往远处走,脚下是灰色的沙砾,河水呈现出牛奶般的质感。山路时而平缓,时而陡峭,有的地方密布石头滩,有的地方被河水截断,风景始终美好。按照计划,我们本要乘溜索过河,但先到达了河水较浅的地方,索性骑着马队的马过了河。经过一座独木桥,提前抵达今日扎营的科克苏河营地。我仍在低烧状态,吃过消炎药后,赶忙钻进睡袋进入梦乡。
新的一天,目的地天堂湖。它是乌孙古道徒步路线的必经之地,从科克苏河营地出发,需要蹚过八次冰河。接近零度的水冰凉刺骨,而且水流湍急,队友们拖拽着湿漉漉的裤子,依靠快速行走来取暖。而我因为低烧只能骑马过河,有一种在游戏中作弊,未能尽兴的遗憾。
继续穿行在科克阿拉皮也沟。越过草坡爬上山顶,天空突然飘起大雪。植被在短短十几分钟内变白,前方队伍的脚印很快就被茫茫大雪覆盖。为了过河,我只穿了一条速干裤,非常冷,心情不由得沉重起来。万幸,大雪只持续了一段时间,天便放晴了。走走停停,看着地上巧克力色的泥土与雪白的积雪,正嘟囔着想吃奥利奥,未曾想此时,历经几日艰难奔走,驱动我出发的湖泊——天堂湖,居然就出现在两个山石后边!但这个瞬间,我没有想象中的欣喜若狂,最先涌上心头的感受是松懈——终于到达歇脚点了!
湖水的颜色随天气和光线而变幻,阴云飘来,碧蓝湖光随之变暗,风掠过,水面泛起涟漪。不同的角度,天堂湖都带给我不同的震撼。环抱的山体结构质感各不相同,临湖的滩涂线条细节丰富,水面影影绰绰,空中浮云似絮……我一时不知道是该举起相機,还是继续沉浸在感官体验中。
正流连着,原本静谧的天空忽然被撕开了一道口子,塑料子弹般的冰粒倾泻而下。冷空气一下子钻心透骨,我们加快前往营地的步伐,暂时把美景抛之脑后。先头部队已经在营地扎好主帐,从天堂湖里取了饮用水,准备餐食。我冷得不愿离开煤气灶半步,彻底放弃责任心,把活儿都交给队友,换上臃肿的厚衣裤,抱着保温杯在炉灶前发呆。
自从发烧后,一切冰河体验都与我无缘,所以徒步的最后一天我是在马背上度过的。第一次长途骑马,我的感受是:非一般的颠簸和大腿内侧的极限训练。
离开天堂湖的这个早晨,阳光驱逐了阴云,天气回暖了些,我们整理好装备继续向达坂进发。天堂湖的另一侧,耸立着此行的至高点——海拔近3900米的阿克布拉克达坂。临近山脚,踏上一片银灰色的石子滩,回头看,占地数百平方米的天堂湖在视野中缩小成一个小蓝圈。
我们一头扎进风雪中的达坂。今天大概需要爬升800米,再步行剩下的2/3行程,才能到达营地。翻越第一个坡后,风雪开始强烈,有时会突然吹来一阵卷夹着雪花的狂风,我必须伏低身子扎稳登山杖,等待大风过去后再继续往前走。攀爬难度越来越大,大家都走得提心吊胆,除了防风防晒,还需要时刻抬头关注前方的道路是否正确,预判未知的风险。近山顶处,积雪使得鞋底打滑,走一步后滑两步,很容易出现跌倒的情况。
明明山顶就在眼前,明明路程看起来已经不长,但近乎垂直的坡度,越发局促的道路和不断打滑的脚步,让这一切只是海市蜃楼。翻过阿克布拉克达坂的那一刻,我脑海里已经没有任何想法,领队说了几句话,我只听清楚一句:“之后都是下坡路”,不由得松了一口气。然而没想到的是,今日的困难才刚刚开始。
下山的路是连绵不绝的土地和石子滩,走在前面的苍狼大哥凭借登山杖的支撑,面无表情地奔走在各式石头上,我跟着他以5~6km/h的速度走了约莫一个小时,但距离海拔2千米处的营地仍遥遥无期。指南针告诉我们,现在我们还停留在海拔3千米之上。
天色渐暗,天气变得阴冷,石子滩越来越多,还出现了一些需要爬升和过河的地方。为了避免过河出现意外,领队泰森带我们换了一条路线,但需要徒手攀岩过一个小坡。我的低烧还未痊愈,膝盖隐隐作痛,行动艰难迟缓。好不容易攀上垂直的岩石,眼前又出现一条被冰雪覆盖的羊肠小径,一边是高耸的山坡,另一边便是凌空的地面,脚下稍不注意就会打滑。泰森拽着寸步难行的我走完了这条路。
石子滩弯弯绕绕,没完没了,据说整条路有十公里长,我感觉好像走了一个世纪,非常崩溃,最后作为倒数的队员来到营地。次日,我们整装待发,这天需要穿越30公里的被数十条冰河隔断的泥土路和石子滩,前往黑英山口,完成本次乌孙古道的正穿之旅。
自从发烧后,一切冰河体验都与我无缘,所以徒步的最后一天,我是在马背上度过的。第一次长途骑马,感受是:非一般的颠簸和大腿内侧的极限训练。期间有一个很有意思的小插曲。我乘坐的是领头马夫阿依登的马,小马一直稳稳当当载我们过河,水再急再深都不在话下。但经过一条小河边时,阿依登受到一位游人的“蛊惑”,打算收钱让他骑马过河。小马先是安全把我们载到了河对岸,然后回头载客人。突然一声响,回头一看,小马竟然把阿依登和客人都翻到了河里。马怎么会滑倒?况且是如此简单的河?想来就很好笑——万物皆有灵,小马一定是不乐意被来回差使,便借机闹了一个恶作剧。
骑行队伍并没有比徒步队伍更快,一方面因为路途平坦,除了过河以外没有什么难度,且徒步队伍比我们早出发;另一方面,我们总要回头追赶、管理马队中不配合的马,来来回回花费不少时间。为了打发漫长的马背时光,我向马夫阿依登学习起新疆话的数字发音,从1数到10,从11数到20。
临近山口,大家的手机陆續有了信号。与前方团队取得电话联系后,我忽然意识到,这次堪称“暴虐”的行程,被折磨的身体和身处陌生环境的不安情绪,都被留在了这通电话里。
(编辑 胡倩)
作者简介
Joyce
作为一名商业咨询顾问、艺术和户外运动爱好者,我喜欢在理性构建的大框架之下,在旅途中感受鲜艳色彩和多元文化,也在人迹罕至的地方探索新的体验。不断尝试用文字和摄影记录值得回忆的瞬间,希望这些美好时刻也能为你可爱的生活带来一些新的灵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