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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南古道考察记

2023-09-24摄影胡正刚

云南档案 2023年4期
关键词:滇缅公路漾濞永平

■ 文/ 摄影 胡正刚

博南古道是南方丝绸之路的重要路段,这条道路联通云南大理与保山,西出缅甸、印度,因穿越险峻的博南山,得名“博南古道”;保山旧称永昌,因此又名“永昌道”。博南古道既是联结四川、云南,通达缅甸和印度的交通路线,也是西南边疆政治、经济、文化和民族交流的通道。

自秦汉开辟至今,博南古道已有2000 余年历史。两千多年的时光里,虽然具体线路和通行状况数有变迁,但博南古道的路线始终清晰可辨。从大理苍山南麓的龙尾关出发,顺西洱河而行,经过天生桥,进入漾濞县境内的合江铺,经漾濞驿、横跨漾濞江的云龙桥、大觉寺、太平铺、打牛坪驿,经胜备桥渡过顺濞河后,进入永平县境内的黄连铺。之后经过万松庵、娘娘叫狗山、杉松哨、永平县城、花桥驿,翻过险峻的博南山,进入杉阳坝子,渡过澜沧江上的霁虹桥后,进入保山地界,经平坡、水寨、板桥,抵达永昌府治。继续西行,即出境缅甸。

悲怆和艰辛交织的险绝之路

在历史的长河中,博南古道是一条悲怆的道路。唐朝南诏时期,大理洱海地区的商贩经博南古道到高黎贡山和怒江区域经商,当准备返回故乡时,他们却陷入了巨大的困境——冬天,高黎贡山积雪封路,苦寒难行;夏秋季节,穹赕(怒江河谷中的潞江坝)酷热无比,瘴毒肆虐;好不容易捱到春天,积雪消融,天气凉爽,钱财和路费却耗尽了,依旧无法返乡。羁旅中的行旅作歌遣愁:“冬日欲归来,高黎贡山雪;秋夏欲归来,无那穹赕热;春时欲归来,囊中络赂绝。”

云南西南部河谷密布,夏秋季节,天热多雨,河谷滋生蚊虫,传播恶性疟疾,造成行旅伤亡。明朝嘉靖年间,杨慎戍滇经过霁虹桥时,澜沧江河谷的瘴气让他胆战心惊,“有大瘴,零雨始旭,草玄叶脱时,行旅忌之”。直至近代,对行旅之人而言,途径瘴区仍旧是一件充满危险的事。

如今,人们已经知道瘴疠产生的原因,可以有效预防和治疗,但在医疗水平和认知程度欠发达的时代,瘴疠无疑是致命的,令行旅之人闻之色变。

天生桥和江风寺

博南古道的起点是苍山洱海间的龙尾关。南诏时期,洱海南北两端各建了一座关隘,北边的为龙首关,又名上关;南边的是龙尾关,又名下关。如今,龙尾关所在的下关镇已成滇西的繁华市镇,城市迅速扩张,龙尾关曾经雄壮的城楼、城墙、关隘几乎已经完全消失,后人在原址上重建了城楼,街道穿楼而过,两边是密集的商铺。

洱海西南角由宽变窄,湖面逐渐过渡为河道,是为西洱河,是洱海的唯一出水口。西洱河南流到苍山南麓的江风寺附近,两岸高峰耸峙,河道狭窄,水流激荡。江风寺旁的岩壁上有一个石孔,西洱河流经石孔,流水常年冲刷溶蚀,岩壁底部疏松的沙石坍塌,石孔成为河道的一部分,顶端的岩石巍然不动,形成一座天然石桥,得名“天生桥”。天生桥是博南古道的必经之地,旧时,桥旁建有戍楼,并有城墙连接龙尾关,是大理城南面的雄关,形势十分险要。

天生桥与西洱河,旧时,这里是博南古道的必经之地

天生桥和“不谢梅”是大理的胜景,《大理府志》记载:“深堑绝壑,石梁跨之,凭虚凌空,可度一人,故名天桥。桥边激水溅珠,宛如梅树,人呼曰‘不谢梅’,亦奇观也。”

数十年前,人们在西洱河上修建了节制闸,并在天生桥附近的河道上修建了一座电站,之后,天生桥下的流水变小,不谢梅的景观随之消失。

天生桥江风寺位于两山之间的一个小山包上,北面是杭瑞高速公路,南边是320 国道,两条并行的道路,分别位于西洱河的北岸和南岸。

江风寺始建于南诏时期,与龙尾关的城墙相连,寺为二层重檐阁,殿内供奉风伯雨师,正殿的门楣上挂着一块“风满楼”牌匾。江风寺内有几块石碑,分别刻有“汉诸葛武侯擒孟获处”“天威径碑”“元世祖平云南碑”“洪武平西碑”等碑文,记述了历史时期发生在洱海区域的重大历史事件。

丞相天威一径通

江风寺旁边的山岭中,有一段尚可辨识和行走的砂石路,是博南古道遗存的路线,路旁的石壁上,有一块摩崖石刻,上书“天威径”三字——这是博南古道的另一个名字。

在清代文人关于博南古道的诗文中,“天威径”频频出现,它的命名与蜀汉丞相诸葛亮相关。人们认为,博南古道(天威径)是武侯开辟的,清人程觇在诗歌《澜沧江桥》中曾写道:西南江阻百川雄,丞相天威一径通。

西洱河边的江风寺

相传三国时期,诸葛亮率军征讨云南的蛮王孟获,诸葛亮恩威并施,对孟获“七擒七纵”,孟获心悦诚服,立誓:丞相天威,南人不复反矣。据说“七擒七纵”中的一次,即发生在博南古道上的天生桥附近,因此当地人将这条古道称为“天威径”。

清缅战争期间,赵文哲曾在军中效力,他创作过一首题为《天威径歌》的诗,诗下有序:大理龙尾关以西,抵永平三百余里,石径崎岖,相传为武侯师行所经,志乘所谓“天威径”也。在诗作中,赵文哲如此形容这条道路:“蜿蜒一径走博南,何似褒斜谷之口。谁将此径锡嘉名?丞相天威今不朽。”

与赵文哲一道在征缅清军中效力的诗人赵翼途径漾濞大觉寺时,创作了《题大觉寺》,诗中有句:闻途空说天威径,何处遗踪访七擒?诗末,作者自注:自大理龙尾关至永平三百余里,传是武侯过师地,郡志谓之“天威径”。除了诗人身份外,赵翼还是一位功底深厚的史学家,他怀疑武侯并未到过滇西,“七擒孟获”之事也有虚构的成分,因此他认为天威径与武侯的关联是“闻途空说”。

博南古道沿线的诸葛亮崇拜

将博南古道命名为“天威径”,是云南地区诸葛亮崇拜的一个缩影。博南古道沿线,处处都有诸葛亮的遗迹和传说。清代学者、诗人桂馥曾任永平县知县,在一首题为《题永昌府志》的诗歌中,他如此形容保山地区人们对诸葛亮的尊崇:天威到处祠丞相,战阵逢人说沐英。

民国时期,学者赵藩途径永平时,亦作诗描述当地武侯祠的盛况:丞相天威定永昌,南中行处有祠堂。保山地区有许多武侯祠,霁虹桥东头就有一座,祠中供奉有诸葛亮侯的画像。祠堂内悬挂着清人孙叶飞创作的一幅对联:江色照须眉,公独有大儒气象;山光明几席,我还瞻名士风流。

漾濞与永平之间的打牛坪、娘娘叫狗山的命名方式也与诸葛亮南征有关。传闻武侯南征经过打牛坪时,见当地人以人力耕田,十分辛苦,诸葛亮于心不忍,“鞭土牛以训夷”,“教当地土人使牛以代耕之事”。因缅怀诸葛亮恩情,当地人遂以“打牛”为村名。

赵翼在军旅中途经叫狗山时,创作了一首题为《娘娘叫狗山》的诗歌,回溯了地名的来历:相传武侯昔南征,夜迷失道绝深侦。忽闻此姥一呼犬,寻声得路始度兵。在当地,这个传说深入人心,人们将这座山称为“娘娘叫狗山”,在山中建了娘娘(观音)庙,庙中供奉着娘娘和狗的塑像。

赵藩对诸葛亮与打牛坪、娘娘叫狗山的关联持怀疑态度,认为是穿凿附会,但也理解当地人对武侯的尊崇和敬仰,作诗表达自己的见解:打牛叫狗殊荒忽,附会都缘服武乡。

合江铺:大理西行第一驿

西洱河流至天生桥后,一路向西流淌,在漾濞县境内与漾濞江汇合。两水合流的地方,称为合江铺,是博南古道上的一个重要驿站。旧时,从下关出发的马帮和行旅,到达合江铺时,已经走完一程路,需要在此歇宿休整。

合江铺是一个因驿道而兴盛的村落,如今,旧时的合江铺析分为两座村寨,分别是小合江村、大合江村,两个村子都在去往漾濞的公路边。

徐霞客西行途中,在合江铺住宿时,实地考察了合江铺的山川地理。人们通常认为,此地得名“合江”,是由于漾濞江和西洱河两条江河在此交汇。通过实地踏勘,徐霞客发现,除漾濞江和西洱河外,还有亨水桥下的溪流也汇合于此,因此“合江”实际是三江汇流。

清乾隆三十四年(1769 年)正月,与赵翼、赵文哲一同在征缅将士中效力的王昶经过合江铺时,被当地的美景吸引,“沿途柳丝垂垂,间以缃桃作花,风景绝佳,山趾流泉,时时淙潺界道”。时节才是正月,当地柳丝已经透出新绿,桃树也已经开花,不难想见合江地气的和暖。

横跨漾濞江的云龙桥,旧时,博南古道穿桥而过

赵翼在合江铺的经历十分有趣,赶赴滇缅边界前线途中,他在合江铺住宿。刚睡下不久,听闻京师来的官兵经过此地,要在村中歇宿。已经安睡的赵翼起床出屋,把寓舍让给京兵,自己住到后山的破草棚中。他作诗记述这件事,诗题为《至合江铺已就宿矣,忽京兵来,乃移避于山后》:“数间寓舍让京营,移就山家破草棚。人共马牛眠一屋,月随风雨涌三更。也知入市应安堵,自笑从军转避兵。信是健儿骁可畏,先令胆落到书生。”

漾濞:驿道先通,开化不后邻邑

离开合江铺后,沿着漾濞江继续北行,经过金牛屯时,看到路边矗立着一座高峻的山峰,中间有一道深切的缺口,有刀劈斧削之势,雄奇壮丽——这是苍山西麓的石门关。数百年前,徐霞客沿着博南古道赶赴保山时,被石门山的景观吸引,特意留宿此地,登山游览。

离开石门关后,继续前行,不久后就到达了漾濞县城。

漾濞是博南古道上的重镇,县名源自流经县境的两条江河:漾水和濞水。“漾”字常见,“濞”字则显得陌生,东汉许慎编著的《说文解字》中,将其解释为“水暴至声”。

史志中如此记述漾濞:“地连别属,境外一隅”,但“自汉永昌设郡,驿道先通,开化不后邻邑”。漾濞的文明进程,与博南古道的开辟关联密切。旧时,漾濞境内的驿道沿线分布着“九关十八铺”,即九个关卡,十八个可供商旅住宿的驿铺,还设有白马哨、清水哨、后山哨等哨所。

云南纳入明朝版图后,官方以漾濞境内的雪山河为界,分设样备巡检司和打牛坪巡检司,前者由蒙化府(府治在今大理巍山)管辖,后者属永昌府永平县。民国初年,漾濞正式设县,疆域大体为旧时样备、打牛坪二巡检司故地。

漾濞是杨慎进入戍地永昌的第一站,在《滇程记》中,他记述了行经漾濞的情形:下关八亭而达样备……循涧行,巨石峭峨,鸣若轰霆……迩关有花桥,桥皆架木飞梯,横栺悬度,人上之慄。样备驿九亭而达打牛坪,途径横岭,其高侵云,缘箐以升。

云龙桥飞跨漾濞江,是一座气势如虹的铁索桥,也是旧时博南古道上重要的关卡。明朝弘治年间(1488-1505 年),漾濞江东的蒙化府与江西的永昌府共同出资修建了云龙桥,为保证桥畅通无虞,两府制订了详尽的管理规程和维修期限、方式,维修所需的资金由双方共同承担,比例为“蒙三永一”。如今,这座桥仍旧能够通行。

柏木铺和大觉寺

渡过云龙桥后,驿道在山岭间穿梭,旧时,这段驿道称为“永平道”。

古道上的第一个驿铺是柏木铺,位于漾濞坝子西边的山脚下,徐霞客经过这里时,时称“白木铺”。村中树木繁茂,浓阴匝地,古道穿村而过,村口有一座石头牌坊,顶端石梁正反两面分别写着“秀岭连云”和“博南古道”。

秀岭是漾濞坝子西部的山岭,高峻连绵,耸入云霄,形同一架横亘在大地上的巨大屏障,因此被称为“横岭”,岭中有横岭铺,是博南古道上最艰险的路段之一。杨慎和徐霞客途径这座山岭时,横岭之名仍存,后人认为“横岭”之名不雅,将之更名为“秀岭”,横岭铺也同时更名为秀岭铺。

离开柏木铺后,下一个歇脚点是舍茶寺。博南古道崎岖坎坷,人马容易饥渴困顿,有僧人在道边建寺,为过往行旅提供茶水,寺庙因此得名“舍茶寺”。清代,寺名变为“大觉寺”。

舍茶寺位于博南古道边,是商旅行人的必经之地。赵翼经过这里时,创作了《题大觉寺》,诗中有这样的句子:马行危蹬蹄包铁,佛守荒庵面落金。由诗意推测,清代时,大觉寺已经荒芜,佛像面部的金箔也脱落了。

如今的大觉寺是一座荒凉破败的院落,院门紧锁,被荒草和荆棘围得严严实实。离开大觉寺不久,坑坑洼洼的沙土路汇入一条柏油路,柏油路沿着山岭的走势蜿蜒前行,路面虽然不宽,但平整清洁。路两边的山坡上长满树木,数量最多的是核桃树。

从古驿道到滇缅公路

沿着柏油路走了一段,路边出现一块石碑,上面标注着“滇缅公路”字样和里程,继续前行一公里,又一块石碑出现,上面表示里程的数字增加了一公里——石碑每隔一公里都有一块,是指示里程的路牌。一块石碑旁有一个大石碾,石面斑驳发黑,很有些年头了,石碾旁竖有一根方形石柱,沿路的一面刻着“滇缅公路遗址”字样,原来我正行走在1938 年开通的滇缅公路上。

滇缅公路与博南古道的路线相同,部分路段就是在古道的基础上拓宽、平整、完善而成的。公路开通之前,穿越漾濞县城西边高峰峻岭——秀岭(旧称横岭)的驿道艰难险阻,通行十分艰难。

1877 年,英国上尉威廉·吉尔从上海赶赴缅甸八莫,翻越秀岭是他整个旅程中最难行的一段,“原先路面由很大的岩石铺成,此时岩石全部错位,缝隙间填满了深深的、僵硬黏稠的泥巴,两边是湿滑的河岸,缝隙被烂泥掩盖”。1882 年,英国探险家柯乐洪从中国广州出发,横穿广东、广西、云南地区,赶赴缅甸曼德勒。柯乐洪回忆自己的滇西之行时,把博南古道秀岭段视为大理-缅甸公路中路况最糟糕的一段——时逢雨水天气,崇山峻岭间“不能称之为路的小道变成了湍急的河流”。

1934 年,为处理滇缅边界的领土纠纷,“外交部特派云南边地调查专员”周光倬赴滇缅边区调查,从漾濞县赶赴永平县途中,他注意到这段道路路况十分糟糕,雨季时,路上的泥泞深及马腹,附近还有土匪出没,旅途艰险而危险。

滇缅公路开通以后,漾濞到永平的交通大为改善,而古道沿线的驿站、铺舍逐渐衰落下去,许多依靠为过往马帮、行旅提供食宿而兴盛的村落,也变得落寞了,有的甚至只剩下地名还与古道上的驿站、铺舍维持着关联。我沿途经过的合江铺、太平铺、打牛坪驿、黄连铺等驿铺都是这样的情形。

修筑滇缅公路纪念雕塑,漾濞县、永平县境内,博南古道部分路段与滇缅公路重合

当年古道上的太平铺,如今是太平乡政府所在地,街道上设有集市。离开太平乡后,沿着滇缅公路继续前行,路边有一座以百姓修筑滇缅公路为主题的雕塑,造型生动,栩栩如生。

从打牛坪铺到盛备桥

途经打牛坪村时,看到路边立着一块石碑,正面写着“打牛坪巡检司遗址”八个字。打牛坪是博南古道上的重要驿站,官方曾在此设置巡检司衙门,清朝咸同年间,衙门建筑毁于战火。

清缅战争期间,时任云南临安府知府的书法家、诗人王文治押运粮草到前线,途经打牛坪时,他创作了诗歌《打牛坪》。全诗四句:“军兴原不碍春耕,渍种每每嫩绿生。好煞清明新火后,一番疏雨打牛坪。”这首诗清新自然,描绘了一幅生机勃勃的“春耕图”。

在王文治的诗集《南诏集》中,编排在《打牛坪》之后的作品是《永平旅店病卧》,从诗题即可知晓,作者经过长途跋涉到达永平之后,一病不起,卧居旅店养病。这首诗中有这样的句子:“于役经三月,孤征更万峰。拥衾朝见日,不寐夜闻钟。已有阴阳患,宁无憔悴容?”羁旅之苦溢于纸面。

沿着平缓的下坡路继续西行,快到山脚时,一片开阔的河谷出现在眼前。两山之间有一条河,河面宽阔,水波静谧,向着南方潺潺流淌,河岸长满茂密的青草。这是顺濞河,又称盛备河,是漾濞县与永平县的界河。

两座并行的桥梁横跨河身,一座是涂着暗红色油漆的钢架桥,一座是与柏油路连通的钢筋混凝土桥。前者是修筑滇缅公路时架设的“盛备桥”,是公路上的咽喉要道,建成以后,多次被日本的战机轰炸,如今已成文物,后者是新修建的公路桥。盛备桥修筑之前,桥上有一座古老的铁索桥,供行旅和马帮渡江。

渡过盛备河,就进入了永平县境内。

地号“黄连”知苦到

盛备桥,桥下的盛备河是漾濞、永平两县的界河

黄连铺是博南古道进入永平后的第一个驿站,早先,这里只是一个小村落,因盛产药材黄连而得名“黄连村”。官方在此设置驿铺后,马帮和行旅往来不息,这里迅速发展为一个繁茂的集镇,地名也由黄连村更名为“黄连铺”。

赵翼前往永昌军营中时,曾在黄连铺住宿,作诗《夜宿黄连铺》:“揽辔从军道阻修,点苍南畔问星邮。寒灯野戍三更火,积雨深山六月裘。地号黄连知苦到,人思黑睡向甜求。燎衣暂卸征鞍宿,一笑翻当蔗境求。”

赵翼受地名“黄连”的触动,延伸感受到现实生活中的苦楚。“寒灯野戍三更火,积雨深山六月裘”,写透了当地的荒僻和苦寒,也写尽了征人的艰辛与劳苦,为了缓解这种艰苦,他只能寄希望于从睡眠中获取一丝甘甜。

如今,在黄连铺回荡了千百年的马帮驮铃和蹄声已经消散,但穿村而过的博南古道和滇缅公路,仍旧让人浮想联翩。

离开黄连铺后的下一个歇脚点是万松庵。万松庵位于永平坝子东边的山岭上,庵周围长满高大茂盛的松树,大殿门口的两株尤其粗壮,枝干几可摩云。寺名的来历,当和漫山遍野的松树相关。

旧时,万松庵是博南古道上的胜景,香火旺盛,“万松仙境”被列入“永平八景”。清代时,寺中有僧人住持。康熙间蒙化府的举人张端亮途径万松庵时,与庵中僧人相处甚恰,他感而作诗《万松庵》:僧不厌客来,客亦爱僧止。枯茗豁疏襟,谈深悟无始。

如今,寺庙已经冷落残破,只有大殿周围的古松和门楣上黑底金字的“万松重辉”牌匾还遗存着往日的繁盛。

永平县:长途通绝域

离开万松庵,走了一段山道后,重新折返320 国道,顺着国道西行,不久后就到了永平县城。

永平建置可追溯到东汉明帝永平十二年(公元69 年),朝廷在当地置县,以县境内的博南山为名,得名博南县,属永昌郡。历史上,永平长期由保山市管辖,直至1949 年才划归大理州,故永平的文化和习俗交融并蓄,既带着深刻的大理印记,也与保山有深厚的历史渊源。

王文治途经永平县时,作诗描述永平在他心中的印象:“城郭无三户,坡陀有万家。长途通绝域,小邑介边关。”前两句描述永平县城居民寥寥,百姓大多聚居在城边的山谷和丘陵中;后面两句描摹了永平县的交通和地理优势——从这里经过的博南古道,远通绝域,城邑虽小,却是边关间的要塞。

桂馥在永平知县任内,创作过许多以永平为书写对象的诗歌,《永平》即其中之一:边地山城小,衙斋古寺荒。苍苔缘榻上,怪鸟向人狂。桂馥虽是一方地方官,但远离故乡来到边僻之地任职,宦途生涯孤寂而萧索,他笔下的永平县是一座狭小的山城,县府署衙如同古寺一般荒僻,苍苔顺着床榻向上蔓延,长相怪异的鸟不但不惧人,还会向人狂鸣,入眼皆是异域景象。

永平县境内的博南古道,是整条线路中保存最完好的一段。花桥村在博南山脚,是一个人烟稠密的村落,博南古道开辟后,这里设有花桥铺。穿村而过的古道上,石头光滑圆润,印着深深的马蹄印,路两边的房屋古色古香,仍旧保持着旧日的风采。村中的古道边有一座高大宽敞的房子,是一家乡村电影院,如今已经闲置。

永平县境内的博南古道

山脚下有一座普照寺,寺庙旁边有一座宽敞的院落,如今是博南古道博物馆。院门口有一组雕塑,外形是行人牵着马赶路,其原型是美国人埃德加·斯诺,上世纪三十年代,他在博南古道上旅行时,曾经过花桥村。

历尽沧桑的升庵祠

离开花桥村后,道路向着山顶延伸,随着海拔攀升,森林越来越密,道路的坡度也越来越大。由于很少有行人经过,落叶覆盖了路面,一些裸露在外的石头,被厚实的青苔染成绿色。快到山顶时,路边出现一片废墟——这是升庵祠的遗址。

传说最后一次行戍永昌时,杨慎沉疴不起,地方官员和友人护送他回故乡四川,以全他叶落归根的遗愿。渡过澜沧江,翻越博南山时,杨慎因病重在途中气绝身亡。

当地人感佩杨慎的才情,同情他的遭遇,在他逝世的地方修建了祠堂,祀奉杨慎的英灵。一说升庵祠由杨慎的戍所改建而成,杨慎戍滇期间,在永昌府治和博南山中都有戍所——杨慎自号“博南山戍”,可能是虚指,也有可能寓示自己曾在博南山中领戍役。

升庵祠位于博南古道边,东边是花桥驿,西边是永国寺。过往商旅和行人路过时,常到祠中歇脚凭吊。祠堂初建时,塑有杨慎的偶像。民国初年,李根源率军西行,途径升庵祠时,将杨慎的塑像毁弃,改为供奉南明永历帝朱由榔——明末,永历帝奔缅时,曾途径博南古道。

与李根源同行的赵藩为升庵祠题写了一幅对联:

自号博南山人,唱酬遥寄张公子;

地近宁西禅寺,英魂常依李晋王。

上联中的“张公子”是永昌文人张含,他是“杨门七子”之一,杨慎谪戍云南期间,两人志趣相投,常携手同游,诗酒唱和。下联中的“宁西禅寺”即离升庵祠不远的永国寺,“李晋王”是南明将领李定国,与永历帝一同奔缅时,曾在寺中歇息。南明王朝覆灭后,后人缅怀曾途径此地的永历帝和李定国,从两人年号和名字中各取一字,将宁西禅寺更名为“永国寺”,寺中曾供奉李定国的神位。

近代诗人、剑川赵式铭途径升庵祠时,曾作诗《博南山杨升庵先生小祠》:庄介孤终不可作,乱峰高处小祠堂。已无酬唱张公子,尚有联居李晋王。夜宿鼷鼯留住迹,晨供巫觋剩余香。马樱花发春山寂,客路风烟正断肠。

因年久失修,博南山中的升庵祠日渐冷落,如今已荒废,仅剩断壁残垣,掩映在繁茂的树木和杂草中。

沿着古道继续行走,茂密的森林间出现一片开阔的空地,这里是丁当关,传说南明永历帝奔缅途中,晋王李定国率军与追杀他们的清军在此激战。离开丁当关后,道路开始下坡,永国寺出现在山腰。如今,这座寺庙已经略显荒废,门楼和墙头上杂草丛生,藤蔓蔓延,寺门也紧锁着,墙脚长着几株粗壮的茶树。

杉阳驿和江顶寺

沿着古道下山后,进入杉阳坝子,明清时期,这里设有杉阳驿——旧称杉木河驿,并设置有巡检司。

倒流河穿过杉阳坝子,汇入澜沧江,河上有一座石拱桥“凤鸣桥”,桥建于明代,是博南古道上历史最古老的桥梁之一。传说桥建成时,桥上方有凤凰鸣叫,该桥因此得名。徐霞客赶往保山时,曾途经凤鸣桥,他在游记中记述:“北下及溪,有桥跨溪,东来者,是为杉木河驿大道。其桥有亭上覆,曰‘凤鸣桥’。”凤鸣桥原是三孔石桥,近年来,由于河道淤塞,河床抬升,桥身大半已经被泥沙掩埋,但桥面仍旧能够通行。

杉阳是渡过澜沧江之前的最后一个驿站。沿着古道穿过杉阳坝子后,登上江顶坡,坡顶有一座寺庙,名为江顶寺。徐霞客经过此地时,寺庙的名字是普济庵,“有庵横跨坳中,题曰普济庵,有僧施茶于此”。

寺庙围墙边有一座门楼,门楼下残存着一段石头铺设的古道,路面宽度与门洞一致。门楼顶部镶嵌着四块方形石头,每块石头的正背两面各浮雕着一个字,组合在一起,分别是“雄关耸峙”和“觉路遥远”,笔锋苍劲,据说是康熙皇帝所书。常年风吹雨淋,门楼顶端坍塌了一角,石头也掉落了一块,每面只剩三个字:“关耸峙”和“觉路遥”。

从下到上依次是:澜沧江上的霁虹桥(新建)、中缅输油管道、大保铁路桥

霁虹桥:迤西咽喉,千百载不能改

离开江顶寺后,即进入澜沧江河谷。河谷幽深,两岸壁立,架设桥梁之前,这里设有渡口,名为“兰津渡”。人们依靠竹筏渡江,湍急的江水吞噬过无数生命。东汉永平初年,渡口处架设了藤篾桥;1295 年改架木桥,得名“霁虹桥”;明朝成化十一年(1475 年),澜沧江畔江顶寺僧人了然带头募捐,筹集修筑铁索桥的资金,组织人力在渡口处浇筑桥基,先架设铁索,再铺上木板作为桥面,建成横跨江面的铁索桥,名称沿用“霁虹桥”。

霁虹桥西岸的石壁上,有许多摩崖石刻,内容都是对霁虹桥重要地理和交通价值的描述,如“人力所通”“西南第一桥”“悬崖奇渡”“壁立万仞”“沧水飞虹”“天上星桥”“天南锁钥”“金齿咽喉”“要塞天成”……

杨慎戍滇经霁虹桥渡过澜沧江时,对澜沧江和铁索桥作了记述,“江流介二山之趾,两岸壁峙,截若墉垣,因为桥基。桥缆铁梯木,悬跨千尺”。徐霞客途经霁虹桥时,对霁虹桥赞叹不已,称其“迤西咽喉,千百载不能改也”。

霁虹桥下游修建水电站后,澜沧江水位上涨,铁索桥和摩崖石刻已被江水淹没,人们在原址上海拔更高的地方,重建修建了一座跨江铁桥,名称沿用“霁虹桥”。霁虹桥是一座钢梁桥,桥面用钢板连接而成,连接处有些许缝隙,在桥上行走时,一低头就可以透过缝隙看到湍急的江水,江风凛冽,桥身微微晃动,让人目眩腿软。

霁虹桥的上方,中缅输油管道和大理到保山铁路的跨江大桥如飞虹一般,横越江面。

经霁虹桥渡过澜沧江后,就进入了保山市隆阳区的地界。澜沧江西岸,博南古道上的第一个村子是平坡村,旧时,这里曾设平坡铺。古道穿村而过,石头上印着深深的马蹄印。

沿着古道继续西行,顺着陡峭的水石坎梯云路登上罗岷山,经水寨乡(旧时设有水寨铺)、大栗哨,越过山上的天井铺垭口,下山经板桥牛角关、官坡,进入板桥驿。行路至此,已进入保山市区。

从天堑到通途

时光滚滚向前,同样的道路,在不同的时代,通行方式迥异,行者的感受和认知也大相径庭。

杨慎谪戍永昌卫,走完大理下关到保山戍所之间的博南古道,用时5 个日程;100 多年后,徐霞客经博南古道行游滇西,在沿途的漾濞石门关、永平宝台山流连数日,途中耗时共10天;乾隆朝清缅战争期间,王昶因军务赶往云南永昌,走完博南路耗时6 天;1910 年,英国新闻记者丁乐梅从上海出发,穿过中国西南进入缅甸,大理市到保山市之间的旅程耗时8 天;1931 年,美国人埃德加·斯诺在云南进行“马帮旅行”,从大理市到保山市,用时8 天;1935 年春天,英国医疗传教士内维尔·布拉德利从云南昆明到缅甸八莫作了一次旅行,从大理市到保山市,同样耗时8 天。

杨慎之前,关于博南古道具体旅程的记述难以寻见,但路程固定,区别不会过大。直到上世纪三十年代滇缅公路开通之前,两千余年的时光里,往来于博南古道上的行旅,只能依靠马帮和步行,途中耗费的时间几乎没有变化,清代和民国时期,“八站路”是博南古道的标准耗时。

滇缅公路开通后,博南古道结束了不通汽车的历史,大理和保山两地间的通行状况发生了巨大变化。1939 年3 月——滇缅公路开通次年,西南联大教授、学者曾昭抡沿刚开通不久的滇缅公路西行,在滇西进行了一次旅行。其时,大理下关到保山县城之间的公路路程是256 公里,乘坐汽车旅行,通常1 天时间就能到达;但由于沿途需要翻越四座高山,部分路段十分险峻,乘汽车旅行途中,有时需要在永平县歇宿一晚,耗时2 天才能走完全程。

滇缅公路开通后,博南古道并没有被取代,而是继续作为马帮、脚夫、徒步行旅者的交通道路。公路上除了通行汽车,也被马帮当作马道,驮马与汽车同行的场景,是滇缅公路上的有趣景观。当时的年代,汽车是新奇的事物,不但百姓对其深感陌生,连马匹也有无从适应之感。曾昭抡在滇缅公路上旅行时,常看到这样的情景:马匹十分惧怕汽车,遇到汽车时,常常紧张得忘记避让,而是用尽全力与汽车赛跑,一直跑到筋疲力尽,才抄小路跑到山上或者离公路很远的地方,任凭赶马人如何吆喝或者拉扯缰绳都不起作用。

曾昭抡还注意到,昆明附近的马匹,由于接触汽车早一些,频率也高一些,并不惧怕汽车,遇到行驶的汽车还会主动避让;越往西行,马匹越惧怕汽车;下关以西的马匹,对汽车怕得要命。牲畜尚且如此,对于在博南古道上步行惯了的土著而言,汽车运输给他们带来的冲击和震撼无疑更大。

滇缅公路大理至保山段,大体延续了博南古道的路线,有的路段甚至就经博南古道拓宽加固而成,之后修筑的320 国道、大保(大理至保山)高速高路、大保铁路,其走向也大致与博南古道一致。如今,乘坐火车从大理市去往保山市,只需要一个半小时——同样的距离,从“八站路”到一个半小时,这巨大的变化让人感慨万千。时光深处的博南古道,一直在不断更新着自己,郁勃而坚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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