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渊明对明遗民文士自祭文创作的影响
2023-09-23陈柯洁
陈柯洁
摘要:陶渊明是自祭文的真正开创者,后世自祭文作品都与他有一定的渊源关系。由于特殊的政治背景,明遗民文士在创作自祭文时受到陶渊明《自祭文》的影响颇深,这些影响主要体现在祭文内容、文体格式、艺术结构、创作手法、艺术风格和思想志趣等方面。探究陶渊明对明遗民文士自祭文创作的影响不仅有助于了解明遗民文士追慕陶渊明自祭精神的思想轨迹,更有助于呈现后世自祭文与陶文的相互呼应。
关键词:陶渊明;自祭文;明遗民;影响研究
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3-4580(2023)03-0010-(06)
DOI:10.19717/j.cnki.jjus.2023.03.002
《自祭文》是陶渊明变革传统哀祭文的一篇散文作品,《自祭文》文本的创构是陶渊明立足于由他祭转向自祭的思想基础之上,借由文学的想象性让创作主体参与到祭文中去,使得祭文的对象主体客观化。目前学术界普遍认为,临终撰文自祭由陶渊明发端。然而在历史长河中,读者们并没有一开始就认识到陶渊明在自祭文这种特殊文体上的开创之功,陶渊明死后,自作祭文的行为和自祭文文体范式几乎断绝,到了唐代才算有了一定意义上的继承者。但唐代文人创作的自祭文保留下来的很少,仅在类书、笔记当中有零零散散的记载。宋代文人崇陶热潮也体现为对田园诗的创造性接受,鲜少提及《自祭文》。直到明代,不仅在诗话文话等理论作品中留下了不少品读陶渊明《自祭文》的批评之语,且出现了数量众多的自祭文作品并留存至今,其中明确拟陶渊明《自祭文》的占了大多数,这些關注与拟作将陶渊明《自祭文》的价值推向了顶峰。据现有文献资料统计,明代自祭文作品有30余篇,其中遗民文士创作的自祭文有16篇,可见其数量占比之多。除个别篇目之外,明遗民文士创作的自祭文明显有陶渊明《自祭文》的影子,无论是祭文内容、文体格式、艺术结构还是思想志趣等方面,都在不同程度上受到陶文范式的影响。这些遗民作者包括王象晋、张自烈、陈蕡闻、邱式耔、方以智、归庄、陈函辉等人,他们不仅处在一个共同的遗民环境之中,而且还有一个共同的身份,即陶渊明的追慕者。他们不仅咏陶和陶,如方以智创作了二十首《和陶饮酒诗》,其中不乏直接歌颂陶渊明自作祭文的行为、推崇他对死亡淡然态度的诗句,而且致力于陶渊明学术研究,如张自烈《笺注陶渊明集》对陶诗的评注在晚明算得上是独树一帜。已有的研究表明,在陶渊明影响史的研究上,对其《自祭文》的影响研究相当薄弱。因此,研究明遗民文士的《自祭文》作品,不仅能够从中窥探出陶渊明对明遗民文士自祭文创作的影响,还能进一步了解自祭文在明末清初的发展轨迹。
一、影响明遗民文士自祭文思想志趣的形成
祭文本用于吊唁死者,属于哀祭之礼文,应该由他人给逝者撰写,并在丧礼上诵读并焚烧。而陶渊明在自己属纩之际给自己写祭文,看似有违常礼,但这恰恰体现了他不同于常人的创作心态。袁行霈《陶渊明集笺注》说:“临终留有遗言者,检《左传》已可见。惟死前自作祭文,设想自己已死而祭吊之者,实始自渊明也。”[1]指出陶渊明是临终自写祭文的开创者。大多数研究者认为陶渊明自作祭文的意义在于缓解“临终焦虑”,其实并不能仅以此盖棺定论。陶渊明在文中有“陶子将辞逆旅之馆,永归于本宅”之语,可以发现他清醒地认识到自己不久将离开人世,所以他回顾总结了自己的一生,意义在于对这个人世间,对自己的生命作一个彻底的告别。尽管他能够坦然地面对死亡,但这旷达心境终究掩盖不住内心骚动,文末有“人生实难,死如之何”,一股愤慨彷徨感充溢其中。可见,陶渊明自祭也是他对现实环境不满、对自身价值得不到应有肯定、对生命短促所作的愤激之语,是抒情主体缓解临终的死亡焦虑从而达到暂时愉悦自身目的的表现。至少我们可以认为,陶渊明《自祭文》的精神价值有三个层面:一是告别生命,歌颂追求自然的人生理想;二是死亡的超前意识与豁达心境;三是缓解临终焦虑、愉悦自身。
明人武之望在《举业厄言》中谈及创作文章“师法”时说道:“读书作文,先要正其师法。”[2]谈及文章“拟古”时又说:“文字未有不法古而得者,虽作时文,亦必取法古文,然后格不卑,调不俗。”[3]可见明人在读书作文的时候,注重效法古人,以正文风文情。明遗民文士在建构自祭文的思想志趣上,便有意追法陶渊明。如陈蕡闻《自祭文》通篇描述的是自己的真性情,从“守静保己,优闲自忯,可对人言,可与天知。胸中坦荡而靡疑。惟是素心,偶爱闲咏。人间世兮何营?功与名兮何竞?我农我圃,是焉率性。懿懿林泉,悠悠山椒。茅屋数椽,芷葺几橑。烟云变态,风雨飘飘。众芳兮吾怡,鸟鱼兮为寮。澹兮容与,泊乎消囗。怀此愿兮勿伸,故长叹而以谣”[4]的描述中,我们可以看出陈蕡闻的为人处世和陶渊明极其相似,他所追求的也是一种守静自然的人生境界。陈蕡闻在回顾历历生平时,着重书写了自己对圣贤训语的品读与领悟、对大德大道的学习与践行、守静保己的行为处事、淡泊名利的素心初愿以及清贫自乐的田园躬耕生活。特别是他将这些置于争功逐利的现实社会之中,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和反差,从而使他更加肯定自己的行为操守、人生追求的时代价值和人生意义,更凸显他冲夷旷达、委心观化的人格魅力。即使到了生命的尽头,他也认为“乘流则逝,是达人大观”[5]。曹勋曾评其《自祭文》“文何冲夷旷达,委心观化,元亮高风,越千古而不能一二也”[6]。可见,在精神境界上,陈蕡闻和陶渊明一脉相承,对生死自然之道反复思索之后达到释然。
再如王象晋《自祭文》。根据蒋宸英《新城王方伯传》记载,王象晋是明朝有名望的士族中人,在明亡之后他选择隐居躬耕,不再过问政事。在他九十岁之际,自写一篇祭文将隐居后的遗民生活总结为“不敢丧心,不求满意,能甘淡泊,能忍闲气。九十年来,于心无愧。可偕众而同游,可含笑而长逝”[7],可见他不仅在行动上追随陶渊明过起了隐居生活,在思想精神上仍以陶为典范。“可含笑而长逝”道出了他面对死亡的超脱与坦然。
张自烈的《自祭文》则由陶渊明对死亡的豁达转向了对现世价值难以实现的焦虑。他在《笺注陶渊明集》卷六中说“今人畏死恋生,一临患难,虽义当捐躯,必希苟免,且有纩息将绝,眷眷妻孥田舍,若弗能割者。嗟乎,何其愚哉!渊明非止脱去世情,直能认取故我,如‘奚所复恋‘可以无恨,此语非渊明不能道”[8],批评时人畏死恋生,赞美陶渊明自然生、坦然死的精神境界。和陶渊明面对死亡的平和、自然不同,张自烈视死亡为生命的解脱。他说:“念昔贤属纩尝自祭,今张子未死自祭,自祭又不死,张子何心哉!”[9]又说:“是时张子昼夜祈死,不得死,又不忍死,徒死不死皆无益。”[10]他的求死之心中萦结着挥之不去的痛苦郁怀。同样是面对着黑暗污浊的现实世界,陶渊明只字未提,而张自烈则愤然控诉“制科弊极矣”,以至于自己满腹学识与抱负却“穷困四十年”。“悲”字贯穿着全文,他悲的是这个无情的社会,更是自己一事无成难以实现人生价值的生命,可以想象他叹生求死的心境。张自烈族弟张勋烈曾评价说“是芑山《自祭文》,陶征君后,赖有是篇耳”[11],指出了张自烈《自祭文》在陶渊明《自祭文》后的地位,认为张自烈《自祭文》颇得陶公《自祭文》之妙。
方以智的《自祭文》并不是临终时候写的,而是明亡后逃难到广西府梧州时写成,之所以自写祭文,是想告别过去的自己,迎接崭新的人生。明亡后,方以智为了逃避厄运隐居到梧州云盖寺,因追慕陶渊明洒脱尘外的风范,作了二十首《和陶饮酒诗》。可以说拟陶《自祭文》是他對过去的告别,而《和陶饮酒诗》字里行间体现的是他对未来的期许和向往。《和陶饮酒诗》最后一首即表明了他归隐的决心:
修士多顾忌,吾宁率吾真。末世风俗薄,尤喜山中淳。终岁无闻见,但道禾苗新。虽历干戈后,口不言胡秦。茅屋各相望,永无车马尘。始知衡山懒,无异杖人勤。远公不饮酒,偏与陶公亲。饱食但高枕,绝迹不问津。有时濯清流,漉以手中巾。古今为同调,同是羲皇人。[12]
可见,他所向往的生活仍然是陶渊明式的率真、自然和宁静。但朝代的更替使得他无法实现这样的人生追求,心中的亡国郁结和忠义之道始终无法排解,只好每日与悔恨纠缠,以至于和友人张自烈一样走向求死的境地。在《孤史序》中方以智说:“张子年五十有八,先自祭,与子诀,而今不死。无可道人年四十有四,庚寅以僧被执于粤,求死不死,自祭之,遗书诫子,而至今不死。……吾辈下地时,即时以死自存。”[13]可见,他虽然追慕陶渊明,却没能做到陶渊明那般放下亡国之恨、现实之悲,转而关注自身、回归自然,只能以悲剧终结。
从思想志趣上看,明遗民文士自写祭文的用途一目了然。其目的在于抒发个体的生命情感,这种对生命的体悟或超然,或苦闷,或惆怅,或畏惧。他们从不同的角度解读陶渊明《自祭文》,并有所领悟。由此观之,陶渊明不仅影响了他们自作祭文的创作心态,更影响了他们对死亡的认知与对出世入世的思索。
二、影响明遗民文士自祭文内容框架的构思
从写作框架上看,陶渊明《自祭文》可以分为四个部分:第一部分交代自祭的时间,预示死亡;第二部分自述生平、感怀身世;第三部分想象死后亲人送葬的场景;第四部分是是临终嘱托,以“人生实难,死如之何?呜呼哀哉”发出感慨,总结全文。该文文章结构完整,内容上以抒发人生理想为主,不似一般祭文大篇幅叙述生平和歌颂功业,陶渊明仅仅围绕归隐田园之趣书写,字字真切,不见雕琢,可见归隐之后的生活才是他追求的理想人生。陶文的写作框架与内容为明遗民文士创作自祭文提供了可模仿和借鉴的蓝本。
如陈蕡闻《自祭文》先是交代自己写祭文的时间和缘由,“岁惟辛酉,十有一日。寒风号呼,白日萧索,圣囗乃至,万刺刺贲。闻陈子将长辞人世,永即幽宅,长侵伊始,万事冥漠”[14];接着从“幻幼而沈师,肇授楚辞”开始,一直到“乘兹辰以飘摇,形与魂兮俱空”,这一大段文辞都是在叙述自己的生平,重点突出对隐居时期的生活之欣慰和满意;继而想象“宾友叹息,妻子号嗟。长则垂泣,幼乃笑歌”[15]死后亲友送殡的场景;最后对生死问题作一番充满理趣的感慨。可见,陈蕡闻《自祭文》在谋篇布局上与陶文基本一致,但相较于陶文,陈文末尾多了总评和盖棺定论之语,即:
修短一时,千古长恨。亦一时尔,与化笑怨。德如颜渊,才若贾子。迄于吾年,死而死矣。况区区又逾之矣。天地稊米,而足挂齿。乌乎哀哉!先不动心,是亦有道。告子不难,矫情镇物。幼而习焉,其心安焉。内靡怖念,外罔戚颜,而矧永叹,没乃吾宁。乘流则逝,达人大观焉。乌乎哀哉!语从此终,笔从此绝。生死岐途,命曰永决。即新宫以不还,入幽室而长闭。[16]
结尾阐发自己对自然生命、对天地万物、对道的理解与释然,其中有对生命短促的焦虑,也有对自我心态的反复开导与舒怀,看出其对死亡的坦然接受。
王象晋《自祭文》也着重描述隐居的田园生活,书写躬耕之乐;此外,归庄《自祭文》可以说是他的人生自传,从对出生落地的记载到想象自己死后亲宾送奠场景的书写,我们可以感受到归庄受到陶文的影响之深,虽然不免落入刻意模仿的窠臼,但归庄对现实遭遇、人生命运以及生死的深刻理解、感悟和概括,同样使人感到新警。
死后本应归于空无,但明遗民文士自撰祭文不仅仅是为了纪念自己的生平履历,还通过想象自己死后发生的种种事情表达对人间仍有留恋的执念,这一点和陶渊明“人生实难,死如之何”的感慨异曲同工。
三、影响明遗民文士自祭文文体范式的建构
陶渊明《自祭文》并没有沿用一般祭文约定俗成的行文规范,而是自创体制,其文体体制相当成熟,直接影响了后世自祭文文体范式的建构。明遗民文士在建构自祭文文体上受到陶文的影响,表现为直接模仿或改造陶文的语体形式、对陶文抒情和叙事相结合的创作手法之继承等方面。
(一)语体形式
陶渊明《自祭文》以四言韵文为主,辅之以五言、六言和八言,打破了一般祭文句式有序、整齐划一的语体形式,使得抒情不受文辞限制。此外,全文隔句押韵,多用偶句,文辞流畅优美、舒展自如。可见陶渊明《自祭文》奠定了中国古代自祭文的主要语体形式。明遗民文士在此成熟体制的基础之上,有所发微,表现为对陶文语体文辞的直接借用和对陶文语体范式的间接模仿。如陈蕡闻《自祭文》不仅直接借用了陶文文辞稍作修改,如将陶文中“陶子将辞逆旅之馆,永归于本宅”改为“陈子将长辞人世,永即幽宅”,改“天寒夜长,风气萧索”为“寒风号呼,白日萧索”等;还模仿陶文语体形式,如用四言韵文语体,五言、六言等参夹其中,隔句押韵、语辞清新脱俗,还使用“呜呼哀哉”来引领全文,增强文章抒情效果。陈蕡闻严格按照陶文的语体范式来遣词造句,处处体现出陶渊明的影响痕迹。尽管是仿作,但也写得自然流畅,真挚感人。可见,陈蕡闻对陶渊明《自祭文》领悟至极,才能够写出基本同水平的佳作。其他人更多的是对陶文语体范式的间接模仿,如王象晋《自祭文》以四言句式为主,如祭文结尾“不敢丧心,不求满意,能甘淡泊,能忍闲气。九十年来,于心无愧。可偕众而同游,可含笑而长逝”[17],皆为对偶句式,隔句押韵;如陈函辉《自祭文》四言、六言、八言长短句式交叉使用,仍不离韵文语体,但流于板滞;再如归庄《自祭文》全篇四言韵文,文中有“靡靡勤劳,心有余闲。大道任化,百年无恨”[18]等句,与陶文中“勤靡余劳,心有常闲。乐天委分,以至百年”对生命自然规律的顿悟之语非常接近。
(二)创作手法
陶渊明《自祭文》对明遗民文士创作自祭文的影响不仅体现在语体方面,也表现在创作祭文的方式方法上。大部分研究陶渊明《自祭文》的学者都指出,该文对直接抒情、夹叙夹议手法的运用十分娴熟,抒情和叙事相结合的艺术创作手法使得文章兼具文学性与抒情性。明遗民文士在深入研究陶渊明《自祭文》之后,将陶文的艺术手法融入到祭文创作之中,体现为在叙述自己生平事迹的过程中大力抒发个体情感。如邱式耔《自祭文》在叙说自己身作囚徒,目睹中原王师被清军惨败的过程,字里行间表现了他痛恨敌人,想要恢复大明一统中原的抱负;再如陈蕡闻《自祭文》的叙事和抒情,但两者的结合尚未达到陶文的圆融。
除了叙事和抒情相结合的创作手法之外,在行文视角上陶文也有独特之处。日本学者川合康三指出:“‘陶子的称呼,表示死者是陶渊明自己。这里的‘陶子,是第三者式的叫法,但不能说就是第三人称。在中国古代,用‘某子的方式自称,并不罕见。第一人称、第三人称的说法,本来是西欧的概念,而‘某子应该说是第三人称式的第一人称,即一度离开自己,站在第三者的立场上来对自己加以指认。”[19]可见,陶渊明行文采用旁观者的视角展开叙述。明遗民文士在创作自祭文时,基本沿用了陶文的视角展开论述。
总之,无论是从语体形式还是表达方式方面考察,都可看出陶渊明《自祭文》对明遗民文士自祭文创作产生了重要的影响。
四、影响明遗民文士自祭文文章风格的形成
吴承学说:“陶渊明有《自祭文》,改祭亡亲故友为自我祭奠,时空置换,对象移易。于是,恭敬转而讽世,哀痛变为悲凉,在文体上也是一大创造,可谓奇文。”[20]这是非常准确的品评。刘勰《文心雕龙》中说:“祭奠之楷,宜恭宜哀。”[21]认为成熟的祭文应该具备恭谨表哀的风格。但陶渊明一改祭文恭谨哀痛基调常态,将《自祭文》写得真挚悲凉,充满个人抒怀的情感。如“天寒夜长,风气萧索,鸿雁于征,草木黄落”[22]作为抒情背景,夜寒風冷使得陶渊明预设自己的死亡场景带有一抹悲凉的色彩。与作者的独特心境和所处的时代气息互为衬托,总体给人悲讽意味,可谓辞到意到。清人钟秀《陶靖节纪事诗品》卷一《洒落》引祁宽语:“昔人自作祭文、挽诗者多矣,或寄意骋词,成于暇日。靖节绝笔二篇,盖出于属纩之际,辞情俱达。其于昼夜之道,了然如此。”[23]指出陶渊明《自祭文》辞情俱达、情辞并茂的文章风格,此阐释观点最为妥帖。此外,兼具理趣也是陶渊明《自祭文》的风格特色之一。在人间弥留之际,草木萧瑟之景引发出陶渊明对生命、死亡的感悟,以理性去观照生死,发出“从老得终,奚所复恋”的感慨,窥破生死,从容赴死。
明遗民文士自祭文文章风格的形成,除了作者本人的性情因素之外,还涉及到陶渊明的影响渊源。如张自烈的《自祭文》,作者把对现实环境和人生仕途关系的理解蕴含在艺术抒情之中,不仅在文中尽情抒发自己仕途无门的愤懑情绪,而且在面对白驹过隙,自己垂垂老矣的窘境时,不停地思考着生与死的问题,虽然陷入了“求死不得死,求生无法生”的无解之地,但也在哀痛之文中留下了对时间、生死的哲学思考;再如方以智在作品中论述自己为躲避战乱来到梧州隐居的事情,在叙述中抒发着自己对家国、对人生和对生死的真挚感怀,在探讨生与死的问题时,说出“生死一昼夜,昼夜一古今。此汝之所知也”的理性之语。此外,后人评陈蕡闻、归庄等明遗民文士自祭文文章风格颇具陶文风韵,既看到了陶渊明的影响因素和对陶渊明《自祭文》文章风格的继承与接受,又看到了陈蕡闻等人自祭文风格上的别异之处。如曹勋评:“莫澹适于靖节,蕡闻之质也似焉。夫是两君子,迹其所寄,意致寥绝,而要皆忠孝雷薄之而为忠臣,艮止之而为处士,有异而无殊体一念,根柢独深,所谓复见天地之心,则蕡闻平生无一违心之语,无一媚世之行,至性所秉,之死不易,盖得其合体而为质为有超然行于生死之际者矣。”[24]指出陈蕡闻《自祭文》均是闲情旷语,坦率真诚。钱继登评:“《自祭》一章,冲夷之致,多于情性至之词,千古文人,谢此旷识。”[25]不得不说这些品评是极有见地的,细读文本作品,确实可以发现陈蕡闻等人的自祭文既有陶文冲淡旷雅、兼具理趣的风格特色,也有自己独有的悲凉和凄怆。
总之,陶渊明《自祭文》的文章风格确实对明遗民文士自祭文创作产生了影响,陈蕡闻、归庄等人的自祭文也确实吸收了陶文的艺术经验,又将自己的人生阅历和对生死的感悟融汇其中,形成了既有继承又有新变的文风。
五、产生影响的原因
明遗民文士在自祭文的创作上体现出陶渊明《自祭文》产生的不同程度的影响,这种影响的生发可能是由于祭文文体发展的推动、晚明思想解放潮流的影响等文学、思想因素,但最大的因素应在于空前的民族危机下明遗民文士对陶渊明遗民身份产生的强烈认同。明清易代之际,民族危机空前高涨。一大批遗民文士面对易代的动荡不安以及家国破碎后的颠沛流离而痛苦迷茫,了无所安,是以身殉国还是苟且偷生,他们在生与死之间徘徊不定、彷徨挣扎。在如此艰难窘迫的生存环境中,他们纷纷将目光投向了历史长河,渴望在先贤那里找到安顿心灵、抚慰灵魂的一丝慰藉,于是,面临过同样环境、有着同样遗民身份的陶渊明便进入了他们的精神视野。李剑锋教授在《明遗民对陶渊明的接受》一文中指出:“在天翻地覆的明清易代之际,陶渊明首先是被明遗民作为晋宋易代之际的‘遗民接受的,成为被反复称引和尊崇的处世典范之一。”[26]可见,在尊陶崇陶的基础上对陶渊明遗民身份的认同是明遗民文士的普遍态度,陶渊明的隐居出世可以为明遗民文士提供了一条似乎可以选择的人生路径。如张自烈曾为陶渊明作传,他在《晋征士陶潜传》中说:“渊明耻就伪禄,宜列忠义,《通鉴》略其事,不书。《晋书》妄附《隐逸》,与公孙和伍世明夏仲御诸人并称,心甚非之。因据前史掇梁昭明所撰本传,僭为更定如左。”[27]对于陶渊明不为新朝服务而选择隐居不仕的行为,张自烈是非常赞同并歌咏的,他认为这是对旧国忠义的表现,相比陶渊明的洒脱的隐士身份,他更看重其身为遗民却不仕新朝的忠节之心。与在明王朝的积极入世相比,张自烈晚年沦为遗民后和大多数刚烈忠义的遗民文士一般,拒绝了清朝入仕的征辟,选择了退隐保全忠义之心。他隐居而著书立说、屡征不就的行径又何尝不是受到了陶公的影响呢?他在《笺注陶渊明集》序言中说:“人受命于天,遇有幸不幸,非智勇所克胜,求尽其在我耳。夫弃天亵天,位君相而逞其暴戾,立治朝而敢为奸雄,宜后世识者所诟厉。幸而忠足以讨叛,节可以廉顽,光昭史册,盛矣。”[28]廖文英为张自烈写的挽诗中有“留骨匡庐麓,陶潜前后身”一语,也是认为两人之间忠节义骨是相似的。方以智精通文学、史学、哲学甚至天文地理,被誉为“明末四公子”之一,在明王朝统治时期他高风亮节、气韵不凡,其才学、人品均受到时人推崇,而明清易代后他自甘退隐为僧,避开了清朝廷的征召,选择皈依佛门,其忠节之心被广为称赏;陈函辉在以死殉国前夕写下祭文,说:“予以六月殉亡,埋于是峰之脊。亦如远公、渊明、了元、东坡可以相视无愧。”[29]借助《自祭文》的书写达到个体生命悲愤的解脱。
明遗民与陶渊明之间的关系不仅仅是单纯的文学继承,而是灵魂精神上的相通。因民族危机被迫成为遗民的这些文士,对陶渊明的遗民历史产生了新的解读与共鸣,拟陶《自祭文》以抒发自己的生命体悟是他们跨越时空与陶渊明建立起情感联系的表现之一。
综上所述,明遗民文士不自觉地形成了一个自祭文的创作群体,这些自祭文见证着他们人生落幕的时刻,是和着他们的笑与恨落下的休止符。这些自祭文作品主要受到陶渊明的创作思想、表达方式的影响,在自祭文的文体形式与风格上也以陶文为宗。他们的自祭文作品既有陶文的艺术渊源,又有陶渊明的精神渊源。但需要指出的是,明遗民文士的自祭文作品虽然取法陶文,但并没能达到甚至超越陶文的高度。如陈蕡闻《自祭文》在措辞上体现更多的是对陶文语辞的模拟和摘抄,缺乏新意;方以智《辛卯梧州自祭文》行文不加规整,裁制凌乱,文风和自传文比较接近;在张自烈《自祭文》中看到的是他始终徘徊在生和死的痛苦邊缘、对现世价值无法实现的惘然心境;王象晋《自祭文》过于简短,看不到成熟自祭文体的体式;陈函辉《自祭文》言语直白不够质朴,略显激烈与粗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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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吴国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