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门

韩世奇

一

三十年一晃过去了。方东在南美洲度假旅游时，看到神秘的太阳门，忽然间特别地想娘。想娘的时候就是想家的时候，娘就是家，娘在家在。如今娘已去世九年了，娘不在了，家还在吗？

“我家住在黄河边上，黄河之水天上来，从中原大地上流过，滔滔黄河水，壮丽河山美……”是方东记忆中的歌谣。他想起了黄河边上的《黄河母亲雕塑》，乳白色的汉白玉显得高洁儒雅。“黄河母亲”身着唐装，表情安祥而慈爱，怀抱熟睡的婴儿，母子情深。黄河是母亲的化身，又何尝不是娘的化身？

三十年前，方东到美国安家，从此再无回过国。中国家中亲人可安好？他的思緒随着视线、光线在太阳门游走。空寂的天穹高远辽阔，蓝天白云水洗般的清净，他仰望天空，思绪又慢慢地飘向东方那五彩缤纷的天幕。

太阳门在南美洲玻利维亚，高3米，宽3.9米，门楣上刻有太阳神形象，是古代蒂瓦纳科文化时代的巨石门。考古专家分析是远古时代的神庙门。

他由太阳门联想到仙山庙庙门。小时候，母亲多次带他到仙山庙烧香，每次都让他在庙门外候着，说他年纪太小。他心里很恐惧，总盼着母亲早些烧完香回家。母亲说仙山庙很神秘，有灵气，从半山腰能望见庙门一片雾气缭绕。一闲云野鹤游方道人说那不是雾气，是仙气。

庙中鹤发却不是童颜的老道曾说，古时候有个孔老二，是圣人，你们家有个方老二，是读书料，将来是一名科学家。方家日后必然发达，子孙昌盛。这话着实让方东的母亲兴奋，更点亮了她的心。于是母亲成了仙山庙的忠实香客，一个孱弱的小女人从那以后精神起来了，说话嗓门大了，走路快了，下山时像是从蜿蜒的山道上飘然而来。方东听母亲复述老道的话感到茫然，但从母亲开心的笑脸上懵懵懂懂感觉是好事。

庙中老道言中了，方东长大后成了美籍华人科学家。比起孔圣人，方东连惭愧都不敢说，他感到无地自容。自出国后从未回过国，连母亲仙逝也没回家看一眼，基本的孝道都没做到。可以想象到家乡人的一片骂声：白眼狼，不忠不孝。方老师人多好啊，怎么生养了个忘恩负义的儿子。

方东记得哥有次打电话说，娘不在了家还在。我把咱家的三间老屋翻盖成了楼房，一楼哥住，二楼给你留着，永远是你的。哥话语很亲切，让他心里更愧疚。母亲去世没回去送葬，无论什么理由都显得苍白。他仿佛看见哥哥方明熟悉的面孔，圆脸、圆眼、圆下颌，眼尾、嘴角两边有皱纹，年轻时也有，肉皮松，可能是遗传，方东也有，只是皱纹浅一些。

发小博古在电话里质问过他，还说他数典忘祖。他无法辩解，也说不清楚。博古叫布谷，寓意丰收。上初中时他学习平平，但突然看起四大名著，说起话文绉绉，方东给他起外号博古，并很快传播开来。后来老师总结，博古之所以能考上省师大得益于阅读量大。他这匹黑马让方东和同学们刮目相看。

妻子高雁大声读太阳门景点介绍：太阳门是世界考古最伟大发现之一，每年9月21日黎明的第一缕曙光总是准确无误地射入门中央……她一边读一边惊呼，太神奇了！方东说，卯酉是日月出入之门户，卯属东方，酉属西方，日出东方，日落西方，东升西降是太阳运行之道。高雁说，你又想家了？方东没理她，他不是不想和她说，是说了白说。她不会明白真正的太阳门在东方。眼前的太阳门在他看来只是历史古迹，仙山庙的庙门才让他有一种与生俱来的神秘敬畏感。传说干旱时门楼上雕刻的飞龙飞升天空，腾云驾雾降甘露。那里是母亲的精神寄托，也是他梦牵魂绕思念母亲之门。

他有一定阅历后再思量老道的话似乎有几分道理。方东弟兄两个，方东两个儿子，两个儿媳妇又各生了两个儿子，子孙满堂啊。每每想到这儿，方东心里都美滋滋的，这种体会美国人不会有。不过这也让他懊恼，不能分享的幸福还是幸福吗？此次旅行他和妻子带着两个小孙子，一个七岁，一个三岁，是二儿子的孩子。七岁的孙子问他，爷爷！太阳门比你常说的仙山庙庙门气派吗？方东把仙山庙门楼上的雕龙说得神乎其神，活龙活现。孙子又问仙山上住有神仙吗？传说有，但爷爷没有见过。太阳神能打过神仙吗？孙子手指太阳门上手握权杖的太阳神雕像说。神和仙是一家，他们不会打架。

二

方东的父亲是一名小学老师，身体不好，患有慢性支气管炎。身材瘦高，腰稍弯，讲课很费劲，冬天尤其喘得厉害，像破风箱一样呼呼响。学生爱听他讲课，教室里很静，擦黑板时粉笔灰常呛得他咳出了泪水。方东上讲台替父亲擦，他也是父亲的学生。后来其他学生也替老师擦黑板。

从小学到初中，方东学习很好，上初二时还得过全公社数学竞赛第一名，奖品是一部收音机。高中时方东学习成绩更好了。那年高考完估分填报志愿，父亲一句话就把专业搞定了。

方东的父亲说，老二，学医吧。爸爸身体不好，日后看病、吃药图个方便。方东很孝顺，放弃了想学计算机专业的想法，选择了医学专业，被省医科大学录取。遗憾的是方东大学没毕业，父亲就离开了人世。大儿子方明，大女儿方珍，二女儿方平哭成了泪人。他们看父亲不闭眼，以为父亲是因长期患气管炎并发肺气肿、心衰，一口痰卡在喉咙窒息身亡而不甘。方东回来了，他紧赶慢赶也没赶在父亲咽气之前到家。他拉着父亲的手泪珠子扑簌簌往下掉，打湿了父亲僵硬的手。父亲的手奇迹般地抖动了一下，也许是父子俩隔世的心灵感应吧。知夫者莫过于妻，母亲说父亲是因为方东才闭不上眼睛，一是因为临终前没能见小儿子一面，说上话；二是没等到他当上医生；三是小儿子没娶上媳妇。他们的母亲用手拨拉一下父亲的眼睛，真的就闭上了。

方东成为一名医生基本没有悬念，女朋友吗，大三就有了。方东本来计划带女孩回家让父母见一见，但又感觉不合适，他怕父母嫌弃女朋友的长相。女朋友长得十分漂亮，漂亮当然能让父母高兴，方东顾虑的是她长了一个翘臀，并且爱穿紧身衣，走到哪里都是独领风骚。方东能想象到父母见到她生气的表情，结果肯定是他俩分手，这让他难以接受。方东的女友叫燕子，性格开朗，快人快语，去哪里人没到说话声和笑声已到了，即便是寒冷的冰雪天气，冰冷的空气也能被她的热烈所溶解。

燕子常问，为什么这么爱我？方东的回答是因你奔跑时的背影。方东喜欢看燕子奔跑时乌发在背上飘动，他的心会跟燕子奔跑的背影一起飞。他爱她，也想让父母也喜欢她。他计划夏天时让女友穿上裙装再带回家让父母见，结果父亲提前走了。暑假时，他带燕子回家见了母亲和哥嫂以及亲朋好友。方东带回家一个“洋妞”，让母亲高兴得合不拢嘴，到处夸耀。“洋妞”是儿子的大学同学，家在省城，父亲是省医院的医生，母亲是省师范大学的老师。方东的母亲对未来儿媳关爱有加，天天好饭好菜招待。她做了平生最不愿做的杀生，把好吃的红公鸡炖蘑菇端上餐桌，满屋子飘香。

东厢房时不时传出拐杖敲击房门的“咚咚”声，是方东的外婆在敲。这声音表达出的气愤和不满，只有方东的母亲听得懂。饭前方东的女朋友到外婆房间见过外婆。她第一次见到未来的外孙媳妇，一番夸赞后，亲切地说，闺女，人老了，牙口不好，你们吃吧。

方东的外婆八十八岁，身体弯得像犁弯勾。她耳不聋，眼不花，爱干净。全身上下收拾得一尘不染，一头白发梳得光亮。她轻声说，女人屁股大坐天下，生男孩，屁股上翘下贱，犯桃花。方东女友的巧妙装扮没有逃过老寿星的眼睛。老寿星流落到女儿家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丈夫早故，只有一个女儿，没生儿子，站不到人前。女婿是一家之主，她从不干涉家政。她认为在这个家里她只有带外孙、外孙女、帮女儿做家务的分。平时说话和气，生气时爱轻声自语。用拐杖敲击房门是她发泄不满情绪的唯一方式。

方明的媳妇在自家屋内低声谩骂，老不死的，老妖婆，一个外姓人白住了我们家厢房。别听她暗里骂，见外婆时还是毕恭毕敬，说话和气，有礼有节。她的儿女大了，四个人住一个房间委实不方便。女儿十八岁了，该有自己的闺房，但人多房少犯难。外婆显得多余、碍眼。婆婆巴结弟媳的嘴脸让她厌恶，弟媳结婚又得占一间房屋。婆婆让她陪客人吃饭，她却说，这么好的饭菜让我吃可惜了，再者，贵客难陪，得罪不起。婆婆生气走了。她心里悻悻地说，攀上高枝难，掉下来摔死容易。外婆在屋里不安地踱来踱去，外孙是她的心头肉，娶一个省城的“洋妞”是祸不是福，是悲不是喜。

方东的母亲所做的一切都是在为了儿子能早日完婚，了却丈夫临终遗嘱。她对丈夫是爱？是恨？是感恩？说不清，道不明，似乎都是，又似乎都不是。他们是“一头沉”夫妻。丈夫在城里教书，她在农村种地，一个人风里雨里拉扯大四个子女，受尽了苦难。说她对丈夫没爱吧，他们相依为命，和睦相处，说她对丈夫有爱吧，做夫妻之事她从来没有主动过，被动应战生了四个子女。生方东时难产痛得死去活来，她拼命骂丈夫，止疼、解恨。后来丈夫因教书时间久带全家农转非，惹得乡里乡亲眼热羡慕，让她在亲朋好友面前很有面子。夫贵妻荣，这样的感觉真好。她那么依从丈夫，那么急于完成他的遗嘱，或许是感激，是感恩，也是他们共同的使命。

方东的母亲怎么看未来的儿媳妇怎么顺眼。燕子坦诚、开朗的性格让她喜欢，还答应大学毕业就和方东结婚。她取出几代人珍藏的一对翡翠头花作为定亲礼物送给燕子，说，这是方东的祖母传下来的。祖母在清宫当过女佣，后因久病不愈送出了宫。说也奇怪，出宮不久祖母的顽疾不治自愈，后经私塾先生介绍嫁到了方家。先生姓孔，是老河北人，常年在他们村教书，到了春节才回家一次。孔先生和方东的曾祖父是换帖弟兄。方东的祖母下嫁那天头戴翡翠头花，阳光下格外靓丽，似一双花蝴蝶飞落头顶，围观人群不断发出唏嘘声。翡翠头花是西宫贵妃娘娘赏赐。花蝴蝶做工精细，质地奇特，比一般玉温润，比平常翡翠清净，蝴蝶翅膀上的花点点清晰可见。方东的母亲说，闺女，这是咱方家的宝贝，要保存好。古时候女人都戴头花？值多少钱？燕子口无遮拦地问。无价，你们结婚那天戴上，蝴蝶双飞，图个吉祥。

三

青草岭绵延几十公里到燕子河，转弯处回头结成一个燕子形山岭，河湾岭湾环抱形成一个阴阳图。这里山环水抱背风向阳是方东家的祖坟地，几个大坟包长满了荒草。方东带女友来到父亲坟前祭拜，他拿出贡品摆放到供桌上。烧完三刀纸后，他说，爸爸，今天我和女友来看你了，明年我们大学毕业就结婚。你未来的儿媳妇叫燕子，我们的村叫燕子村，这里有燕子岭，燕子河，她与我们家有缘。上坟程序举行完，方东捧起一捧黄土撒在父亲坟前，他和女友三鞠躬，两人保证一生相亲相爱，白头偕老，让九泉之下的父亲放心。

博古不看好他俩，质疑他们能否白头偕老。方东问，为什么？博古说，因为太完美了，花忌开全水忌满，世间万物皆是两面性，抑或是多面性，单面性是暂时的，一定是有变化的。知道燕子是什么鸟吗？是聪明伶俐的富贵鸟，是嫌贫爱富的候鸟，谁家兴旺发达、房新、漂亮，它们在谁家筑巢，谁家房子破旧，或家道败落，它们决不在谁家筑巢。燕子呢喃春来到，错，其实是春天来了燕子才到，它们是冲着春光明媚，春暖花开，莺飞草长迁徙而来。春天里它们开始在燕子河上纷飞，载歌载舞，与其说它们是在歌唱春天，不如说它们是在欢笑、歌舞、娱乐享受生活。你方东敢保证一生一世顺风顺水，无坎坷，到那时燕子会远走高飞。方东说，一派胡言，你博古我还通今呢！你知道什么是爱情鸟吗？爱情鸟象征对爱情忠贞不渝，生死不离。比如燕子就是其中的一只鸟，它们自觉实行一夫一妻制，一只遇难另一只终身不再选择配偶。我和燕子真心相爱，无论贫富、生病，一生一世永不分离。

方东和博古开玩笑斗嘴是常态，但这次他觉得博古不像是开玩笑。你小子有话直说，方东气愤地说。博古生气地说，翘臀女有什么好？我不同意。翘臀女怎么了，你不同意我同意。你同意，我保留意见。你嫉妒我。笑话，玷污发小友情，我是为你好。为我好，不要在燕子面前乱说。不说就不说。拉勾，不许变。

小时候，过春节是最开心的事了。那年方东和博古上小学三年级，腊月二十三学校放假，他们领完奖状高高兴兴往家走。一路上俩人打雪仗，吓跑了冰天雪地里正在树根撒尿的一只黑狗，惊飞了树枝上叫唤的老鸹。俩人一路开心玩耍，然而，当他们来到博古家时全愣住了。博古的爸妈正抱头痛哭，他爸身体不好，冬天喘得更厉害，重体力活干不动，全村挣工分最少，典型的缺粮户。过春节为了全家人能吃上肉，博古的爸爸下夜逮了一只黄鼠狼，把黄鼠狼皮拿到供销社的收购部卖了十二元钱，在集上买了十斤猪肉。他把猪肉、粉条、白菜放到板车上，到家一看傻了眼，十斤猪肉被人拿走了。妻子埋怨，他后悔太大意，俩人说着就哭了起来。方东把这事告诉了娘，娘让他给博古家送去十元钱买肉。博古的爸妈说，再穷也不能要你们家的钱。随后，方东和他娘一起给博古家送去一块八斤重的猪腰窝礼肉。博古的爸妈推辞不掉收下了。第二天博古见到方东说，你们家对我们家有恩，爸妈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天放晴了，太阳把雪地照的白亮亮的刺眼，村街的树上压满了雪，随着温度的上升雪从枝丫上“啪嗒、啪嗒”地掉落下来。方东拉一把博古躲过了树上掉下来的积雪，说，你们家对我还有救命之恩呢！当时两人拉勾，意思是从小玩到大、从大玩到老。

方东三岁那年得了厌食症，人瘦得不成样子。大人抱着他，两只小胳膊耷拉着，好似要掉下来一样。方东的母亲四处求医治不好，提起孩子的病就掉眼泪，感觉孩子活不长了。博古妈说，嫂子，让孩子喝姜糖茶试一试。偏方，三小勺红糖，三片姜，倒一小黑碗开水。小黑碗是当时民间烧制的儿童碗，做工比较粗糙。方东的母亲说，红糖茶能治病吗？再说红糖紧俏去哪里买？博古妈说生布谷那年，他爸找供销社收购部的老楚开后门买到了。那人精得很，长了一脸麻子，大伙都叫他楚麻子。他和布谷的爸有交情。博古爸时常会拿狗皮、兔皮、黄鼠狼皮去收购部卖。楚麻子让博古爸寻找农产品、民间加工产品货源。博古爸每次都乐此不疲。他走几十里路到洪寺营村向加工户宣传供销社收购部大量收购苇席；他对村里的张铁匠说爪钉、椽子钉供销社收购部收；他翻山越岭到泥河村向农户介绍供销社收购各种大小箩筐。楚麻子把收的加工产品加上利润点调配到日杂、木货门市部销售。楚麻子是精明的买卖人，收购部的业绩最好，人员工资、奖金最高，他很感激布谷的爸，两人成了朋友。楚麻子说，弟妹生娃需要喝红糖茶。博古爸说，供销社的商店卖有白糖，没有红糖，能帮忙买吗？楚麻子说，试试吧。三天后，村支书骑一辆刚从供销社买的飞鸽牌自行车给博古家送去二斤红糖，说是楚麻子让捎来的。红糖用纸绳草纸包装，上面压一小片长方形抢眼红纸。博古妈舍不得吃，儿子满月时，二斤红糖还剩一斤。全给了方东的母亲，方东喝三次就开始吃饭了。

四

方东忙得像陀螺一样转个不停，家里家外筹备结婚事宜，兑现他与燕子在父亲坟前的庄重承诺。找来姑妈家的表哥做家具，表弟粉刷墙壁。表哥是方圆几十里的能工巧匠，打造的家具不變形、不拔缝，做工精细，样式新颖。方家的油漆气味在村里飘散，村人从中得知这家人要办喜事了。组合柜、沙发、茶桌、餐桌摆一院子，表哥在给家具刷桐油，进行最后一道工序。组合柜像一件艺术品“鹤立鸡群”。方东和燕子的目光在组合柜上游走，博古说，好看也不好。方东说，为什么？博古说，三组合不吉利。三：第三者插足；三：散，预兆你们两个要分。方东说，你小子存心不良，拆台。方东朝博古后脑勺抹“抹子”，博古低头躲过。博古说，君子动口不动手，开玩笑不行吗。方东继续动手，燕子回头一笑，扮个鬼脸看笑话。博古说，嫂子回眸一笑千百媚，铁男也难抵挡。燕子说，胡说烂舌头。方东追打，燕子也加入行列。博古说，都来看，两口子没结婚就合伙欺负人。表弟一身白，大胡子、眉毛也是白的，像妖魔鬼怪从屋里出来说，你们看刷的墙壁怎么样？墙壁干净平滑，洁白无瑕，挑不出什么毛病。博古非得说不如燕子的面容白净。表嫂貌若天仙，我可刷不出仙女的脸，有那本事我不干这个了，专做批发仙女的生意。博古说，吹吧，仙女归玉皇大帝所管，生活在天庭，下凡需玉皇大帝批准，私自下凡犯天规。玉皇大帝也通人性，表嫂就是姨妈在仙山庙烧香求来的。博古说，嘚瑟吧，天仙离我们十万八千里，你表嫂家在省城，距我们这里顶多几百里。省城人对我们这里来说如同生活在天堂，手里拿有粮本，人一出生就掉在白面缸里，嫁到农村不是仙女下凡是什么？博古说，小子行啊！大学生说不过你初中生。一声雷响回应他们谈天论地，天公不讲武德，晴天里打雷，突如其来一场午后的太阳雨。一时间他们手忙脚乱，把做好的家具抬进屋里，把半成品上批灰的盖起来。

屋外下雨屋内安静。博古评点，老屋翻新要有品质，不能室内光鲜室外丑陋，要上下一样、表里如一。比如这屋里墙壁洁白光亮，屋顶龌龊，尘灰穗掉在方东哥脸上事小，落在嫂子脸上事大，白玉无瑕的脸可有了瑕疵。大家的目光条件反射地聚在燕子脸上，只有大胡子表弟盯着表嫂的臀部看。用石膏板吊天花板顶，室外旧墙壁粘贴白瓷片，那才叫完美呢，博古说。方东说，这半个月里，天天忙得晕头转向，夜夜睡不好觉，如此下去非累趴下不可。再说找谁吊顶？又找谁粘贴瓷片？博古说，有困难兄弟帮，我表哥是泥瓦匠，能帮上忙。表弟说，我们村有一个会装修的哥，吊顶不在话下，明天请他来帮忙。

第二天，博古请来表哥贴瓷片，表弟带来了装修工，室内外一起开工，大家七手八脚忙了起来。表弟再次见到表嫂像变了一个人一样，埋头干活，一句话不说。有人说，这小子怎么哑巴了？

表弟心里最清楚。昨天夜里他梦见一个硕大饱满的翘翘臀在他眼前晃来晃去，有时差一点贴在他脸上，一梦醒来精液从下体流出。那女人臀分明是表嫂子的，他很是自责，骂自己怎么能做出违背道德伦理的梦。天快亮时，装修哥叫门，他装睡。实在不想去表哥家了，唯恐见到表嫂子难堪。可不去也得有个理由，再说装修工人还是他找的。昨晚说好了他给装修哥打下手，工钱减半，为此还请装修哥吃了饭。两人喝了一瓶宝丰大曲酒，装修哥红着脸，嘴里冒着酒气说，若不是看兄弟情分工钱决不会减半。如若不去，装修停摆，想到此，他只好磨磨蹭蹭起床出发。

两家相离二十多里地，途中有一条燕子河。方东家的祖坟在燕子河上游西南，在大胡子家的南岭。看地师曾说，有山有水，上等风水宝地，不仅丁财两旺，而且女人生的漂亮，男人易娶妻、娶美妻。看燕子岭的地形像仙女照镜，表弟的父母也曾动心把祖坟迁到这里，地选好了因地价高搁置下来了。儿子老大不小了，说是方东的表弟，其实方东只比大胡子大三个月，那时候农村的男孩子二十岁前就结婚生子了，二十五六岁不结婚就算兔子过岭了。想一想表哥表嫂，想一想自己结婚无望，自知与坟地无关，但心不自主的大清早想起了表哥家的祖坟。

大胡子和装修哥骑着自行车带着装修工具朝着泛起曦光的东方飞奔，在蜿蜒起伏的乡间小道上穿梭。走到燕子河两人停下站在桥头向水里撒了一泡尿。秋收完的早晨有几分秋凉，路上、河套里阒无一人，天地一片空寂。上游不远处的河湾上方一簇簇野菊花正在开放，下方有一个在草丛中隐藏的圆形黑水潭，深不见底。大胡子说，要是谁投进黑水潭自杀会被人发现吗？装修哥说，尸体不漂浮起来不会被人发现。大胡子说，脚上坠个大石头肯定浮不上来。装修哥说，想自杀吗？大胡子说，走投无路自杀也不是选项，这一生绝不会选择自杀。一边说，一边沿着小石桥过河，过去河再翻过一道岭就到表哥的家了。

吃午饭的时候大胡子仍然躲闪不愿见表嫂子，商定好的工钱减半中午管一顿有肉的饭。午饭是揽锅菜搭配馒头加玉米粥，吃饭人多，为节省没有请厨师。姨妈让表嫂子帮她做饭，吃多少做多少，表嫂子掌勺子盛菜，吃多少盛多少以免倒掉浪费。大胡子让装修哥替他打饭避开与表嫂子照面。博古更是倾力帮方东，让自家表哥带两个工匠免费粘瓷片。他知道方东几乎把家里的钱花光，钱是方老师病故补发的工资。方东再三强调不给粘贴瓷片工钱不妥。博古说，无挂碍，欠下的人情我还。

下午方东、博古、表嫂子进屋看装修效果，站在高架上的大胡子忍不住向下偷看了表嫂子一眼，即刻收目光。小方块石膏板带花型，白色铝合金方框把古式瓦房尖顶遮挡成像新式楼房的平顶，施工进行大半已显现出时尚、整洁、美观的感觉。装修哥、大胡子穿铁丝安装电扇。什么牌子？博古问。上海三角，名牌。表嫂子提出电扇吊丝细不安全，担心吊扇掉落。博古说，难怪古人说：女人小人也，即心小、胆小、见识小。大胡子提议再加一根铁丝穿到另一根椽木上加固。方东说，不用。表嫂子说，加一根心里踏实，万无一失。然而，怕什么来什么，安装好试开三分钟不到电扇掉了下来，幸运的是没有砸到人，但砸碎了一个八磅新茶瓶，两个蓝色带花“金丝”边儿茶碗儿。都是加的那根吊丝惹的祸，因受力不均衡导致朽椽木裂断。

博古说，不该出这岔子。几个大学生怎么考虑不到受力不均衡？真蠢！莫非方东兄和燕子嫂子结不成婚了。燕子说，打你的乌鸦嘴。博古说，开个玩笑。玩笑开大了，博古的乌鸦嘴说中了，一切准备就绪，吉日良辰选定的那一天晚上方东的外婆病故了，把本应该办的婚事办成了丧事。

五

老寿星可谓是寿终正寝。女儿说，你外孙方东结婚的日子定下了，下周三。老寿星一笑说，我困了。说完上床睡了，这一睡就再也没有醒来。有人说老寿星是乐极生悲，听说外孙结婚高兴死了。送葬队伍稀稀拉拉，像散兵游勇。一个又瘦又矮的男人扛着招魂幡少气无力地走在前面，一群人抬着灵柩缓慢行走。方东的母亲头顶瓦盆带着子女们跟在后面，开始有几个人哭丧，一会儿只有方东母亲哭。走到人多的地方，方东的嫂子哭一会儿，哭得好听，像百灵鸟歌唱。外婆离世腾出一间厢房，女儿有了闺房她心里敞亮。围观者说啥的都有：这女人真孬，外婆死不悲反喜，装哭，偷乐；不吹唢呐，不转灵，节简办丧事；不是节俭，绝户头的丧事哪能和多子多孙的人比排场，有女儿能把她葬了已经不错了。

方东的母亲一直打算待自己的母亲去世把丧事办得隆隆重重。邀请所有的亲朋好友参加葬礼，送葬队伍浩浩荡荡，鞭炮齐鸣，仙乐飘飘，让无儿的母亲挺直腰杆。然而，这时候她已力不从心，因准备为方东办婚事家里积蓄花光又欠下5000元外债。母亲的葬礼只能简办了，她老泪纵横，在坟头哭断气站不起来，方东背起母亲从外婆家的坟地走了三里多地才到了家。

三天后，整理外婆遗物时发现一个珍贵的棉纸包，里面有一副清代小儿红玛瑙手镯和一副红玛瑙珠项链串儿，一副银铃手镯。方东的母亲说，这是给你们留的，等你们有了孩子让他佩戴。方东的女友推托还早不要。方东的母亲说，恁哥嫂早给过了，你们不要不公平。方东的女友坚持不要，母亲很生气。之后，方东不解地问，为什么不要？是不是因为没让你给外婆送葬，生气了？他又解释说，这是习俗，没过门的媳妇不能为过世的老人送葬。燕子心不在焉地说不是为这事。方东说，那为什么？燕子忽闪一下大眼睛，低下头说因为大胡子表弟抱了我。此话不啻惊雷，方东的一颗心猛然下沉，真的假的？燕子说他在梦里抱了我。方东淡定地说梦里的事，肯定是假的。他下沉的心又浮了上来，一切归于平静。

按乡村习俗家里有老人去世，三年内家中不能办喜事。方东和燕子结婚的事叫停。方东把燕子送走后，一个人来到燕子河，他静坐在河岸上望着河水不停地冲着水草，一处水草像水蛇腰女人不停地扭动腰肢。女人啊！男人永远的困扰，谁能解开这困扰？方东想，男人不结婚该多好啊！男人娶女人嫁千古不变。娶妻生子方东绕不开、拖不起，三年时间太长，他担心燕子飞走。他找到博古帮他出主意。博古说，过几个月，你们不举行仪式，旅行结婚。方东赞成。那时候正倡导旅行结婚，婚事新辦。方东的母亲听说立即从病榻上下来，身病心病全好，她连连举起双手兴奋地说这办法好！燕子接到电话表示同意。她说结婚期待已久，方式无所谓，我们家讲究不多。方东说，吉日选定了，明年春天的三月初三行不行？ 燕子的父母没有提出异议。方东和燕子结婚的时日顺利定了下来。

六

距结婚日还有十五日那天两人都收到了考研面试通知。为准备复试方东和燕子的婚事只好暂时搁置下来。两人商定等面试结果出来一心一意办婚事，开启结婚之旅，看祖国大好河山。

五月，两人先后收到了研究生录取通知书。燕子被省医科大学本校录取，方东被天海血液研究中心录取，两家人都沉浸在喜悦之中。方东接到燕子打的电话，说爸妈让咱们等到研究生毕业再结婚，好专心学习，你看行不行？方东虽然意外但亦在情理之中，再者岳父一言九鼎，他和燕子无力更改。他无奈地说，担心娘不同意，怎么对娘说？燕子说，也是。两人沉默一分多钟，电话挂了。方东心中愁云密布，不想伤娘心，不知怎样向娘开口讲，用什么方法才能让娘接受？方东独自坐在屋里发呆，下半夜了仍无睡意。他希望黎明前睡一觉，虽然时间短，但很解乏。他醒来时，天已发亮，报喜鸟在院里的泡桐树上不停地、有节奏地欢唱，是报喜鸟叫醒了他。这时电话铃声也响了，电话是燕子从省城打来的，她说，下周末我们去天海旅行结婚。方东一头雾水，你爸妈同意了？还是要私奔？燕子嬉笑着说，傻瓜，当然是假的了。我陪你提前到你上研的学校看一看，假装旅行结婚，了却娘的心愿，让娘高兴。方东说，说谎骗娘，不行！燕子说，有些情况下善意的谎言是行得通的。方东虽然想不通，但他心里知道燕子是为他好，为娘好，他很感动，心想，今生能遇上这样的爱人实属幸运，暗下决心一定把燕子娶回家，好好爱她，一生不离不弃。

方东沉默无应答，燕子以为他想不通，不高兴。她接着说，看开一切，和自己和解，学会变通路才会通，当进退无路时，应寻找第三条路。方东说这样不妥吧！燕子说你有更好的方法吗？或者有第四条路吗？方东又沉默一会儿，不情愿地说按你说的办吧。

方东对燕子说，假结婚你知我知，千万不能让其他人知道，更不能让娘知道。燕子说，放心，不会让娘知道。方东说，戏演真演好，永遠让娘放心。

方东的母亲听说儿子和燕子下周末旅行结婚，激动得老泪跳过泪囊，像少女的泪蛋蛋直接掉到脸颊上，干涩的眼里不曾流出如此多的泪水。她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红色床单、红色夏凉被、红色枕巾说，记住，别用宾馆的被单，用咱们的被单，吉祥喜庆。

为不露出破绽，让娘不起疑心，知情的亲近人信以为真，方东通知了哥嫂、博古、姨妈和大胡子表弟。天不亮他们都来到了方东家。哥嫂起早给他们做饭，还煮了鸡蛋，烙了油馍让他们带上路上吃。临出门时，方东的母亲塞给燕子两袋喜糖说，差点忘了，误了大事。袋子里装有红枣、花生、葵花籽。方东的母亲叮嘱燕子，记住吃，吃了早生贵子。燕子笑着说，好哩！记住了，娘！

哥、博古、大胡子表弟帮方东和燕子拿着行李一直把他们送到大路上坐上早班车，目送他们踏上幸福的旅途。

七

方东旅行回来后，邀请几个高中同学在县城东来顺饭店小聚。酒宴结束后，他和博古又重新坐下来，让服务员又倒上两杯绿茶。他想和博古放开聊，诉心中郁闷。博古像传说中的高人，面无表情，平静如水地说，你们是假结婚？方东差点惊掉了下巴，说你小子真的懂预测，像诸葛亮能掐会算？博古说，快说是，或者说不是。方东说，别摆谱了，你小子怎么知道了？博古不装了，说看出来的。方东问怎么看出来的？是我们没有牵手？还是没有拥抱？博古一语道破，从你们不拜天地看出来的。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喝交杯酒，这才是真结婚。你们说拜天地怕声张让人知道，假的，在自家屋内谁会知道？别人信我不信，牵手拥抱也有假的，谁知道你们是不是演给我们看。

博古真牛，真戏假做、假戏真做都逃不过他的眼睛。方东知道博古这些年一直在研究国学，一个文科生咬文嚼字，望文生义是很自然的逻辑思维，但这么一研究看见什么、听到什么都会产生联想，神秘兮兮，不过有时说的似乎也有道理。方东不相信什么命运，但他和燕子的婚姻不由得让他感觉冥冥之中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在掌控。他不知道怎么摆脱，更担心研究生毕业结婚时再节外生枝，他以试探的心态向博古请教。博古说，从今以后一切顺利，你邀我们来东来顺饭店，方位在县城东方，说文解字，东方即方东，东来顺，暗示你开始顺了，好运来了。方东笑了，知道是吉祥祝福的言辞，或者是找乐子，但他仍然很高兴。

博古兴致越来越高，他咂口茶说，嫂子叫燕子，其特性飞来飞去，不如大雁子坚定、吃苦耐劳，如果嫂子改名叫大雁子，博古又咂口茶，想一想说，不行，大雁子拗口，嫂子姓高，就叫嫂子高雁，可化解婚姻不顺，让你们的婚姻顺利美满。方东不信。博古说，不信，你试一试看。方东说，试试就试试，说准了信你，说错了以后别再胡说。

他们站起身来到吧台，方东在博古面前借用饭店电话立马给燕子打过去，说：燕子，博古建议你改名叫高雁，说是可以改变运势，使我们的爱情、婚姻、事业顺利。燕子是一个大大方方的人，不信这些。她说改户口本、上学档案难办。方东说，博古说了，我们都叫你高雁就行，其他都不用改。燕子觉得不是什么事，目的又是为她好，痛快地答应了。此后，周围的人都叫她高雁。

八

博古和方东自东来顺饭店一别已两年多没有见面了。博古的心沉甸甸，他省师大毕业被县一高聘用，校方为留住人才奖给他一套三室两厅的大房子，他把父母接过去后再和方东见一面感觉很难。他们上大学时，暑假、寒假一起欢聚，每年春节大哥方明总会邀请几个朋友陪他和方东喝酒吃年饭，多么快乐的时光啊！但方东读研后见面难了，他不知道今年这个寒假能不能和他见面。去年寒假他去找过方东，那天下午天空里飘着雪花。方东家大门紧闭，他敲一阵门无人应答，停一会儿，他又敲一阵门仍无人应答。家里好像没有人，他站在雪地里等待。此情景让他想起方东讲述自己的初恋。方东才高，但相貌平平。燕子既是才女又是美女，更有显耀的高知家庭光环，很多男生可望而不可及。论什么方东都不是燕子的最佳选择，但方东与众不同的是会吹奏口琴，中山装口袋里经常装一把国光口琴，闲暇时有人没人随时随地演奏一番。他喜欢吹奏《我的祖国》《垄上行》《游击队之歌》等一系列歌曲。动听的吹奏比起专业人员毫不逊色。燕子爱好歌舞，也经常去操场练习。大三那年国庆节，燕子在学校举办的文艺晚会上领舞歌唱的《我爱你中国》获一等奖。

有一个星期天下午，天空里雪花飞舞。方东吹一曲《大约在冬季》征服了燕子，他们相拥在操场的雪地里。方东眉飞色舞地吹嘘说，知道为什么吗？因为音乐能让人体分泌出多巴胺，能使你喜欢的女孩迷恋你、爱上你。博古尽管对燕子有偏见，从心理上排斥她，但他还是很羡慕方东找了燕子这样的女朋友。他嘴上说方东气球吹破了天，有什么好炫耀，实际也练习过一段吹口琴，也想吹来一个心上人，早日步入婚姻的殿堂。但他学习三个月没有学会，方东说他没有音乐细胞，他不服气，又改学拉小提琴三个月也没有学会，放弃了。

博古在雪地里站一个多小时，仍不见方东家有人回来，眼见天色已晚，雪越下越大，正当他想离开的时候，路上走来一位头戴雨淋帽的人，走到近前一看两人都吃一惊。博古说，是三叔。三叔说，你啥时候回来了？也不上家去暖和暖和，快把你淋成了雪人了。三叔是博古家的邻居，他们一家在学校安家后，家中老宅卖给了三叔。博古说我找方东，家里没人，在等。三叔说，有人，再敲，多敲一会儿，方东他娘耳朵背，院子又深，听不清。

博古用力敲一阵门，又用力敲一阵门，门开了。

方东娘用颤巍巍的手拉着博古的手。博古说，伯母在家干啥？方东的娘说，想方东啊！说着开始抹眼泪。博古问：方东回来没有？方东娘说，早些天打电话说到春节回来几天，前天方明打电话他又说不回来了，说忙出国的事。

博古询问方东的电话号码，方东娘拿给他一个小本，上面记着几个电话号，他拿起电话拨通了方东。两人聊了很久，互通了两人当下的学习、工作、生活情况。博古想抱怨见方东比登天还难，但话到嘴边又咽下。

你们原定研究生毕业举行婚礼准备怎么办？博古开口讲的却是他一直惦记的事。方东压低电话声音轻轻地说，我和燕子已经分了，别让俺娘听见。博古深感震驚和意外，回过神用手半捂着电话出声说，为什么？

方东说，我们的爱情已经老去。人生易老天难老，天若有情天亦老。爱情何尝不是如此，爱得越深伤得越痛，爱得越真越容易分。世上有多少个婚姻家庭有爱情？没有爱情的家庭才能天长地久，不是吗？我和燕子谁也没有说分手，但从心里已经分手，两年了已没有任何联系了。博古说，太吓人了，我想过朋友情、师生情会时过境迁，没想到爱情也会时过境迁。方东说，放心，我们的发小情不会变，直到永远。博古说：“我们的发小情地老天荒。方东说，要保密，不要向任何人透露我和燕子分手的事，家里人我会说已旅行结婚，没必要再举行婚礼，瞒下去，能瞒多久是多久。博古说，放心，拉勾上吊，一百年不会变。方东说，等读研毕业工作固定下来相聚的机会就多了。博古说，抱歉，打脸了，给燕子改名没能挽回你们的爱情。方东说，我从未当真，开心而已。博古说，那就好，我也是闹着玩的。两人总算通完了话，方东的娘一句也没听清。临走博古塞给方东娘一百块钱，说，伯母！拿着买点吃的。

九

方东和燕子越走越远其真实原因是因为大胡子表弟。尽管他从内心也不会承认，但潜意识中是大胡子的影子在作祟。他没有向博古说这件事。

大胡子自帮表兄表嫂装修婚房后，时常走神，有时望着天空发呆，有时望着远方发呆，有时望着邻居家屋檐下的燕子窝发呆。他隐隐约约看见了深水潭，平静如镜的水面放射出耀眼的光亮，起伏的田野，蜿蜒的燕子河，田野里、河套里，一片片油菜花开得金灿灿的，像一幅画。大胡子感觉真好，他隐约听见深不见底的潭水里有女人说话的声音，说什么听不清，走近些、再走近些，听清了。女人在议论他，在叫他的名字，他看见了，真好看，不是他梦中见到的女人。

你小子寻死呀！村医一把抓住他的衣服从水潭边拉了回来，他回头一看说，五叔！村医是大胡子的五叔。他几次去村东卫生室找五叔看病，症状焦虑，失眠多梦，五叔说他患上抑郁症了，给他取了药，并几次让他说出病因好开导他，他一直说没有。之后病情一日日加重，五叔对大胡子的爹说，大哥！侄子的病不轻呀！已出现幻觉、幻听了。起初大胡子的爹不在意，五大三粗，没心没肺的儿子咋会患抑郁症呢？事实不得不让他相信。大胡子的五叔说，看好他，别让他乱跑，不行的话去省城大医院给他治病。

中午的时辰，大胡子骑着自行车悠悠荡荡向燕子河方向走去。路过村卫生室时被他五叔看见跟了过去。

你小子究竟为什么患上病？大胡子不回答反而用力挣脱往水里跳，五叔一巴掌打在他脸上。他似乎清醒过来，说，五叔这是哪呀？五叔说，鬼门关，你小子鬼迷心窍了，快说出你焦虑的原因。大胡子十分难为情地说，五叔啊！我难以启齿，经常在梦里和女人发生关系，那女人本不该碰，有悖伦理。五叔说，你小子孬种货，让你读书你说头痛，你表哥学上成了领回来一个洋媳妇，多光彩。有本事你多挣些钱，娶一个人比你表嫂子还漂亮，没本事你就这样吧，打一辈子光棍。

大胡子被五叔一耳光打清醒了，被五叔的骂声激发出了上进心，看什么不再游移不定两眼空空，眼里有了希望和光亮。他主动外出打工，家里人送他到县城汽车站，目送他乘大巴车远去。

时间过去十多天，大胡子的尸体漂浮在了深水潭水面，是村里老羊倌发现的。当大胡子的家人到场时，大胡子的尸体已被好心人捞上了岸，尸体已面目全非。围观者没有人能辨认出是谁。是大胡子的五叔在草丛里找到了他的行李箱。有人根据尸体腰间系绑一根草绳推断死者是抱着一块石头投河自尽，草绳的另一端绑着那块石头，时间长草绳被水泡开尸体浮了上来。

大胡子死了，这样的事家人不会声张，会不声不响地把人埋掉。事后很长时间方明才知道，方明在电话里告诉了方东。方东的心里难以平静。大胡子表弟热心肠，不怕出力，乐于助人，快人快语，怎么会投河自尽呢？方东想不通。他记得大胡子表弟送她和燕子旅行结婚时已有木讷、愣怔、神不守舍的表情，当时不在意。往下想，他忽然想起与燕子有关的那件事。

那时候正在打家具，粉刷仿瓷涂料，为加快进度给大家鼓劲，方东在院里的红枣树下摆一桌酒席款待感谢。有表哥表弟、博古，还有两个是方东高中同学来玩碰巧，方东倒茶服务，大哥方明主陪。酒宴从晚上六点多开始，进行到九点多大家仍无离席之意，且兴致正高。这时燕子身穿淡青色睡衣，脚下趿拉一双精致的乳白色水晶拖鞋走了出来。白皙肉感的小腿不粗不细，粉红色的脚趾脚跟足以显出健康和美丽。燕子说，刚才谁进屋倒水了？她想平和地说话，但语气中仍有些惊慌，大伙都说没有。

燕子把方东叫进屋里说，我刚才睡着了，有人进屋里来了。方东说，你能肯定？燕子说，能。你看那杯龙井茶，茶叶落底了。

燕子睡之前沏一杯龙井茶没喝一口。此茶一芽一叶，外形呈针状，饱满，大小统一，整齐。特级龙井茶是燕子的父亲特意让带过来的。好龙井茶有灵性，泡上一杯后不去喝时叶子呈漂浮状，喝上一口叶子就沉底了。其实是人嘴里有油浸，见油即沉。那么茶几上的那杯龙井茶燕子没喝，肯定是有人来过，并且喝了一口。那么会是谁来过了？酒席上的人都离开过，有人是去茅厕，有人是过去抽烟。方东说，纠结这干啥，来就来了，这有啥？燕子也没再说啥，事情就这样过去了。

大胡子表弟投河自杀，又让方东想起了这件事。那天晚上是大胡子表弟进屋了吗？如果是，进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不敢往下想，也不能向下想。因为表弟善良、正派，想是亵渎、是庸人自扰。然而，方东不再认为爱情是多么的美好，燕子在他心里也没有以前那么重要。也许是心里感应，燕子也有同感，两人旅行结婚后谁也没再和谁联系。

方东研究生毕业去美国读博。临走之前他约见了燕子，看上去两人都很平静，说话平平淡淡。在一家小餐馆，他们点了一个醋溜绿豆芽，一个豆腐炒白菜，要了两碗粥，两个虚糕，饭菜清清淡淡。他们走出餐馆，天还没有黑下来，天地仍是一片清明，云是淡的、风是清的。他们沿着大街漫无目的地走着，一片橘红色的树叶从两个人眼里飘落划过，定格成一幅情侣画。方东虽不帅，但身高一米八多，两人走到哪都是风景。路过一个酒鬼的迪厅时，方东想进去提振一下情趣，想说没说。燕子好似看出了他的心思说，这不是我们去的地方。他们走到一个地摊卡拉OK停下了脚步，一位韦唯的模仿秀在唱《让我再看你一眼》：

在分离的那一瞬间，让我轻轻说声再见。

心中虽有万语千言，也不能表达我的情感。

在这短短的一瞬间，让我再看你一眼。

不知何时才能相见，不知何时回到你身边。

让我再看你一眼，看你那流满泪水的脸。

让我再看你一眼，我要把你记在心间

…………

两人早已泪流满面。分别时方东说，我在美国等你。但燕子什么也没说。不久，燕子去了德国。

十

方东到美国后很快安稳下来，适应下来，这完全得益于师哥、师姐们的关照和紧密联系。他们不断怂恿方东恋爱成家，说什么三十岁是大关，过三十岁婚姻就成老大难，弄不好一辈子没有稳定婚姻。师哥欣安说美国白种人美女是最优质的，她们白皮肤，高鼻梁，深眼窝，而且温柔大方，热情而又浪漫。别看她们言语率直，内心柔和着呢！

方东想他和燕子已无可能，就把婚姻当头等大事，尽快搞定。方东已有目标，一个研究中心见面不多的同事，上下班时见过几次面，叫丽莲。每次见她都朝他羞涩带笑地看一眼，他喜欢她羞涩白皙的瓜子脸。昨天下班又见面时方东主动上前搭讪。他用中文说，你好！我想和你聊聊可以吗？丽莲也用中文回，我今天真的很忙，不过我很希望之后找个时间聊天。

方东自信地说一个纯情害羞的女孩，不会是踩雷了吧。师哥欣安说难道说美国女孩就没有羞赧之心吗？方东说丽莲腼腆，会说中文，第六感告诉我她和中国女孩差不了多少。师哥欣安说，你这是一厢情愿，她同意当你女朋友了吗？方东说现在不是，但很快我们会成为朋友的。

后来还是在师哥欣安的推介下，方东通过一个华人婚恋中心认识了一位华裔女孩。两人见几次面后他兴致勃勃地告诉了师哥欣安，没想到师哥又来泼冷水。华裔分三类：一是在美国出生，在美国长大，土生土长；二是在美国出生，在中国长大；三是在中国出生，长大后去了美国。前一类华裔叫“香蕉人”，他们的生活方式完全与美国人一样，仍与国人的三观不合，很难在一起生活。后两类和国人差不多远。而方东认识的女友正是“香蕉人”。他心里凉凉地说，师兄！难道小弟又踩雷了？不过我感觉她和我们华人一样一样的。欣安说，我只是提醒你想清楚再和她谈下去。

“香蕉人”是妈咪怀她时和丈夫离异随外公投资移民从香港到美国定居的，她在美国出生长大。方东觉着“香蕉人”很熟识，让他想起了恋人燕子。她的面相和燕子相差甚远，但身材有些相像，如若有燕子一样的翘翘臀会更像些。逼真的是她的神情，说话声音简直和燕子一模一样。她说话时含情脉脉的时不时地眨着大眼看方东，两人第一次见面就对上了眼缘，更奇的是“香蕉人”的名字也叫高雁。惊得方东十几秒回不过神来，认定“香蕉人”与他有缘，两人都有继续发展下去的意愿。

方东经过深思熟虑坚定地对师哥欣安说我意已决，追求“香蕉人”不变，即便是踩雷也认了。师哥表示尊重方东的意愿。方东对“香蕉人”没有像对燕子那种着迷的感觉，但闲暇时总会想起她。一次，他正在想她时，“香蕉人”打电话邀请他去度假。他惊喜地说我们去哪里旅游？“香蕉人”说夏威夷或旧金山，你选。方东嫌旧金山寓意不好，想翻开新的一页，说我们去夏威夷怎么样？“香蕉人”温顺地说那我们去夏威夷卡鲁瓦海滩吧，那里自然宁静，仿佛与世隔绝，可以完全放飞自我。

他们穿着泳装并肩漫步在宽广的白色沙滩上，踩着柔软的沙子观看落日，霞光、海浪、美好时光。“香蕉人”问什么是最美爱情？方东不假思索地说最美好的爱情是分手。“香蕉人”深情地朗诵了李清照的《残花》：

花开花落花无悔，缘来缘去缘如水。

花谢为花开，花飞为花悲。

花悲为花泪，花泪为花碎。

花舞花落泪，花哭花瓣飞。

花开为谁谢，花谢为谁悲。

方东一下子抓住“香蕉人”的手亲切地叫她高雁，继而又亲昵地喊她雁！两人手牵手坐在落日的海滩上。雁说花开花落……花瓣飞，爱情何尝不是昙花一现，缘来缘去缘如水是在比喻爱情花落随流水，多美啊！红楼梦中的黛玉葬花暗示宝黛的美好暗恋被残酷地埋葬，葬花旷世之凄美啊！方东说相爱的人有的人分手是为了彼此不伤害对方，这样的分手不是最美的爱情吗？此言一出，雁泪眼婆娑，两人不言自明，故事虽不相同，相同的是都是有故事的人。

方东周末在给国内母亲通电话时，高雁也亲热地向方东娘喊娘。方东在电话里向娘问安后说，娘，让雁给你说说话吧！

喂，是燕子、高雁吧！好长时间没有和你说话了，每次通话东娃都说你忙，娘想你啊！高雁的眼泪哗的下来了，说，娘，我也想你呀！是很忙，才来美国和方东团聚，娘，我好像是有喜了，最近呕吐得厉害，老想吃酸的，可能是男孩。娘真的好高兴，方东听见电话里娘的笑声，她那知道这是儿子让高雁哄她开心的。方东很欣慰，娘高兴就好。

方东是去美国留学中为数不多的幸运者，很快找到了情投意合的伴侣。很快娶妻生子，过上了与国人差不了多少的家庭生活。高雁爱好国学文化，是海外红学研究者，写出不少研究《红楼梦》的文章。这也许是来自中国人的强大基因，抑或是在中国接受的胎教，更可能是单亲母亲从小到大对她的熏陶。生活中，夫妻共同承担家务，高雁相夫教子，这让方东感到幸运。

方东更幸運的是在研究中心学习、工作不足一年被认定为EB1：美国杰出人才计划。他撰写的论文《十二时辰午时对应心经施治白血病可改善恢复造血功能》《十二时辰丑时肝经当令实施增强提升造血功能可延缓人体衰老》，先后发表在美国医学研究权威杂志上，产生了极大反响。符合EB-1B杰出研究员条件，申请无排期，五个多月时间方东拿到了美国绿卡。

十一

方东去美国后，博古很少和他通话。一次，上午九点多钟，博古在街头电话亭给方东打电话，拨了三次才有人接听。博古说喂，方东兄吧！我是博古呀。对方却是女声，哦，博古兄弟，抱歉，刚才我正在哄孩子入睡，我知道你，方东经常提起你，我是高雁。博古吃惊非小，方东说过他和高雁分手了，怎么又冒出一个高雁？骗我一个发小有何意？他生气地说让方东兄接电话，对方说方东上夜班去了。

博古把电话挂了。第二天方东给博古打电话解释这个高雁不是那个高雁，那个高雁早分了，我给你说过，你知道的。博古说你骗谁呀？昨晚我和她通话，听她的声音就是高雁。她说什么知道我，装什么呀！不明白你们两口子这是唱的哪一出。方东有口难辩，博古很生气，心里说以后没有什么紧要事情不再和方东打电话了。

这些年里博古和方东联系越来越少，但博古会定期去看望方东的母亲。上次他去时，发现老人家显得越发苍老，满头白发凌乱，眼睛浑浊暗淡。博古说伯母，我来看看你。老人家说你和东娃回来了。博古说我是博古呀。老人家说老糊涂了，想起你俩小时候一起玩耍、一起回来。博古把一袋南瓜鸡蛋糕和两袋奶粉放到桌子上，说伯母，方东最近给打电话没有？老人家说打了，我说东娃娘想你呀！他说娘，儿也想你呀！我说娘只能听见你的声音看不见你的脸，东娃说我也看不见娘的脸啊！娘你来美国吧，让儿孝敬你。我说娘不想去，害怕我这一把老骨头留在美国，死后想和你爸葬在一起。博古顺着伯母的意思说一些安慰的话告辞了。

一天早晨，博古突然接到方明打的电话说老人家昨天夜里离世了。博古问伯母得了什么病？方明说没什么大病，主要是吃不下饭，医生说思伤脾，脾胃严重受伤，天天喝一点稀粥，年岁大了，营养跟不上等同于饿死了。方明已泣不成声。博古说方明哥，我马上到。

博古骑上摩托车很快到了方东的家，帮助方明办理老人家的后事。博古问方东兄什么时间到家？方明说方东说他不一定能回来，大后天回不来就别再等他了。他们一直没有把方东等回来。丧事办完后，博古给方东打电话理论，不然这口气非把他憋死不可。他说方东，你究竟是什么原因或什么紧要事一直都不回国，什么事比老娘死的事大？方东没吭声。博古又说怎么不说话呀，哑巴了，你不说我说，你是因为完全融入西方社会了，家国情怀淡漠了？还是混得不如人没脸见江东父老？再者是过得穷困潦倒，来往无钏资？只要是其中一条，我都可以理解你，原谅你。方东说都不是。博古说那到底为什么？方东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博古大声说你混蛋！你什么都不是，我们老死不相往来。

十二

光阴荏苒，白驹过隙。博古在县一高副校长的位置上已退居二线多年，转眼已是快六十岁的人了。年岁大了，怀旧。博古时常想起老家三棵树村。三棵树生长在村外东岭岗上，一棵是槐树，一棵是柏树，一棵是松树。三棵树的年轮无人知晓。博古和方东小时候常在那玩，那里是全大队的土台子，是开会、唱戏，村里公共活动的场地。平时下田干活的、农闲无聊的、护庄稼的来这里的大树下歇息、乘凉、避雨、唠嗑。尤其是大槐树遮天蔽日，枝蔓层层叠叠，雨天，一场大雨淋不透，晴天，田野的风吹得树下的人一阵一阵的凉爽。关于三棵树谁寿命长，方东和博古常争论不休。方东说松树寿命长。博古说柏树比松树活得久。争不出答案，两人让古松爷评判。护秋的古松爷说千年松树万年柏，柏树还要向槐树叫大伯。两人惊叹，想不到槐树活得最久。

博古这两年忽然有衰老的感觉，身边同龄人已走几个了，他虽然身体无大碍，但是也开始注重养生了。饮食以清淡素为主，先戒烟后戒酒，每天抽出一定时间散步、打太极拳。他想长命百岁，在有生之年一定等到发小方东回国和他叙旧，至于对方东的怨恨早忘记了。博古重视锻炼身体后，身体慢慢强壮了，由原来失眠多梦变得一夜无梦，奇怪的是有天夜里他做了一个感觉很真实的梦。梦里方东从美国回来了，他们一起回老家三棵树村怀旧，村庄还是那个村庄，但已变得物是人非。村中那个超大粪坑不见了，粪坑边上的三个拴马石不见了，当年每个拴马石上栓几头大黄牛，如今变成了健身广场。村中的青瓦土墙房不见了，变成了楼房、平房，土路全变成了水泥硬化道路，到处是花坛、草坪，见到的人穿着古代人的衣裳，一个也不认识。他们又来到村外的东岭岗土台子上，这里没有变化，三棵树还是那三棵树，只是变得更加粗壮高大了。他们坐在小时候坐过的石墩上说话，方东的头发全白了，但面容很年轻，比实际年龄至少小十几岁。博古说你这么年轻怎么头发全白了？一眨眼方东不见了，博古梦醒了。

心灵感应也许有时是有的。宝城地方邪，说谁谁到；宝城地方邪，想谁谁到，是宝城人的常用语。方东在太阳门旅游想家时，博古做梦方东回国了，几千里外的感应，神奇吧。

方东和高雁就像方东父母无所谓有爱或无爱，但他们生活得很充实。方东和高雁拼命地工作，拼命地挣钱，生儿育女，照顾孙子，精心地、一丝不苟地经营着这个大家庭。闲暇时旅游，听音乐是两人的共同爱好。方东喜欢听悲情的、伤感的，高雁除这之外还喜欢听抒情的、浪漫的。他们游遍了世界上著名的景区，听遍了世界名曲。方东除和妻子高雁一起听音乐，更喜欢独自欣赏，把自己融入音乐里，让身体的每一个细胞聆听。忧伤的音乐容易勾起心底最深处的琴弦，拨动尘封的记忆，使无法用语言表达的思想通过音乐与娘说话和兄弟姐妹、朋友交流。

一次，他和妻子沐浴更衣，怀着崇敬的心情参加一个大型音乐会。音乐会从《叶塞尼亚》拉开序幕到《我心永恒》《罗密欧与朱丽叶》掀起高潮，两人感觉真好，身心交融，消除了方东心中的不快。不快原因是妻子偏向二儿子，那天给老二添钱买房，方东脸色很不好看，但也没有说什么。妻子知道丈夫很生气，邀请丈夫听音乐会给以安慰。

然而，当年博古在电话里骂方东混蛋后，他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地发呆，脸上全是痛苦和悲伤，妻子给他播放音乐安慰，他像困兽般怒吼，砸了价值不菲的音响，妻子始终不明白丈夫为何发这么大的火。

十三

博古梦想成真，方东从美国回来了。消息是在县直机关上班的儿子传回家的。他说媒体报道一位移民美国留学生，去美国三十年没有回过国一次，昨天第一次回国带回来七名留学生，都是生物工程方面的专家学者，回国作贡献。

博古的儿子打开一张报纸说，爸，你看图片新闻，文字就那几句，你看照片是不是俺那个去美国的方东伯伯？博古戴上眼镜仔细看后激动地说，是你方东伯伯，还是那么年轻，还是那弥勒佛般的笑脸，只是头发全白了，和我梦中见到的一样。博古忽然皱起了眉头说，儿子，你方东伯伯脸上的皱纹没有了，他脸上的皱纹去哪了？儿子说照片有误差。博古说是误差，肯定是误差。

博古本想和方明联系，一想无联系方式，因为多年前方明一家去了省城和大學毕业留省城工作的儿子一起生活了。博古在考虑是等方东回老家来团聚还是去天海找他团聚，他会不会回老家来？回来，多久才能回来？不回来，方东会用什么方式和他联系？他想，方东一定是急于见到他，发小情浓，叙旧、怀旧。

博古等不及了，让儿子立马给他买一张高铁票，第二天乘高铁来到天海方东下榻的宾馆，他说他是方东博士的发小，服务员哦一声，找东方博士。他顺利地在三楼的一个房间见到了方东，他激动得热泪盈眶，对面坐着的方东毫无反应，见来人如此激动，忙起身礼貌地说先生你好，你找谁？博古慌忙地说方东兄，你不认识我了，我们是发小呀，我是博古呀！对面的人说，先生，对不起，你找错人了，我不叫方东，我叫东方。博古细瞧对方的脸没有一丝皱纹，他不好意思地说，鲁莽了，说对不起的应该是我。

博古走的时候还在想，他和儿子怎么都把报纸上东方博士看成了方东博士，他怎么会不是方东呢？

责任编辑/王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