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望
2023-09-23邱桂丽
邱桂丽
草木会发芽,孩子会长大/岁月的列车,不为谁停下/命运的站台,悲欢离合,都是刹那……走多远都要记得回家!
每当雷佳吟唱的《人世间》在耳旁响起,就会直击我内心最柔软的地方,在雷佳低回婉转的沉吟浅唱中,缓缓道出了无数普通老百姓的人生唏嘘与那个时代变迁的咏叹,把普通人浓厚的烟火味和中国人对“家”不变的信仰诠释得入木三分。
也许是从小到大在北大荒黑龙江生活过的原因吧,我对《人世间》剧情的人物、房舍、院落、四季草木,都倍感亲切。往事如昨,有军人气度的父亲那乐观豁达的音容神貌,经常历历在目,像磁石似的牢牢吸附在我的心底。
一
1934年,老百姓正处在水深火热中生活,饥寒交迫的随时吞没生命。在广西边陲小城钦州一户姓邱的普通人家,一个小生命降生了,他就是我父亲。父亲排行第八,上有两个哥哥,五个姐姐。这年冬天特别湿冷,是刺骨的冷。父亲的到来,无疑为这个家徒四壁的农家又添一张吃饭的嘴,我的爷爷奶奶愁眉锁得越来越紧。子女是母亲心头的一块肉,再怎么难也要咬紧牙关把他们拉扯大。
在父亲7岁的那年,我的爷爷奶奶因病无钱就医相继而去。幼年的他只好跟着两个成了家的哥哥熬日子。父亲经常在这家吃住几天又被赶到那家吃住几天,像皮球似的被踢来踢去。父亲很懂事,并没吃闲饭,每天除了看护两个侄子外,还要捡一大捆柴火。
南方的夏天炎热如火,赤脚下泥土都是热乎乎的。有一天,矮小瘦弱的父亲背着只比他小两岁的侄子去江边竹丛拾柴。
毒辣辣的太阳下把他俩烤得眼冒金星,汗水顺着黑黝黝的小背直流。瘦小的父亲也顾不了那么多,一边用脏兮兮的手不停地抹额头的汗水,一边用目光在竹丛中寻找干枯的竹子。只要发现了,如见到珍宝,马上将侄儿放下,钻进竹林丛中,霹雳咔嚓把干竹竿砍折,然后拽出到旁边空草地,接着砍成几小断,再用路边茅草拧成绳子捆竹柴,两手使劲抱起一大捆柴火抡上右肩,然后左手牵着侄子,趔趔趄趄往回走。
到“家”大约晌午,父亲浑身湿透了。又渴又累又饿,把柴火卸下立放在土墙旁,用手揉揉被柴火压得红肿酸痛的右肩,歇了片刻。他见哥嫂不在家,就盛了半碗米汤先给侄子喝后,然后又悄悄盛了小半勺米汤想充饥,可嘴唇刚刚碰到碗边,突然被身后传来的喝令声吓呆了:“懒鬼仔,又偷吃。”
不知什么时候大嫂已虎视眈眈地站在门口,凶狠狠的目光如利剑般直刺向父亲的心,瞬间父亲不知所措,端着那半碗米汤战战兢兢地。“啪——啪!”大嫂气呼呼地快步冲上前,夺下他手中的碗,恶狠狠地扇了父亲两个响亮的大耳光:
“死仔,莫做工,还偷吃!”
父亲被打得一个趔趄,惶恐的他捂着被打得火辣辣疼的脸颊一屁股坐在地上哭了,但没哭出声,任如雨的泪水静静地冲洗瘦瘦脏脏的小脸。
那天晚上,父亲彻夜未眠,一直坐在老宅祖公堂大门墩儿上,泪眼汪汪地望着满天的星星,想天上的爷爷奶奶:阿爸阿妈,你们去哪了,怎么那么久了还不回家,你们快回来吧、快回来吧……
从那以后,小小年纪的父亲就自己单过了。没娘的孩子像根草,经常是吃了上顿没下顿,有时除了村里好心人赏一口饭,经常靠打柴换米,或帮街上有钱人家打零工挣口粮,确实太饿了就喝井水充饥,令人心痛。
但父亲从来不唉声叹气,总是想着法子让自己尽量不饿着肚子,没米吃就到江边螺虾,到田头水洼或污水沟摸鱼,或弹弓打鸟或掏鸟窝,或吃野菜,等等。如果感冒发烧,自己到祖宗堂后砍两个假芋头,切片敷额头消炎降温。如果摔破割伤流血,也是自找中草药用石头捣碎敷上,自疗自愈。总之,在父亲的脑子里没有解决不了的困难和问题。办法总比困难多。我从小耳濡目染,受益匪浅。
二
日子在星移斗转中跌跌撞撞地爬行。
17 岁那年,是父亲命运的反转年。当年10月份左右,部队征兵。公社大队的大喇叭播出征兵信息后,父亲听到后如遇到救星似的,就飞速跑去应征点。
一到报名登记处,父亲傻眼了,方圆200多平米的禾堂地挤满了人,水泄不通。父亲很着急,如果照这么等下去,不知猴年马月轮到他呢?硬挤不行,父亲想了想,他马上蹲下寻找时机。有了,蹲着看到是一条条粗细不匀的腿,有缝隙可钻。于是他就貓着腰慢慢向前移动。
到距离报名登记桌子还有四五个人时,父亲慢慢站起来,虽然后面的人有不满情绪,但都知道父亲是方圆几百里好打抱不平,是出了名的“雷公八”,只好不出声了,但藐视的眼神仿佛在说:你这鬼样子还想当兵,做白日梦去吧!
也许老天爷发慈悲,可怜父亲这个苦命娃还活着,黑黑瘦瘦的他却合格了。如天上掉下一个大馅饼,令父亲不敢相信这是事实,他抱着禾堂上的那颗老龙眼树激动得哭了,兴奋得几天几夜睡不着,每天盼着夜幕降临,早早坐在祖宗堂的门墩上,盼着三更半夜,盼着九泉之下的爷爷奶奶能再“回家”,禀告小儿人生第一大喜讯。
1955年1月,是父亲长这么大最荣光的日子,身着崭新的绿色军装,胸配大红花,在锣鼓声声中成为一名光荣的中国人民解放军8510部队(广西军区)铁道通讯兵,英姿飒爽。
到了部队,父亲“活”起来,因为不用再为三餐饥渴所愁,又可以学习文化知识,令饱食孤儿之苦的他真正感到有“家”的温暖。每天他精力充沛,能吃苦耐劳,特别勤快,助人为乐,活点子多,各项任务训练达标率最高,枪法准;平时利用休息时间如饥如渴扫盲知识,读书看报越来越顺,还练了一手好毛笔字,部队首长和战友们都喜欢他。管他叫“悟空小秋子”,也许因为他机警,当了首长的警卫员。如果战友们想给家人写信,多数请父亲代笔,有啥想不通的事也爱私下和父亲唠叨,拿拿主意,等等。
父亲说,从17岁当兵起,是他活在世上最有意义的岁月。“铁道兵”三个字深深刻在他的骨子里。在当时,铁路建设的重大任务是修建联结华北、西北、西南行政区间和通向沿海港口的交通动脉,增强沿海国防力量。遵照中共中央和国务院的指示,铁道兵迅速承担起繁重的铁路建设任务。但这些新线大多分布在交通艰险闭塞的边陲海滨、高原僻壤、沙漠戈壁、林海雪原地区,人烟稀少,气候恶劣,环境艰苦,工程艰巨。在这种艰难的情况下,父亲和战友们,怀着一颗对党无限忠诚的心,发扬了“逢山凿路,遇水架桥,风餐露宿,沐雨栉风,志在四方,艰苦奋斗”的革命精神,辗转在黎湛、鹰厦、包兰、贵昆、成昆、襄渝、京原、京通等全国重要的铁路干支线进行修建,为构建祖国四通八达的铁道网,洒下了战友们的热血和汗水。但父亲和战友并不觉得苦,却感到无比自豪。因每次圆满完成任务,当地人民群众都赞他们是“祖国铁路建设的突击队”。部队撤离时,当地老百姓依依不舍的,主动拿出家里仅有的一把粗粮或几个鸡蛋送给战友们,但没有一个人会收,非常自觉遵守部队铁的纪律:绝不拿群众一针一线。
所以,每次父亲和我说起部队的事,脸上和眼睛总是情不自禁地泛光。
三
1958 年 3 月,是父亲命运的又一转折点。
党中央一声号令,十万转业官兵奔赴北大荒。
“北大荒”,一个遥远的地方,是世界上三块著名的黑土地之一,位于中国的黑龙江省境内,莽莽山地,平缓丘陵,阔大的谷地,峰回路转,藏珍奇无数。西部是松嫩平原区。嫩江从伊勒呼里山千里南下,与松花江双水合流,相拥东去,给人梦幻般的遐想。由于北大荒恶劣的自然地貌,那里人烟稀薄。夏天,狼兽成群,漫天遍野都是比人还高的荒草,蚊子、小咬、瞎蠓黑压压一片,只要一呼吸,“飞碟们”趁虚而入,鼻孔、口腔。一望无际的泥滩、湿地沼泽众多,张牙舞爪潜伏在广漠的黑土地下。
父亲和战友们每次外出执勤,格外小心,生怕一眨眼工夫,刚才还谈笑风生的战友瞬间就是阴阳之隔,沼泽地就成了突如其来的坟墓。父亲每次说这儿,眼圈就红,喉咙如被鱼刺卡住似的,只见他的喉结上下不停地移动,却没有声响。
冬天,“北大荒”给人的印象最深刻的就是一个“冷”字,每年国庆节一到,北风狂起,江河冰冻,到来年的四五月份,整整七个月,是冰天雪地的世界,寒风刺骨,四野白茫茫,人迹难觅,狼兽成群。特别是夜里,除了飞檐走壁的狂风呼啸声外,就是狼兽的嗷呜声或学婴儿和女人的啼哭声,只要把头伸出帐篷,不远处就呈现一大片忽明忽暗蓝光点在不停地滚动,令人直冒冷汗。父亲说,狼是最怕火和红色的,因此,为了防御被狼群围攻,距离部队营房外围50—100米处分别围起两层柴火栅栏,一旦被狼群突袭,首长一声令下,整装蓄发,警备处10多名战友立即有序点燃最外一圈的柴火墙,向茫茫穹空放三声鸣枪,以此震慑狼群的突袭,保护战友的生命安危。
流水无声,岁月有痕。万万没有想到,曾是钢铁之躯的这批垦荒战友,没到 40 岁,一个个陆陆续续被病魔缠身,不是气管炎哮喘,就是胃病或肠胃炎,不是肝病、肾病,就是高血压、心脏病、糖尿病……等等,瞬间,暮色过早染白了他们的鬓发,岁月的沟壑深深刻满父辈们的额头、眼角、脸颊……
看到连队的父辈们如此的现状,我心很痛。曾无数次情不自禁问父亲:爸,你后悔过吗?
父亲总是长叹一声,然后郑重地说:二丫,知道吗,我从小就是一个孤儿,最后当兵了,不饿肚子不挨冻,还能会读书看报写信,全靠有部队这个大家,全靠首长和战友们的一路陪伴。我能活到今天,全是托那些默默牺牲的战友的祈福,即使我百年归寿了,地下也有曾出生入死的战友陪着我呢,我知足了!
四
我知道,父母为了我们五姊妹的成长吃了很多的苦。
从父母相继赋予我们姊妹5个生命起,就过起了漫无边际、牵肠挂肚的日子:要为我们的一日三餐所忧,冷冷暖暖所虑。如果我们哪一个被疾患侵袭,更令他们揪心,常常哀叹到天明。
为了保住我们的性命,自尊心极强的父母不得不向别人低头——借钱、求医,无论夜寒冰冻,还是暴雨瓢泼,从来也不敢耽搁。为此,一贫如洗的父母负债累累,忍尽世人的白眼、嘲讽,为了我们,他们把所有岁月的苦水、涩泪默默咽下;为了我们,他们用瘦弱的双肩硬为我们撑起一方晴空筑起一个窝,让我们不被风寒所袭、饥渴所侵,竭力让我们感受到世空的温暖、明朗,尽管他们的眉宇逐日逐月越锁越紧。随着我们的渐渐长大,岁月的沟壑已刻满父母的额宇,沧桑世事。
但不管别人怎么看,父亲永远是我最可敬的人。因为,在我们生命里,父亲送给我们五姊妹每人一份最珍贵的礼物,那就是我们的名字:玲、丽、可、爱、敏。连队的住户人家和来自北京、天津、上海的知青们,经常夸父亲为我们起了如此有意义的名字。在重男轻女冷默的氛围里,父亲看我们的目光总是暖暖。
他常常对我们五姊妹说:“丫头片子怎么了,只要好好读书,将来有出息都是好样的。别人瞧不起我们管不了,但我们自己必须要瞧得起自己,我和你妈这辈子有你们五个闺女足够了!”父亲的铿锵有力的话语为我们驱散心底厚重的自卑,为我们的学业有成埋下了伏笔。
在我和大姐大妹相继走进学堂后,有一天晚上,胃痛几天的父亲把我们姐妹仨叫到跟前,语重心长地对我们说:“你们三个是大的,爸爸这辈子虽然在北大荒干了大半辈子,但没啥能耐,现在也是一身的病,如果你们自己不为自己争气,今后永远没有出路,一辈子脸朝黄土背朝天!”父亲这番话如红红的烙铁,牢牢地在我们的心坎上烙下深深的印记,一股潜在的自奋力在我们心底抽芽、茁长……
父亲还是我们童年每晚的故事会,也为我埋下文学梦想的种子。在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北大荒,物质、文化都是十分匮乏的年代,没有电视,更不懂手机是何物。那时能听到收音机的广播就是很幸福的事。可我们家唯一的一个能发声的小收音机也变哑巴了。父亲为了驱赶冰天雪地冬日的漫长,如广播连续剧,什么薛刚反唐、武松打虎、梁山伯与祝英台、孙悟空三打白骨精、红楼梦、聊斋等,没有他不懂的,在他绘声绘色地讲述下,听得津津有味,精彩之处笑得肚皮都疼。
那时候我常常想,如此神奇的故事是怎么写出来,父亲脑里怎么能装那么多东西?如果我长大了,也能写出这么多好听的故事就好了。
上中专时,我也读过四大名著,却记不住、也分不清哪一回具体讲什么,更没有遗传到父亲脱口而出讲故事的天赋。所以,我更惊叹父亲超人的记忆和说评书的口才,更佩服他面对人生险阻那份不屈不挠、乐观豁达的处世之道。
五
父亲常年累月的哮喘病、胃病,一直都笼罩着我们的心 ,但谁都不敢轻易提起。
儿时在东北,每逢秋风撩起、雪霜来临时,父亲的胃病或哮喘就发作,十分严重,不是疼得跪跪拜拜就是哮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呻吟着难以入眠。每次都是惶惶恐恐地叫连队的小红军(中型拖拉机)送病重的父亲到 20 多公里外的分场部卫生院住院治疗。除大姐陪护外,多数是我。
全家人总是提心吊胆的,好怕好怕。特别是母亲,怕父亲有个三长两短抛下我们母女几个,常常愁得饭不思夜不眠,流泪到天明。日子在艰涩而沉重中蹒跚而行。每天如惊弓之鸟似的,度日如年,生怕突然发生什么。但有些难是无法预测,更无法阻隔的,北大荒的严寒已经无法容纳父亲瘦弱的身躯了,虽然父亲对北大荒这块倾注他青春血脉的黑土地是多么的眷恋和不舍,可危及生命的警阀已经无数次鳴响,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最可怕的定时炸弹向父亲扑来,无回旋之力。
1998年,对于我们家来说,是黑色之年。
当年元旦刚过,我最小的妹妹还有半年就大学毕业了,父母含辛茹苦地养育我们五姊妹的使命总算完成了,是非常欣慰的大事。
“等我们家老五一毕业分配工作,我就可以享福了!”常年多病的父亲感叹地说。但天有不测风云。这年3月初,小妹带着全家人的期盼刚刚返校,给予我们生命而又为我们的成长撑起一方晴空的双亲突然相继重病。
父亲身患肺心病已到了晚期,病弱枯瘦如柴,长期需药物来维持奄奄一息的生命;原本身体最健康的母亲,也在一夜之间突然间病倒,加上是药物变换性过敏体质,三天两回要送往医院进行紧急抢救,所有接触过母亲病情的医生和护士都怕了。父母的生命脆弱得不堪一击,如将燃尽的光烛,忽明忽暗。
作为儿女的我们,天天悬吊者一颗惶恐的心,令人焦虑、恐惧不安。特别是每每目睹着自己的双亲被病魔折腾得死去活来,而又无法为他们分忧解愁,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他们在病痛中挣扎时,心就像被人用尖刀慢慢向里捅似的,钻痛难忍。
那一天,刻骨铭心,也是我们家祸不单行的开始。
大约清晨五点钟,天蒙蒙亮,大雨瓢泼。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把我从梦中惊醒,原来是堂哥来电话说父亲的肺心病又发作了,母亲夜间突然高烧状况欠佳,叫我速回。顿时,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我和爱人急忙爬起,火速归家。一进家门,正见父亲半卧在床上,面色苍白,张着嘴上气不接下气地喘息着,因呼吸几度困难面色涨得紫红,眼皮也随之一张一翕,生命顷刻间就像要了结似的,令人心悬、心揪。在堂哥的帮助下,我们急速把父亲送往医院。
雨,噼里啪啦不停地从天上往下泼,满眼都是雨瀑。全身湿透的我直哆嗦,站在抢救室门外,时不时裹紧外套,来回走,站着时脚下不停地挪换着脚步,眼睛紧紧地盯着那扇门,任凭泪水和发稍的雨水不停地滑落……
“吱嘎”一声,那扇门开了,我直奔过去向医生询问父亲的情况。
“好在送来得及时,再迟十几分钟就没办法了。”医生松了一口气感叹着。老天有眼,经过医生、护士一个多小时的紧急抢救,才把父亲从鬼门关拉回。
“哎,二丫,我以为就这么走了,刚才迷迷糊糊见到的都是你在天上的爷爷奶奶和你的大伯、二伯,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们了呢!”
当父亲缓缓睁开疲惫的双眼时,这一声悲叹令我心痛。使我深深体味到:生命运转到了一定程度时,真的是好脆弱、好纤细,由不得你,他要走任何亲情都无法能挽留住。
父亲脱离生命危险后,由大姐照看,我马上赶回单位上班。可我的心总是七上八下的,一种莫名的沉重和烦闷袭面而至,压得我透不过气,总感觉还有不祥之事要发生。
果不出所料,下午五点钟左右,接到大姐从医院打来电话,惶恐地哭诉着:母亲因父亲的病重着急上火发高烧,刚送到医院治疗,因药物过敏已导致严重的过敏性休克,目前正在进行抢救,生命危在旦夕……霎时,我的大脑嗡地一声,脑海一片混乱,从未有过的极度恐慌填满我的心。我丢下手上的工作驱车直奔医院急救中心。
当时的情形把我吓呆了,母亲正躺在急救室内,昏迷不省人事,全身的肤色呈紫黑,时不时又抽搐躁动,她从头到脚都插满了医疗器备,十几名医护人员紧张地周旋于她的左右,吸氧、吸痰、心外按摩、心电和血脉监护、扎针输液几乎是同步进行。经及时抢救,母亲虽已苏醒,但神志不清,躁动不安,她那痛苦的呻吟声充盈整个急诊中心。
有时,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啊!上午送来急救的父亲,此刻也因得知母亲病重而伤心过度,导致病情加重,正在另一间急救室全力抢救。
父亲两行老泪在枯瘦的面颊不停地流淌着,在气喘吁吁中喃喃呼唤着母亲:“老廖啊,你可不能丢下我就这么走了,要走也得等等我,等等我哦……”父亲那无力而又牵绊的呼唤令人心碎。泪流满面的大姐焦心地在监护室外隔玻璃望着双亲,吓得不知所措了。
目睹这酸楚、无助的一切,我仿佛看到我们的“家”正摇摇欲塌,就如一个三脚桌,有一个脚随时就要折断了。顷刻,一种强烈的责任感油然而生。来不及多想,我把所有的涩泪强咽下肚,嘱咐大姐先照看父亲,我来陪护母亲。
我紧紧地握着母亲紫黑无力的手,专注地观测着痛苦呻吟的母亲,生怕一不留神,母亲就悄然离去,并不停地呼唤着母亲:“妈,你醒醒,你会没事儿的,爸也会没事儿的……”
不管母亲能否听到我的呼喊,我还是喋喋不休。其实我的心也是没着没落的,一种无法言语的恐慌正咀嚼着我那颗将要崩溃、滴血的心。
也许苍天有眼,经过漫长的一个小时的紧急抢救后, 令我们望眼欲穿的双亲终于挣扎着从鬼门关回到了我们的身旁。我一直悬空的心才渐渐复位。日后每每想起,脊背上冒出的寒气会立刻冰彻透骨。
从那日起,我们的家不再有往日的安详和宁静,它时常在有意与无意间摇晃不定。已有家事的大姐和大妹白天抛家弃儿轮流守护着双亲,晚上由我和爱人或姐夫、妹夫轮班照料。每天我们都奔逐于家、醫院和单位三点一线之间,在有望或无望的日子里穿行。
每当看到病情反反复复的父母,我们的心情也随之骤起骤落,天天都是心弦紧绷着,食无味眠不宁,一种无法言语的牵肠挂肚之感时时追逐着我们、缠绕着我们、煎熬着我们,令人的心极度疲惫;每天疾行于人群中或十字路口,如一只迷途的羔羊,神情茫然,不知该往哪儿走,可不能又不走、不赶;有时感到好委屈,真想痛哭一场后昏睡不醒几天几夜啊,可病重的父母那期盼的目光仿佛正向你张望,等待着你的走近,即刻心底就会升起一种自责和愧疚,令你不得不赶紧收起所有的疲惫和眼泪,急急忙忙驱车赶路……
尽管如此,我们五姊妹青囊而出,还是无法挽留住给予我们生命另一半——我一辈子敬重的父亲。“1998 年7月13日傍晚 7 点 40 分”,对于妈妈和我们 5 姊妹来说,是一辈子都刻骨铭心的“黑色之日”。呼吸极度困难、奄奄一息的父亲紧紧抓住我的手,微弱地对我说:“我、我,很想最后看一眼你妈、最后一眼……”带着无限的眷念和不舍,缓缓地闭上了与世隔绝的双目。
“爸,您醒醒,爸,您醒醒……”那一刻,我的心在抽搐。无论我们如何泪唤,如何求助老天爷,父亲依然紧闭双目不理我们,即便握着他枯瘦如柴而又粗糙的大手余温尚存,且渐渐地滑出我的手心、指尖,可我还是不信,还是一个劲儿紧紧地握着它,使劲地搓揉着,幻想父亲紧闭的双目再度睁开。
可我们所有的企盼都是徒劳的,父亲仍然静静地安然而眠,再也不理我们!我仿佛看到一扇冰冷冷的铁门正缓缓关闭,父亲被一股强大的魔力推进门里,我们无法靠近,在门外撕心裂肺地呼喊。倏然,悲恸的哭喊声和汹涌如潮的泪水,阴阳之隔的无助和悲恸,犹如山洪般瞬间淹没了这个伴我们度过风风雨雨的家……
六
日子在追念的泪水中爬行。
没有父亲的日子,度日如年,心像断线的风筝似的飘飘荡荡的。已习惯于每天一下班推开老宅院门,就对常坐在门前木沙发椅上的父亲说:“爸,我下班了!”但这句话如今已没有机会再说了。
怀想父亲的时候,只能蘸着泪滴轻轻地抚摸着他的遗照痴望,或在夜深人静等母亲睡着的时候,悄悄到走廊点燃香烛,仰望着茫茫的夜空,心里像怒涛般涌来似的凄酸,情不自禁双膝扑跪在地,默默泪语。
有时,当亲朋好友兴奋地谈论起各自的父亲时,我只好缄默不语或走出他们的视线;每当行走于人群中,偶逢与父亲背影或语音相似的老人时,总是情不自禁呆呆望着听着, 眷念倍增。特别是看到原本就病恹恹的母亲常常坐在父亲曾做过的那把沙发椅上拭泪不止时,心里甭提有多难受了,可我从不敢在她面前流过半滴泪。
父母在,家就在。父亲走后,为了守护好上苍留给我们的唯一的母亲,避免她因触景生情而加重病情,我把她接来同住,可她每天还是总往老宅跑,总爱坐在那把沙发椅上发呆大半天。面对悲痛的母亲,我真正感到我们所有的安慰都显得那么苍白、贫瘠、无力,无论儿女之爱有多厚有多浓,都无法替代父亲陪伴母亲风风雨雨、相濡以沫的三十多年的爱,更无法填充父亲在母亲心底那个重要的空缺。
为此,每天我们总是小心翼翼地陪伴着母亲,以防再有不测发生。为了母亲,我们天天强忍着刚失去父亲的悲伤,默默地去修补着这个已残缺的家。按照母亲的意愿,把破旧的老宅重新维修好,我全家陪着她搬回去住,让她有家、心安。本市成家立业的姊妹们,每周六都携家带口回来探望母亲,热热闹闹吃顿饭,为了让母亲开心。
如今,往事已时隔20多年,但它仍像一块余热尚存的铁,重重地压在心头,每每回首,那种灼痛虽无当初那么生痛难忍,但也隐隐作痛,心堵、潮濕。那段沉重而不堪回首的日子,使我真正领悟到“家”的深刻内涵和意义:
在人生旅途中,“家”是生命永远倚凭的柱梁,是心灵栖落的家园;“她”犹如一张三角桌,其中一个桌脚是父亲,一个桌脚是母亲,另一个桌脚是儿女;如果某一天某一个桌脚朽了或折了,都是一张残缺不全的桌。不管“她”带给人们有多重的负担、多深的苦痛,人还是像蜗牛一样心甘情愿背着“她”的重壳艰难、沉滞地向前爬、向前爬,因为,“家”永远是灵魂的港湾!
责任编辑/石淑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