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区域性与世界性
——阿拉伯现代文学谱系建构

2023-09-23陆怡玮

社会观察 2023年3期
关键词:阿拉伯语现代文学阿拉伯

文/陆怡玮

作为区域文学的阿拉伯文学空间

1798年拿破仑入侵埃及,揭开了阿拉伯世界近代的序幕,阿拉伯社会被迫卷入了现代化进程,这必然也会引发文学本身的变革。阿拉伯古典文学延续了贾希利叶时期以来绵延千年的古典传统,在文体和语言上都显得僵化而保守,而阿拉伯现代文学则以多样的体裁、创新的艺术形式打破了这种抱残守缺的局面。阿拉伯文学的革新首先是诗歌的革新,新的诗律节奏和文化意象被引入阿拉伯诗歌传统,丰富了现代新诗的表现形式和内容。其次在文体上,小说作为一种欧洲文明影响的产物取代了诗歌,成为阿拉伯现代文学中最杰出,同时也最受重视的体裁。而始于旅美派的流散文学开启了阿拉伯文学和世界文学接轨的步伐,各种文艺思潮都在阿拉伯现代文学中得到了忠实的映现。

“阿拉伯”是一个涉及种族、宗教、语言、历史、文化等诸多方面的复杂概念。当今22个阿拉伯国家的国情各不相同,文学发展样态各异,但“阿拉伯文学”作为一个整体概念从未被消解,而标准阿拉伯语在凝结阿拉伯文学共同体中的作用毋庸置疑。不同地域的阿拉伯作家都选择使用标准语写作,因此也共享了其背后的文化传统。这种语言和文化的统一,为作为整体存在的阿拉伯文学共同体奠定了合法性根基。

阿拉伯世界的复杂性造就了阿拉伯文学共同体内部的丰富多样性。传统的“阿拉伯文学”通常指的是“阿拉伯人用阿拉伯语创作的文学”,但在当今的语境下,这一定义已经越来越无法概括阿拉伯文学的复杂面貌。如果说“阿拉伯民族”是源于半岛的阿拉伯穆斯林在宗教上、语言上、血统上同化了被征服地区各族人民的产物,“阿拉伯人”这一概念在历史和现实均有着错综复杂的时间和地理差异,那么基于语言、民族、血统、文化等因素而存在的“阿拉伯区域文学”也有着不断扩大的疆域:最初仅是阿拉伯半岛人民的文学,此后是阿拉伯帝国的文学,现代以来这一概念则更多指向阿拉伯各国文学的总和;而19世纪末以来阿拉伯人在全世界的流散使得美洲、欧洲、大洋洲等地亦出现了阿拉伯文学新的源流,现如今阿拉伯文学共同体的疆域事实上已经遍布几大洲。

在当今国际学界,传统定义已经显得越来越狭隘而难以适用,更多的研究者开始将阿拉伯文学看作是一个疆域广阔复杂的、以阿拉伯语为核心并兼容多语种的区域性文学共同体。阿拉伯区域文学的主体依然是在阿拉伯民族国家框架内、以阿拉伯语创作的文学;在这一基础上,阿拉伯区域文学呈现出丰富的多样性和复杂性,它既不同于“阿拉伯国家文学”,也不同于“阿拉伯语文学”,既包括“阿拉伯国家联盟之外的作家以阿拉伯语创作的文学”,同时也包括“阿拉伯作家以他国语言所创作的文学”。总之,“阿拉伯区域文学”的核心在于是否体现出阿拉伯认同,即是否对自己的作品应当归属于阿拉伯文学有着自觉的认同意识。

阿拉伯现代文学的整体性与区域性

阿拉伯世界历来存在着广泛的双言现象,古典阿拉伯语以古莱氏部落方言为基础,《古兰经》为这门语言提供了规范并将之神圣化,最终确立了其阿拉伯民族“标准语”的地位。标准阿拉伯语在被征服地区传播时因受到阿拉米语、科普特语、柏柏尔语等当地语言的影响,久而久之分化成了有地域特色的方言,这些方言作为低层级日常交际语言使用;与之相对的标准语作为一种高层级语言,在宗教、政治、文学等高层次领域使用。

阿拉伯文学在从古代向现代转型的过程中,所面临的最重要也最迫切的问题就是文学语言问题:到底应该使用标准语,还是大胆地采用各地方言创作,事关阿拉伯现代文学对自身的定义和想象。19世纪末20世纪初,埃及最先展开了一场关于标准语和方言的世纪论争:“埃及为先”派呼吁在文学创作中用方言替代标准语,以大众的语言为人民写作;而“复兴派”则坚决捍卫标准语作为高层级文学语言的权威性。与近代以来的欧洲用“方言写作”取代“神圣语言写作”不同,在阿拉伯世界,标准语作为包括埃及在内的阿拉伯民族共同语言的地位得以确认和巩固,而马哈福兹等大师的文学实践亦充分证明了标准语在阿拉伯现代写作中的适用性。

20世纪下半叶,作为民族建构重要象征的标准阿拉伯语得到了进一步的普及,各地方言开始停止分化并逐步向标准语靠拢,标准语与方言的趋近使得文学的口语化逐渐流行。埃及短篇小说大师优素福·伊德里斯打破传统、用口语化的语言书写小说对话的方式,受到了大众的喜爱,也为当代阿拉伯小说提供了处理方言和标准语的一种程式:叙述部分用标准语,而对话部分可夹杂方言。亦有作家会根据写作的需要把标准语和方言在文本的叙述中杂糅在一起,形成“人造方言”。方言化的写作为阿拉伯现代小说提供了活泼多样的叙述策略。

从文学地理的角度来看,阿拉伯现代文学依附特定的地理空间与方言区域,在各个阿拉伯国家的发展与其历史和地理环境、社会政治紧密结合,呈现出鲜明的地域性。从尼罗河地区(埃及、苏丹)、海湾地区(沙特、科威特、巴林、卡塔尔、阿联酋、阿曼)、沙姆地区(叙利亚、黎巴嫩、约旦、巴勒斯坦)和马格里布地区(摩洛哥、阿尔及利亚、突尼斯、利比亚)四个次区域出发,考察特定的自然地理和人文环境对其文学形态的生发产生的影响,并具体分析各次区域文学特点,可归纳作为整体的阿拉伯区域文学的独特价值。

尼罗河地区的埃及长期以来都是阿拉伯世界的文化领导者,从20世纪二三十年代活跃的塔哈·侯赛因、陶菲格·哈基姆,到20世纪40年代崭露头角的作家马哈福兹,他们攀上了埃及现实主义文学的高峰。这一文学传统被以哲迈勒·黑托尼为代表的20世纪60年代作家群忠实地继承了下来,成了埃及文学的主要特色之一。作为最早的文明古国之一,古埃及的历史为现代埃及知识分子们提供了独特的文化自豪感,“法老文化、古希腊罗马文化和伊斯兰文化三股源流,构成了埃及有别于其他阿拉伯国家的文化特征”。

海湾地区的阿拉伯—伊斯兰文化更趋于传统和保守,保留了较多的阿拉伯属性。20世纪70年代以前的海湾文学以传统格律诗为主,小说的发展起步较晚。石油开发带来的巨额财富彻底改变了海湾的社会和文化面貌,一批现实主义小说相继问世。近些年外籍劳工的大量涌入和本土教育水平的提升使得海湾社会日益国际化,海湾新锐作家们的语言结构和叙述模式更多地受到了西方小说的影响。

21世纪以来,海湾各国不惜投入重金,创设了多个小说和翻译类奖项。凭借雄厚的财力,海湾地区营造了区域的文学繁盛,逐渐取代开罗、贝鲁特等传统阿拉伯文化中心,成为“文学阿拉伯共和国”版图上引人瞩目的存在。对于吸引阿拉伯国家的注意力和提升海湾地区的文化声誉而言,这是一种卓有成效的方式。换言之,通过文学奖项的设立,海湾地区希望不仅能够将自身的经济资本转换为文化资本,还要进一步将场域规则的制定权掌握在自己手中,亦即对布尔迪厄所谓的“象征资本”的争夺。

半岛以北地中海东岸至两河流域之间的区域历史上被称为沙姆地区,包括现今的叙利亚、黎巴嫩、约旦、巴勒斯坦。沙姆地区是古代人类文明的主要源头之一——“新月沃土”——的重要组成部分。腓尼基人、罗马人、拜占庭人、波斯人、阿拉伯人在此交汇与融合,产生了复杂的文化传统。沙姆地区有着数量众多的基督徒,这一次区域有着更为开放包容的文化心态。

沙姆地区的文学深受希罗文明的影响,成为勇于创新的典范。旅美派是阿拉伯现代文学浪漫主义流派的重要代表,他们将阿拉伯文学传统和西方现代思潮相结合,不仅为阿拉伯散文和诗歌带来了全新的范式,也丰富了世界文学的表现形式。叙利亚诗人阿多尼斯取自希腊神话人物的笔名呼应了作家的创作主张,其诗作大量使用了希罗神话和东西方历史中的文化意象,充满了隽永的哲思。以格桑·卡纳法尼、马哈茂德·达尔维什为代表的巴勒斯坦抵抗文学是阿拉伯现代文学的重要面向之一。他们的写作风格继承和回溯着马哈福兹式的阿拉伯正统文学的庄严和持重。而撕裂的社会现状、被排斥的基督徒身份使得黎巴嫩小说家用一种焦虑、漂移和不确定的语言写作,他们的作品“向马哈福兹告别是不可避免的,但也充满敬意”。

马格里布地区处于地中海文明和阿拉伯文明的交汇处,历来存在着大量的民族混居现象,长期的殖民史也制造了该地区混杂的双语模式,生成了独具一格的文化多样性。马格里布的文学呈现出更为鲜明的多语性和流散性,这一地区的作家在不同的写作语言中游弋,选择各自的方式来建构其文化身份认同,在价值观的剧烈冲突之间寻找自我主体性。阿西亚·杰巴尔等马格里布作家移居法国后用法语创作,形成了独特的阿拉伯法语文学。这些作品因其创作者所具有的“共同文化身份意识”和类似的“夹缝处境”而展现出既不同于传统阿拉伯文学又迥异于西方主流文学的独特风貌。

世界文学共和国中的阿拉伯文学

时至今日,阿拉伯文学在“文学世界共和国”中依然处于“边缘空间”,但自20世纪以来,阿拉伯现代文学为了得到世界文学“中心”的认可,也作出了大量的努力。其中一个具有重要象征意义的事件,便是1988年马哈福兹获诺贝尔文学奖。他的获奖部分改变了阿拉伯语文学在“文学世界共和国”中乏人问津的状况,使西方世界的文学市场开始对其著作产生了兴趣。在此后30年中,他的作品被翻译成26种语言的500个版本,且一直保持着相当稳定的销量,被接纳为20世纪的世界文学经典之一。这也从侧面证明了阿拉伯现代文学在文学世界共和国中的边缘地位并非因为其文学价值不足,而是更多地由于这一场域中稳定而难以撼动的权力体系。

另一方面,马哈福兹的获奖在阿拉伯世界产生的双重反应显示出阿拉伯文学界对“文学世界共和国”的复杂心态:他们既希望获得后者的认可,但是又不愿意通过全盘接受后者评判标准的方式来提升自身的地位。如何平衡文化主体性与世界性间的关系,一直是困扰现代阿拉伯作家的难题之一。

文学作品在世界范围内的翻译和流通往往是其被纳入“世界文学”序列的前提条件,阿拉伯世界近些年推出了不少重量级翻译奖项,在全球范围奖励阿拉伯语译者;阿拉伯小说国际奖将进入长名单和短名单的作家作品翻译成他国语言在国际市场销售,过去9年中已有多部获奖作品被译成英语、波斯尼亚语、法语、德语、挪威语和印度尼西亚语等语言;阿曼女作家朱赫·哈尔西2010年发表的《月亮的女人》在阿拉伯世界反响平平,但其英译本《天体》却一举夺得2019年布克国际奖,这在阿拉伯世界引发热议,促使大家进一步思考翻译与文学性建构的问题。通过频繁的、主动的翻译切入世界文学的椭圆形场域,阿拉伯当代作家展现了进入世界文学共和国的渴望和决心。

阿拉伯文学世界性的另一种独特体现,是在阿拉伯现代文学史上占据特殊重要地位的“流散文学”现象。阿拉伯流散文学的历史相当悠久,从早期的旅美派三杰到其后蜚声世界的诗人阿多尼斯及至格桑·卡纳法尼、哈南·谢赫、胡达·巴拉卡特等作家群体,都有流散创作的经历。他们的作品进一步通过阿拉伯区域文学内部的交流互动,为依然身处阿拉伯世界的作家提供了文化反思与对话的契机。

另一方面,阿拉伯流散作家的语言选择也颇值得关注。有的作家旅居西方多年,却一直坚持使用阿拉伯语写作,如阿多尼斯始终坚持认为阿拉伯语是唯一能体现出他诗歌中美感的语言。此外,也有不少作家选择使用英语、法语等国际流通性更强的语言进行创作,以期将自己的文学作品介绍给范围更广大的读者。早在20世纪20年代,纪伯伦便选择以英文发表《先知》,这使得该作品对美国文学与文化产生了直接而强烈的影响,被誉为一场横扫西方的东方风暴。而塔哈尔·本·杰伦尽管其作品大多以摩洛哥社会生活为主要内容,坚定不移地“摩洛哥化”和“阿拉伯化”,但他却选择用法语创作。当然,法语所能带来的更为广阔的市场和更方便的流通途径、法语本身在“文学世界共和国”中所具有的丰厚文化资本,都是作家所考虑的关键因素。同时,当作家以“西方”的读者与市场作为其主要诉求对象,并试图通过文化认同的行为由“文学世界共和国”的边缘向中心前进的时候,他作品中的“阿拉伯特质”又成为一种怎样的存在?换言之,在这种情况下得以进入“世界文学经典”的阿拉伯文学是否由于刻意屈从“文学世界共和国”的权力秩序,而丧失了民族文化主体性?这也正是自马哈福兹获诺奖以来,阿拉伯文学界争论不休的关键问题。

无论如何,“阿拉伯作家用外语创作的文学”确是阿拉伯现代文学的重要组成部分,多语化的阿拉伯文学的存在是合理的,这对于阿拉伯现代文学的疆域而言,是意义深远的拓展。同时,它也引导我们更为深入地思考“阿拉伯现代文学经典”和“世界文学经典”之间可能存在的交错与抵触,进而探索两者背后的原则和权力关系,从而更为全面地梳理与理解阿拉伯现代文学谱系。

本文期望通过对阿拉伯现代文学各次区域差异性与多样性的梳理,特别是通过对“阿拉伯区域文学”“阿拉伯人文学”“阿拉伯语文学”概念的辨析,发掘传统埋藏在“阿拉伯标准语”之下的语言多样性,更好地归纳阿拉伯现代文学本身的多元倾向,并在此基础上更准确地追溯它们之间的交流互动和纠缠渗透,剖析阿拉伯区域文学场的权力构型,从而拓展阿拉伯现代文学谱系研究的疆域。笔者相信,区域文学共同体的视角,不仅对阿拉伯文学研究而言是一个重要的范式转换,同时对传统的欧洲中心视角而言亦构成了重要的挑战,有助于我们在此基础上建构一种更为丰富、更为多样性的“世界文学”概念体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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