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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家的视觉抑制与中国思想史取向

2023-09-23贡华南

社会观察 2023年3期
关键词:内视外物思潮

文/贡华南

春秋时期,齐桓、管仲掀起了崇尚效率、功利、欲望的“形名事功”思潮,其基本特征是:以“形”为事物的本质,以“形”定“名”,以刑政治国,等等。与此思潮相应,视觉曾一度被凸显,比如,将“目”与“心”关联,“形”被理解与规定为事物的本质,等等。视觉思想在先秦萌芽,并初具规模。但是,老子、孔子极力否定“形名事功”思潮,并自觉抑制视觉的凸显,从而使这股思潮的影响力弱化,视觉思想在中国思想中也没能被发扬光大。老子反对“为目”,庄子则反对“心有眼”。向外、向内追寻的视觉活动被抑制与规训,视觉思想在中国思想中逐渐褪色。

为腹不为目

立足于对天地人物素朴之性的守护,老子既拒绝西周流传下来的诗书礼乐思潮,又拒斥新涌现的以齐桓、管仲为标志的形名事功思潮。“为腹不为目”(《老子》十二章)可以看作是老子有所守且有所破的思想纲领。结合《老子》整个文本看,“为目”所涉及的不是单纯的视觉活动,而是一条知识、欲望、行动相结合的思想道路、存在道路。《老子》将“为腹”与“为目”对提,将“为目”当作最危险、最有害的思想道路而断然拒绝,这与老子修内不修外的追求,以及“为目”的活动特征有关。

圣人“不为目”的根据是,“为目”会导致“目盲”“耳聋”“口爽”“心发狂”,以及随时要“行妨”。以上这些是“为目”的后果,造成这些后果的原因则是“为目”与“五色”“五音”“五味”“驰骋畋猎”“难得之货”的形成或追求直接相关。

“腹”以自性为其指向——“自指”“自返”。它一直指向自身,而不是外在于己的他物。它不会有超出自身的要求,不追求多余者,这是“为腹”的基本特征。简言之,“为腹”是追求自身的持存、持守,以及人与物素朴关系的养成。在“为腹”的精神道路上,被价值化的物逐渐祛除价值而回到物自身,被知性化的物被祛除知性形式而不再是“之一”。物不再被人羁留而回到自身,人不再羁留物而同时回到素朴之身。联系第三章“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看,与“为腹”(“实其腹”“强其骨”)这条养内之路不同,“为目”与指向自身之外的“心”“志”活动同趣,展示出背“道”而驰的思想特征。

在众感官中,视觉提供了绝大部分外物信息,“物”向人呈现主要指其“被见”。较之其他官觉,视觉活动最大的特征是所视、所见都与人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失去距离,人无法看清楚“形”与“色”。距离性使人与物之间有了“内”“外”之分。相较而言,听觉活动——听与闻的展开,起始有距离——声音起于自身之外,但是,当人听到声音,则它已经进入人的耳里。这时,听觉对象与听者之间的距离被拉近,以至于消失。味觉活动的展开,其对象与人始终无距离。“为目”将视与所视、见与所见之间的“距离”固定下来,“心”“志”的方向随之被确定——向外。老子用“为目”表达向外追逐之路正是基于视觉活动的基本特征。

当然,众感官皆与外物相通。一方面,它们都能接受外物的信息而为认知外物提供素材;另一方面,众感官也都会欲求外物,而把外物变成所欲——欲望的对象。老子在谈论人与物关系时,把“目”及其对应物——“色”列在其他感官及其对应物之首,显然更侧重的它们的欲望层面。与其他感官相比,“目”所见皆外在于己者,其所摄取外物的信息最多也最容易把人引向外境。因此,破除、规训人与物之间的欲望关系,首先需要从“目—视”开始。

“为腹”与“为目”两条思想道路也涉及“物”“己”关系,王弼对此有深刻揭示:“为腹者以物养己,为目者以物役己,故圣人不为目也。”“为腹”指取物而食,为生存提供必要的能量。此物进入人身,完全服务于人。“为目”反之,“物”没有进入人身,它是自身之外的另一个。同时,物以其形色吸引人,使人牵连于物,为物束缚。人在对物的关系中失去独立性,故称为“以物役己”。

“物”与“己”关系也可以用“内”“外”关系来表述。“为腹”是自觉修“内”,“为目”是向外逐物而远离“内”。顾欢借用佛教语词“诸根空净,不染尘境”来表达“为目”之危害。所谓“诸根空净”,即指“目”等感官摆脱外尘之染而回到自身。从认知角度看,“腹”可谓“无知”,“目”则关乎“知见”。无知者无欲,“有知见”往往与“有欲”纠缠在一起。“不为目”意思是去知、见欲望,“为腹”就是以无知无欲为追求目标。

目光追逐外物,外物牵引着目光。对人来说,投射目光,特别是精准地投射目光也需要能量支撑。换言之,看物会损耗自身能量,持久地注视、凝视外物则会损耗自身的生命力。

人类视觉活动可分为享乐性与认知性两种。能引起视觉愉悦的主要是“色”,“五色令人目盲”说的就是视觉享乐的后果。认知性视觉主要关注的是事物之“形”。相应于对“目”的拒斥,老子也自觉拒斥“形”与“色”。

与批判、抑制视觉相一致,老子反对春秋以来流行的形名思潮,反对将“形”视作物的本质。在老子思想中,天地人物浑化未分的“素”“朴”才是其本质。以有分限(“分”)、确定(“定”)为特征的“形”标志着事物的分化,它虽然客观、清楚明白、容易把握,但却是对“素”“朴”之质的远离。“道”无“分”,也不“定”,更不可以“形”论,故有“大象无形”(四十一章)之论。对于具体的万物来说,有了个体之物,才有了相对确定的“形”。换言之,是“物”决定“形”,“物”是其“形”的根据,这与亚里士多德的“形式因”即“本质因”观念截然不同。

对于当时流行的、依据事物的“形”来命名的“名”——“见而名”,老子也一并反对。“不见而名”(四十七章)针对的是“见而名”。《老子》不再将命名的根据放在视觉性的“见”—“形”之上,而是依照对象的内在之体命名。道“无形”,也就“无名”。老子将“目”“色”“形”“名”连为一体加以拒斥,不仅彻底,而且深刻。

贼莫大乎德有心而心有眼

庄子一方面继承老子对目视外在形色的批判,主张废黜、遗弃视觉及其对象;另一方面,庄子尤其警惕“目”对“心”的引导与塑造,反对“心有眼”与“内视”。

《庄子》各篇都有遗弃“目—形”的说法。视听指向外物,所闻所见在自身之外,其得乃得彼,所谓自丧于外也;“自闻”“自见”才会自得其得。“心”与“目”之间相互通达、相互影响。“耳目”为“外”,“心智”为“内”。内外相通,当“耳目”为声色所束缚,则“心智”会闭塞不通;当“心智”为欲恶所束缚,则“耳目”也会闭塞不通。耳目、心智皆能安静,内外才能彼此通达。

《庄子》还特别指出“心”受“目”影响的后果——“心有眼”:“贼莫大乎德有心而心有眼,及其有眼也而内视,内视而败矣。”(《列御寇》)“心有眼”有些版本作“心有睫”,但从历代的注疏看,“心有眼”意更胜。

心眼视其内,则其内不复浑然,包括其心都分化为纷纷扰扰的对象。“心有眼”则有“知”、有“识”,有“知”、有“识”则有“我”。只有消解心中之“眼”,才能真正达到“吾”丧“我”。无“我”,则无“彼”。

可以看出,不管是“心有眼”,还是“心有睫”,最终都落实到“内视”。“内视”的对象是自身,比如自身的行为、自己的思想、自己的动机等。如我们所知,视觉的对象与自身总会保持一定的距离,由距离而获得对于对象客观的了解。把自身的行为、自己的思想、自己的动机当作与自己有距离的“对象”,其结果是,“我”被分化为彼此之间有距离的、作为主体的“自我”与作为对象的“他我”。这种分化既与素朴之性乖,也有违性情之和。

“心有眼”指“心”像“眼”一样活动,即“心”以“眼”的方式展开自身。“眼”的活动特征是要与对象拉开距离,形成自身与所见之间的对立,也就是物我相对偶。当然,“眼”总是注目于对象外在的“形”或“色”。与对象拉开距离,意味着“心”与对象分离,并总是指向自身之外,由此带来自身与对象的对立。有眼而内视,则此“心”与“德”分离,“心”在“德”之外。此“心”所关注的是“德”的外在“形式”而不是“德”的实质。“德”与自身对立,且与他人之“德”对立。如此一来,“德”成为博人眼球的工具,而非自己真实拥有的内在品性。

有心且有眼之德被推到自身之外,由此随时可以与他人对立、对照。在或自觉或自发的自我中心意识下,有心且有眼之德成为自我标榜的资本,也成为自我评判“德”之高下的标尺。“有以自好”说的就是此有心有眼之人的自我赞誉与夸耀。相反,自身所无有、他人之所为则成为自身拒斥的对象。

可以看出,在庄子思想世界中,张眼看外在天地万物等外在世界不行,以心眼看内在世界也被坚决拒绝。“内视而败”之说透露出,不同于柏拉图等西方哲学家鼓励用“心眼”看,庄子对“心眼”保持深深的警惕。

同老子一样,庄子不仅摒弃视觉,对视觉对应的“形”与“色”,他也一并贬抑。在他看来,“形”“色”“名”“声”是物的可感特征。通过“形”“色”“名”“声”,人们可以了解物的特征。但是,得物之“形”“色”“名”“声”还不足以得物之“情”。“情”通常训为“情实”,即事物内在特质。“形”“色”“名”“声”是外在的,物之“情”是内在的。因此,得物之“形”“色”“名”“声”不足以得物之“情”。

心有眼则眩与制眼

在道家其他著作及道教思想中,对“心有眼”的反思一直在延续,其基调是深深的警惕与激烈的批判。如:“道有智则惑,德有心则险,心有眼则眩。”(《文子·下德》)“道有智则惑,德有心则险,心有目则眩。”(《淮南子·主术训》)两处表述仅仅有“眼”“目”一字之别,对“心有眼”与“心有目”带来的后果判断却完全一致:眩。“眩”的基本意思是眩晕、迷惑、看不清对象。“心有眼(目)”却看不清对象,且自身会眩晕。“心有目则眩”显然是将问题归结为眼(目)主导心。眼(目)主导心为什么会导致人看不清对象,自身眩晕?其原因涉及道家后学对眼(目)的理解。比如,道教学者将“眼(目)”看作是身之镜。“镜”的功能是显示与映射,眼(目)显示身体状况,同时映射外物,故称“眼者身之镜”。眼(目)映射外物,就是捕捉外物。外物系于眼(目),多看会使眼(目)承载过多也会受累。“镜昏”乃眼(目)受累的表现。

对于眼(目)与神的关系,也有道教学者以“门”喻之。“门”为出入之所由,“目”乃“神”出入之所由。“神”为“心”之“主”,实质是个人生命的能量库藏。这些库藏的能量通过“目”进进出出,即所谓“游乎目”也。“神”之出入尽管会涉及认知,但总体上关涉生命力的损益——能量的释放与收藏。

远视,尽管可以获得外物的信息,可称得上“智”,但是,“外视”对自身无所知,实质上为“昏”。对道教修行者来说,他们一改庄子对“内视”的拒斥,而将“内视”看作内修的必要方式。“内视”是自我了解的基本方式,包括对自己内在神明境况的认识与相应修炼。“内视”需要关闭向外的目光,不过,向内的目光却要打开。道教“机在目”之说,尤其倚重“内视”。向外逐物,与物交接,心力耗散于外,无助于修炼。就修行说,“心不逐物”是用功总纲。心由外而内转向,在自身上用力,其关键要管控“目”。“目”向外,则将心引向“物”,心亦会为“物”所牵绊、束缚,此即所谓心“死于物”。闭“目”使之向内,内视己身,则心亦守身。心力凝聚于自身,修炼之功才会精进。“心”之生死取决于“目”,此谓“机在目”。

道教在向内探索过程中,把“神”从“心”中析出,作为与“心”交互作用但又相对独立的内在力量,与外在的“目”相呼应。“目”作为连接内外的主要通道,其作用被凸显出来。内在的“心”“神”问题也似乎找到了替罪羊。不过,把身、心、神的一切问题都推给眼(目),这种做法却经不起推敲。

吴筠的《心目论》对二者关系的辩证思考虽然为“目”挣回些名声,但后世道教学者还是把抑制眼当成修炼心、神的关键。张紫阳的“制眼说”最为出名。在他看来,眼为神游之所,神通过眼而自内而外地展开。眼向外摄取、捕捉外物信息,与物交接而生事,心被眼带向外而不能安静。心不静,神也不宁。心、神欲静宁,必须“制眼”。抑制眼光,使眼不随外界流转,不为外物所动、所留,随时能够返回自心。眼不乱视,不搅动神、心,神静可返回心。不难看出,“制眼”的核心是让眼内视,而使神避免交接外物,这无疑又回到老子“不为目”玄义。

小结

从老子“为腹不为目”,到庄子“贼莫大乎德有心而心有眼”,再到道教“制眼”说,对视觉的抑制形成了深厚悠久的思想传统。不管是认知之眼,还是享受之眼,道家都保持深深的警惕。不管是向外的目光,还是向内的目光,道家都尽力弱化。视觉活动对思想方式的引导与塑造,则更为道家坚决反对。基于道家在中国思想中的重要地位,其自觉抑制视觉的主张使春秋时期显露出来的视觉优先思潮被扭转,由此中国并没有像古希腊一样发展出视觉中心主义文化。同时,主动抑制视觉也抑制了中国思想开眼看世界的冲动,向内寻求内心的清静安宁成为中国思想的主旋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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