律诗的“家法”——对仗
2023-09-21何之荷
何之荷
读诗札记系列之六
亲友惜别、旅行观光、聚会独处,感慨兴怀之时,诗词歌赋成为多少人表达和分享的手段和途径。特别是古典诗歌体裁,在我们这个诗歌大国中,古人留下的那些名篇名句,替我们说出了多少心中有笔下无的兴感之由。
也许我们大多数人不会去做真正的诗人,写不出流传千古佳篇名作,但可以透过阅读、吟诵,掌握古诗创作的基本规律,对话那些美好的心灵,体会古诗的美,感受亘古永恒的智慧。在寻常烟火中有诗为伴,让那些平淡的日常有点儿亮色,让我们的心灵还有广袤的原野可以栖息。正是基于这样的发心,我把阅读中的心得与领悟梳理出来,想慢慢与您分享。与您一起向我们心中可期待、脚下可奔赴的风景出发。
对仗,也叫对偶、排偶、队仗。“仗”最初是指兵器,“对仗”的本意是指两两相对的整齐仪仗。在律诗、骈体文等创作中,把那些字数相同、词性相同或相近、意义相关、平仄相反的两个句子叫“对偶句”。对仗是律诗和骈体文的重要特征。近体诗中对对仗的要求是:五、七言律诗的八句四联中,中间的颔联和颈联这两联须为对仗句;长律除首尾两联外,中间各联也均须对仗;绝句不必对仗。
■律诗对仗那些事儿
我们知道,近体诗格律是不断完善和明确的,对仗也不例外。在近体诗发展过程中,将两组对仗的句子固定分布在一首诗中间的位置,使其在整首诗中起到“承”和“转”的作用,经历了很长的历史时期,直到南北朝时才基本完成。当时作为竟陵王萧子良文学沙龙的重要成员,谢朓等人在当时的沙龙活动中,经常在同样的规则要求、体式规范下相互竞赛、相互切磋,诸如在固定位置上的句子必须对仗,词与句子在内容与平仄上的对称与错落,全篇偶数句的押韵等,成了律诗的特征和明确的规则。这些形式要求逐渐形成文人们遵循的共识并流传下来,也成为区分古体诗与近体诗的重要标准。
学作律诗,必学对仗。而对仗,既是格律诗听觉与视觉上形式美、对称美的重要特征,大概也与古人“天人合一”的自然观有关。对称对仗的美学观在古人的生活中、文学作品中经常出现,正如我们传统的园林、建筑等注重模山范水、以自然为师一样,古人对对称、均衡的喜爱体现在很多方面。如,我们很早就有贴春联的习俗,春联也叫对联、对子,传统的对联要求上下两句话完全对仗,这就是我们最熟悉的对仗的形式。我们现在的对联更多是注重意义上对仗,对语法结构、词性等要求较宽。有的对仗是在内容上按时序分上下联,有的是按因果关系分上下联等。当然还可以只从很多对联用字的平仄上分出上下联,上联的末字是仄声,下联则是用平声,如“小院栽花香四季,大门结彩乐全家”。
在《红楼梦》第七十六回《凸碧堂品笛感凄清 凹晶馆联诗悲寂寞》中,湘云与黛玉加上后面过来的妙玉三人所作的三十五韵即景联句,就是按照五言排律的要求,以十三元为韵脚完成的。除首联外,各联都是对仗的,其中“寒潭渡鹤影”与“冷月葬花魂”一联,不仅是湘云与黛玉悲凉命运的谶语,对仗形式上也非常工整,内容含义深刻、意境清奇。可看出作家曹雪芹先生的功力不凡。另外还有“香新荣玉桂,色健茂金萱”“酒尽情犹在,更残乐已谖”“钟鸣栊翠寺,鸡唱稻香村”等即景抒情的佳对名句。
中唐时期有“诗鬼”之称的著名诗人李贺,他的一首七言诗《金铜仙人辞汉歌》中有:“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的诗句,其中后一句非常有名。很多人非常喜欢这句话中深刻悠远的意境,并把它作为上联,苦思冥想,寻觅能与其相匹配的对仗句子。宋代司马光曾称这句话“奇绝无对”。不过,我们还是有幸等到了天才般的创作者,即北宋词人石延年,他令这句话有了堪称“和氏之璧”的经典对仗。“月如无恨月常圆”这句下联是石延年在一次与朋友的赠答中作出的,与“天若有情天亦老”作对句,不仅词性、声律等与上联恰相对仗,而且意境深远,一联既成,堪为绝对。
我们在阅读中,经常会看到历史上很多各执一词的对仗公案,吸引着人们不断地去挑战思维的创造力。虽然有很多至今仍众说纷纭,但作为一种有趣的文化现象,很值得关注。如有一句上联“烟锁池塘柳”,号称“天下第一难”。这一句最早出现在明代陈子升的作品《中洲草堂遗集》中,后来传说这一句曾被乾隆用来作为科考的题目。这句上联之所以广泛流传,也许有这位皇帝“大V带货”的原因,更重要的其实还是它本身的魔力。这句话看似简单,内容也不深奥,然而仔细分析,其妙处、难度就越发显现出来。这五个字的偏旁分别暗合了我国五行学说中的火、金、水、土、木,同时,内容的意境也妙。有许多人绞尽脑汁,乐此不疲,也对出了很多各有千秋的下联,如“桃燃锦江堤”“枫镕海堰秋”“炮镇海城楼”等。虽仍无法赢得读者的一致认同,但确也堪为上品。遇上这样的句子,有这样的机会,你有没有兴趣试一下自己的功力,对出更契合的下联呢?
再比如,“蚕为天下虫,鸿是江边鸟”这样的对子,真的是构思巧妙,颇有汉字独特造字方法的趣味。做这样的思维训练,也能锻炼和提升自己对仗的能力和对语言的感悟及精妙运用的能力。当然,对初学者来说,从《笠翁对韵》《声律启蒙》中不仅能掌握前人经常使用的韵脚字,也能在那些两两相对、朗朗上口的三字句、五字句、七字句中,感受到词语对仗的规律,了解对仗的常识,精进自己对仗的修为,不失为一种对仗学习入门的选择和路径。
那么,为什么对仗是美的?或者说为什么古人认为诗词中讲究对仗很重要?南北朝时期著名诗人谢灵运很擅长使用对仗。据《南史·谢灵运传》记载,谢灵运曾说:“天下才共一石,曹子建独得八斗,我得一斗,自古及今共用一斗。”他认为,除了曹植,他一人之才堪与天下人相比。可见其自信。作为山水派掌门,谢灵运即“大谢”,在诗歌史上有着重要的影响力。即便你不记得他的诗,但他在诗坛上的地位比起陶渊明也是不遑多让。他出身陈郡谢氏,是和琅琊王氏并列的顶级门阀。他的家族中名将名相文人辈出,如曾叔祖谢安、祖父谢玄等。据史载“灵运少好学,博览群书,文章之美,江左莫逮”,从小就展露出了过人才华。他最大的成就是“山水诗”,他是古代山水诗的鼻祖,在他流传下来的近100首诗中,山水诗就有30多首。谢灵运的诗中有很多典故,也有很多精彩工整的对仗句。有人称他是“学者之诗”,但却没被批评“吊书袋”,反而说他对仗“圆稳流利”,像早晨的荷花一样自然。鲍照评价谢灵运的诗:“谢五言如初发芙蓉,自然可爱。”为什么如此讲究对仗工稳被评价为“自然”?刘勰认为,因为自然界的物品大多是成双成对、平衡对称的,如有山就有水,有天就有地,有阴与阳,有日与夜,人有双眼、双手、双足等。这些成对出现、对称平衡的状态就是自然的状态,也是自然美的体现。而谢灵运突破了玄言诗的束缚,注重观照山川原野,于景中融情,情中寓理,極力在诗中描述这样自然存在的,对称的、平衡的、美的形象,令人耳目一新,又契合天地自然的规律,正可谓“自然可爱”。
■律诗的对仗规则
前人曾用一首歌诀总结过关于对仗的规则:“律诗中间两对联,上句下句成对仗,平仄声调要相反,句型词性要一样。一联避免意思同,两联也莫太相像。首尾可对可不对,绝句一般不对仗。”这首歌诀看起来并不难理解,它讲的是五言律诗和七言律诗形式上的一些对仗要求。也特别提示绝句一般不用对仗等。
从理解和创作的角度,我们根据前人的总结和经典作品,看一下要掌握的律诗对仗规则具体有哪些。归纳起来包括:
第一,出句和对句的平仄相对立。即一联中上句与下句词语的平仄声调要相反,要以平对仄或以仄对平。具体是:根据“二四六分明”的原则,一联中上句的第二、四、六字的平仄,与下句的第二、四、六字的平仄要相反。
第二,出句的字和对句的字不能重复。律诗字数有明确规定,诗人必须精炼文字,因而原则上每首律诗中都不应用重复的字,特别是对仗句和韵脚字。当然,有的地方避免不了或不受这个约束,如虚字、修辞上的反复、首尾两联等。诗人李白的《登金陵凤凰台》,中间两联对仗非常漂亮。其全诗如下:“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开头的首联两句十四个字中连用了三个“凤”字、两个“台”字,但因其有不可替代性,给人的感觉没有重复的单调感,加上平仄配合得好,反倒给人自然明快的感觉。
第三,从句式上看,句型、词组等的语法结构要相同。对仗不仅是意义上的,而且相对的句子句型应该相同,句法结构和词性要一致,这样的对仗才有意义。如上句用主谓、偏正、动宾或虚字,下句相应位置的句式一般也应当如是。如“物华天宝”与“人杰地灵”同属于联合短语,“吴宫花草”与“晋代衣冠”都是偏正结构,“埋幽径”与“成古丘”则都是动宾短语。
第四,从词语角度看,用来对仗的词语的词性要属于同类。我们知道,词从语素上可分成单纯词和合成词;从语法功能上可分实词和虚词。实词又分为名、动、形、代、数词、量词;虚词又可分为介词、副词、连词、助词、叹词、拟声词等(有学者认为副词也属于实词,例如,语气副词:果然;时间副词:偶尔、马上、立刻等)。在诗词的对仗中,要求对仗词语的词性要属于同类,是指要用名词对名词、动词对动词、形容词(包括不及物动词)对形容词、副词对副词等等。特别需要注意的是:在同一词类之下,往往还可以细分,如名词可分为天文、时令、地理、服饰、植物、动物等,这种差异在对仗时也要考虑,一般要求对仗的词语应当属于同一范畴内,如地名对地名,花鸟对花鸟。如《声律启蒙》上卷“一东”韵中有“云对雨,雪对风”,都是用自然天气现象的名词相对;“岭北对江东”,岭与江都是地理名词、北与东是方位名词等。
第五,颔联和颈联要对仗,首尾两联可不对。我们前面说过,律诗的整体结构是起承转合,它们构成了时与空、远与近、情与景等内在自洽的逻辑结构,每一联的作用都不可忽视,诗人的情感与胸怀就在这个宇宙中自我圆满、自我完成。长律当然有更大的空间可以铺排展开,无论是叙事还是议论抒情都更灵活。而对五七律来说,字数、句数、每一联等都有明确的限制和功能,中间的两联除了必须对仗还承担着全诗“承”与“转”的功能,且颈联的对仗比颔联要求更为严格。对仗不仅要对得内容丰富,形式工稳,而且对仗联中上下句意思不能重复;两联之间也不能太相像,否则就缺少了变化之美和情感的张力。
杜甫的《登高》被称为“古今七言律第一”,全诗四联都是严谨的对仗且“句句皆律”,是对仗的典范作品。原诗是:“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这首诗前两联写景,述登高见闻。时值秋天,地点江边,所见皆萧瑟寂寥。首联为局部近景,颔联为整体远景,后两联抒情,抒发登高所感。羁旅万里,潦倒多病,诗人有无限的悲哀伤痛之情。其中颈联自伤身世,由前面写景转为写情,由写自然转向写人生。尾联收束归结,强化诗人在哀愁病苦中独自登高感受到的孤独寂寥。诗人用词十分精当,富有动感和画面感,首句即用韵,全篇节奏鲜明,对仗工整精彩,情感丰沛,把诗人的羁旅之愁、身躯之痛、孤寂之哀与秋天之萧瑟、江水之无情、暮年之惆怅融于一体。的确当之无愧为七言律之典范。
按照五、七言律的规范,在一首诗中,承担“承”与“转”功能的对仗句子大多是颔联和颈联。我们可以回想感受前人作品中那些著名的对仗诗句,从中体会其形式与内容之美。这些经典的律诗中的对仗,无论是单纯的写情写景,还是情中有景、景中寓情,或者议论生发、明写暗描,都在凸显全诗主题、表现作者情感方面发挥着画龙点睛的作用,而且内容丰富,表达精妙,用语灵动,富于美感。两联之间有着紧密的逻辑联系,又具有各自独特的表现力,值得我们在具体的阅读中品味体会。如白居易《钱塘湖春行》:“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这两联描绘了春天行走在钱塘湖边所见的景物,以“早莺”“新燕”“乱花”“浅草”这样的春天使者和“渐”“才”这样的副词,形象地写出了早春时节自然萌动的生机,而“几处”“谁家”的疑问展现了诗人细腻的观察。在很多律诗中,用中间对仗的两联来写景较常见,也有很多兴发感慨以抒情议论为主的。李白的怀古七律《登金陵凤凰台》中间两联是:“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前面两句承接首联凤凰台的传说而感慨六朝的繁华与衰败,后两句则由写情转而写景,由对历史的凭吊转向对眼前浑厚博大的山水风光的描绘。两联之间时间与空间变换、历史的变迁与自然的永恒相映衬,加上首联与尾联具有传说与现实的关联,让读者真切地体会到作者登临悼古与忧国伤时的情怀。而前面提到的韩愈的《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中间两联是:“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颔联承接首联详述事实,表明自己的态度。颈联转而写当前的处境和环境,一语双关,明写景,暗写情。这些,不只是对仗形式上的要求,更是作者深层情感的体现。
■绝句中的对仗
前面讲过,绝句没有严格的格律要求,这其中当然也包括不要求必须对仗。但前人的优秀绝句作品中,对仗句俯拾皆是也是事实。这是因为,唐宋以后的很多绝句作品的确很像律诗的一部分,所以,有人干脆把绝句叫作“截句”。根据它与五、七言律诗在是否对仗、对仗位置的不同分成:“首尾截式”“中间截式”“前截式”“后截式”四种。需要说明的是,这里说的绝句的对仗规律并不包括古绝。
首尾截式,即把绝句看成是由律诗截取了首联与尾联构成的。而律诗首尾两联一般不对仗。这是绝句中最常见的形式。
中间截式,是把绝句看成由律诗截取了中间的颔联和颈联构成的。而律诗这两联要求必须对仗。所以,这类的绝句就由两组对仗句式组成。例如唐太宗李世民的《赐萧瑀》:“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勇夫安识义,智者必怀仁。”就属于中间截式绝句。
前截式,即截取律诗的首联与颔联构成。根据律诗的对仗规律,首联不必对仗而颔联要对仗。如杜甫的《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句》:“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属于后两句对仗的前截式。
后截式,与前截式的绝句相反,它可看成是截取律詩的颈联与尾联而构成的绝句。因而,它是前一联对仗而后一联不对仗。如李清照的《绝句》:“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属于后截式绝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