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麦克尤恩《与橱中人的对话》异化关系及成因
2023-09-19刘晓雪
【摘要】作为震荡文学的开山之作,伊恩·麦克尤恩的第一篇短篇小说集《最初的爱情,最后的仪式》用黑色幽默的手法描繪了现代社会下人与人之间的畸形关系。其中一篇《与橱中人的对话》展示一幅不同寻常的家庭图景和社会图景,将母亲与子女间扭曲的关系、人与人之间冷漠的关系赤裸裸地展现在世人面前。本文以《与橱中人的对话》中异化的母爱关系、人际关系为着眼点,探究异化关系后的深层原因,以此对20世纪英国现代工业文明下人性无情的揭露和批判。
【关键词】伊恩·麦克尤恩;《与橱中人的对话》;异化;母爱关系;人际关系
【中图分类号】I71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3)35-0026-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35.008
作为英国当代炙手可热的“国民作家”,伊恩·麦克尤恩笔耕不辍。前期作品主要聚焦于对伦理、禁忌、女性、家庭等主题的深入挖掘和剖析。惊世骇俗的故事和荒诞恐怖的主题令学界对其早期作品敬而远之,然而这却体现了麦克尤恩作品的思想和精髓。余华形容“麦克尤恩的短篇小说犹如锋利的刀片,阅读的过程就像是抚摸刀刃的过程,而且是用神经和情感去抚摸,然后发现自己的神经和情感上留下了永久的划痕。”《最初的爱情,最后的仪式》就是这样一篇短篇小说集,里面收录八篇故事。笔者选择名为《与橱中人的对话》进行分析。故事讲述的是“我”在非常态的母爱喂养下变成一个巨婴,在母亲有新情人后却惨遭抛弃,被迫应对社会生活。但接二连三的碰壁让“我”最终裹上偷来的婴儿毯在“壁橱”里找到了安全与慰藉。
从人物关系入手,本文旨在探究《与橱中人的对话》中异化的母爱关系、人际关系,分析异化背后的深层原因,进而揭露20世纪英国现代工业文明极端演绎下人类的精神贫困和人类如荒原般的情感世界。
一、母爱关系异化
在一切人际关系中,母子关系无疑是最完满、最和谐、最牢固的。母亲对子女的爱是无私、伟大和不求回报的,是一种可以融化一切冰冷态度的温暖。在子女的成长过程中,母爱是子女人格塑造的催化剂。弗洛姆在《爱的艺术》中写道:“爱是对所爱对象生命和成长的积极关心。”[1]然而在《与橱中人的对话》中我们看不到母亲对孩子真正的关心,同时我们也看不到孩子对母亲真正的依赖和爱,这种畸形的母子关系使得“我”的人生变成了笑话。
《与橱中人的对话》中畸形的母爱最终导致“我”只能沦落为一个巨婴。叙述者母亲把自己的儿子当做巨婴来抚养,“努力阻止我长大”[2]130,让“我”跟社会绝缘。麦克尤恩使用夸张的方式呈现一位好妈妈”的形象。母亲按喂养婴儿的方式养育“我”,不让 “我”出门,强迫“我”睡婴儿床,脖子上系围兜,吃玉米糊。“她不让我自己动手做任何事,甚至不让我整得干净点”[2]130。“我”处于失语的状态,不能正常说话,不能接受正常的学校教育。母亲对“我”的独占使得叙述者成为生活不能自理的人。母亲把“我”当作“玩物”,拒绝给“我”任何成长的机会。“我”完全不知道正常的生活是怎样的,她错位的规训迫使“我”变成一个低能的智障儿童。
小说中的母亲将自己的孩子当做附属品、占有物,这种变态心理导致悲剧发生。从心理学的角度来说,婴幼儿对母爱的渴望是很强烈的,必须以抚摸、拥抱和亲昵来满足。在俄狄浦斯情结的影响下,“我”对母亲的依赖越来越严重,以致“在街上走不出五十码,就会害怕得拉一裤子”,但是在这样的囚笼中,“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和开心,贪婪地享受着不同寻常的母爱。可是母亲情人的到来打破了“我”平静的生活。此时母亲为了情人将“我”抛弃,强行把没有生活技能的“我”推向社会,因此“我”被迫干最脏、最累的低贱活,遭人欺辱和霸凌。陷入爱情的母亲拒绝将精力放在“我”身上,“她开始揍我,在我吐出食物或者发错语音时,甚至在我只是站在那里看她做什么情事时”[2]131,耐心也一夜之间化为乌有。当母亲的情人见到“我”时,“我”被母亲推说为智障。此时“我”试图通过软弱病痛来博取同情和关注,但却坐实了“我”在家庭的透明性,并且换来的只是厌恶和反感。最后,他们将“我”送到孤儿院学习生存技能,以便进入社会工作真正实现独立。就在这时,“我”对母亲的怨恨也因此升级,“我”在纸上将母亲的嘴唇涂成黑色,表达“我”对母亲抛弃行为的诅咒和愤慨。
“家,是爱与温暖的传递通道,也是恨与伤害的传递通道。”[3]显然,叙述者的家传递着恨与伤害,异化的母子关系绞杀了亲情的生存空间。母亲从一开始对“我”独占无私的爱演化为虐待和抛弃,而“我”也面临从巨婴到不得不进入社会工作的巨大转变。在这个过程中异化的母子关系不免让人唏嘘不已,变态的人物心理和非正常母子关系发人深省,这也是麦克尤恩作品的伟大之处。
二、人际关系异化
卢梭在《论科学与艺术》指出,随着历史的发展,人性日益堕落: “疑虑、猜忌恐怖、冷酷、戒惧、仇恨与奸诈永远隐藏在礼义的那种虚伪的面幕下边,隐蔽在被我们夸耀为我们时代的根据的那种文质彬彬的背后。”[4]“我”与脓包脸厨子的交锋揭露了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异化。
在酒店工作时,脓包脸对“我”冷嘲热讽。因为“我”并不像其他人一样附和他的笑话,所以便自然而然地成了他的眼中钉。“他总是叫我稻草人,这成了大笑话。嗨,稻草人!吓走几只鸟了?”[2]113稻草人这个称呼隐含对他人智商的蔑视,对他人人格的侮辱。在他眼里“我”只是个其貌不扬的残疾人,所以他把“我”当做机器一样任意摆布和玩弄,开始想方设法地折磨和虐待“我”。对“我”而言,与大厨相处同一个空间令“我”产生一种萨特所说的“他人即地狱”感受。萨特认为,个人与个人之间唯一合乎人性的关系,是实现彼此间的平等和互利。那么反观脓包脸的欺压和暴力行为,人性的异化达到了巅峰。“我”被要求去清理大烤炉,第一次被关五个小时,第二次把“我”烤得不省人事才放出来。脓包脸“活烤”他人行为显示出他作威作福的霸凌主义,是英国工业文明下的人性极度扭曲的表征。语言侮辱和身体折磨,都将脓包脸霸凌者的形象演绎地“活灵活现”。经历羞辱后,“我”开始报复行为。“我把油径直倒在他膝头,脓包脸像头野兽般嚎叫。我没听过一个人能发出那样的声音。他的衣服看上去像是化掉了,我看见他的卵蛋变红胀大最后成了白色。油顺着他的两条腿往下流。”[2]115-116
烤炉事件后,“我”便一蹶不振。每天早上“我”都缩在被子里。因为“一想到要面对蜂拥的人群,喧嚣的交通,无休止的排队等等,我就万分沮丧”[2]116。对现实生活的不可掌控和不确定性,让“我”怀念当“巨婴”的日子。怀念过去在母亲无微不至的关照下的生活,希望母亲还会像以前一样 “忙于把我推回到她子宫里去”[2]116。于是在幻想力量的驱使下,“我”主动去找妈妈。可现实却给叙述者沉重一击,母亲早已搬走,一切都物是人非。为了平衡生计和免受伤害,“我”开始偷东西。第一次偷东西时,“我”因大意而被警察逮捕,但很快便被释放了。第二次实施偷东西的行动让“我”获得三个月判刑。在常人眼里艰难的监狱时光却变成了叙述者离开家后最美好的时光,“我”很享受在这里的时光。虽然监狱里的人行为诡异,令人费解,但在这里“我”似乎找到了归属感和安全感。尽管聋子并不理解“我”说的内容,但是“会根据我的神情做出各种他认为必要的反应”[2]120,这自然而然给“我”一种参与感,为“我”提供情绪宣泄的出路。出狱后“我”在工厂找到份工作,奈何心灵上的创伤难以复原,不敢再次去融入社会。最终,“我”躲进了阁楼里的衣橱中。在这里,“我”可以尽情重温与母亲相处时的美好时光。衣橱可以“再现子宫幽闭黑暗的环境”[5],令叙述者再次体验身处母亲子宫时黑暗却温暖的感觉,在这里叙述者找到自己的归属感。
鲁迅曾说“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叙述者最终还是没能融入社会。他只能选择待在阁楼里的橱窗里寻找温暖和慰藉,拒绝与外部世界发生关联。埃里克森指出,“如果成人在性格中明显表现出习惯性的自我封闭和抑郁状态,那就意味着基本信任的不够强大对成人产生了终生的潜在影响。”[6]如果说母亲的抛弃行为给叙述者重重打击,让他陷于焦虑和恐惧中,那么大厨虐待则加剧他对社会的不信任和排斥。叙述者只能把自己关在黑暗的衣橱里,为自己构建一个赖以信任的小天地。
三、异化关系成因
小说中非常态的母爱关系和人际关系让人寒彻入骨,然而这种伦理悲剧的书写并非麦克尤恩的真正目的,揭示这些异化关系后的深层原因才是作者的根本性思考。麦克尤恩的写作正是想要“将人与人之间最亲密的接触当作整个社会关系的缩影来写”[7]。异化而畸形的母爱关系和人际关系背后隐藏着的是精神的荒漠和人性的扭曲。
母亲精神的荒漠导致母爱关系异化。马尔科姆认为麦克尤恩“通过《与橱中人的对话》邀我们再次审视我们对待孩子的方式”[8]42。在开篇中,叙述者母亲将精力全用来照顾孩子。为了找到精神寄托,母亲对孩子十分溺爱,表达被压抑的情感。“感情压抑对女性造成的影响为不满、愤怒、嫉妒、匮乏感、自怜、悲伤、被抛弃的忧虑。”[9]20世纪60年代,英国女性仍然处于传统社会道德观念的角色束缚中,女性意识还并未觉醒。她们把全部的精力都投入在家庭和孩子身上。而小说中的母亲全身心地投入到照顾孩子这件事中,是社会规训的产物。正如弗里丹借鉴了美国临床精神病学家维·M·利维对母子关系的分析,指出:这些母亲“大多数都有受挫的职业梦想”[10]190。当她们的“基本女性能量—负责任的、稳定的、活跃的、积极进取的能量被阻滞,找不到其他表达渠道时,就会在孩子身上找到病态表达”[10]190。对于那些没有丈夫又无需工作的单身母亲来说,孩子自然而然成了她们生活的中心,成了她们体现人生价值的唯一方式。而当母亲陷入爱河,找到精神寄托时,“我”被迫快速长大。而“我”不能适应这样的转变,“我开始犯头痛病,然后就是一次次抽风”,这成了“我”痛恨母亲的开始。最后她狠心把“我”推出她的世界,莫大的孤独感向“我”袭来。打击、受虐,最后锒铛入狱,当“我”经历一切后,发现世界根本没有自己的立身之所,“我” 选择背对这个世界,在衣橱里寻找温暖与慰藉。
人际关系的异化是人性扭曲的结果。人性有灵肉两元,善与恶、显露的或隐藏的因素共同交织构成复杂的人性本身,同样,也正因其复杂才易于被扭曲异化。荀子在《性恶篇》直接道出:“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11]无论我们是否赞同荀子的观点,都无法否认人性中存在的恶。同时我们也认识到“人性因子借助理性意志指导、约束和控制兽性因子中的自由意志让人弃恶从善,避免兽性因子违背伦理”[12]。脓包脸被兽性因子驱使,毫无节制弃善从恶。脓包脸是工业文明下的产物,他自私自利、鄙视弱势群体、欺压霸凌等行为充分显示工业文明对人心灵上的涂害。他以捉弄和伤害别人为乐趣,并且乐此不疲。这种变态和神经质的心理使得“我”沦为他的快乐来源。虐待别人、折磨别人会令他心理产生快感,使他内心的情绪得以宣泄。“我”也开始反击,手段也是卑劣的,此时“我”身上的兽性因子占主导,指引“我”做出报复。兽性因子的肆意妄为以及人性中消极因素在双方身上交织滋长最终造成人性的扭曲,导致“我”和脓包脸之间的撕咬和仇视。在异化的人际关系中,“我”不再对社会抱有期待和信任,只能选择在橱窗里生存。正如马尔科姆所言:“麦克尤恩的故事有力地再现了一副荒原图景、再现了囚困和漫无目的的懒散。”[8]38这就是麦克尤恩笔下的现代工业文明忽视人类的情感追求,最终使灵魂陷入某种虚无和荒谬的悲惨结局。
四、结语
麦克尤恩从浩漫的生存布景看到了异化的社会图景和囿于其中的人的挣扎与痛苦。但《与橱中人的对话》的意义远不止于此,透过母爱关系和人际关系,我们看到了亲情、仇恨与人性的纠葛。在物欲横流的当今社会,小说中所呈现的人类精神荒漠和扭曲的人性依然存在,在这种种外在与内在的挤压与变异中,人与人之间的异化关系也更加明显。面对这种情况,我们应该能从《与橱中人的对话》中得到某种启发。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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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刘晓雪,女,安徽滁州人,安徽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助教,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英美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