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摩衍那》中的战争书写研究
2023-09-19吴欣然
【摘要】《罗摩衍那》与《摩诃婆罗多》被并称为印度两大史诗,其中《罗摩衍那》更是被誉为“最初的诗”,史诗既糅合了印度的神话,又记载了印度的英雄传说和历史故事。《罗摩衍那》共七篇,主要围绕着《战斗篇》中人皇罗摩和魔王罗波那之间的战争展开。因此对战争书写的研究也就是对整部史诗最核心的部分进行探索。本文从三个维度对史诗的战争书写进行审视:思想维度、审美维度和历史维度,以提供研究印度史诗《罗摩衍那》的新视角。
【关键词】《罗摩衍那》;战争;梵;达摩;情味
【中图分类号】I35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标号】2096-8264(2023)35-0023-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35.007
印度史诗《罗摩衍那》讲述了在古代的北印度,一个小国的国王十车王曾对自己的王妃许下承诺:要满足她的两个条件,因此王妃让十车王流放大儿子罗摩,立自己的儿子婆罗多为太子。十车王不得不答应她的请求,将罗摩流放到森林。在流放森林期间,罗摩的妻子悉多被魔王罗波那掳去。罗摩攻入愣伽城,杀死罗波那后救出了妻子悉多。此后罗摩流放期满,回到自己的国家,弟弟婆罗多不愿与哥哥抢夺王位,最终还是罗摩继承了王位。
一、战争书写的思想内涵
(一)遵循“梵”的绝对真理
史诗《罗摩衍那》中对于战争场景的描写集中在《战斗篇》,罗摩的妻子被魔王罗波那夺走之后,罗摩在寻找悉多的路途中结识了须羯哩婆,帮助他重新夺回猴王之位,结为同盟。而后又在愣伽城前遇见叛变罗剎族的维毗沙耶想要归顺罗摩,最终他们合成一股势力,与魔王罗波那进行大战。
参与战争的主体首先有以罗摩和他的弟弟罗什曼那为代表的人类,作为统治三军的首领,他们拥有过人的勇气。他们的同盟猴王须羯哩婆、神猴哈努曼带领着猴子大军也参与到这场战争中,它们的数量十分庞大,在战争开始之前,魔王罗波那曾派两个罗刹去打探他们的消息,他们看到“猴子大军不可思议,真正令人毛发直竖;苏伽和娑罗那两个,数不清他们的数目。”[1]史诗中使用了很多夸张的手法,强调这支猴子军队的数量之多,比如“这些猴子都难以战胜,他们可怕、凶狠又勇猛;他们一共有八十万,再用十把一百亿来乘。”[1]夸张的同时,还偏好使用精准的数字。
同时,史诗还追求体积的庞大,在描写罗刹鸠槃羯叻拿时,“这些有大力量的罗刹,被鸠槃羯叻拿的呼吸所吹,好不容易才站住了脚,他们费很大劲才走进屋内……他睡在那里变了形,像是一座破碎的山……他的嘴大得像地狱,他的鼻孔非常可怕,他们看到魔虎般的罗刹,有大力的鸠槃羯叻拿。”[1]
史诗对于数量和体积的夸张,体现出事物存在的空间的无限性。除了空间,史诗对于时间的描写具有无限性,在描写战争时,对于时间的描写几乎可以说是没有。史诗中罗摩方与罗波那所代表的罗刹族无休止地进行车轮战,仿佛战时的时间是永恒的,没有白天黑夜之分,这场战争到底持续了多长时间只在最后的时候提到罗摩与魔王罗波那大战了十日。史诗对空间的无穷大和时间的无限长的描述体现出对事物本质的永恒性的探寻,这关系着印度人所信仰的—— “梵”。
所谓“梵”,被印度人认为是最高的神,它是宇宙中亘古存在的一种精神实体,它是永恒的、超验的。在印度传统文化中,“梵”是宇宙的本体、世界的主宰,它操纵着世界。印度教所谓的多神崇拜只是形式,实际上他们真正崇拜的是众神所表现的“梵”,“梵”是一切的源头,是世界的本源,它蕴藏在世界的各个具体的形态当中,却又高过他们所有。史诗《罗摩衍那》用有限的事物来寻求无限的“梵”,用实在的物体来比喻无形的“梵”,本身是十分矛盾的,但这也折射出印度哲学中的二元思想,瞬息万变的实体与永恒不变的本质之间的关系。
(二)追求“达摩”的理想生活
黑格尔提出:“因为古人在创造神话的时代,就生活在诗的氛围里,所以他们不用抽象思考的方式而用凭想象创造形象的方式,把他们最内在最深刻的内心生活变成认识的对象,他们还没有把抽象的普遍观念和具体的形象分割开来。”[2]可以说古人在进行文学创作时,倾向于将抽象的思想描写为具体的事物,通过这样的方式来传达他们的观念。印度两大史诗《罗摩衍那》和《摩诃婆罗多》正是如此,其讲述的两场战役都隐喻了印度对“达摩”的推崇。罗波那的弟弟维毗沙投奔罗摩之后与他的侄子因陀罗耆在战斗之前,相互指责对方背离“达摩”。因陀罗耆认为维毗沙不遵守伦理,背叛自己的哥哥,所以指责他破坏达摩。而维毗沙则从更高的道德层面反驳因陀罗耆,罗波那所做之事是恶的,是非达摩,所以他不愿再跟随。
“达摩”究竟是什么?“达摩”又称“正法”,印度学者苏克坦卡尔解释其为“维系事物,使其顺乎自然,而防止其分解或演变为某种其他事物者,及其特殊功用和独特性能,其根本属性与本质——是谓正法,及其本初存在之法。就广泛的意义来说,正法即世界之秩序,它使世界依其自身发展之进程而发展,以不可中断、约束一切的因果之链使其各部分结合为一整体,它就是自然之法(或一般法之总体),或自然之神……那种使所有的人结合在一起相互给予权力与承担责任,并使其因性格不同等在行动上产生因果关系,以维持社会存在的体系,或者法规,则为人类之法,或称为人之法。”[3]“达摩”是促进世界万物按照其规律生长,最终达到一个平衡的状态,是不以人的主观为转移的客观存在。魔王罗波那是恶的代表,他所统治的罗刹一族欺压人类、神仙,引起争斗,使得平衡的宇宙天平被打乱,他是非“达摩”的。罗摩及其兄弟是大神毗湿奴的化身,毗湿奴主护持,当世界的善恶失去平衡,“正法”岌岌可危之时,他便会下世化身,维护世界之法。罗摩除恶扬善,维持世界,史诗借他来象征“达摩”。可以说史诗通过他们之间的大战,向世人宣扬了“达摩”的精神,违背“达摩”的人会受到惩罚,而遵循“达摩”之人可以过上理想幸福的生活。
史诗《罗摩衍那》对战争场景和战斗结局的书写方式,体现出古印度人抽象的文化观念,作为最高真理存在的“梵”,是印度思想的核心,而“达摩”亦被称为“正法”,则是印度思想的准则。
二、战争书写的审美价值
(一)万物有情的自然观
史诗《罗摩衍那》中参与战争的主体除了人、罗刹和神仙,还有动物,其中主要有猴子和熊罴,“这支猴子大军向前进,遮满了整个的大地;这里有虎般的熊罴和猴子,都用尖爪利齿当作兵器。”[1]猴王须羯哩婆、神猴哈努曼等更是有着人一般的情感和智慧。史诗赋予动物人格,使动物具有人的情感和智慧,认为万物有灵。这是印度人的原始思维,认为动物与人一样都有生命和情感,万物同生同构,所以可以相互转化,实现“物我一体”,因为人与动物都具有同一本质,只是在表现的形式上有所不同。所以史诗除了运用直接的拟人手法,还运了借物表情等手法,在魔王罗波那与罗摩决一死战前有许多噩兆出现:“成群老鹫在天空,盘旋飞翔车四周;魔王战车到何处,何处就来秃老鹫……乌鸦凶残发悲声,数百成群飞空中;飞向魔王战车去,凶狠暴戾喧纷争。魔王那匹骏马,火花忽然生股内;双眼流出泪珠来,又似火焰又似水。”[1]史诗描写老鹫、乌鸦、骏马这些动物与人无异,也有着悲伤的情感,万物有情,自然投射了人的感情。印度人渴望通过观察自然运行的规律,从中总结出一条具有跨物种的普适性的真理—— “达摩”,因此印度人遵循“达摩”,也就是要顺其自然,融入自然。
对于自然的爱欲,印度人也绝不抗拒,他们认为其十分可贵。史诗中记载着诗人蚁垤仙人在思索罗摩的故事时,看到河中的一对麻鹬正在交配,突然一个猎人杀死了其中一只,蚁垤仙人愤怒地说道:“你永远也不会!尼沙陀!享有盛名获得善果;一双麻鹬耽乐交欢,你竟杀死其中一个。”[1]可以看出诗人蚁垤仙人对于自然欲望的推崇,对麻鹬悲悯的情感让诗人说出的语言变成了一首小诗,“我的话都是诗,音节均等,可以配上笛子,曼声歌咏,因为它产生于我的输迦(悲痛),就叫输洛迦(体),不叫别名。”[1]所以蚁垤仙人将这种格律命名为“输洛迦”,《罗摩衍那》这部史诗就是以此为格律创作的。
(二)情味的文学审美
可以说,这种万物有情的观点直接就影响了印度文论的“情味”审美。“情”与“味”分开来看,“情”就是人在面对不同情形下的自然情绪,“味”在印度吠陀时期是指“植物汁液”“奶”等实体,到了奥义书时期开始被引申为“精华”等抽象含义,后面在婆罗多牟尼的《舞论》中甚至还上升到了哲学和美学的范畴。婆罗多牟尼提出“味”产生于“情”,“产生于情由、情态和不定情的结合”[4]。情由就是情感产生的原因;情态指人们的情感产生后伴随的面部表情和肢体动作之类的;不定情是指人的情感是变化莫测的,随时都有可能变化。
在《舞论》中婆罗多牟尼列举了八种类型:爱、笑、悲、怒、勇、惧、厌、 惊,他提出“味”产生于这八种情,其中有艳情味、滑稽味、悲悯味、暴戾味、英勇味、恐惧味、厌恶味和奇异味。史诗《童年篇》直接提道:“这部诗具备各种情绪:快乐、爱情、怜悯、愤怒、英勇、恐怖,还有厌恶。”[1]前文提到史诗《罗摩衍那》是以“输洛迦”这种诗体为基础创作的,整部史诗都源于诗人蚁垤仙人的“悲悯”,因此全诗就是以“悲悯味”为基调的。“悲悯味”作为史诗的主要情感基调,也贯穿了战争全场,罗摩的妻子悉多被魔王罗波那掳走是这场战争的直接导火索,罗摩发现妻子不见了,便和弟弟罗什曼那四处寻找。“他俩找遍了全山,找遍了山谷山巅,找遍了所有山峰,悉多却只是不见……罗摩如此苦喃喃,悉多遭抢他不安,抑郁沮丧愁满怀,一刹那间神经乱。四肢百骸都瘫痪,神志不清意识涣散,连连发出热乎乎的长叹……罗摩走到河滨,‘悉多在哪里?他问……生物们都督促小河:‘你告诉他情人下落!”[1]罗摩的悲伤与生物们的同情相互交织,使得人们感受到其中的悲悯味。分离之后,悉多与罗摩互相思念对方,这种与恋人分别时的不舍與难过体现出了印度“味论”审美中的艳情味,艳情味产生于自然的爱情,既有合艳情味,也有分艳情。合艳情味是指恋人相见时的天然欲望,分艳情味是离别时的焦灼。在战争结束之际,罗摩将神箭射入魔王罗波那的胸膛,罗波那最终死去,“罗刹女看到夫君,躺在地上尘土中;她们扑向魔王尸,好像断根野藤蔓……罗刹国王群老婆,如此愁苦话不辍;好像遭难众鱼鹰,两眼模糊泪水多。”[1]邪恶势力倒下本来应该是一件皆大欢喜的事情,但是诗人笔锋一转,去讲述魔王罗波那的情人们,她们痛哭不止,感叹魔王罗波那的一生如此短暂和不值,使得史诗中的悲悯味表现得淋漓尽致。因此孟昭毅先生评价史诗《罗摩衍那》:“表现出人性的震撼力,以致使‘悲悯的情调压倒了英雄壮举,从而削弱了史诗应以英雄行为为首要内容的传统写法。”[5]
除了悲悯味,战斗时还表现出了英勇味,罗摩与魔王罗波那博弈时,“罗怙后裔发怒火,胳膊粗壮勇罗摩;猛将利刃置弦上,力同毒蛇差不多;砍中罗波那头颅,连同耳环都砍落。”[1]罗摩英勇无双、孔武有力,他聪明坚定最终才能获得成功。暴戾味来源的情是愤怒,双方在战场上互相残杀,烽火连天,愤怒是必不可少的情感,“威猛无双勇罗摩,胸中怒气不可遏;伸手就把大弓举,以牙还牙心坚决。”[1]类似的例子还有很多,可以说暴戾味和英勇味是相互附生的。“情味”论中的滑稽味、恐惧味和奇异味在史诗中也都有体现,恐惧味在战场上尤为浓厚,这里也就不再赘述。
史诗《罗摩衍那》与此前的吠陀文学不同,它是使用梵语写作,属于世俗文学。印度学者斯·格·夏斯德利认为:“《罗摩衍那》的出现,使世俗文学在文学中也占有了地位。《罗摩衍那》使艳情、英勇、悲悯、奇 异、厌恶等‘情味都达到了完全成熟的地步”[3],因此其被称为“最初的诗”。史诗《罗摩衍那》不仅给人们描述了一个符合印度婆罗门教的生活,其丰富的语言还促进了印度后世诗歌的发展,文学不再像吠陀时期只是传教的工具,而是成为人们欣赏和评论的对象。
三、战争书写的历史隐喻
从时间上来看,《罗摩衍那》发生的时间与印度南北斗争的时间相仿,因此有不少学者认为史诗中罗摩与魔王罗波那的斗争实际上是印度历史中雅利安人与土著达罗毗荼人“抢夺”印度之争的隐喻。在公元前1500年左右,雅利安人入侵了印度河以及恒河流域,雅利安文明与传统的印度河文明相融合,两大史诗《罗摩衍那》《摩诃婆罗多》便是在这一时期形成的。魔王罗波那所代表的罗刹是印度土著达罗毗荼人,而罗摩则是北方雅利安人的代表。罗摩的憍萨罗国在北方,罗波那的罗刹国在南方的楞伽岛,雅利安人正是从北向印度的南方发动战争,而罗摩从流放森林再到楞伽岛的方向也是从北向南。
在史诗中记载了魔王罗波那的出生,他的祖父须吉舍是由大神湿婆抚养长大的,因此他的亲缘关系可以追溯到湿婆大神。湿婆、毗湿奴和梵天被称为印度的三大主神,湿婆主毁灭,是毁灭之神;毗湿奴主护持,是护持之神;梵天主创造,因此被称为创造之神。多数学者认为,湿婆是属于印度土著达罗毗荼人的文明,他是印度河文明时期的瑜伽尊者,摩亨佐达罗遗址出土的兽主印章上的三面瑜伽尊者,就是原始湿婆。而在史诗《罗摩衍那》中,罗摩与他的兄弟们是护持之神毗湿奴的转世,在《梨俱吠陀》中毗湿奴是因陀罗的“部将”,他们是游牧族群雅利安人,由此推断出罗摩代表向南迁徙的雅利安人。罗摩在前往愣伽城的过程遇到了须羯哩婆,帮助他重夺猴王之位,两人结成同盟,而后又与罗刹维毗沙耶一起合作,最终杀死魔王罗波那后,罗刹维毗沙耶被“灌顶”立为愣伽国王,这一战争的过程也是罗摩所代表的雅利安人不断向南征服印度土著的隐喻。
史诗将罗波那塑造成恶贯满盈的罗刹,他有十条胳臂十个脑袋,因此被称为“十首王”,其外形异于常人。罗刹是野蛮落后的代表,维毗沙耶背叛罗波那是因为他认为自己与众罗刹不同,他有人类的智慧和道德,所以他选择了智慧的、善良的罗摩。史诗通过将罗波那所代表的印度土著达罗毗荼人妖魔化,罗摩所代表的雅利安人正义化,而使得这场征服之争更加符合伦理道德。
四、结语
印度史诗《罗摩衍那》书写人类罗摩和罗刹十首王罗波那之间的战争局面和场景,体现了印度的艺术审美,将印度人對自然的热爱提高到“情味”的审美情感中。在印度的今天,罗摩也是印度人所热爱的英雄,不光在印度,我国西藏、云南等地区都有着罗摩故事的传说,史诗传播范围之广,影响之久,还是因为能从具体的战争中抽象出印度所独有的民族精神和具有普适性的思想内涵。正因如此,史诗《罗摩衍那》在印度文学史中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
参考文献:
[1]蚁垤.罗摩衍那[M].季羡林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
[2]黑格尔.美学[M].朱光潜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2.
[3]季羡林.印度两大史诗评论汇编[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4.
[4]婆罗多.舞论[M].尹锡南译.成都:巴蜀书社,2021.
[5]孟昭毅.《罗摩衍那》人文精神的现代阐释[J].外国文学研究,1999,(3).
作者简介:
吴欣然,女,汉族,四川人,天津外国语大学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专业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东方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