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瘠的狂热
2023-09-19刘子菏
【摘要】将异文视为“错误”的校勘使校勘者陷入一个尴尬的立场:校勘者不能证明自己的结论,也不能达到自己的目的。本文第一部分讨论了校勘活动中“错误”的发现与纠正;第二部分讨论了“错误”说法中预设的符合论立场,以及校勘工作实际上可能是在融贯论立场下运作的;第三部分阐述了“错误”给校勘带来的狂热和给传世文献带来的贫瘠。
【关键词】校勘;校勘学;异文;错误
【中图分类号】G25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3)33-0134-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33.043
校勘者对“校勘”的定义往往大致相似。张涌泉、傅杰先生认为“校勘就是根据古籍的不同版本及有关资料,审定原文的正误真伪”的工作[1];钱玄先生认为“校勘,是指用精密的方法、确凿的证据,校正古书中由于抄写或翻刻等原因而产生的字句、篇章等错误”[2];管锡华先生认为“用不同版本或其他资料,通过比较或推理,发现并纠正古籍在流传过程中出现的文字讹误,这就是校勘”[3];白兆麟先生认为“校勘,在现代意义上,是指针对一种古籍进行校读勘定,使其复原存真,为阅读或研究提供一个接近原稿的善本”[4];倪其心先生认为“把一种古籍的不同版本搜集起来,比较它们的文字语句的异同,审定其中的正误,这就是古籍的校勘”[5]。
尽管从前少有学者注意到,但校勘学家们对校勘的定义和实际的校勘操作间产生了一个尴尬的二难推理。以上提及的学者一致将校勘定义为:纠正传世文献中的“错误”。既然认为一些文本是错误的,那么就必须有一个“正确文本”来与“错误文本”相对应——因为“错误”总是相对于“正确”而言,没有独立于“正确”之外的“错误”。在这对二元关系中, “正确文本”在价值上更优;而与其对应的“有错文本”,即经过传抄复制产生异于原初文本的复制品,则处于一种受鄙视的边缘地位。
在胡适先生的说法中,这一“正确文本”被称作“文本的本来面目”[6];段玉裁认为“正确文本”就是作者的手稿本[7]。相对而言,段玉裁的界定更加清晰,而胡适先生的说法则有多种可能:它可能是手稿本,也可能是清稿本,或者是死后经师友编订的本子,甚至还有可能是最先被大众接受的那个版本。因为胡适先生的定义过于模糊,所以“文本的本来面目”这一说法没有太大的参考价值,人们只能从中觉察出他对“本来”这个模糊说法的执着态度。
由“正确文本”所导致的二难推理可以表述如下:
1.如果“正确文本”是可获得的,那么就没有必要进行校勘,或者说校勘行为就没有价值。因为“正确文本”既然存在,就可以直接投入使用,没有必要做什么纠正。
2.如果“正确文本”是不可获得的,那么校勘者不能知道他们的工作是否与“正确文本”相符合。换句话说就是校勘者不能证明他纠正的正确性。
3.“正确文本”要么是可获得的,要么是不可获得的。
一、文献错误的发现与纠正
胡适先生认为,文献中错误的发现要靠对校。下文以王念孙《墨子杂志》中的“一源”条为例[8],分析文献中的错误是如何得到纠正的。
道藏本《墨子·亲士》:“是故江河之水,非一源也。”王念孙认为这句话应该是“江河之水,非一源之水也”。他的选择策略之一是:他书引用中,出现数量较多的那种说法就是好的异文。在王念孙列举的各种异文中,“非一源之水”出现了两次,分别是《初学记·器物部》和《北堂书钞》,而其他异文各出现一次:“非一源”见《太平御览》;“非一水之源”出现于《艺文类聚》。
然而,王念孙看起来好像忽略了引用这些句子的文献的版本问题,他并没有关心在不同版本的《初学记》中,这个被引用的句子是否又生成了新的异文。毕沅根据《初学记》和《艺文类聚》中的引文将其改为“是故江河之水,非一水之源也”。清乾隆十一年诏刻的《古香斋袖珍初学记》在《器物部·裘》中的引文是“是故江河之水非一源”,而不是王念孙所说的“非一源之水”。所以,假如王念孙要贯彻他的这一信条,那就应该统计所有传世文献的所有版本中的这一引文,并从中选出一个出现次数最多的作为“正确文本”。然而,即使他找到了所有引用过这个句子的文献的所有版本,并且依靠统计选择了一个出现次数最多的异文,也不能说明这个异文就是“正确”的。因为一个异文“正确”与否,只和手稿本或“本来面目”的对应关系有关,与它在传世文献中出现的次数无关。这种证明更像是一种从众式的自我安慰,而非有严谨根据的推断。因为常常有一个错误在复制中被放大,最终比手稿原文传播还要广的情况出现。
同时,他采取的另外一种证明方式也并不可靠:王念孙引《太平御览》,不知何本,言此句作“江河之水非一源,千镒之裘非一狐”。因后句少“之白”二字便做出“皆截去下二字”的推断。其据古文中上下句格式相似的特点进行推测自然有其道理,但为什么不能是后句在墨子傳本中增加了“之白”二字呢?
以目前较新的相关论文为参考,如杜泽逊先生以元十行本《周易略例》中“天地大运”中的“大”为误字,认为此处作“之”是对的[9]。然而,做出这一判断的前提和目的让人有些摸不着头脑:如果在校书前就已经确定此处应该做“之”,那找出元十行本中的这处错误的目的是什么?判断这里应该是“之”的理由又是什么?假如是因为出现这一异文的版本较多,那么这种推测不可靠的理由上文已经说过了;假如是因为古代文献中隐藏着“如果文本A是文本B的注释,那么A和B具有尽可能相似的形式”的规律,这种规律的或然性是否有统计数据的支撑。就解释或作为副文本的作用来说,“天地之运”和“天地大运”都能很好地承担起辅助解释文本的功能,并且二者同时都具有被进一步解释的潜力,并不绝对地存在一方优于另一方的情况。
又如王修齐先生据影宋抄本《两汉纪》校得“是时枉矢西流如火流星蛇行若有首尾”一句又作“是时枉矢西流如火流星蛇行若有尾首”[10]。根据王念孙《读书杂志》,以及其他一些引述,证明“首尾”本来应该是“毛目”,论证的步骤如下:
前提1. “毛羽”当为“毛目”之误。(由王念孙证明)
前提2.《汉纪》“首尾”,影宋抄本作“尾首”。
结论1.“毛目”二字先于传写中误作“尾首”。
结论2.(“尾首”)又误倒为“首尾”。
仅从给出的材料来看,两个结论都不能从前提中得出。也许用作隐藏前提的是陈垣先生在《元典章校补释例》中总结出来的“形近而误”。然而陈垣先生总结出来的仅仅是猜测的致误原因,而非校勘可用的规律。这些致误原因的巧用更明显地体现在钱钟书《谈艺录》谈李贺《始为奉礼忆昌谷山居》中的“当帘阅角巾”一句,因为不知道“阅”字何解,就认为是“脱”的讹字[11]。推理的过程是:“脱”古作“说”,“说”通“悦”,“悦”音同“阅”。对异文的修改似乎成了一种想象力的游戏:《墨子·亲士》的那处异文被吴毓江先生戏剧性地引入了第四种可能性“非一原之流也”[12],这种组合来自《初学记·地部中》,而吴毓江先生又根据正德本将“源”改为“原”。人们甚至可以根据相似的理由再产生第五种修改“非一源之流也”,第六种修改“非一原”……这些改动同样具有引用或版本的依据,问题在于,没有一种纠正方案在任何价值判断的标准中都能绝对优于其他异文。
二、符合论与融贯论
以上论断都建立在“错误”一词暗示的符合论立场上,尽管校勘者不能证明自己与“正确文本”相符合所达到的“真”,并且即使他们的论证过程无效或不可靠,他们的结论却未必为假,因为符合论立场下的结论真假与否仅仅与结论和“正确文本”有关,和推理过程无关。但如果以融贯论为前提,认为校勘者发现的“正确文本”的事实都只是从清儒开始建立的校勘学命题系统中的一个组成部分,那么,在以陈垣《校勘学释例》为范式形成的这一系统中,校勘者有资格认为,他们找到了“正确文本”。只要校勘活动依照校勘范式的技术(七十二条致误规律)运作进行,那么他得到的结论就有资格称为“真”。
这种建基于经学和史学文献校勘上的校勘范式不可避免地要带上相关特色,从而排除史学文献希望排除的东西。以最常被引用的鲁鱼亥豕的故事为例,子夏对“三豕涉河”的纠正是带有强烈的经学或史学色彩的,因为即使不将“三豕”改为历法词汇“己亥”,这句话本身作为谶语或隐喻同样可以得到解释:比如,若晋军获胜,可以将符号“豕”替换为“亥”,将符号“亥”替换为“水”,然后将水进入河流解释作象征顺利。以上举例所用的解释方法和《太平广记·征应》中《晋元帝》[13]一章中卜者的解释方法相同,然而这种叙述是被严肃的历史排斥的,常常集中在稗史、野史中。另一方面,由于它与科学同样排斥“迷信”,因此这种建立于史学文献上的校勘范式就带有一种“科学化”的自我陶醉,同时这种“科学化”或者说“实证”的精神又强化了校勘者对他们结论“真理性”的确认。然而,要追求当前自然科学范式下所谓的客观性,以达到真正的“科学校勘”就得借助统计学或概率论的力量,但这种追求显然既不能保证文本的“正确”,甚至也抛弃了人文学科中与意义相关的“理解”[14]。
另一种融贯论者的“正确文本”内在于校勘者自身,尽管他大致接受陈垣等人的校勘范式,实际上却是依赖自身的信念体系。这一信念体系因人而异,也许这恰好是对异文选择常常产生争议的原因,因为假如校勘者像物理学学者一样完全依赖一套外在于他自身,不以个人经验为转移的信念体系进行工作的话,那么他们产生的结果应当是没有分歧的,只要通过该系统中的辅助命题检验就能判断谁的结论正确。依赖内在信念体系进行工作的学者则常常会因为经验的差异得出不同的结论,这些不同结论是不可调和的,并且对于他们自己都为真。对于这种校勘者来说,除非采用如叶德辉所说的“死校法”,对异文存而不论,否则只要对异文做出选择,就是融入主观判断的理校,其本质上是一种训诂活动。内在融贯论者在校勘前已经预设了自己对文本的解释,因此,从传世文献中挑出相近的文字不过是一种循环论证:挑选与自己解释相适合的文字,又以该文字证实自己的解释。而其所言的“正确”也不过是一种情感的表达,意味着校勘者“认为这个字更好”。而情感表达则会引起其他问题。
总之,假如校勘家真的只是符合论伪装下的融贯论者,那么“历史的”的叙述或选择本质上就并不比那些可以被当成谶应故事,或其他方式解释的异文更高级。子夏的故事具有倾向性的部分是故事的后半段,子夏在晋国得到了“正确文本”——己亥涉河。子夏的假说在故事的后半段得到验证,给深信这个故事的校勘家提供了一种虚假的许诺:“正确文本”最终会显现出来,正确的假说将得到证实;这种幻觉给融贯论者展示了一个只有符合论者才有的“客观真理”。但这种隐蔽的幻觉并不会对校勘工作带来什么实质性的帮助——因为大多数传世文献的正确文本永远都不会再出现了,所有希望得到确证的假设将永远只是假设。
三、贫瘠与狂热
除了具有强烈的迷惑性之外,对“正确文本”的狂热追求还掩盖了异文自身的性质和形态。在以“正确文本”为中心的二元关系中,异文被简单地处理成“错误的”,应当被果断删除的,被鄙视的东西。在这种对异文的贫瘠理解下,包含异文的传世文献被看作通往“本来面目”的阶梯:一种关于书籍文献的新柏拉图主义神学——根据松散杂糅的判定标准,传世文献被分成古本、精校本等不同的等级。对于黄丕烈来说,宋版书毫无疑问是等级最高的“善本”——其在时间上与“正确文本”的接近足以使他享有这份殊荣。在这种等级制度下,各版本存在的意义是作为达到“正确文本”的素材,其自身是无关紧要的。
在不考虑“正确文本”的前提下,就其本身来说,异文并不具有正误优劣的区别。即使一处异文使文句不通,也不应该断然舍弃掉这个异文。异文是文字传播过程中发生的中性的变化,它们不应该被看作隐含着、预示着错误的文字。至少在文学文本中的异文,应当是宝贵的、有启发性的,它在凝固的文本中提供了断裂与切口,使接收者能够直接参与到文本的创造、修补和解释中去。如《雁门太守行》“塞土燕脂凝夜紫”和“塞上燕脂凝夜紫”是否呈现出不同的观察视角,“塞土”的观察角度可能是带有一些俯视的,而“塞上”则可能视角较远。更激进的参与是宋儒“以意妄改”的行为,如宋敏求将“白鸥没浩荡”中的“没”改成“波”,因为他觉得“鸥不解‘没”[15],所以此处作“波”显然更合乎自己的判断标准。宋儒的这种改法看似损害了“原文本”或“原作者”的“本义”,但至少明示这种改动全出己意,反而提示读者文本在复制过程中并非机械化的照搬,而是加入了创造性的改动。而中国古代文献传播依靠的形式本身也并不是精密的、机械的复制,而是充满创造性和流动性的抄写。因此,文献对中国文明的塑造本身就建立在这种充满变化的文本之上:对王弼来说,塑造他的是“绝圣弃智”而非郭店楚简更可能接近“原本”的“绝智弃辩”。从解释的角度来讲,“绝智弃辩”也并不比“绝圣弃智”高明:如果说“绝智弃辩”表示一种重实践的立场,那么“绝圣弃智”就表达了一种反精英主义,二者并不矛盾,并不需要做出“非此即彼”的选择。
所以,在某种程度上,一部书的各个版本可以被视为平行的几本书,它们不必再被汇集在一个统一的“正确文本”下,作为“正确文本”的副本或低劣的复制品出现。传世文献,不管它是否已经因文字脱落变得佶屈聱牙难以理解,都以其自身参与到文本传播和复制的竞争中去。而校勘者仍可以以过去的方法编选、剪裁他自己的异文,创造出加入文本传播与复制的竞争中的新文献版本。
参考文献:
[1]张涌泉,傅杰.校勘学概论[M].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7:9.
[2]钱玄.校勘学[M].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88:1.
[3]管锡华.校勘学[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1:1.
[4]白兆麟.关于校勘学的性质与对象[J].古籍整理研究學刊,1996,(01).
[5]倪其心.校勘学大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 1987:1.
[6]陈垣.校勘学释例[M].北京:中华书局,1959:1.
[7]段玉裁.经韵楼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 332.
[8]王念孙.读书杂志[M].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2000: 559.
[9]杜泽逊.《周易注疏略例》校勘札記[J].古典文献研究,2022,(01).
[10]王修齐.荀悦《汉纪》校补[J].古典文献研究,2019, (02).
[11]钱钟书.谈艺录[M].北京:中华书局,1984:379.
[12]吴毓江.墨子校注[M].北京:中华书局,1993:2.
[13]李昉等编.太平广记[M].北京:中华书局,1961:966.
[14]洪汉鼎.理解与解释——诠释学经典文选[M].北京:东方出版社,2001:108.
[15]徐中玉,朱桦等编纂.宋诗话全编[M].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2006:789.
作者简介:
刘子菏,辽宁师范大学在读研究生,研究方向:古典文献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