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江花月夜》的“宇宙意识” 再解读
2023-09-19柯文凤
柯文凤
【摘要】唐代诗人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有“孤篇压全唐”之称,诗歌描绘了一幅春江美景图,抒发了诗人的离愁别绪,传达出诗人对宇宙人生的富有哲理意味的感慨。“宇宙意识”最初由闻一多先生提出,它是中国古典诗歌中独具魅力的现象,并体现了中国古代文人的思维方式。以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中的“宇宙意识”为出发点,对中国古典诗歌中“宇宙意识”进行总体观照,将对“宇宙意识”这一问题进行更深入地理解和把握。
【关键词】《春江花月夜》;张若虚;“宇宙意识”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3)34-0025-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34.008
《春江花月夜》是首乐府旧题,由初唐诗人张若虚所作。他流传下来的作品很少,现存《代答闺梦还》与《春江花月夜》这两首。《春江花月夜》在文学史上曾被冷落了几百年,直到明代中后期才被发现。后世学者对《春江花月夜》评价也很高,如“孤篇横绝、竟为大家”“诗中的诗,顶峰上的顶峰”等。闻一多在众多赞誉之中,另辟蹊径:“这里一番神秘又亲切的,有的是强烈地‘宇宙意识。” “宇宙意识”大致可以理解为是人类在面对神秘的大自然和无限的时空时,不自觉地将自身带入其中,从而所产生的深刻心理体验。《春江花月夜》在写景的抒情基础上,扩大了传统诗歌所表现的单一时空。通过延伸时间和空间,融入了对宇宙人生的深沉思考,展现了古典诗歌中蕴含的独特思维方式和艺术魅力。
一、《春江花月夜》“宇宙意识”之文本体现
《春江花月夜》一诗,猶如一首如梦似幻的小夜曲,在自然优美的旋律之下涌动着诗人细腻而热烈的情思。然而诗人并不注重对诗歌结构的刻意雕琢,而是着眼于对眼前的景物的描写,同时融入对宇宙人生的哲理思考。
(一)视角转移,空间纬度延伸
诗歌以景色描写开篇,诗人随着目光的流转,视觉的享受得到满足,然而思维的跃动因忘我的沉思逐步的延伸,从对外在事物整体上浏览式的接受到对万事万物的细致思考。全诗如下: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
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
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
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1]
结合诗歌的文本来看,诗人在开篇就擒住了主题。诗人目光所及的是汹涌的江面,然而随视线的推及,诗人由江面的宽阔联想推及到海,江河的汇集最终使得海面上升,整体的画面被平铺推开。紧接着“何处”二字,引出诗人的哲思,哪个地方的潮水没有月亮的照耀呢?此处的问句,诗人所问非眼前之景,而是由上句的“千万里”推理所发之问。也正是因此问,诗歌的画面由千万里的春江推至了更远的空间。诗人视线的推移从平面的江延伸到海,由潮水的起伏到月亮的升起,纵横之间便扩大了空间的范围,从当下客观存在的景色进一步延伸到宇宙和人生的高度。
(二)对话宇宙,望月发问时空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月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这两句诗歌,由描绘景色到以两个问句结尾,可见诗人独具匠心。首先,诗人运用画家般细腻的手法,为诗歌铺上一层轻薄的底色,呈现出空旷而梦幻的背景。圆月高悬在天空中,江水的平铺延伸,两者上下呼应,在视觉上为我们呈现了一幅具有几何美感的画卷。“何人初见月”与“何年初照人”这两个问题的提出,将时间又推向洪荒的空间里,我们无法回答何人初见月,也同样无法回答月亮何年初照人,这两个问题就像哲学中思维与存在的问题,是先有人见月还是先有月照人,而问题的答案是在时间的最初,所以诗人跨越了当下的时间去追溯,体现了诗人对宇宙时间的好奇与探索。自古以来,由于许多问题人们自身无法解释和回答便只好与天对话,例如屈原的《天问》,寄希望于浩瀚的宇宙来提供答案。而“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这一句诗人自问自答,由思索宇宙发问无果后,便回归眼下的景色。由不知二字将回答引向眼前之景,在时间的不可复返之中暗含着人生的无限悲慨与思索。
(三)物我联想,空间推移变化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这两句诗歌,由景物而延伸到想象的空间。诗人的视线自上而下,由空中的白云,到江面上的扁舟子。此景此人,物我两相关照,扁舟子像自己一样在江面漂泊,诗人不禁联想到明月楼中定有思妇盼着扁舟子的归来。此处的思妇既是扁舟子的思念之人,也可以是诗人的牵挂之人。青枫浦上的愁,空中的悠悠白云皆为实景,而明月楼中的思妇离人却为想象。物我想象,虚实结合,使得整体的空间被拉远,由江到楼。“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因距离远而只能空望而不得闻,时间与空间存在着距离,而月光可以延伸,从而拉近距离。于是思念变成月光,流照到离人的身旁。这一句诗歌,打破了时空的距离使得相思离情可以抵达。诗人的全情投注,使得周遭的景色皆融入了自身的情感与想象。当下夜晚的清风浦上,一艘扁舟悠然飘荡。此时诗人的思绪穿过小舟,落到舟中的游子,思念之情徐徐晕开。随后,诗人的思绪并未停止,由眼前的扁舟,穿越到另一时空中的明月楼。有游子的漂泊自然少不了思妇的相思。此间的物与我两相关照,使得诗人由眼前到想象,将物与人结合,将他人与自我共情,把自己的离情思绪暗藏其中。
二、《春江花月夜》“宇宙意识”的情感生发
在我国传统美学中,向来十分注重诗歌中情感的地位。《毛诗序》中的 “情动于中而形于言”[2],与《文赋》中“诗缘情而绮靡”[3],可见情感是一切创作的开始和动力。《春江花月夜》一诗将周围细碎的景物都串联起来构成一个统一的整体,并以理为统照,使得景物与哲思相融合。
(一)“宇宙意识”生发的孤独之感
闻一多先生在《宫体诗的自赎》一篇中惊叹《春江花月夜》时说道:“更夐绝的‘宇宙意识!一个更深沉,更寥廓,更宁静的境界!”[4]诗人张若虚沉浸在大自然的宁静中,由眼前景物的繁盛之况,到对生命有限的思考。诗人一方面惊愕宇宙洪荒的无限,另一方面,在诗人反观自我的有限时,认识到生命除了有限的悲伤之外也蕴含着无穷的延续。李泽厚先生在《美的历程》一书中阐述《春江花月夜》的 “宇宙意识”时,他写道:“它显示的是,少年时代在初次人生展望中所感到的那种轻烟般的莫名惆怅和哀愁。”[5]青少年时期在面对成人世界和复杂的社会时,常常会感到迷茫,从而会对宇宙世界和生活产生思考。正是这样的状态下,我们的思维更加富有创造力和想象力,对事物的思索也会有更多的热情和动力。李泽厚在这里看到了所谓“ 宇宙意识”的拥有者——即所谓“少年诗人”对人生、对未来、对整个世界积极的探索精神、进取意识。回到诗歌《春江花月夜》来看,一方面它有阔达的气势,展现了少年对宇宙时空最初积极的探寻与思索。另一方面,诗歌中暗藏着初唐的昂扬气象,反映出领大唐文化风气之先的少年诗人蓬勃向上的精神风采。“不知江月待何人?”这句看似无法回答的问题,却暗含诗人的情思。此处可以理解为江月并非完全不知待何人,而是江月只待懂得之人。此时诗人便将江月待我这样的隐语藏于其中,这需读者细细体味。
(二)“宇宙意识”激发迷茫之感
宗白华在《美学散步》中说道:“意境是情与景(意象)的结晶品。”[6]在《春江花月夜》一诗中,诗人用江水、花树、明月等美好的意象,构成了一幅清丽优美的画卷,同时又将诗人独特的情趣,即对浩瀚宇宙的思索融入其中。诗人面对着春江美景静静思索,在面对短暂与永恒的冲突和矛盾时,内心怅然而深沉。但是诗人仍旧是充满朝气和昂扬的姿态,纵然生命短暂而有限,人可能会消逝但情感的意义与思考的魅力仍旧值得认真对待。在这春江夜月的盛景之下,诗人的思绪如同藤蔓一般,不断随着视线向外延伸,使得对宇宙探索的欲望被不断的激起。诗的中段感叹问月的八句诗,诗人对宇宙的体悟与思索不断深入,宇宙的永恒流转充满神秘与哲理,而诗人却也从另一角度看到生命有限的魅力。江月年年只是相似地变化着,而人的生命虽说短暂,却因为个体上的巨大差异而独具魅力。同时从群体性来看,人依靠繁衍的代代绵延,保留了物种的无限性,并且人类的文明和智慧也会被代代继承,无限的存在于宇宙。所以,站在更高的视角来看,人在某种程度上来看也是可以拥有无限的。诗人的两个由“何”字开头的问句,将诗歌的意境和哲思推至顶峰,但面对无法回答的宇宙与时空的问题,诗人荡开笔墨,以“人生代代无穷已”与“江月年年只相似”作答。人由生到死,群体无限延续而个体有限消亡,令人感到既悲凉又无奈。江月的永恒不变代表时间的无穷无尽,人生的代代传承隐含个体的不断消逝。通过两者的有限与无限的交织对比,使诗人对人生与对生命的体悟之中暗含迷茫与感伤。
三、《春江花月夜》“宇宙意识”在中国古典诗歌中的观照与审美
“宇宙意识”是人类在面对自然和无限的时空时,将自身带入其中所产生的深刻的心理体验。其主要表现为人在宇宙中的渺小和孤独感,重点关注对生命的价值和意义、宇宙的奥秘等问题。该名词虽由闻一多先生提出,但其思想脉络却源远流长。
(一)“宇宙意识”与时空观在中国古典诗歌中的发展与延续
在先秦时期,屈原就有了对宇宙的探索意识,其《天问》一文全文以问句为主,面对宇宙与之间的种种不解,屈子向宇宙发起对话体现了早期人们对宇宙的好奇和思索。再到东晋时期,王羲之的《兰亭集序》:“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其中也可见诗人对浩渺宇宙和世间万物的体察审视,表现出了对宇宙的体悟以及对历史和人生的思考。在初唐时期“宇宙意识”普遍出现,例如王勃的“早是他乡值早秋,江亭明月带江流。已觉逝川伤别念,复看津树隐离舟。”诗人在明月与江流的无限性之下,回顾伤别之情,离舟早已远远逝去,唯有渡口与江流一如往常。此中的外在事物的静止与情感的流动形成对比,对宇宙时空的感触暗藏其中。以及骆宾王的“柏梁高宴今何在?春去春来苦自驰。”诗中一问一答,对时光流逝的发问饱含一丝伤感与苦闷。盛唐时代的到来,使得文学饱含浓烈、高扬的感情。李白笔下的众多意象,例如:明月、流水、花草树木等都成为他心目中自然永恒、人事更替的因子。《把酒问月》中的“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在一轮亘古不变的明月之下,诗人想到了今人与古人。在古今的时间变化中,人的生命逝去而明月却依旧。其间诗人对时空的流转的察觉,可见诗人的宇宙意识的觉醒。随着社会历史的前进和思想认识的发展,“宇宙意识”继续得到深化和发展。宋代,苏轼的《水调歌头》中,开篇诗人把酒问月,对宇宙时空的发问,最终通过月的阴晴圆缺体悟到人的悲欢离合,使得自然宇宙之物与短暂人生相联结。词人把人生现象和自然现象相对比,思考时间和空间的流逝和转化,富有浓厚的哲思。
(二)“宇宙意识”与时空观在中国古典诗歌中的审美意蕴
李泽厚在《走我自己的路》中说:“中国人的‘宇宙意识,本就是渗透着情感。”[7]其实,在中国古代的美学思想中时常可以看到“宇宙意识”的存在,只是这种意识是在经过不断的演变和发展过程中,逐步形成一种潜在于文学作品中的美学意蕴。從老庄哲学中的宇宙意识开始,中国古代文人“宇宙意识”就已经萌芽。而在汉末魏晋时期才全面觉醒,大批文人在残酷的生存环境中饱尝艰辛,人们普遍感慨个体生命的短暂易逝。同时,在玄学的启迪下,文人们第一次抛开尘世的浮累认真地审视生命,人生苦短的哀叹也因此成了建安诗歌的一大主题。“宇宙意识”在诗作中大量表现出来,不仅在内容上大大丰富了诗歌的表现领域,而且在情感上扩大了思考的范围。人们对宇宙的思考,在时间上从现在时扩大到了过去时和将来时,在空间上也由一维(时间)扩展为三维(时、地、人)。到了初唐中后期,“宇宙意识”的发展,使诗人的审美情趣出现了与魏晋六朝诗人迥异的转型。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唱出了初唐之音,将渺小的个体置身于苍茫的大地与广阔的时空,抒发悲怆之感。张若虚《春江花月夜》的“宇宙意识”,李泽厚先生曾这样描述:“春花春月,流水悠悠,面对无穷宇宙,深切感受到的是自己青春的短促和生命的有限。”他将这首诗看作是一位少年在面对宇宙人生的第一次主动的思考与探索。他跳出了表面事物的美好,实现了由目到心的转变,展现着感官到思维的巨大跨越,表达出对眼前美景的沉醉以及对宇宙人生的好奇与探索。在中国古代的审美观念当中,艺术境界与人生境界的两者统一是判断艺术作品价值的重要标准。《春江花月夜》一诗,它把对人生宇宙的思索融入诗歌,将艺术的境界与人生的境界完美的统一。这种境界与高度是之前文学所没有的,也是初唐诗歌中最缺乏的。“宇宙意识”带来的永恒与短暂、无限与有限的冲突与转化、人与宇宙的融合同化关系,由感伤、孤独而充满浓郁而豪放意气,最终长久的流淌在中国古代的艺术审美当中。
《春江花月夜》在历史中沉寂了几百年后,才进入大众视野,诗人张若虚仰观孤月,俯察江海,将“宇宙意识”贯穿在诗歌的全文之中,赋予了诗歌内在的生命力与灵魂。闻一多先生“宇宙意识”的提出,为我们解读《春江花月夜》以及其他中国古典诗词,提供了全新的视角。其次,“宇宙意识”也正是中国古代艺术思维的民族特征的体现,这不仅拓展了中国诗歌对宇宙人生的本体论的思考,而且将对于我们研究中国古代文化以及中国古代美学理论,具有一定启发意义。
参考文献:
[1]俞平伯,施蛰存等.唐诗鉴赏辞典[M].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4:56.
[2]陈奂.诗毛氏传疏[M].北京:中国书店出版社,1984:2.
[3]刘忠惠.文赋研究新论[M].长春:东北师范大学出版社,1993:10.
[4]闻一多.唐诗杂论[M].太原:山西古籍出版社,2001:13-16.
[5]李泽厚.美的历程[M].天津:天津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3:118.
[6]宗白华.美学散步[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70.
[7]李泽厚.走我自己的路[M].北京:三联书店,1986: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