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中的“痴病”人格
2023-09-18曹越
【摘要】《红楼梦》在我国文学史上意义重大,塑造出了许多性格鲜明的人物形象,在此之前已经有不少学者对这方面进行了深入的研究,发现书中有不少人物有着相似的性格特点。本文就选取了部分人物所具有的“痴病”人格,先从“痴”字的含义入手,对《红楼梦》中“痴病”人格进行初步认识,并以林黛玉为例,从人物的描写、表现手法以及《红楼梦》对过去文学中“痴病”人格的继承、文化意蕴这几个部分探究《红楼梦》中的“痴病”人格,并从精神层面观对此类人格所蕴含的,追求个性自由的价值观念进行探析。
【关键词】《红楼梦》;林黛玉;“痴病”人格
【中图分类号】I242.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7-2261(2023)04-0030-05
一、《红楼梦》中“痴病”人格的涵义
关于“痴”,《说文》云:“不慧也。”[1]段玉裁《说文解字注》云:“不慧也。《心部》曰:‘慧者,猿也。《犬部》曰:‘猿者,急也。痴者,迟钝之意。故与慧正相反。此非疾病也。而亦疾病之类也。故以是终焉。”[2]结合大众的理解,“痴”其实就是慧的反义词,指“愚呆”,有“神思不足”“不急”“迟钝”的意思,当然还有一种癫狂之痴,即疯者是也。周汝昌先生曾以《世说新语》中标举“痴”字的十余则故事为例分析其涵义,一面是“痴”的世俗义,即“不懂事”“不懂得人情世故”“在公事上不懂装聋作哑”,另一面是“重情而遗俗”。[3]
随着佛教典籍的传入,“痴”的涵义有了更深的拓展。佛门有三戒:戒貪、戒嗔、戒痴。此“痴”,乃是惑而不悟、迷而忘返之义,凡人迷恋于世情而不知自拔者,皆谓之痴人。此处的“世情”显然并不专指男女之情,但情爱作为文学史上重要的主题,在文学创作过程中,“痴”自然就引申出了“情痴”的意思。
周汝昌先生在《红楼梦与中华文化》一书里,开辟专章精辟论述“痴”的含义和曹雪芹的“痴”意,并指出曹雪芹之“痴”,乃是俗常世情的对立面,它的意义与价值不为世俗所理解,又是“情的最深程度和最高境界”。[4]《红楼梦》中具有“痴病”人格的人物并不少,下文将以林黛玉为例,分析她身上展现出的“痴病”人格。
二、《红楼梦》中关于林黛玉
“痴病”人格的描写
林黛玉的“痴病”人格在《红楼梦》中本身就有提及,在第二十八回《蒋玉菡情赠茜香罗,薛宝钗羞笼红麝串》中写道,黛玉葬花时感花伤心,吟出一首《葬花吟》,恰好被宝玉在山坡上听见,当他听到“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等句时,不禁恸倒山坡之上,黛玉听到宝玉在山坡上发出的悲声,心下想道:“人人都笑我有些痴病,难道还有一个痴子不成?”可见黛玉自己也知晓并在一定程度上接受他人对她“痴”这样的形容,“痴”并不是他人对林黛玉的戏弄之词,而是直接指向了林黛玉的精神世界。
《红楼梦》中林黛玉的“痴病”人格主要体现在她和俗常世情的对立以及她对爱情的执着追求两方面:
(一)俗常世情的对立面
在周汝昌先生所分析的《世说新语》中“痴”的部分世俗义是“不懂事”“不懂人情世故”的意思,这一类人往往被视作周围环境中的叛逆者,林黛玉的“痴病”人格也常常通过她叛逆孤傲的性情展现出来。
在贾府,黛玉不似宝钗圆滑,也不似凤姐善于察言观色,她从不特意迎合贾母或是自己可依靠的关系,且本身心思又细腻敏感,极易生出心病,这种性格特点促使她站在了俗常世情的对立面,久而久之,导致贾府众人都疏远了她。
林黛玉虽为女子,却才情四溢,她不屑于功名利禄。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下,男子需要博得一定的功名以光耀门楣,但是林黛玉从不劝宝玉做仕途经世的学问,除了尊重宝玉本人的意愿以外,也是因为她本身就不艳羡权势,当然也更不会去做阿谀奉承这样的事情。第十六回《贾元春才选凤藻宫,秦鲸卿夭逝黄泉路》中,当宝玉想将自己心中珍惜的北静王所赠的鹡鸰香串转赠给黛玉时,黛玉却直言:“什么臭男人拿过的!我不要它。”此处足见黛玉的不慕权贵,这种高度的孤高自傲造就了她思想上、行动上的“叛逆”,这就是本身“痴病”人格的展现。
(二)对爱情的执着追求、用情至深
警幻情榜评曰:“宝玉情不情,黛玉情情。”对此很多学者解释宝玉是“多情”,而林黛玉的“情情”是指她只关心自己心爱的人,只钟情于一人[5]。可见黛玉“痴病”人格中的“情痴”程度是《红楼梦》里所有人物中最深的,她极度专情,用情至深,只爱一人,“情”决定她的喜怒哀乐,成为她的支柱,却也成为毁灭她的最后一击。
林黛玉对宝玉用情至深,她的情感是单一纯粹的,而“痴病”人格导致她和宝玉之间,即使只是极其细微的情感流动也会对她产生巨大的影响。她本身性格就抑郁多思,又在贾府寄人篱下,在这种环境下黛玉对唯一的知心人宝玉产生了可怕的偏执和占有欲,常常患得患失,对周围所有潜在威胁着这段感情的人和事都非常敏感。她知晓贾宝玉和薛宝钗、史湘云等姐妹之间情感深厚,心下常常不安,总忍不住呛声试探宝玉的态度,例如在第三十二回《诉肺腑心迷活宝玉,含耻辱情烈死金钏》中,黛玉害怕史湘云和贾宝玉因金麒麟的存在而像那些话本里的才子佳人一样生出风流佳事来,于是悄悄去探看二人形状,不想正好偷听到宝玉对自己的评价:“宝玉又说:‘林妹妹不说这样混账话,若说这话,我也和他生分了。林黛玉听了这话,不觉又喜又惊,又悲又叹。所喜者,果然自己眼力不错,素日认他是个知己,果然是个知己。所惊者,他在人前一片私心称扬于我,其亲热厚密,竟不避嫌疑。所叹者,你既为我之知己,自然我亦可为你之知己矣;既你我为知己,则又何必有金玉之论哉!既有金玉之论,亦该你我有之,则又何必来一宝钗哉!所悲者,父母早逝,虽有铭心刻骨之言,无人为我主张。”[6]
宝玉的一句话,竟能让黛玉的心绪百转千回,在此之前,黛玉已试探宝玉多次,此番能偷听到宝玉的真心实意,按理说应该让黛玉感到欣慰和安心,并对这段感情产生自信,但是她仅仅惊喜了片刻,悲伤和哀叹就立刻又笼罩在她的心头,“痴病”人格导致她容易在爱情里产生对喜欢之人的偏执心态,即使不断确认和试探,也无法确立坚定的自信,极易陷入抑郁的情绪之中,对未来持悲观的态度,这些情绪都可以归结为黛玉对宝玉用情至深的缘故。
林黛玉的结局是为情而死。傻大姐史湘云不懂府中人的打算,毫不隐瞒地将贾宝玉和薛宝钗的婚事说给了黛玉听,引得黛玉“身子竟有千百斤重的,两只脚却像踩着棉花一般,早已软了,只得一步一步慢慢地走将来。”[6]后来黛玉去寻宝玉,二人也都只管对着脸傻笑,黛玉问道:“宝玉,你为什么病了?”宝玉答:“我为林姑娘病了。”两个却又不答言,仍旧傻笑起来,此处二人的“痴”样,正如段玉裁《说文解字注》中所云:“不慧也。”回潇湘馆的路上,黛玉“往前一栽‘哇的一声,一口血直吐出来。”[6]此时被真相击中的林黛玉是真真“痴”了,带着“癫狂”的迷惑和无措,后来一下子病重不起,焚诗稿断情,将她最珍惜的二人之间爱情的见证焚毁,连同她的生命,临终之时:“猛听黛玉直声叫道:‘宝玉,宝玉!你好……说到‘好字,便浑身冷汗,不作声了。紫鹃等急忙扶住,那汗愈出,身子便渐渐地冷了。探春、李纨叫人乱着拢头穿衣,只见黛玉两眼一翻,呜呼!”[6]
直到最后一刻,林黛玉的心里都只惦念着贾宝玉,惦念着自己的爱情,只是此时恐怕所有年少爱情的甜蜜和痛苦,在这一刻全都化成了虚妄的影子,无论是曾经的快乐还是痛苦都变成了淹没她的绝望。爱情就如同是她的生命,她和她珍惜犹豫了一辈子的爱情一起逝去了。林黛玉为情而生,一生都对贾宝玉用情至深,最后又为情而死,她的“痴病”人格在此处尽数体现出来。
三、《红楼梦》中“痴病”人格的
表现手法
曹雪芹为展现《红楼梦》中人物的性格特征,选取了很多种表現手法,如多维度的反复皴染、对比映衬等,牢牢把握人物的心理及其矛盾冲突,环环相扣,前后照应,人物性格自然而然随着故事情节的发展不断完善。下面将从自然环境和宿命论这两个方面分析《红楼梦》中是如何呈现林黛玉的“痴病”人格的。
(一)自然环境
曹雪芹善于巧妙运用带有象征意味的自然环境,再辅以诗词妙句,暗示书中人物的命运和性格。第四十回《史太君两宴大观园,金鸳鸯三宣牙牌令》中有提及姐妹众人及宝玉游船赏景的片段:“宝玉道:‘这些破荷叶可恨,怎么还不叫人来拔去。……林黛玉道:‘我最不喜欢李义山的诗,只喜他这一句:‘留得残荷听雨声。偏你们又不留着残荷了。”[6]残荷常被人们称作是衰败残落的意象,雨声也给人孤寂凄冷之感,而黛玉却偏偏喜欢“留得残荷听雨声”这一句,由此可探知寄人篱下、在贾府无依无靠的她内心常怀抑郁悲凉之思,如此触景生情正展现了她的“痴病”。
除此以外,室内外的陈设也可以展现一个人的性格特点,林黛玉所居住的潇湘馆正展现了她的“痴病”人格。潇湘馆总体上给人清幽静雅的观感,作者每每描绘潇湘馆的风景总是用不少笔墨描绘其中的竹子,竹子高洁坚韧的品性常用来比喻人品气节的崇高坚贞,曹雪芹在潇湘馆中放入秀竹,不单单是为了烘托黛玉其人的孤高自许和高尚的情操,更是为了用湘妃竹的故事暗示黛玉对爱情的纯洁执着和抛弃世俗功利的心,以及她为情所困、被泪水浸染的一生。娥皇、女英对爱情忠贞的品质更是烘托了黛玉的用情至深,也是她“痴病”人格的写照。
(二)宿命论
《红楼梦》中人物的“痴病”人格都带有一种无法人为更改的天意,是宿命的安排,林黛玉便是为情而生、为“还泪”而来。
早在第一回曹雪芹就交代了神瑛侍者和绛珠仙草“木石前盟”的神话,绛珠草因赤瑕宫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得以继续存活。修成女体后,因尚未酬报灌溉之德,故其五内郁结着一段缠绵不尽之意,绛珠仙子便随神瑛侍者下凡“还泪”于他。“五内郁结一段缠绵不尽之意”[6]恐怕就与黛玉的“痴病”有关,这缠绵不尽之意化作了黛玉的“情痴”之气,她一生都在执着地追求自己的爱情。至于“还泪”一说,正应对了林黛玉天性里的多愁善感,她常常流泪,眼泪也是炽热的感情所化,最后她也没有摆脱悲剧的命运,为情而死。
这便是林黛玉“痴病”人格的宿命,曹雪芹巧妙地将前世今生联系在一起,通过神话的神圣性、前世今生的宿命感给读者以更深的感受,加深了林黛玉“痴病”人格及其宿命的悲剧感。
四、《红楼梦》对过去文学作品中
“痴病”人格的继承及意蕴
曹雪芹借贾雨村之口对林黛玉这类具有“痴病”人格的人做了一个解释,第二回《贾夫人仙逝扬州城,冷子兴演说荣国府》中,贾雨村以理反驳冷子兴对贾宝玉的嘲讽,他指出天地有正邪两气,“天地之正气,仁者之所秉也,天地之邪气,恶者之所秉也。”[6]当正邪两气相遇,正不容邪,邪复妒正,二气相间附于男女之上,此时“使男女偶秉此气而生者,在上则不能成仁人君子,下亦不能为大凶大恶。置之于万万人中,其聪俊灵秀之气,则在万万人之上;其乖僻邪谬、不近人情之态,又在万万人之下。若生于公侯富贵之家,则为情痴情种;若生于诗书清贫之族,则为逸士高人;纵再偶生于薄祚寒门,断不能为走卒健仆,甘遭庸人驱制驾驭,必为奇优名倡。如前代之许由、陶潜、阮籍……秦少游;近日之倪云林、唐伯虎、祝枝山;再如李龟年……朝云之流,此皆易地则同之人也。”[6]贾雨村提及的阮籍、嵇康等人皆是魏晋时期的名士,由此可知,曹雪芹在塑造林黛玉此类具有“痴病”人格的人物形象时,在一定程度上受到了阮籍等魏晋名士之风的影响。
追求个性自由无疑是魏晋名士的一大共同特点[7]。嵇康、阮籍等魏晋名士大多对功名利禄不甚在意,上述所提到林黛玉对功名利禄的不屑之意和他们身上淡泊名利的品质毫无疑问是一样的。而透过林黛玉性情里的多愁善感、敏感多疑,甚至是爱使小性这些由她“痴病”人格引发的性格特点,我们不难发现她不屑于隐藏自己的情感,常常越过压抑和克制的过程肆意展现自己的情绪,相比于八面玲珑但冷漠自持的宝钗,感情的自然流露展现了黛玉率真的一面,体现了她对自己个性的坚持,不至于在封建社会这个吃人的牢笼里被磨灭成一个失去灵魂、失去温度的可悲之人。
但是最能体现林黛玉身上和魏晋名士之风一脉相承的地方还是她对爱情的执着追求。她为情而生,对宝玉的情感始终如一,最后又为情而死,成为封建思想这把刀下的牺牲者,无力逃脱悲剧的命运。林黛玉“痴病”人格中蕴含着对个性自由的追求和魏晋名士的高贵品质是一样的,是对世俗的对抗、对本我的坚持,体现了一种极其崇高的美学境界,同时也蕴含着悲剧的美学意义。
此外,《红楼梦》还继承了《牡丹亭》等文学作品中对“痴病”“痴情”女子的塑造,发展到《红楼梦》时,此类人物形象的内涵已经十分丰富了。封建社会中的女性总是受到社会各方面的压迫,無法主宰自己的命运,爱情婚姻更是听凭父母的要求,《牡丹亭》中杜丽娘作为被封建礼教束缚下的闺阁女子为情而死后又死而复生,她具有执着追求属于自己爱情自由的“至情”思想,正与林黛玉“痴病”人格中对爱情的执着追求相类似。但是由于林黛玉所处的环境相比杜丽娘更加恶劣,且《红楼梦》所展现的内容和主题更多也更厚重,所以林黛玉身上的“痴病”人格在进一步发展的同时也带有了一种悲剧感,承载着对封建世俗和腐朽的社会制度的抗争。
五、总结
曹雪芹在《红楼梦》中塑造了众多人物形象,其中不少人物具有相似的人格特点,“痴病”人格就是其中之一。本文以林黛玉作为《红楼梦》中具有“痴病”人格的典型代表人物,她孤高自许、不屑于功名利禄,从不趋炎附势、迎合他人。她一生都执着追求属于自己的爱情,对贾宝玉用情至深,为情而生又为情而死,对待爱情忠贞纯粹,在当时的社会环境里,她无疑成了封建社会的叛逆者,站在了世俗的对立面。她无疑是孤独的,是在时刻挣扎着的。林黛玉的“痴病”人格中闪耀着崇高的精神境界,继承了魏晋名士的精神气质,不为外界改变自己对个性自由的追逐,同时也继承了《牡丹亭》等作品中女性思想的觉醒,其中蕴含的精神及文化价值是值得我们去关注的。
参考文献:
[1]许慎.说文解字[M].北京:中华书局,1963.
[2]段玉裁.说文解字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
[3]周汝昌.当代学者自选文库:周汝昌卷[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9.
[4]周汝昌.红楼梦与中华文化[M].周伦苓,编.中华书局,2009.
[5]方晓.色裁红楼——红楼梦人物性格色彩解读[M].北京:北京航空航天大学出版社,2009.
[6]曹雪芹,高鹗.红楼梦[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
[7]梁晓萍.《红楼梦》与魏晋风度的传承关系——浅析贾宝玉、林黛玉与阮籍、嵇康等形象的文学渊源[D].西安:陕西师范大学,2002.
作者简介:
曹越(2002.3-),女,江苏南通人,本科学历,南京师范大学,研究方向:汉语言文学(师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