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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吟

2023-09-18南飞雁

当代 2023年5期
关键词:热干面

南飞雁

鲁姐说,日子再难,我也得活成个美人。

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小蔺会莫名焦躁,想把店关了。多数是在周末,具体时段是上午九点半到十点半,下午三点半到四点半。美菡跳完舞进门,两人就开始冷战,不过这冷战是对小蔺而言的,美菡可不冷。她热气腾腾地擦干身子,系上围裙戴了头巾,哼着歌忙碌个不停。她的围裙很漂亮,墨绿色的底子,胸口绣了四个卡通字“东东蛋糕”。

“又生气了?”美菡轻巧地打发蛋清,笑着说,“别这样了嘛,就是做做操。”

那可不是做操。小蔺心里更堵。周边七八家店,十来个老板娘和女店员,美菡是最年轻好看的,十几个妇女环肥燕瘦,跟着隔壁热干面的鲁姐跳舞,上下午各有一场,每场一个钟头。小蔺想,等再过二十年,美菡长成了鲁姐,他也不会拦着,就像隔壁的谢哥。

“中午想吃什么?”美菡放下工具,笑盈盈过来,从后边搂紧小蔺,“给你叫个五香羊头吧?”

美菡以前可不这样。刚开店那会儿她紧张得说不成话,小蔺趁没人故意动手动脚逗她,她急得都要哭了。现在故意动手动脚的却换了美菡。改变当然是有原因的,原因就是鲁姐,所以小蔺才焦躁。他焦躁的时候话不多,全写在脸上。他转过身看她。快十年了,她好像停在了高中,眼里眉间亮晶晶的,涂抹开便是一脸毛茸茸的年轻。照这样看,再过二十年她也长不成鲁姐,他倒有可能变成谢哥,像一碗裹满了辣油和麻酱的热干面,根根油腻无比。

“那就定了啊?”美菡掏出手机,下单,付款。五香羊头是小蔺焦躁期的必需品,约等于美菡每个月的红糖姜水。不过他还是不想说话。不过美菡有的是办法让他开口。

“你们同学聚会,做点好吃的带上吧?”

小蔺心想坏了,肯定又要提“总监”。有次同学聚会,群里各种合影刷屏,美菡一眼看出猫腻。女生姓夏,跟小蔺在同一个社团里混过,这倒也无妨,偏偏他一时糊涂,在她朋友圈里留过几次言、点过几个赞,有过几回不清不楚的互动。言也留了,赞也点了,想删也来不及了,全成了美菡结结实实的证据。那时两人还没开店,小蔺当房产中介,兼职送外卖,美菡在超市收银,她数落完小蔺,抹着眼泪说:“个子还没我高,长得也没我好看,不就仗着是个本科生,当了个总监吗?她那公司里头是个人都叫总监!”

小蔺和美菡是高中同学,学习都挺一般。高考时小蔺超常发挥,考到省城读本科,美菡读的大专,两人就是在同学聚会时看对了眼,这才好上了。所以小蔺是有前科的,所以美菡的警惕不无道理。此后“总监”成了他的重启键,一旦按下故障全消,再大的火也得清零,何况还有五香羊头。他眼下还不想被清零,就不能让她说到夏总监,也就不能再沉默了。

“隔壁今天没吵起来啊?”小蔺开始打岔,“还真有点不适应。”

隔壁一东一西两家店,东边潼关肉夹馍,西边鲁家热干面,都是夫妻店,比较热衷吵架的是东边肉夹馍,特点是高潮时猝然收尾。每回东隔壁人声忽然没了,斩刀剁肉声轰隆隆响起来,小蔺总担心剁的是人。其实西隔壁也吵,往往是鲁姐在骂,谢哥从不顶嘴,顶多从店里出来,坐在门口焦头烂额地抽根烟。

搁在以前,美菡通常会上当,忘了再提夏总监,可自从开店当了老板娘,尤其是跟鲁姐混熟以后,斗争经验丰富了,黄段子也能讲了,想骗也难了。她没被小蔺带偏,而是笑眯眯说:“总监那次来找你叙旧,说喜欢吃什么来着?慕斯是吧?草莓的,芒果的,黑巧的,抹茶的,都给她带上。”

美菡这时的神态几乎就是鲁姐了。小蔺听得心惊胆战。

“我亲手给她做,双份,甜不死她,撑死她,撑不死她,胖死她——好不好?”

重启键果然管用,小蔺很快就没有烦恼了,有也不敢表露出来。他不是怕吵架,而是不想吵架被隔壁听到,就像他焦躁的不是美菡跳舞,而是围观的全是谢哥那样的油腻大叔。舞曲声里,小蔺好几次探出头东张西望,小店门口都是谢哥一般的男人,叼着烟卷笑嘻嘻观摩十几个娘儿们扭腰递胯,准确地说,全盯着美菡。这也不奇怪,原本都是油烟佐料里腌制多年的妇女,乍然来了个美菡,难免与众不同,何况她还真就是个美人。看来美菡每天跳舞的这两个小时,就是谢哥们焦头烂额中的五香羊头。小老板们开店不易,难处人人都有,房租水电、卫生防疫、工商税务哪一块都怠慢不得,偏偏小蔺的烦恼更多。好歹是念过大学的本科生,跟一帮中学学历的老炮儿混在一起开店做买卖,人家也不比他干得差、挣得少,鬧心了还能看美菡跳舞——可他呢?难道去看鲁姐?

鲁姐什么时候开始跳舞的,已经没人说得清了,就像她在这条街上干了多少年,也没有人能说得清。她给美菡看过一张照片,背景是鲁家热干面的门头,四个人两坐两站,除了鲁姐笑得灿烂,其余三个都是冷着脸。坐着的是鲁伯鲁婶,站着的是鲁姐和一个男的,却显然不是谢哥。

“我前夫,”鲁姐按住前夫的脸,拉满到整个屏幕,“帅吧?”

照片是拿手机翻拍的,放大之后面目有些狰狞,像是被拍扁的苹果。不过从依稀可辨的眉眼看,谢哥的确逊色不少。

“那时候我还不怎么胖,不像现在,跟头大象一样。”

“这是哪一年啊?”美菡知道她说的是事实,但又实在不知道怎么接话,只好小心翼翼地问。

“二十年前了,那会儿刚有这条街,对面的小学、写字楼,还都是工地呢。”鲁姐划拉着手机挑曲子,“先跳个《美人吟》吧,小美女?”

音乐一起,女舞友和男观众就都出门了。时过正午,阳光还好,舞友们排在鲁姐身后,观众们闲坐在自家门口,两下里都在阳光中自得其乐。小蔺的心抽成一团。周末两天,没了学生和白领们捧场,蛋糕店生意要差上很多。生意少了,店里活儿也就少了,小蔺更找不到不让美菡去跳舞的理由。一个小时不长不短,舞曲呕哑嘲哳响个不停,夹杂着舞友们快活的高声谈笑。小蔺像个耗子,在店里钻来钻去,再没有片刻安静。终于,舞曲声停了,美菡哼着歌也进门了,汗珠顺着脖子流,湿了胸前的一小片衣服,声气也有些喘。

“打扫得好干净啊!”她一边笑,一边朝里走,“我得换件衣服,都湿了。”

店里有个小隔断,小隔断里有张折叠床,平时累了可以躺着解解乏。以前打烊之后,生意好了,情绪到了,气氛对了,两人偶尔会挤在上面胡闹一阵子,还折腾坏过一张——不过似乎也好久没有过了。

美菡拉上布帘,窸窸窣窣地擦洗。她爱干净,身上见了汗就得洗,不然就一副六神无主的样子。水是小蔺刚烧好的,干衣服备好了,两块毛巾也备好了,一块泡在盆里,一块搁在床上。他走到门口,拉了把椅子坐下,眼睛一直瞄着隔断。布帘后面,一个热气腾腾的美人正在擦拭自己,身体和帘子不时摩擦,凸显出某一处局部,那是他最熟悉的地方。再等一会儿,美菡就会容光焕发地出来,穿上那件墨绿色的围裙,略带娇羞地冲着他笑。那笑容也是他熟悉的。每到这个时候,美菡的笑是那样神清气爽。

隔壁肉夹馍就是这时候出事的。

肉夹馍夫妇都姓王,人称王哥、王姐。王哥身长八尺,容貌甚伟,却吵不过王姐,也打不过她,只能靠剁肉解压。一般只要王哥剁上肉,王姐就不吭声了,肉剁完就算翻篇。可这次不知何故,王姐得胜之余返了个场,多絮叨了几句,王哥忽然不剁肉了,提刀恶狠狠看着她。毕竟搭伙过日子多年,什么叫虚张声势,什么是真要动手,王姐还是能看出来的,当即跑出了门,王哥影子似的跟上,手里还拿着刀。鲁姐正冲洗垫子,见状不假思索把手一抬,凉水结结实实喷了他一头一脸。王姐躲在鲁姐身后,结结巴巴说不出话。

“凉快不?”鲁姐冷笑一声,“长本事了啊,天天剁肉还不够,还想剁老婆呢?”

凉水一浇,王哥气焰散了大半,声音却还坚挺,湿淋淋地怒道:“是她不想过日子!”

“嚷什么嚷?有理不在声高。”鲁姐气定神闲地瞄了一眼王哥,“过不下去就离,不知道民政局在哪儿,我领你们去,谁不离谁是大姑娘生的!”

王哥有些蒙,刀也垂下了。谢哥幽灵般飘到他身边,顺手卸过刀,拍拍他肩膀,拉他进了店。鲁姐盘好水管,转身对王姐说:“还是因为闺女?”

老街是没有秘密的,就算暂时有,只要鲁姐她们跳一场舞,也就很快没有了。原来王家有个闺女,不顾父母反对远嫁在南方的网友,怀孕结婚又离婚,如今带孩子住在娘家啃老。王姐一提女儿就发火,火烧旺了就忍不住说婆婆。王哥母亲当年也是私奔,也是所托非人,怀孕结婚又离婚,带着王哥又嫁人又离婚。王姐嘴损,总说这是遗传,估计今天返场的时候又说了——美菡讲完这些,感慨着总结说:“要是没鲁姐,指不定得闹成什么样呢!”

这不是小蔺第一次领略鲁姐的风采了,王哥不是她的对手,提上刀也不是。鲁姐收拾起人来就像收拾热干面,刚蒸好出笼的面条够热吧?别家店掸面得用长筷子,鲁姐直接上手,淋油摔打全靠十根指头。美菡天天嚷着戒碳水,却每天一碗热干面雷打不动。她爱吃,鲁姐也爱给她做,还亲手拌好再递过来,眉眼里都是笑,说:“二十年前,我也跟妹子一样,腰条顺溜着呢!”说着提捏起肚皮上的赘肉,叹气,“现在一抓一大把,自打跟你谢哥结婚,胖成大象了!”

那天小蔺也在,吃着面差点笑出声。美菡怕他真笑出来,忙说:“谢哥是对你好嘛。”

“对我好?”鲁姐一声冷笑,“他巴不得我胖呢!生他闺女,胖了一圈,喂他闺女,又胖了一圈,都是因为他!”

小蔺顿时就真笑不出来了。他和美菡正为这事吵架。总体上两人都觉得该结婚了,分歧是什么时候生孩子。一旦争吵起來,美菡总要提起“总监”,小蔺嘴笨,只好说她跳舞,随之争吵升级到顶峰,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几乎天天如此周而复始。每次争吵过后,小蔺都觉得很滑稽,像是彩票还没有买就盘算如何去挥霍。他能做的只是尽量把争吵拖到那个租来的家,这大概就是他的底线,也是他跟美菡心照不宣的默契。毕竟受过高等教育,虽然做起了小本生意,也多少算是个前知识分子,开的也是窗明几净的蛋糕店,总不能跟街上的同行们一样吧?店里经年老垢擦都擦不掉,平静不了几天就得闹出鸡飞狗跳的各种动静。他固执地想要保留一些与众不同,生意上有好有坏就不提了,起码日子还算和睦,不至于动不动就吵得整条街都知道,生生地给人看笑话——哪怕这点区别需要煞费苦心去遮遮掩掩。每每听到隔壁肉夹馍剁肉声起,小蔺就不由得心生艳羡,王哥解压的手段高级多了,不像他,只能拿着抹布擦来擦去,灰垢固然看不见了,但烦恼怎么也擦不掉,好像还越擦越多。

过了几天,小蔺给客户送生日蛋糕,这是个难得的喘口气的机会,可以光明正大地暂时离开老街。两个路口之外,有个存放环卫器具的工具箱,做成了休闲椅的样子,他会在那里坐一阵,吸上两支烟,再一头扎进无边无际的生活里。但这次烟刚点上就抽不动了。鲁姐一屁股坐在他旁边,像一艘潜水艇忽然浮出了水面,荡起的浪头让他摇来摇去。

“过日子还挺仔细呢!”鲁姐拿着烟盒看了看,“男人出门,得带盒好烟。”

“自己抽,没那么多讲究,”小蔺说,“我也就抽着玩。”

鲁姐的来意很简单。街道办搞群众文化活动,有个项目是评“舞林高手”,鲁姐当仁不让要参加的,不过就算她内心再强大,也知道自己舞姿身材外貌都比较欠奉,得拉个帮手。这帮手得是个美人,那自然就是美菡了,只要她肯入伙,事情就成了一多半。但是比舞就得训练,难免会影响生意,所以美菡还在犹豫。

鲁姐说:“有什么好犹豫的?也就几天工夫,你说呢大兄弟?”

“我?”小蔺扔了烟,爽快地说,“我没问题。”

鲁姐显然有些意外,皱眉看着小蔺。这就对了。知识分子吵架不在行,正经八百地谈判还是有把握的。小蔺忽然想笑,语气却很诚恳:“我也有件事情,得请鲁姐帮忙。”

老街对面是所小学,小学旁边是家银行,银行上面是写字楼。当初小蔺带着美菡蹲守两天,吃遍沿街小店,最后对她说:“生意做遍,不如开饭店,咱就在这儿开了。”

“已经有不少了啊!”美菡大概吃多了辣椒,一个劲地吸溜冷气,“像那家热干面,生意多好啊!人都排到外边了。”

“热干面,米线,酸辣粉,肉夹馍,鸡蛋灌饼。”小蔺看着未来的同行们,自信得像只公鸡,“咱跟他们不一样,这就叫差异化取胜。”

小蔺叫蔺敬东,美菡叫他“东东”,店名也就定成“东东蛋糕”。开张之后主打早餐午餐,生意着实红火了一阵,美菡激动得都想看房了,小蔺嘴上不说,心里痛快得很。不料个把月后风光不再,美菡急得例假都乱了,小蔺又是嘴上不说,心里慌张得厉害。两人合计半天毫无头绪,眼巴巴盼不来一个顾客,好容易来了一个,还是隔壁实在塞不下了,端着热干面过来想借个座。

鲁姐来的时候饭点早过了,街面也安静起来。她没空手来,端着冒尖的两碗面,一见两人就嗔怪说:“生意再不好,也得吃饭啊。”

生意的确是不好,整个中午店里就卖出一瓶水,还是借座的那人被小蔺盯得实在坐不住了,这才买的。鲁姐把那人的空碗收了,四下里看了看,咧嘴笑道:“洋气是够洋气了,干净也够干净了,生意咋就不好呢?”

美菡又气又急,委屈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小蔺做中介卖房子时伺候过不少难缠的客户,却没见过如此登门挑衅的同行,一时也是气血攻心,碍于前知识分子的体面才没动手。鲁姐倒是不慌不忙说:“你们小两口还是太年轻,生意哪有好做的?学费少不了——吃啊!边吃边听,姐给你们批讲批讲。”

十五分钟之后,鲁姐端了空碗出门,留下小蔺和美菡面面相觑。其实鲁姐的批讲并不高深,但刀刀见血。像店里主打的早餐,除了面包就是蛋糕,没一个热乎的,牛奶都是凉的,“就不知道弄个微波炉给打打”?再比如中午,来吃饭的都是年轻人,被老板上司虐了一上午,“谁不想吃点口重的找补找补”?思绪及此,小蔺方才回味到那碗热干面的妙处,麻酱丰腴的香,辣油销魂的辣,的确是抚慰焦虑的良药。当晚两人没走,热烈讨论到深夜,重新燃起了希望,还把希望落实在行动上,趁着激动跑了个题,弄坏了小隔断里的折叠床。不过小蔺也忽然觉得不科学,同行历来是冤家,每天顾客就那么多,胃口就那么大,蛋糕店生意好了不就影响到热干面了吗?鲁姐心眼再好也不可能是慈善家。他想来想去,始终不得其解,干脆也就不想了,在疲倦到极点之际轰然睡去。

疑惑很快有了答案。生意有起色之后,小蔺和美菡对鲁姐好感日深,尤其是美菡,爱屋及乌馋上了热干面,一有空就往鲁姐店里跑。那天店里没什么人了,隔壁却还是满满当当。美菡忙着做蛋糕,让小蔺去隔壁弄一碗来。鲁家热干面柜台灶火在最里面,小蔺排在队伍末尾,店里人挨人,却是鸦雀无声,都在听鲁姐发火,顺便埋头吃面。

“吃吃吃,都九点多了,怎么还这么多人?不用上班吗?单位没人管吗?”

吃面和排队的人都面露惭色,大概谢哥实在听不下去了,忍不住小声劝:“快了,就这一波了。”

谢哥的劝等同于煽风点火,鲁姐把手中笊篱一扔,怒道:“早上三四点钟就起来蒸面掸面,忙到九点多还没完,天天这样谁受得了?钱挣多少是个头儿?卖碗面你能卖成首富?差不多得了!”

谢哥不敢回嘴,只好对着顾客赧颜一笑,低声问:“大碗小碗?”

顾客也不敢高声,压着嗓子说:“大碗,两份。”顿了顿,又小心翼翼地说:“打包带走,辣椒——”

鲁姐又不耐烦了,麻利地汆着面,大声说:“盆子里呢!看告示,辣椒自取!不怕辣连盆子都端走!”

等排到了小蔺,他声音都有些抖:“两碗,大的。”

鲁姐敏感地看过来,脸上终于带了笑:“还没吃呢?美菡妹子好辣的,你多弄点,溜边抄底捞,她喜欢稠的。”

小蔺和美菡头碰头吃面,吃得额头都见了汗。他开始相信鲁姐是真心帮忙。的确,鲁姐对生意并不太上心,只做早中两顿,不等天黑就早早关门打烊,更别提对顾客爱搭不理了。用肉夹馍王哥的话说,鲁姐店里得挂个工作守则,就一条“不得打骂顾客”。小蔺一边吃一边心疼,生意好成那个样子,只要开门就有人进,怎么就不珍惜呢?以前听说过有跟钱过不去的人,眼下居然真就见到本尊了。真真是让人眼红。好在蛋糕店的生意总算触底反弹,早餐加了三明治和汉堡包,热饮粥品也有了,中午添了肥牛饭鸡排饭,还学着街对面超市搞了一锅关东煮。西洋东洋,大江南北,就差本土的烩面胡辣汤了。只是此番改良弄得蛋糕店有些不伦不类,“东东蛋糕”成了“东东大杂烩”,工作量也翻了好几番,可毕竟流水上去了,辛苦点算个鸡毛啊。

其实那天的事不止这一件,宛如秤砣被砸成书签,沉甸甸地夹在记忆里。面刚吃完,两人还在回味,鲁姐就进来了,跟刚才横眉冷脸截然不同,她进门就笑,说有事请美菡帮忙。美菡和小蔺都是一愣,实在想不到落魄到这般田地,还有能帮鲁姐的地方。

“一会儿跳舞,”鲁姐说,“妹子你消消食儿,一起玩儿呗?图个乐嘛,是吧?”

美菡脸颊马上就红了。别说跟鲁姐到路边跳舞,就是碰见个挑刺的顾客她都会结巴,手脚不知道往哪儿放。美菡只好嗫嚅说:“可我也不会啊?”

鲁姐不理她,扭头看向小蔺:“你觉得呢大兄弟?”

小蔺本想婉拒,但婉拒需要说辞,说辞需要构思,构思需要时间,偏偏鲁姐根本不给他时间了,一把拉着美菡:“他肯定支持你啊!大学生呢,外国话都学得会,什么学不会?”

这句话结结实实地让小蔺无话可说了。他看着鲁姐和美菡出门,感到了紧张和不安,好像做了错事被当众呵斥。那是美菡入伙的第一场舞,她随着鲁姐她们扭腰摆手,僵硬得像根人形的木头。小蔺这才放了心,美菡脸皮薄心眼小,跳这一场舞跟游街示众也差不多少,肯定不会再去丢人现眼了。舞曲声里,小蔺摸出根烟点上,动次打次的震动贴着地面传过来,音箱里有個沧桑男声在不知疲倦地唱:

风儿轻,水长流

哥哥天边走

自古美女爱英雄

一诺千金到尽头

风声紧,雷声吼

妹妹苦争斗

自古红颜多薄命

玉碎瓦全登西楼

后来小蔺知道了,那首曲子叫《美人吟》。

网上订的演出服一到,两个“舞林高手”就钻进小隔断里试穿,快活得像两只鸟。她俩一边试衣服,一边讨论穿什么内衣,鲁姐声大美菡声小,说什么“既要显身材,又不能太跳跃”,听得小蔺脸红耳热。“显身材”当然是说美菡,那“太跳跃”呢?想到这里,小蔺不免又是百爪挠心,索性站在门口默默抽烟。正巧谢哥也在隔壁门口,冲他一笑,低声说:“对不住啊!天天拉你家妹子练跳舞,耽误生意了吧?”

“还好。”小蔺弹去了老长一截烟灰。谢哥似乎还想说什么,也许并没有。热干面店里恰到好处地传来一个热情的声音:“您有新的外卖订单,请及时处理。”谢哥把烟头拧灭,剩下的半支放回烟盒,转身进去了。

“大兄弟,来瞅瞅?”

小蔺回头看去,美菡和鲁姐站在面前。定制的中式舞蹈服,上衣牢牢地贴在身上,像是树叶浮在水面,水不动叶子也不动,水一动,叶子就跟着动了。不知是心理紧张还是衣服紧张,美菡的呼吸又短又急,胸前两缕流苏巍巍地颤个不停。鲁姐一脸得意,晃了晃手指,美菡听话地转了个圈,裙裾扬起又落下,蛋糕店里马上盛开了一朵圆蓬蓬的花。

鲁姐满意地一笑,招呼两人落座,好像她才是主人。

“小蔺兄弟托我说个事,那咱就说说。”

小蔺一时两耳轰鸣,像是被人一脚踢在裆里,疼得直不起腰来。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老话,”鲁姐稳稳当当地说,“生儿育女传宗接代,这也是老话。老话有的对,有的不对,有的搁你俩就对,搁我就不对了。你俩明白我的意思吧?”

美菡茫然地看着鲁姐,老老实实地摇摇头。鲁姐绕口令似的说辞强壮有力,像一道绳子勒紧了小蔺的喉咙。对话完全由鲁姐主导,又绵密又冗长,实在不是她以往的风格。小蔺的本意是请她帮忙,劝美菡不要恐婚恐育,鲁姐却只字不提,反过来讲的全是自己,无非是结婚离婚、生儿育女,甚至说她为了讨好前夫,特意选在他生日那天剖腹产生了儿子。

“可结果呢?不还是离了吗?好在又有了你谢哥。”鲁姐语重心长地说,“结婚是大事,关键得选对人,妹子你说是不是?我看啊——”小蔺屏住呼吸等她下一句,鲁姐却看也不看他,继续说,“你自己得好好拿主意,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直到鲁姐离开,小蔺也没弄明白“她的意思”——她到底想要说什么呢?她倒是豁得出去,不在乎现身说法,可她这法到底是救命的还是要命的呢?小蔺觉得自己快要崩溃了,这根本不是他期待的结果。同样崩溃的还有美菡。

“你究竟想要我怎样?”美菡忽然小声哭了起来,“我没有不想结婚,也没有不想生孩子啊!”擦了擦眼泪,她继续说,“咱俩有什么话不能说?你偏偏要去跟她讲,弄得我多像个小丑啊!”

美菡一哭,小蔺就蒙了。他决定逃避,逃避的结果是冷战升级,除了在人前装出来恩爱如故,人后再没有什么交流,陌生得像是两个完全不同的物种。不过这没影响到美菡去当“舞林高手”,不但不影响,还变本加厉了,白天在街边练,晚上到舞蹈班加练,比赛前几天干脆撂下生意专心练舞。最要命的是,据去过舞蹈班看热闹的王姐说,教练是个男的。

“细皮嫩肉,跟个女人似的,”王姐兴致勃勃地说,“就在对面写字楼上,没事儿了你也去瞅瞅嘛,跳的是《美人吟》。”

小蔺没打算去看,美菡当“高手”去了,他再去当观众,店里生意谁管?那几天他忙过了一阵,就去门口抽支烟,看着对面的写字楼。十八层的某个空间里,两个美人正苦练舞功,旁边还有个白面教练陪着。而小蔺身边,只有谢哥。

“别听肉夹馍的妹子瞎说,我去看了,是女的教女的。”谢哥说,“弄得跟真事儿似的,我看着跳得不赖。”

两人一时都沉默了。在这片沉默里,两人点上了烟。该说些什么呢?小蔺想,同为“舞林高手”的家属,他俩应该有很多共同话题的。

“你鲁姐就是图个乐,”谢哥说,“其实跳得那么难看,我瞧着都不好意思。”

小蔺笑起来:“没敢说过吧?”

“说这个干吗?难得有个爱好,过日子不容易的。”谢哥沉默片刻,吞吞吐吐地说,“天一下雨跳不成舞,她就急眼了,那日子就没法过了,我巴不得她跳舞——天天跳才好呢!”

谢哥不算开朗,多少还有些阴郁,平时的常态是被鲁姐骂得焦头烂额,一个人蹲在门口抽抽烟,看看美菡她们跳舞。看得出他也没什么聊得来的人,这跟小蔺倒是惺惺相惜。两人一直聊到中午客人快要上来,才各自忙活去了。美菡不在,小蔺忙得不可开交,应付走最后几个客人,他累得一屁股坐下,连掏烟的力气都没了。他不是吃不了苦,之前当中介一天走三四万步都正常,之所以开店创业,为的是当自己的老板,而不是当别人的厨子,他也不是当厨子的材料。如今店也开了,老板也当了,实际上却成了厨子,还是个半路出家的蹩脚厨子,不到一年里蔺大厨做饭无数,比之前二十多年吃的饭都多,但从中体会不到丝毫成就感,连聊以自慰的借口都很少。不像鲁姐、美菡能跳舞自娱,也不像谢哥、王哥能看跳舞取乐,他除了下厨做饭就是独自愁肠百结,跟美菡的互动也趋近于无,更别提弄坏折叠床那样的斑斑往事了。不,这不是他想要的。

鲁姐进来的时候,小蔺还是一脸愁苦。她穿着演出服,应该是从舞蹈班直接过来的,一落座就拍起大腿,牵连着全身的肉一起颠簸。

“累死我了——拌个沙拉,酱少放,明天比赛呢!你去看不去?好多大美女小美女。”鲁姐热情洋溢地鼓动他。

“万一再来个要沙拉的呢?”

“你这里能有我家客人多?你谢哥就说了,停业一天,给我俩加油助威去。”

小蔺一边弄着沙拉,一边想,我不是谢哥,你也不是美菡,你以为他是去给你加油助威的?人家才是去看美女呢!

“就吃这点,体力能跟得上嗎?”

“娜娜老师说了,比赛前吃两口巧克力就行,你真不去看啊?”

小蔺嘿嘿笑着,把餐盒递给鲁姐,见她不着急走,又劝她多少垫补点,身体是比舞的本钱。鲁姐从善如流,很快吃掉了一个三明治、两盒关东煮,吃完了又担心,再三确认了这几样“热量有限”,这才心满意足地靠住椅子背。小蔺想起给美菡买的筋膜枪,忙拿出来教鲁姐用上。

“怪不得美菡妹子不放心,让我来查查你的岗,还真是体贴人,”鲁姐咯咯笑着,“你也放心好了,美菡那边我替你盯着呢。”

小蔺知道美菡担心的是“总监”。上次聚会,美菡弄的慕斯迷倒一片同学,夏总监朋友圈发了两轮九宫格,全是捧着各色慕斯的自拍,特意注明是老同学的作品,声称“一口入魂两口飞天”,气得美菡要摔他手机。

“还是年轻好,吵个架嘴里都是甜的,我看着都齁了,”鲁姐说,“才二十来岁,急着结婚干吗?我就跟我儿子说,不到三十五不准结婚,生不生孩子随便。”

小蔺笑起来,不过他知道这笑比哭都难看。他还想问鲁姐都盯住了谁,却怎么也开不了口。一轮筋膜枪打完,鲁姐提着餐盒直奔街对面去了,小蔺看着她庞大的身躯掠过马路,一时间恍恍惚惚,不知身在何处。

“比舞大会”之后,鲁姐把夺魁照片装进相框,高悬于柜台之上。照片里鲁姐和美菡身穿演出服,一人捧杯一人捧花,笑得不成样子。照片美菡也有,裁成了她的单人照,设为手机桌面和微信背景,顺手把小蔺的也换了。美菡最近心情甚佳,不光是因为夺了魁,夏总监亦有贡献。有天夏总监来看望老同学,美菡的广场舞刚开跳,店里只有小蔺。美菡眼角余光瞥见她进去,顿时心就乱了,心一乱,脚步也乱了。鲁姐瞧出异样,换曲时一问才知道缘由,立马急了,说傻妹子你还跳个鸡毛啊,都打上门来了!

美菡匆忙进店时,夏总监笑盈盈捧着草莓慕斯正吃着,小蔺躲在操作间忙活,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美菡可不是当年只知道哭的超市收银员了,亲亲热热跟夏总监并排坐下,一口一个“我家东东”,还热情推荐了隔壁热干面,指使“我家东东”弄来一碗,辣得夏总监涕泗交流,脸颊又潮又红。这顿中西合璧的下午茶结束,美菡特意叮囑“别忘了发朋友圈,给我家东东做个广告”。人还没走,鲁姐就进来了,一副怒目睁眉只待厮杀的样子,见美菡神态自若,这才转怒为喜,一起目送夏总监离去。

跟夏总监刀光剑影过招时,美菡主动说了在筹备结婚,小蔺还有些不信,赶紧当着鲁姐的面确认,美菡倒也不矜持,爽快地点了头。鲁姐又是大喜,说:“这就对了,自己的事还是得自己拿主意,别人说破大天去都不能听,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小蔺可没工夫再去揣摩鲁姐的意思了,他和美菡又回到怎么看怎么好的状态,吵不吵架嘴里都是甜的,她使小性子也好,不讲理也好,乃至出去跳舞也好,统统不是问题。说到跳舞,鲁姐和美菡的《美人吟》成了保留节目,附近街面上的“舞林中人”纷纷慕名而来,有观摩的,有请教的,有切磋的,那个沧桑的男声每天都要唱个不计其数遍,一遍遍给小蔺洗脑。这天他做着生日蛋糕,门外在高声唱,他不由自主地小声哼,连手里的裱花袋也不由自主,居然在蛋糕上挤出了“美人吟”三个字。

这也不错,小蔺忍不住笑起来,蛋糕本来就是鲁姐定的,说是要给儿子过生日。虽然儿子远在老家,生日还是不能少。谢哥尤为上心,溜达过来了好几次,看蛋糕好了没有。等他看到成品,笑得五官都皱在一起,连连点头称赞。

“这个好,这个好,”谢哥由衷地说,“这个好。”

“鲁姐让咱们等她回来,”美菡说,“我叫了外卖,还有红酒。”她刚想起要给小蔺使眼色,他已经开了口:“鲁姐去哪儿了?刚刚不还跳舞呢?”

“去见她前夫了。”谢哥淡淡地一笑。

场面马上冷了下来,美菡狠狠剜了小蔺一眼,他仿佛能看见眼镜上蒙了一层霜,不由自主地低下头。鲁姐前夫在广东做生意,这次专程回来,提出让儿子去广东上大学,其实还是因为他再婚后连生了两个女儿,想把儿子抓在身边。鲁姐倒想得开,认为去哪儿上都是上,能飞到哪儿算哪儿。谢哥却舍不得,虽然不是亲生,可也从小养到大,养出感情了。但这又不能明讲,讲了就是后爹心眼小,连孩子前途都不顾了。谢哥说他本来是想陪鲁姐的,一来店里生意还得做,二来鲁姐再三保证绝不动手打人,他这才没去。

“鲁姐说过,从小到大,一分钱的抚养费都没见过。”美菡愤愤不平。

“这都不是事,你鲁姐的意思我明白,她嘴里不说,心里是不想的,”谢哥焦头烂额地点上烟,“只能我来说。”

鲁姐很晚才回来,看样子不像打过人,反倒心事重重的模样。四个人草草吃了蛋糕,算是过了个遥远的生日。许愿之际,鲁姐闭上眼睛双手合十,漫长的十几秒钟里,她认真得像个孩子,脸上虔诚的光流淌开来,每个人都屏住了呼吸。回家路上,美菡搂住小蔺的腰,让他猜鲁姐许了什么愿。小蔺骑着电驴,顺口说无非是祈祷孩子有个好前程。风很大,很快吹走了他的声音。美菡不再说话了,只是搂得更紧。大概是她有些冷,小蔺想。

冲突来得猝不及防。第二天有人来砸了热干面店,为首的是个女的,带了几个男的进门就连砸带摔,鲁姐和谢哥双剑合璧,跟来人大打出手,很快转守为攻,从店里打到店外。那女的是鲁姐前夫的老婆,得知两人见了面,又恰好是鲁姐前夫生日,就一口咬定鲁姐动机不良,想用儿子来争夺家产。鲁姐当然不认,那女的破口大骂,说她是小三、勾引前夫。警察出警很快,几分钟就到了,不过谢哥已经被开了瓢,头脸跟血葫芦似的,连店里柜台上方的夺魁相框也掉了下来,鲁姐和美菡就混在一地狼藉中依旧笑得不成样子。

热干面店歇业了好几天,收拾打扫都是小蔺、美菡和沿街同行们帮忙,因为谢哥住了院,鲁姐得守着陪护。出院的时候,谢哥坐在轮椅上,说话含混不清。据鲁姐说是伤了脑子,牵连到一条腿不能动了,“短则半年,长则没点,全看康复治疗的效果了”。

美菡一听就红了眼圈,急得不知说什么好。小蔺摸出烟,却哆嗦着打不着火。这真真是祸从天上来。谢哥包着纱布头网,头发眉毛都刮掉缝了针,依稀看得见针线脚。鲁姐说:“是那女的动的手,本想着要告到底,可怜她两个女孩还小,大人留了案底不好。”说着又瞥了眼谢哥,笑道:“他倒是要享福呢,啥都不用干了,我还得做生意,还得伺候他。”

谢哥一脸惭愧,也说不得话,只能抬起手晃了晃。鲁姐说:“半个瘫子了还逞能?知道你两只手还能动弹,能干点啥就干点啥吧,白吃饭我也不嫌弃你。”

第二天,热干面店开门营业,生意还是好得让人眼红。不过问题也来了,谢哥坐着轮椅够不着灶台,只能打下手,鲁姐一人干了俩人的活儿,少不了发脾气骂人,挨骂的谢哥和顾客们照旧低眉顺眼,不敢高声。鲁姐操劳骂人之余,肉眼可见地憔悴了,头发也白了不少。每天中午饭点一过,鲁姐就关了店门,带谢哥去康复医院。谢哥行动不便,来回打车又太过破费,鲁姐一咬牙买了辆电三轮,还自己动手焊了个车篷。

“店里头卖大几百,网上才三百多,”鲁姐拿着焊枪焊条,火花嗞嗞跳在脚下,对美菡说,“你谢哥学过焊工,我看都看会了,这不又省了好几百?过日子该省省该花花,我买了瓶好酒,一会儿咱就喝了它。”

魯姐谢哥出酒,小蔺自告奋勇弄了几个菜,凑齐一桌吃喝。美菡两杯下去就犯迷糊,回小隔断里躺下睡了,谢哥有伤不敢多喝,小口抿来抿去。小蔺靠着当中介时攒的底子,勉强还能陪着鲁姐。

“回头给我儿子打个电话,你说几句。”见小蔺身子一凛,鲁姐笑起来,“姐身边认识的人里就你上过大学,你不说谁说?来干一个——我的意思你明白吧?”

为了搞清楚鲁姐的“意思”,小蔺私下请谢哥指点。谢哥皱眉抽了一支烟,啰啰唆唆也没把意思讲明白,不过小蔺差不多想明白了。谨慎起见,他跟美菡演练了一次。

“这样行吗?”美菡有些担心。

事实证明,小蔺这次踩准了点。电话打了很长时间,手机打得滚烫,小蔺感觉屏幕都快化在脸蛋上了。美菡很紧张,鲁姐比她还紧张,谢哥在一旁默不作声,见缝插针给小蔺点了支烟。等小蔺放下电话,鲁姐呆呆地看着他,又看看美菡,忽然就擦起了泪,也不知道泪是什么时候掉下来的。

“我就是这个意思,”鲁姐说,“大兄弟你说得真好啊!”

很安静。真的很安静。小蔺感觉到自己飘飘忽忽升起,悬在半空里。他看见鲁姐坐在他和美菡对面,鲁姐一边抹着泪,一边说着什么,还是那么绵密和有力。他看见他窘迫地摩挲手指,看见美菡也红了眼圈。他看见面前这三个人的嘴唇一张一合——可他分明却只听见了鲁姐的话。

“去不去广东不重要,认不认那个爹也不重要,就连上不上大学都不重要,不就是想让他有机会能过个好日子吗?”“只要不犯法,他喜欢成什么样都行,学成个博士也好,开店卖面也好,都好。”“大兄弟你就是面皮子太薄,大学生就不能开个小店了?不偷不抢自食其力,谁敢瞧不起你?”“我长得不好看,胖得像头大象,可我一跳上舞,我就觉得自己是个美人。”“我是不是美人,还要人批准吗?我说是就是,日子再难,我也得活成个美人。”“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小蔺紧张地看着自己,他听见自己说:“明白,我明白。”

谢哥的腿总也不好,各类偏方都用了,大小医院也去了,还是下不了地。不过鲁姐和谢哥似乎并不着急。鲁姐不急是真的,没见她为谢哥的病犯过愁,该卖面卖面,该治病治病,该骂顾客骂顾客,干什么都风风火火,不慌不忙,只是白头发更多。美菡看不下去,拉她染了次发,再让她染就不肯了,说白就白吧,花这个钱干吗?谁一辈子不白几根头发?除了这个,鲁姐着实胖了一大圈,一闲着就往嘴里填东西,逮着什么吃什么。美菡又看不下去了,想劝劝鲁姐,却被小蔺拦住,说他在网上搜过,这是缓解焦虑的本能。跟鲁姐相比,谢哥不急显然是假的,私下跟小蔺和美菡聊的时候,哭得指缝里都是泪。

“她性子急,碰见电梯满了就不想等,背着我走楼梯,九楼,背我上去。她再有力气也是个女的啊,九楼,背我上去的。你看她还是乐呵呵的,跟没事人一样,她有多难我能看不见吗?她不让跟人讲,也不让我讲,说一口气不能泄,泄了就寻不回来了。”

小蔺和美菡没见过鲁姐背谢哥,抱谢哥上车倒是天天见。鲁姐抱着谢哥,像是平常抱了一袋面,熟络地抱起放下,拿毯子裹住腿,再把轮椅折叠好,放在谢哥腿前。两人出发的时候,鲁姐逢人便打招呼,那情形不像是带谢哥看病,倒像是夫妻俩出门办年货去了。鲁姐就是有这种本事,不管碰见什么,硬的,软的,圆的,尖的,她都能给揉搓开,和进面里,汆在锅里,捞出盛进碗里,热腾腾端在桌上。

很快就到了八月节,雨水也多了。谢哥得病之后,雷打不动要去康复治疗,原本一天两场舞就变成一场,只在上午跳。雨一下,上午也跳不成了。鲁姐就有些不耐烦,少不了无理取闹,拿谢哥出气。谢哥低声细语地劝,说既然想跳,就在店里跳嘛。鲁姐的声音一下子高了,说你就知道添乱,这屋里除了桌子就是椅子,是跳舞还是玩杂技?

小蔺和美菡在隔壁听见了,都是一笑。最近蛋糕店生意不错,美菡又激动起来,没事儿就捧着手机查房产信息,全然不顾身边就站着个前资深从业者。小蔺发动之前的同事帮忙,就在附近找了处二手房,领着美菡去看了,看得她走路都能飞起来,小蔺嘴上不说,心里痛快得很。房子不大,一室一厅四十来平米,两家老人支援的话能凑个首付。如果真买下来,就算是真在省城扎下了根。想到这里,小蔺也要飞起来了。

音乐声忽然响了,当然还是那曲《美人吟》。小蔺和美菡都愣了。只见蒙蒙细雨里,鲁姐已经跳了起来。雨不大不小,像是打了一层朦胧的舞台光。鲁姐就在她的舞台上跳着,那个舞台只属于她。隔壁门口,谢哥坐在轮椅上,笑眯眯看着鲁姐,音箱就在他旁边。

说实话,谢哥真有眼光,小蔺想,眼前的鲁姐比美人更像个美人。

责任编辑 徐晨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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