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和平:“为何留恋在中国”
2023-09-18
“每次到美国,总有很长一段时间需要重新适应,总觉得自己是个局外人,而当我每次回到中国,那种感觉就是如鱼得水。”
“70多年前,我父母来到中国,奔赴中国革命的摇篮——延安。”“他俩于1949年在延安结婚,从此一辈子留在了中国。所以说,如果没有当年的延安革命,你们今天见不到我,如果没有当年的延安精神,你们也见不到我。”北京对外经济贸易大学教授阳和平说道。
“延安光华农场有30多头牛,父亲与牛场的人赶着这群牛,要从国民党包围圈走出去”
接受采访的那天,阳和平头戴一顶迷彩棒球帽,一枚精巧的毛泽东像章别在帽子上,闪烁淡金色光芒。阳和平讲述:
父亲1918年11月生于美国伊利诺伊州。父亲从记事起,就在农场干活。大人在牛棚里挤奶,他提灯笼照明。高中毕业,他花了两年时间在工厂干活挣钱,进入伊利诺伊州立大学学医。一年后,他觉得还是喜欢养牛,就转校到康奈尔大学,与我舅舅韩丁成为室友。这是他人生转变的关键一步。
通过韩丁,父亲认识了我姨妈韩珍。姨妈是美国共产党人,借给父亲《红星照耀中国》等进步书籍,动员他参军打法西斯。可父亲那会儿光想着务农,上完跟养牛有关的课程就辍学了。他没有土地,就在他哥哥的农场养牛。干了一两年,到1944年夏天,父亲决定把牛卖了,打法西斯去。祖母埃德娜很支持他。
1945年8月,父親刚把牛卖完,二战结束了。父亲到华盛顿去找当时在美国政府机构任职的我姨妈。姨妈说,联合国善后救济总署要招畜牧专家去中国。父亲报了名。
1946年春,父亲来到中国。头半年,他在国统区看到的都是饥荒、疾病、战乱、腐败,很快他就离开了那里,因为他想看看《红星照耀中国》里描写的红军和共产党到底是怎么回事。到了延安,杨尚昆把他安排到光华农场,养了几十头牛。好景不长,落脚半年后,胡宗南就进攻延安了,农场也被迫转移。
国民党大举进攻延安之前,毛主席、周恩来、朱德邀请外国友人参加晚宴,问他们,你们是跟我们转战陕北,还是回到国民党统治区?父亲来延安不到半年,不知哪来的胆量,说要留下来。当时,陕北野战军大概只有2.5万人,而国民党部队有近30万大军,而且还有很先进的武器。但是父亲亲眼看见,400天左右的时间里,共产党在以一敌十的劣势下打败了国民党。
当时,延安光华农场有30多头牛,父亲与牛场的人赶着这群牛,要从国民党包围圈走出去。他们每到一个地方,就跟当地的党组织取得联系。然后,当地的老百姓会告诉他们国民党的部队在什么地方,他们下一步该往哪里走。可以说,陕北的老百姓就是共产党的眼睛、耳朵。而国民党去问老百姓情况,老百姓是一问三不知。
父亲看到陕北的老百姓死心塌地跟着共产党走,非常震撼,他对毛主席、对中国共产党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官兵一致、干群一致、批评与自我批评等这些延安精神,都深深吸引着他。于是,他写信给我妈妈寒春:“你快来呀,中国经历着翻天覆地的变化,你要是再不来,就错过末班车了。当然我也想你。”
父亲是社会底层人民,接受了共产主义进步思想,这是他决定在中国呆一辈子的前提。
来中国:“父亲是好奇的进步青年,母亲则是绝望地寻找出路的人”
母亲是核物理学家,1921年10月出生于美国芝加哥。1942年夏天,她考入威斯康星大学,与杨振宁、李政道是同学。一天,她接到一封邀请信,到洛斯阿拉莫斯实验室,跟费米这些尖端科学家一起,参与曼哈顿计划,要赶在希特勒之前掌握核武器,作为一种威慑。
1945年,美国在日本扔下原子弹,对他们的打击很沉重。母亲发现自己从事的不是纯科学。她与许多科学家一起,投入美国原子能非军事化运动。
1946年秋天,母亲跟随费米到芝加哥大学核物理研究所深造。当时,我舅舅、父亲都已到中国。父亲临走前,专程跑到洛斯阿拉莫斯找母亲。父亲说,过几年我回来,咱们结婚;母亲说,过几年你回来,咱们再说。
母亲在芝加哥大学头一年,简直幸福极了!这期间,父亲一直写信跟她说,中国经历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你快来。母亲开始没有动心,后来发现自己的奖学金来自美国军方,她彻底绝望了。她特别痛苦,哭了好几场,决定先离开美国一段时间。临走前,芝加哥大学的师友给她搞了欢送会,最后送她去火车站的是杨振宁。
我听母亲讲,她在船上想过,可能在中国呆16年左右,以后再研究物理。这就是她来中国的动机。父亲是好奇的进步青年,母亲则是绝望地寻找出路的人。
1948年春,母亲来到中国,内战已经爆发。宋庆龄帮她联系地下党,母亲跟我舅妈史克一起,从开封前往解放区。到了开封,她病了,又折回上海,在中国福利基金会育才学校教英文。此后,他们又把她送到北平,她被徐悲鸿聘为艺术专科学校教师,以此作掩护,通过天津封锁线去解放区,结果没成功。
北平解放了,母亲跟着解放军徒步进城,受到夹道欢迎。她搭上解放军卡车,抵达延安。有人对父亲说,你婆姨来了!
母亲本没有精神准备,结果大家那么热情,期望两个外国人结婚。这在延安还是第一次。母亲说,那好吧。
母亲后来回忆延安岁月:“每个人都在为共同的目的而工作,我融入了一个非常庞大的事业中,作为世界普通大众的一员,我像回到了家一样,那是一种享受,我自言自语道:‘哎呀!老天,这就对了!”她到延安就是这感觉——想到中国有一个新世界等着我们去建设。1949年4月,父母结婚后,在瓦窑堡呆了半年,就去了陕北与内蒙古交界的三边农场。
1952年10月,亚太和平会议在北京召开,母亲应宋庆龄邀请作为美国代表赴京参会。她当时已经怀孕7个月,挺着大肚子离开城川,先坐毛驴车花了一个星期到延安,又坐卡车到铜川,再坐拉煤车抵西安。最后,从西安坐客车到北京。
在这次会上,母亲呼吁科学家保卫和平,反对战争。此时她即将生产,宋庆龄于是为这个孩子取名为“和平”。这个孩子就是我。同样因这次会议得名的,还有北京的和平里。
美国《真相》杂志报道称母亲是“逃跑的原子间谍”,乘坐毛主席私人飞机,从内蒙古核武器研究基地飞到北京,编得有鼻子有眼,好家伙!
1971年杨振宁访华,问起母亲有没有参加中国核武器研发,中国方面回答没有。没有任何证据表明她与中国核物理研究有关系。最近,我从信件中发现,1956年中国开始经济建设,给一些在华外国人发信,询问有何专长。他们通过我舅妈,也发信询问母亲。母亲回信说,我有核物理研究背景,如果需要的话,可以参与;但我在农场从事农业机械化,也可以。此后,一直没有回音。
“母亲给总理写信说这样做不对,要支持妇女解放运动”
谈及父母对自己的教育,阳和平说:“最主要的不是他们说什么,而是做什么,以及对生活的态度。”据他回忆:
1953年夏天,父母告别三边农场,先后在西安草滩农场、北京红星公社、北京昌平小王庄农场工作近60年。母亲说,人活着要有意义。要干有价值的事,干什么都要投入。从事农业机械化,还是做胚胎移植,她都钻研进去,用严谨的科学态度,对事业充满热情,干出了成就感。
20世纪50年代,中国一穷二白。父亲说,西安的工业就是火柴厂。话虽然有些夸张,但也说明工业基础多么薄弱。农场早期用井水做热交换,因为刚挤的牛奶温度不降下来,很容易坏,母亲就想办法制作制冷设备。打听到红星机械厂可生产其中一个零件,她开了介绍信去,厂领导认为,很难满足要求。母亲说,我就坐在这里,你不给,我就不走。她认准的事情,非干成不可。
后来有一次,父母在农场做胚胎移植,温度表出了问题,母亲跑到中科院要求帮忙,中科院仪器测量是千分之一度,哪有十分之一度的?简直是拿大炮打苍蝇。但母亲说,不把它弄完,我不走。还是那股倔劲儿。
1958年,农垦部部长王震到农场视察说,你们这里有条件,可以养十万只鸡鸭。开会布置任务,母亲问父亲,这么多鸡鸭,吃什么呀?父亲说,相信党。鸡鸭孵活了,怎么保证成活率,怎么组织妇女干活、处理人际关系……母亲发现太复杂了,远远超出她的能力。她还做过计件的活儿,但失败了。我收集的材料里,有母亲画的鸡鸭每日体重曲线图以及详细笔记。她用一年半时间,从5只鸭子养到一万只。因为缺粮,才停下来。
1971年,中美关系解冻,周总理在不同场合五次接见我的父母,其中一次是单独见。新华社报道,周总理接见阳早夫妇。母亲不高兴地说,我是有名字的!第二次接见时,总理解释,我们是出于尊重西方人的习惯。会后,母亲给总理写信说这样做不对,要支持妇女解放运动。第三次见面,总理道歉了,说我这个人经常犯错误,你看到错误一定要指出。
母亲有个性、很强势。父母调到北京,两个人工资不一样。父亲140元,母亲100元。母亲说,凭什么干一样的工作,男的比女的挣得多?最后,两人工资都调到120元。有人讲,这人倔,死叫板,闹了半天还不是一样。他们不懂,这是原则问题。
1957年,母亲采用巴氏消毒成功,牛奶送到城里,不会马上坏。农场给母亲颁发两个奖状。为了公平起见,也给父亲颁发一个,奖励他建议用红薯藤作饲料。这不是一个等量级别。母亲总是纠结,自己到底是为了个人地位,还是为了妇女平等而抗争。这样的例子挺多。1971年,我们参观大寨,陪同是一个大男子汉。聊天时,他说了句对妇女不尊重的话,母亲蹲下去,抱住他的腿,把他摔倒在地,这场面太尴尬了。
母亲是一个能干、激情奔放,有魅力的人。她对父亲说,我有脑子,你有肌肉,咱们在这儿什么都可以办好。父亲欣赏有魄力的女性。其实,母亲的性格,跟家庭教育有关。我的外祖母也很能干,她是德国后裔,丈夫去世后,独自抚养10個孩子。在农场,她是顶天立地的“女汉子”。
1962年中美还未建交,外祖母不能直接来中国。她先到莫斯科,打电话给母亲,把我母亲为难死了。母亲心想,她与美国社会已完全隔绝,怎么突然又连接起来了?母亲写信给宋庆龄,赴北京接外祖母。外祖母在西安呆了10个月。我记得,宋庆龄的一封来信写道,邀请外祖母到北京参加国庆典礼。外祖母很犹豫,因为签证要到期了。她说,我想在农场与女儿多呆一段时间。结果答复是,签证可以延长,您在中国呆多久都可以。
外祖母回到美国后,有人询问她去了哪儿了,她讲了真话,护照被没收了。1971年中美关系破冰,外祖母带领16个青年访问中国,一直呆到次年春天。外祖母有高血压,中国派专人陪她回美国。
22岁的阳和平第一次踏上美国的土地,“想看看资本主义到底是什么样子”
阳和平在西安的农场里长大。据他回忆:“农场的那批孩子,我是娃娃头,带他们玩那个捉迷藏——‘抓特务。几个人装成特务藏起来,然后大伙都追,哎呀玩得特痛快!我看了那个《地道战》电影,我们家旁边原来有自留地嘛,我就在这儿挖个坑,那儿挖个坑,把底下打通了,从这儿下去那儿钻出来,好自豪……”
那时,西安的外国人少。对于自己的美国面孔,阳和平从小就感到自卑,他后来回忆:“我小的时候,人家都说这个外国人长得真丑啊,真替建平(阳和平弟弟)的妈妈伤心,一个丑孩子还可以忍受,俩都丑,好难过啊。”
像那个年代许多“长在红旗下的洋孩子”一样,阳和平是以汉语为第一语言的。阳和平小时候,阳早和寒春相互间说英语,对三个孩子都说汉语。据阳和平回忆:“我小时候吃饭特别快,吃完肚子胀,难受得直哭。每次我妈都指着我的肚子说‘Look that stomach, my god(译:看你的肚子,我的天呐!)。后来有一次她考我英语,指着鼻子我说nose,指着耳朵我说ears,指着嘴我说mouth,指着肚子我就说my god,他们就哈哈大笑。这一笑让我觉得特别羞愧,这么简单的一个词我都学错了,从此我就特别抵制学英语。”
1968年4月,马丁·路德·金遇刺引发美国上百个城市暴动,黑人民权运动风起云涌,在北京的阳早和寒春每天谈论美国媒体关于黑人领袖的报道。据阳和平回忆:“我也想了解,就追着他们问报道里说什么。对于我学英语这件事,他俩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所以趁机就说:‘你该学英语了。这时候我快16岁了,才开始正式学英语。”
20世纪70年代,随着中美关系开始缓和,中国兴起一阵全民学英语的热潮。阳和平说,当时自己上班的工厂里40多岁的工段长也在学英语,让他非常震惊。
1974年,22岁的阳和平第一次踏上美国的土地,他把赴美的动力归结为“好奇”,“想看看资本主义到底是什么样子”。此行,他的目的地是费城,中途要经停旧金山,然后在洛杉矶转机。到达“洛杉矶”后,阳和平下了机等了4个小时,却被告知飞机已经飞走了,他其实是在旧金山,他把英文看错了。
在美国学习、工作期间,“没人能猜出我是在什么地方长大的。有一次,有人在电话里跟我联系好了业务,然后来公司找我,进门就说要找中国人,结果怎么也找不到,因为电话里听我是中国口音”。
阳和平感到自己难以融入美国社会。与美国朋友交往的过程中,他经常听不懂别人的段子,对美国社会根深蒂固的种族、意识形态等议题,他更是看不懂。对他触动最大的是1991年的海湾战争,阳和平当时在办公室里贴了“不要为石油流血”的标语,而他的美国同事却坚定地认为美国是去解放科威特的。
2007年,阳和平返回中国,年过半百的他选择了教学,在对外经贸大学任教至今。回中国定居前,他曾在1987年和2000年两次回中国长住一年时间,“虽然我之前已经适应了美国的环境,但每次我从中国再到美国,就总有很长一段时间需要重新适应,总觉得自己是个局外人,商店里、街上,我看别人就像看电影似的,反正不是我的世界。而当我每次回到中国,那种感觉就是如鱼得水”。
阳和平称父母“是我所见过的最幸福的人”“这辈子没白活”
父母为何留恋在中国?阳和平认为:“他们在那个时代找到了一条通过解放全人类来解放自己的道路。他们离开了資本主义那种尔虞我诈、钩心斗角的个人奋斗的小世界,跳出了个人得失的小圈子。他们走进了那种互相帮助、共同奋斗的人类解放大事业中,融入了一个平等的、不为争当人上人而忙碌的社会,投入到改造世界的洪流中去。他们可以把个人的爱好和人民的需要融为一体,喜欢研究问题,觉得行行有学问,行行有乐趣,克服困难的过程本身就给生活带来了意义。因此他们能够把自己的全身精力投入到工作上去,和周边的同志们都为一个共同的宏伟目标一起奋斗。”
2003年12月25日,85岁的阳早“停止了革命的脚步”。第二天,好几位党和国家领导人都去看望和慰问寒春,而寒春只字不提阳早,话题只是关心牛和农场。后来有人就此问起寒春,她笑道:“人活的时间长短不重要,重要的是看他活着的时候都干了什么事。”
在丈夫的讣告上,寒春执意要加上一句“为全人类的解放而奋斗”的评语,她对此的解释是:“我们在中国呆了一辈子,是为了信仰而来的。”
2004年,中国开始实行“绿卡”制度,寒春成为第一个获得中国“绿卡”的外籍人士。2010年,寒春去世,享年89岁。阳早和寒春夫妇的骨灰,撒在了陕北三边农场。
据阳和平回忆:
父母骨灰撒到陕北三边农场,是我妹妹提出的建议,我们都支持。我问过母亲,您这辈子什么时候最幸福?她说,是在陕北的时候。父母在当地推广牛群改良,牧民起初不接受。后来,农场有一个职工,用农场公牛配他的母牛,生下的牛个子大、产奶多。慢慢地,牧民接受了。父母与当地老百姓关系密切。抗美援朝时,农场号召牧民支援,牧民几乎把自己所有的牛羊都捐出。对当时的少数民族政策、干群关系、社会面貌,父母最认同、最向往,也最怀念。
父母称自己是“解放全人类的世界公民”。他们是我所见过的最幸福的人,可以把全部精力,投入到为人民服务的事业中去。他们参与毛主席领导的中国革命,投身改造社会、改造自然这个过程,这辈子没白活。
(责编/陈小婷 责校/张超 来源/《阳和平:回忆我的父亲母亲》,阳和平口述,何雁整理,《友声》2022年第1期;《缘起<红星照耀中国>,两代美国人的中国传奇故事》,白波/文,《北京日报》2020年7月14日;《阳早和寒春的红色传奇》,依然/文,《源流》2014年第4期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