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边新雨(外两篇)
2023-09-16李灿
李灿
周末,与几个朋友相约到郊外看油菜花。在长江边,见一老者站在大桥上望着桥下的河水大声地唱着渔歌。脸上是跟他年龄极不相称的欢呼雀跃的神情,给人感觉不够稳重,甚至为老不尊。别人问他高兴什么。他用兴奋莫名的声音大声地说:“要下雨啦!长江里的鱼就要游进河岔里来产卵啦!”
这是长江入海口附近一条极其普通的大河,大桥架在这条河的河口,河口之外是长江,河口以内是大河。这条河的名字当地人不用,当地人把这条河称为河岔。
别人告诉我们,那老者从前是长江上的渔民,光靠鼻子,就能嗅出水下的鱼群在什么地方,用什么网目的渔网,能取得最大的收获;要是在安静的夜里,他还能凭鱼群的叫声,判断出水下主要有哪几种鱼。这些年长江禁捕,老者改行在附近的农贸市场销售蔬菜,生意挺好,可就是经常不在摊位上。谁也不知道他干什么去了。见他这个样子,有人说,终于明白了,他是念念不忘他的老行当。只要有空闲,他就丢开菜摊,跑到大桥上来看看桥下的流水。仿佛为了证明自己是个经验丰富的资深渔民,不时对过往的邻居或熟人介绍:这会儿看不见的水下正有哪一种鱼从河岔游进长江,或者从长江洄游进河岔。有时还忍不住手舞足蹈地唱起昔日江上的渔歌。水里的鱼谁都看不见,头上的雨倒如老者所言,不一会儿就落下来了。雨水纷纷扬扬,细密柔软,起了头,便没有停歇,不急不慢,似乎永遠都下不完。
雨水浇透了老者,他并不急于离开。他继续站在大桥上看桥下的河水,继续唱着渔歌。直到过往行人光顾着躲雨,不再有人搭理他,也没有人继续听他介绍河水里什么鱼在洄游。他又看了一阵河水,嘴里独自念叨着什么,带着微笑向不远处的菜场走去。
雨水如丝如缎,细细密密地飘落着,仿佛在轻盈地蹦跳,又仿佛在欢乐地唱歌。河面上泛起了细细小小的圆形涟漪,不时地有鱼儿跃出水面,一闪而过。河岸两边的水草绿得发亮,更显得清澈透彻。
我们打着伞撤到汽车里,各自嘻嘻哈哈地评价着老者的神奇,然后驾车向集市开去。街道上,有行人匆匆赶路,外衣淋湿却依旧精神抖擞。那些刚刚泛绿的道旁树被雨水浸润后,仿佛更加具有生命的活力,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我们找遍了菜摊,却没有发现老者。不知道他是换了一身行头,还是回家换衣服去了。听人说,在这临近长江的小镇上,生活着几十个这样的渔民。他们怀念过去的时光,也热爱今天的日子。这样的老者长相普通,脸上总是挂着对生活的满意和自足。他们衣着朴素,表情出奇的相似。一旦混入人群,很难把他们再次找出来。
春天里最普通平凡的一幕,因为一场雨水的突然来临,而显得特别有意思。
出了小镇,把车停在两边长着高大水杉的老公路边上,几个人沿着长满青草的乡间小道打伞前行,漫无目的地往前走。我们各自在伞覆盖的范围内,无处不在的美景却在伞沿儿之外。
一场春雨来得猝不及防,似乎也就在一眨眼之间,就让菜花黄了、桃花红了、梨花白了。许许多多的小草、野花和树木,似乎都在欢欣雀跃,唱着欢乐的歌曲。细密的春雨没有惊天动地般的威力,却又无时无刻不在影响着我们。它让万物萌发出新的生机,它也让我感受到了生命的力量和美好。细密的春雨,虽然不如暴雨猛烈,却细水长流,为大地带来了积极向上的生命力。就像生活中的点滴积累,细微的力量在不经意间聚沙成塔,推动着世界变得更加美好。
看见树木萌发的样子,我想起几天前读到的一词——草木怒生,特别应景。一个“怒”字,写出了春天草木的勇气和力量。这种勇气和力量是主动驱使的,也是不可遏制的。“草木怒生”比“鲜花怒放”更加阔大威猛,更加沉稳自信。
我们在田埂上唱着青春的歌谣。不知不觉中,小雨濡湿了我们的鞋子、裤脚或裙边。似有若无的风带着寒意,我们却兴致不减。我们欢喜着春雨和东风带来的那份清新和锐不可当的力量。我想,作为大自然的一分子,这份甘霖也是一种别样的美丽,让人们更加鲜明而真切地感受到春天的珍贵和愉悦。
走着走着,我们走到一片阔大的湖面跟前。湖是高速公路取土留下的,有二十来亩。当地人因循就势,把它打造成了一个养鱼的小湖泊。神奇的是,我们竟在湖泊的东北角上遇到了大桥上迎风唱渔歌的老者。
他正在垂钓。面前摆了四根鱼竿,平均一两分钟拽起一次,每一次都不落空,全是鲫鱼,小的一二两,大的半斤左右。他穿着雨衣,一个人热热闹闹地忙乎着。
他无声无息忙碌的样子吸引了我们的注意力,我们向他走过去。远远地,我们并没有看出他是谁。走近,他于拽钓竿的间隙抬眼看了我们一眼,我们才发现他是那唱渔歌的老者。
我们问他:“您不是在市场上卖菜吗?”
“那么好的钓鱼天气,还卖什么菜?市场上没有我卖菜,就没见谁吃不上菜。”他把一条三四两的鲫鱼从鱼钩上取下来,抛进一个曾经装立邦漆的大铁桶里。铁桶里有四五十条先前钓上来的鲫鱼。
“我们刚才还看见您在大桥上唱歌呢!”
老者听了,嘿嘿笑着不答话,手里依然忙碌着,把鲫鱼取下来抛进铁桶,从一个塑料小盒子里取出一条红色的小蚯蚓穿到鱼钩上,把鱼竿和鱼线往湖面上一抛,又弯腰去起另一条有鱼上钩的鱼竿。
我们问他,这湖面是不是由他负责管理?他说别人承包的。我们又问他,是不是太想捕鱼了,趁着天气好,找个地方过过瘾?他明白我们的意思,仿佛在责怪他不务正业,丢下卖菜的摊子不管,只顾卖弄自己是个老渔翁,只顾钓鱼。他说:“我吧,一年到头也就钓这么几天,别的时间,都在菜场上卖菜。”我们觉得奇怪。他说,这样细雨蒙蒙的天气,最适合钓鲫鱼;鲫鱼在这季节即将产籽,不钓上来一些,任由鲫鱼滋生,别的鱼就没法生长了,因此鱼塘的承包者欢迎大家来钓鲫鱼。
看看湖面边上茂盛的青草,不像经常有人踩踏的样子,我们说,好像也没见几个人来钓鱼。
他从怀里掏出纸烟和打火机,“啪”一声点着了,吸了一口,嘴巴上喷出一阵白烟,说:“现在的人都忙着到城里挣大钱,谁有工夫上这荒郊野地钓鱼?只有我这老家伙,儿子媳妇在外地承包工地,孙女也工作了,菜场上挣不挣得到钱,都不缺吃喝,才有心思到这里来垂钓。”
我们问他,您钓了那么多,吃得完吗?
他嘿嘿又是一笑说:“我是卖菜的,鲫鱼也是菜。”
鲫鱼也可当菜卖!这句并不幽默的话,却实实在在把我们逗笑了。那么,他刚才站在大桥上唱渔歌,多半也不是因为怀念捕鱼的岁月,而是想告诉过往的邻居和朋友,他闲得慌呢!
回来的路上,我们几个都觉得,这个春天,我们不仅看到了蓬勃生长的花草树木,也看到了人,见识了一个老者的自由和洒脱。无边的春雨给大自然带来了无尽的生机和活力,也给人类带来新鲜和新奇,于不经意间发现的生活细节,恰恰是打开春天的方式。
麦穗儿黄时杏子熟
麦子成熟的时候走出城市,走向村庄。田野上的天空不管湛蓝还是阴雨,绿树的枝条上不管有风还是无风,脚踩大地,随意站立,天地间自有一番跟其他时节完全不同的辽阔、清新和舒畅。这种感觉来自村庄、沟渠、弯曲的村路和平坦宽阔的麦地。麦地上的麦子,全都成熟了。无论在太平盛世还是饥荒年月,麦子成熟时节,都能给人带来希望、满足和喜悦的情感。有了这种情感,看什么都舒服,见什么都满意。
粗壮的秸秆举着沉甸甸的麦穗儿。麦穗儿朝向天空的麦芒,此时跟成熟的麦穗儿一起偏向顺风的一边。一束束麦穗儿组成了麦田,一块块麦田又组成小麦的海洋。成熟的麦田远看像金色的海面,近看则是一块块带着令人舒适的细绒的毯子。从前读书,读到“金色的麦浪”,我便信以为真。直到真正走进成熟的麦田,我发现“金色的麦浪”是一个充满诗意的伪命题:麦子到了成熟季节,秸秆变硬,麦叶变黄,失去了在风中翻滚的柔和,即使遭遇大风,也无法翻腾起风行水上的波浪。“麦浪”这个词的生命,只存在于小麦从麦苗到麦穗成熟之前的那段青绿时光。
成熟的麦子是稳重的,是不会眉飞色舞和手舞足蹈的。一粒粒饱满的种子等待收割机前来收割,兑现一粒粮食对土地的承诺。
与田野上麦穗儿前脚接后脚成熟的,是陆续上市的杏子。在没有看到杏树之前,我一直以为酸甜可口的杏子长在水果超市的盘子里。在我爸爸的一位承包道路绿化工程的朋友的院子里,我第一次看见杏树。站在杏树底下仰望,一粒粒泛黄的杏子在阳光底下闪着明黄色的光芒,像一枚枚半透明的玛瑙。一枚枚黄色多汁的果子中间,夹杂着几枚泛着果肉红的果子,在瘦薄的绿叶间,格外醒目。杏子压弯了枝头,满院甜甜酸酸的清香气味,好闻极了。
这个季节,布谷鸟和鹧鸪鸣叫得特别欢,在麦地里,在树枝上,在草丛,在不知名的角落里。浓密的绿荫里还有云雀和喜鹊在训练它们初飞的孩子。还有一种蚕豆大小的小鸟,从眼前飞过,如果没有鸣叫声,根本不知道它的存在;一旦鸣叫起来,却又是那样清脆悦耳,仿佛从天空中骤然落下了两个清新的音符,带着雨水的湿润,钻进人的耳朵。
那个院子里种的果树,一年至少有三个季节能看见果子。主人种果树不为满足口腹之欲,而是给天空中的鸟儿提供口粮。杏子也是鸟儿的食物。也许正是因为他的这份闲情逸致,院子里鸟儿的鸣叫时,总像喉咙里含着一块玉或者包着半口清水,听上去那么温润,那么自由。每一声鸟儿的鸣叫,都像穿着礼服而双手插在裤袋里的绅士,从容不迫,闲适自足。
熟透的杏子紛纷落到地上,深棕色的杏核无人捡拾,经年之后,说不定会长出一棵杏树来。十一岁那年,我跟爸爸一起去采访一位近八十岁的顾姓老爷爷。他送我四枚用杏核雕刻的手工艺品——小船、小篮子、小茶瓮和小窗户,至今还放在我家的笔筒里。
吃杏子没有什么技巧,也不需要什么技术,捏住一头,往嘴巴里一挤,舌头囫囵几下,吐出杏核。“桃养人,杏伤人,李子树下埋死人”,意思是桃子吃多了,不会遇上麻烦,杏子和李子吃多了会伤身体。其实任何食物,包括日常的米面,吃多了都伤人。
《世说新语》记载:曹操行军,道上缺水,士兵口渴困乏。曹操对士兵们说:前面有片梅树林子,又酸又甜。士兵们听了,大喜,舌下生津。这就是“望梅止渴”。书上说,这个故事表现曹操的聪明机智。我读了这个故事,觉得要实现“望梅止渴”的条件非常苛刻,完成难度非常高。第一,季节要合适,必须恰逢梅子成熟季节,否则只有花、只有叶,或者只有光秃秃的枝干,都起不到激励士兵的作用。第二,梅子的故乡在南方,大抵在梅雨覆盖的地带,而杏子在中国到处都有,张骞通西域的时候传到国外,全世界有十个品种,我国占九个。曹操的活动范围主要在北方,相较于梅子,杏子也许更常见,将曹操的“梅”换成“杏”未尝不可。说不定真是杏子。不过,中国汉语讲究音乐之美,不信比较一下“望梅止渴”和“望杏止渴”,前一个读起来音韵和谐;后一个两个仄声字打头放在一起,拗口缠舌。第三,史上的曹操当属政治家,即便是《三国演义》中被一贬再贬的曹操,也不会轻易编造谎言。靠谎言成事,是政客惯用的伎俩,对付过眼前不管将来,支撑过今天不顾明天;而政治家,他的任务之一,就在于消灭一个个谎言或者证实对手在撒谎,让民众遇见真实、看到真实、获得真实。
我至今分不清杏子和梅子,看上去都差不多,成熟时间也难分先后。据说是两样不同的水果,但都酸酸甜甜,都能生津止渴,清热润肺。如果没有亲眼看见一棵结满杏子的杏树,生活中稀里糊涂地把杏子和梅子混为一谈,吃着杏子说是梅,吃着梅子说是杏,也算不得什么过错。
檐下燕语
灿烂的油菜花即将谢幕的时候,一天下班从单位往回走,在宿舍附近一家工商银行分理处的屋檐下,发现了两个燕巢。一个在东侧探头跟楼板连接处,另一个在西侧探头跟楼板的连接处。起初我并没有发现,是燕子清脆的鸣叫声引起我的注意。听见声音抬头观察,不由得会心笑了,这两对燕子真会找地方。
从此每天上班或者下班经过那里,不管多匆忙,我都会抬头多看一眼。两对燕子各占据一个巢。我发现它们的时候,由一粒粒泥土垒成的燕巢已经完工。不久,每次从那里经过,都会看见两个燕巢里各有一只燕子,收了翅膀,安安静静地待在巢里。为什么不出去觅食,总是待在燕巢里呢?我的同事听了我的诉说和疑问,笑得直不起腰来,她说,人家在孵蛋!
果然,不久燕巢里发出小燕子细小的嘤嘤的鸣叫。每次经过那里,都会看见一只燕子急匆匆从远处飞来,靠近燕巢的时候,燕巢里便会露出小脑袋,张开嫩黄的小嘴,唧唧唧叫着接老燕子口中衔来的食物。我数了数燕巢中的小燕子,东边有三只,西边有四只。老燕子每一次只能满足一只小燕子的食物需求。燕巢里伸出的小脑袋都一般大,说明它们的成长几乎是同步的,并没有哪一只小燕子被忽视。我不知道老燕子是怎么做到不重复给食的。
我试着给它们拍照。我第一次驻足站在燕巢底下举起相机的时候,刚给孩子喂完食物准备飞向田野的燕子从我头上飞过,飞得那样低,翅膀上带起来的风,扇动了我的头发。我估计,它是在侦查我是否存在伤害它们的可能。在嗅不出我身上的杀气之后,才放心地飞向田野。不知是角度原因还是距离原因,抑或光线原因,我总拍不好老燕子给小燕子喂食的照片。我驻足拍摄的次数多了,老燕子也习惯了,不再从我头上飞过。
有一天下班又经过那里,我发现西边那个燕巢的老燕子往来于燕巢跟田野之间的时间,比东边那个燕巢的老燕子长一倍,甚至更久。我想也许西边燕巢的小燕子多一只,所以小燕子的爸爸妈妈要费时一些。连续观察了几次之后,我似乎明白,西边那个燕巢只有一只老燕子在为孩子们觅食。有一天下班,我驻足观察了半个多小时,确信西边那个燕巢确实只有一只老燕子。难怪那只老燕子是那么瘦小,往返于田野和燕巢的时候,看上去仿佛除了羽毛,就只剩下一张薄薄的皮包裹的飞翔的骨头;难怪那只老燕子每次飞离燕巢时鸣叫,那么轻,那么细,从轻细的鸣叫声中,让人感受到疲惫和沧桑。
还有一只老燕子哪儿去了呢?是不是跟别的燕子飞走了呢?带着这个问题,我翻阅所有能找到的资料。得到的答案是,燕子在哺育期,绝不可能背叛家庭。
那么只有一种可能,那只再也回不来的老燕子要么遇上天敌遭遇不测,要么因为疲累早夭于觅食的途中。仅存的那只老燕子早已透支了体力,正在透支着生命,然而,它并没有停止和松懈,竭尽全力为自己的孩子觅食。此后,每次经过那个燕巢的时候,我不由得在心里向那只坚强的老燕子致以深深的祝福,并祈祷燕巢里的四只小家伙快快长大,展翅飞翔的时候,不要忘记那只燕子爸爸或燕子妈妈的恩情。
这是个略带伤感又很励志的小故事,我不知道该从哪一句话开始向我的同事讲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