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衔春色上云梢(外一篇)
2023-09-16李慧奇
李慧奇
江南的春天来了,我又走进了瞿秋白先生的故居。20多年前我来过故居参观,但是现在瞿秋白故居是由纪念馆两部分组成的。随着科技的进步,管理也上了台阶。我通过手机微信扫码后,迈过古色的门槛,走进展厅,迎面看到秋白先生挺拔的雕像,气宇轩昂,置身于松柏、鲜花丛中,目光坚定。一行秋白先生的诗句映入眼帘:“我是江南第一燕,为衔春色上云梢。”
好一个“为衔春色上云梢”!何等的浪漫、自信,壮志入云霄。秋白先生是一位儒雅的学者,更是中国共产党早期领导人之一,伟大的马克思主义者,卓越的无产阶级革命家、理论家和宣传家,中国革命文学事业的重要奠基人之一。他的生命虽然短暂,但是却活成了永恒。
秋白先生故居原为瞿氏祠堂,由他叔祖父瞿赓甫等在光绪年間捐资修建。东西两个大院,各有四进。面积1025平方米,是常州保存完整的江南祠堂建筑。1985年对外开放,馆名由邓小平同志题写。1996年经国务院批准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瞿秋白纪念馆于1999年建立,是一座两层楼四合院式的仿古建筑,占地2282.19平方米,陈列、收藏丰富而完备的瞿秋白生平和思想的照片、实物、文字、文献和研究资料,公正、全面、科学地反映了瞿秋白先生革命的光辉的一生。
秋白先生从13岁到17岁都是在城西瞿氏宗祠度过的,这里有着心酸的记忆。因为家里贫困潦倒,不得不搬离青果巷,住入祠堂,生活靠典当借债度日。1915年的冬天,他因交不起学费辍学。更为雪上加霜的是农历正月初五,母亲因对生活绝望,服毒自尽,给了秋白致命的一击。他从无锡杨氏小学奔丧归来,悲痛欲绝,写下了《秋白哭母诗》:
亲到贫时不算亲,滥衫添得泪痕新。
饥寒此日无人管,落上灵前爱子身。
字字血,声声泪,把家庭的境况和内心的痛苦表达得淋漓尽致。
我在秋白读书的桌子、椅子旁边伫立许久,仿佛看到秋白当年苦学不倦的神态,和父亲一道习字画画的场景浮现。秋白的卧室兼书房,墙上挂着的是他离开常州前赠给表妹的山水画《江声云树图》。他的气息萦绕在故居的每个角落。他当年睡过的床和蚊帐,仿佛深情地诉说先生少年时的点滴趣事。
“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也许母亲的叹息,讨债人的白眼,让他过早地成熟了。少年的苦难,成为他日后成长的强大动力。17岁的他,从祠堂出发,毅然投身革命事业,为贫苦的大众寻找真理去了。
我的思绪随着先生的足迹汇入革命的洪流中。在纪念馆的展厅里,一件件实物如特写镜头一般,再现秋白先生的峥嵘岁月。从先生眼镜片后的睿智光芒中,我看到了1920年8月他为北京《晨报》和上海《时事新报》伏案写作的身影,听到1921年7月6日他在莫斯科安德莱厅用流利的俄文与无产阶级革命家列宁交谈。他手中的笔变成了一把犁铧,在深翻中国土地的时候,播种下革命的种子。1923年6月15日,我国第一个把《国际歌》翻译成中文的人,就是秋白先生。
1925年1月起在中共第四、五、六次全国代表大会上,他当选为中央委员、中央局委员和中央政治局委员,成为中共领袖之一。“五卅惨案”发生后,他同陈独秀、蔡和森、李立三、恽代英、刘少奇等人领导了爱国反帝运动,主编和出版了中国共产党第一张日报《热血日报》。1927年党的“八七会议”后,被指定担任临时中央政治局常委,并主持中央工作,成为继陈独秀之后,中国共产党第二任最高领导人。然而革命总要有流血与牺牲的,幸福之花是烈士的鲜血染红的。
我的思绪又像一片叶子飘飞,落在了1935年6月18日上午10时的福建省长汀公园。
秋白先生在这里英勇就义了。行刑前神态自若,他盘腿坐在公园的碧绿的草地上,对敌人说:我不能跪着死,子弹不能打我头部。大义凛然,视死如归。就义前夜,他在汀州狱中留下绝笔:眼底云烟过尽时,正我逍遥处。
行刑前,先生做了最后的演讲。高呼“打倒国民党!中国共产党万岁!”36岁的生命,化成了绚烂的朝霞。
秋白先生就义消息传出,鲁迅先生闻讯悲痛万分,曾经手书“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当世以同怀视之”一联赠给秋白先生。可惜他们再也不能促膝长谈了,鲁迅先生抱病编校秋白遗著《海上述林》,悼念人生知己秋白先生。
秋白先生没有离去,他成为一棵秋天里的白杨树,矗立在广袤无垠的大地;他是巍然挺拔的青松,凛然不可侵犯;他是胡杨树,千年不死,一抹翠绿染绿了大漠戈壁。
诗人臧克家在《有的人》中写着:
有的人活着,
他已经死了;
有的人死了
他却活着。
………
瞿秋白先生当属于后者。他只不过出一趟远门,这一走就是88年了。 “我是江南第一燕,为衔春色上云梢。”先生是一只故乡引以为傲的燕子,从瞿氏宗祠出发,血雨腥风中成长为伟大的无产阶级革命家,衔回革命火种,播撒大地,为中国革命事业流尽最后一滴血。先生留下了500多万字的著述和译作,是极为珍贵的精神遗产和思想资源。
我们看到春天的燕子,就看到了先生归来。在《国际歌》的歌声中,秋白先生向我们走来,他是永远的青年。他的生命汇合《国际歌》的歌声,化作运河的浪花,化作黄河之水,滋润着祖国大地繁花似锦……
天上星亮晶晶
夏天的傍晚,清风徐来。我在蟋蟀的歌声中,仰望着浩瀚的星空。小米粒背诵唐诗的声音随风飘荡,“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她甜甜的声音把我的心都融化了。
忽然小米粒问我:姥姥,你的故乡是中国,可我的故乡是哪里啊?我一半是加拿大人,一半是中国人,也不知道是不是法国人?她的眼睛清澈如水,忽闪忽闪着。
米粒提出的“根”的问题,让我一愣。我把她抱在怀里,摸着她的头深情地说:“孩子,中国是你妈妈的故国,法国是你爷爷的故国,你和你爸爸都出生在加拿大,这三个国家都和你血脉相连。”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童言贵真。没想到5岁的小娃竟然提出故乡与根的话题,让我心生感动。是啊,故乡,是一个人生命的根,无论你走到哪里,故乡都会像一条红丝带一样,系在你的手上。乡音如一只春天的柳哨,抒发着乡愁的丝丝袅袅。尽管你身处异国他乡,但是你的梦里总是和故乡的一草一木相逢,“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
5年前米粒在加拿大出生的时候,我从中国带去了金黄的小米和大红枣,还有《唐诗》《三字经》《增广贤文》等幼儿启蒙图书来到加拿大。我把对故乡的爱,编织成一顶语言的小花帽,作为送给米粒的见面礼。我希望她从小把汉语的基础打好,因为在我的眼里,汉语是世界上最美丽的语言,读起来抑扬顿挫,朗朗上口。我对汉语的爱潮水般地包围了米粒。
和米粒第一次见面,是和她爷爷一起去的渥太华蒙法医院。那时米粒躺在一个小盒子里,小脸红红的,眼皮都没撩,香甜地睡着觉。巧了,她爸爸也是在这家医院出生的。看着酣睡的小米粒,我看到她爷爷老艾瑞克的眼神满是慈爱,也许他看到了30多年前儿子出生时的情景。
往事如烟,一时间百感交集。他离开法国巴黎已经40多年了。三兄弟他是老幺,没有想到他是第一个升级当爷爷的人。孙女出生后,他第一时间就向巴黎的哥哥姐姐们报了喜。
老艾瑞克是个老移民了。在他的家里,我感受到了他深深的乡愁。客厅一侧的墙壁摆着一排祖先的画像,还有一把从巴黎海运过来的破藤椅,已经摇摇欲坠,只允许老猫在上边趴着,但是决不许儿子扔掉。
大家对故国的情怀是相通的。他迎接我们的见面礼,打的是中国情结牌。先是弹了一首《黄河》钢琴曲,在黄河澎湃的涛声中,我们的感情达到了共鸣。接下来他展示了珍藏的100多年前出版的法语书。作者是一位法国传教士,书中记录了他当年来中国的上海和南京时的情景。书保存得非常好,虽然时间久远,却光洁如新。也许他做梦也不会想到,终于有一天中国人会走进他家里,欣赏他珍藏的书。我做梦也没有想到,在异国他乡,一位法裔老教授的家里,读到了法国人写的介绍中国的书。语言是一座文化桥梁,瞬间就把陌生国度的人引领到彼岸,穿越时空进行对话。
没有想到,老艾瑞克培养下一代的想法和我不谋而合。米粒出满月的时候,他送给孙女的礼物也是书,是法语书。有塑料书,可以放在澡盆里,一边玩,一边看的;还有的是布书,小孩撕不坏的。哎,可怜天下长辈心,他希望米粒把法语学好,可能他认为天下最动听的语言就是他们法兰西语言吧。他来加拿大40多年了,能讲法语就不讲英语,一提起巴黎就兴奋,和他交往的人几乎都是法裔。
可见一个人无论走到哪里,都深爱着自己民族的语言,母语是一棵常青藤深深扎根于骨髓里。
米粒长到2岁的时候,她妈妈带她出去玩耍的时候,遇到对门的邻居俄罗斯女人,也带着她家的小男孩出来了。两位妈妈聊起来了孩子学语言的问题。绾着发髻的俄罗斯女人露着一口洁白的牙齿说:怎么会让孩子忘掉俄罗斯语言呢?我们在家自己教,等孩子稍大些,要请老师上俄语课的。俄罗斯女人对母语的热爱令我很感动,因为她家来到加拿大已经是第三代了,从她爷爷那辈人开始的,这个家庭的语言香火依然香烟缭绕。
我回想起我下乡的时候,我们知青劳动一天回来,晚上躺在炕上,经常偷偷地哼唱着俄罗斯歌曲《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在艰苦的知青岁月,没有湮灭我们对美的向往,是俄罗斯美妙的音乐给我们带来心灵的慰藉。作为俄罗斯民族的后代,怎能不为自己本民族的语言文化而自豪?
米粒4岁的时候她家搬家了,新邻居是印度人和伊朗人,通过聊天发现这两个家庭的父母和我们的想法惊人的一致。他们两家都在请老师教授孩子们学母语,伊朗人孩子沙娃在学伊朗语,印度人孩子阿丽娜在学印度语。
那一刻,我思绪纷飞,激动不已,他们对母语的热爱和我是一样的。在浩瀚的星空中,语言是一朵飘浮的白云,承载着每一个民族的乡愁。每个民族的人都不会忘记自己的根。因为有根的民族才能挺得直,站得稳。“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
时间如流水一般,米粒转眼到了上学前班的年龄。上法语小学还是上英语小学成了家里的议题。米粒的妈妈认为米粒的中文问题不大,开口说话的时候就说汉语,两岁上幼儿园的时候开始学英语。小孩要把握学语言的黄金时段,长大后学起来费劲。爷爷老艾瑞克主张米粒还是要去法语小学。这个家里只有他和儿子讲法语,他很希望和孙女也能讲法语,将来米粒去法国可以和亲戚讲法语。但是法语小学要求家长会法语,否则不收。另外疫情期间,学校上网课,得有懂法语的家长在旁边陪伴。米粒的爸爸工作太忙,没有时间陪伴。退休的老艾瑞克说:我來陪!
这个老书童,每天开车半小时陪伴米粒上学。经过半年的时间,没有学过法语的米粒可以和老师同学自如地聊天了,完全不需要爷爷的陪伴了,还可以看法语动画片了。老艾瑞克的脸上出现了笑容。
有一次法语课上,老师说,有一本书《好饿的毛毛虫》用三种语言出版过。米粒马上举手说,我家有中文版的《好饿的毛毛虫》。老师很惊讶:你会中文啊?她点点头。包着头巾的老师——美丽的马大姆沙哈和她开玩笑说:以后你教我中文好吗?米粒不谦虚地点点头。
法语的魅力在老艾瑞克心灵的天空,是一颗璀璨的星,永远熠熠生辉。同样,中文的魅力,在海外华人的心中是一棵胡杨树,千年不死,无论土地是怎样的贫瘠,她都昂首向天空。
两年前的秋天,我们和胡老先生一家人的相聚,让我感受到了汉语的魅力。它是一棵还魂草,拯救了一颗流浪的心。
胡老先生的女儿和我女儿是同事。她说80多岁的老父亲酷爱中国书法和古诗词,每天都在家挥毫泼墨,吟诗作赋。老爷子太想和华人同胞聚聚,谈谈中国文化。她邀请我们一家人去她家做客。
那天,我们见到的胡老先生,果然气度不凡,领带马甲,着装绅士儒雅。紫砂壶早已沏好了茶水,等待着我们的到来。胡老先生见到我们就像见到了久别重逢的亲人一样,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
老先生的一生很有传奇色彩。早年他在台湾是一位国文教员,因为性格耿直,和上司不睦,愤而辞职。女儿4岁的时候,他带着妻儿老小投奔在非洲加蓬当外交官的妹夫。来了以后,才发现工作很不好找,顿时一筹莫展。为了一家人能够活下来,他决定开中餐馆。这对过去肩不挑担\手不提篮的他,无疑是擀面杖吹火_一窍不通啊!老先生说生活是一碗黄连汤,我也得咽下去啊!让他支撑下来的是一双儿女饥饿的眼神,再就是他带来的汉语书。他要求孩子在家里一定要讲汉语,他教孩子写汉字。极度痛苦的时候,他想起了苏东坡,是苏东坡的诗词拯救了他。
月光下,大树下,他高声吟唱苏东坡的《赤壁怀古》: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他吟唱苏东坡的《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然后大笑,大哭一场,把心中的块垒击垮。苏东坡的旷达和乐观让他振作起来,优美的诗词像春雨一样滋润他枯萎的心田。握毛笔的手,他颠起了大马勺,上下翻飞。他的生意在苏东坡豪放的诗词中开张了,随着抑扬顿挫的韵律越来越好,不仅华人来他的餐馆吃饭,老外也来了。有一位加拿大的中学生,随学医的父亲来加蓬援非,因常来他家中餐馆吃饭,认识了他的女儿。两个花季少年相遇,内心泛起一池春水。老先生女儿18岁的时候,为了心中的白马王子,来到加拿大留学。后来这位法裔白人小伙成为他现在的女婿。
那天老先生很健谈。我们谈唐诗宋词,谈书法。他挥毫泼墨,还唱了京剧《空城计》。两个法裔女婿也聊得兴致勃勃,乡音让他们倾盖如故。
我们告别的时候,窗外已是满天星斗。一阵秋风袭来,睡着的米粒被吹醒了。她在妈妈的怀抱里,仰望着天空数星星。她问道:哪一颗星星是中国啊?哪一颗星是法国啊?还有我朋友沙娃、阿丽娜她们国家的星星是哪一颗啊?妈妈,我真想找个梯子爬上去,过生日的时候,我们到星空里开个大Paty,扯一朵白云当桌布。听了米粒的话,我们哈哈大笑起来,米粒好有想象力,一个多么美丽的童话啊!
是啊,在语言的天空中,每个民族的语言,都是一颗璀璨的星,在自己的轨道上发着光,又眯着眼睛微笑着向对方致敬。彼此欣赏,彼此尊重,彼此包容,手挽手跳着圆舞曲,谱写着一曲和平的旋律。
正是有了星空的浩瀚與深邃,才有了世界文化的多姿多彩。每个民族的文化都是独一无二的,一个民族有一群仰望星空的人,他们的文化才会如繁星闪烁,星光无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