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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苍赐我三天光阴

2023-09-16雪岛

翠苑 2023年4期
关键词:古树光阴松鼠

雪岛

天还没有亮,我就屋里屋外寻找,一副寻寻觅觅的样子,就差翻箱倒柜了。找到后来才发现,其实我啥也没有丢,只是手机暂时不在身边,可我还是找。人真是怪,有的时候,自己也做不了自己的主。

手机不在身边,或者不在手上,心里似乎就不踏实。

事情的起因要从我的一个嗜好说起。人这一生很有意思,有的人好酒,有的喜欢茶,也有人喜好麻将。而我偏偏好水,见了水就像小时候见了娘一样,就要撒娇。记得有一年我去北京玉渊潭闲逛,走着走着,就脱掉外衣,只穿了一条短裤,一个猛子扎进湖水里。潜到湖心,才冒出水面,仰躺在水面上,看着天空的云朵发呆。那时候,玉渊潭还没有贴出禁止游泳的警示牌,夏天的傍晚来这里游泳的人还真不少。我扎水的时候已经是深秋了,湖里一个泳者也没有,湖水却接纳了我这个不速之客。我在湖面上躺了片刻,回到岸上钻进树丛,褪下水淋淋的内裤,套上外衣长裤,若无其事上了回家的公交车。一晃二十年过去了,至今回想起那天入水的感觉,还是那般新鲜。京都玉渊潭的水温温的,水面上漂浮着一层花草的清香,天空云朵像白棉花盛开成一朵又一朵,倒映在水面上,我忍不住伸手去采摘,可手稍稍一动,云朵就跑散了。

那次扎水,成了我一生回味的财富。

如今,城市所有的水域,都贴了禁泳令。我找遍了所有的湖泊,只有玉渊潭南门外与护城河结合的一段水面,还有三三两两的泳者光顾。这些泳者都是老人,而且是冬泳队的,一年四季都在这里下水锻炼。按理说,城市护城河也是不能入水的,可是冬泳者们都在这里游了几十年了,管理者也只好睁只眼闭只眼。

在一个傍晚,我竟骑着单车来到这里,混进了冬泳长者的行列,也享受了一把。上岸时才发现,拖浮在身后的游泳包进水,和着衣服装在里面的手机再也打不开了。

手机一坏,麻烦接二连三来找我。

首先是家人催我回家的电话没有接着,吓得内人以为我出事了:车被人撞了,或在水里淹了?虽然我会骑车会游水,但并不意味着不会发生意外,闹得家人都忐忑不安。还有几个朋友的电话、问候的短信也都走失了。这年头,不及时回电话和短信,难保朋友不会有想法,起码是有失礼之嫌。

接下来我回不了家了,因为疫情,进了小区都要刷健康宝,我查不了,被保安挡在了门外。后来是路过的邻居捎了信,让家人来门口,说了一大通理由,我才像一个偷渡者,被保释带回了家。

手机是打不开了,按了半天开关,屏幕上还是一片漆黑。

手机溺水身亡,我的人生自由也由此而受到限制。进不了超市,去不了公园,还有很多我喜欢出入的公共场所,比如说书店、电影院、茶楼(主要是听说唱)。

这一道道的门,都要出示健康宝。

我只好把自己软禁在家里。

第二天一早,内人把手机送去修理。接手的师傅说,能不能修好还难说,要做好最坏打算。我听到这个消息,只好老老实实在家等待宣判。

这一刻我才发现,原来手机竟是我的魂,一旦离别,我就六神无主,甚至像个没头的苍蝇,在屋里窜来窜去。

因手机上有数百名微友(当下人们都将手機里储存的朋友称为微友),有他们的雅号,有联系方式,我的手机生病住院,微友们的头像雅号也跟着去陪床了,这显然是不公平的,或者说有失敬重,这也是我失落的原因之一。微友发的微信点赞不了,发的作品也不能捧场,短信也回不了,这又是一层失落。最令我尴尬的是,昨天我曾要给远方的一位多年至交寄书法拙作,人家把地址和手机号都发过来了,万一手机恢复不了,这些信息统统要丢失。我是个数字记忆的弱智者,连自己的手机号也常常忘记,别说是家人和朋友的手机号了。

折腾了小半天,还是一句古人的话挽救了我:“塞翁失马,焉知祸福?”塞翁丢的是一匹马,而我只是坏了一部手机,何必如何失魂落魄?就等待修理店家的宣判吧,万一恢复不了,就去买部新的。我甚至已经做好打算,如果远方知交的信息丢了,我就去那座江南小城查户口寻找。

这么一想,心里也就坦然了。

没有手机,家里也一下平静了许多。不用日复一日没完没了的点赞和回复,无须顾盼那些大咖名嘴们的夸夸其谈,我似乎又回到了没有手机的几十年前。

此一刻,大把大把的时间,都涌到了我身边,或者说手头。早饭后,我先在窗口坐了下来,看着窗外的一棵银杏树。这棵元代的古树,已经陪着我生活了大半年了。因要帮着内人带孙女,我住到了孩子家。这里是古都的老城区,那棵已经活了六百岁的元代银杏,就在窗前,树叶几乎要将手伸进我家窗户,可我此前竟然是视而不见。我只关注手机里的事,那些功名和浮华,手机不在了,那些红尘里的事也都远我而去。我看着窗外的古树,突然发现她像个老人。身上的皮肤都老得起了深刻的皱纹,像用刀刻上去的,有些老皮已经开裂。可她没有觉着自己老,就自暴自弃,照样活得潇洒。时令已过立秋,树叶依然绿肥,颜色似乎用手轻轻一碰,就要朝下滴落。一阵微风吹过,叶子相互撞击,发出的声音,像是老人跟我说话、交谈。我想,古树如果此刻真的能开口说话,肯定要跟我说我国建筑学家梁思成的事。据说新中国成立初期,梁曾含泪给毛润之先生写过信,要保留古都建筑。如果这座元代大都城能完好保存,将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旅游胜地。

又一阵风吹来,老树发出一声长叹。

今天,我总算听懂了老树的话。其实,自从我搬到这里,她几乎天天都在跟我唠叨此事,直到此时,我才算是听懂了。此前都是充耳不闻呵。

听懂了,我跟她的感情又近了一层。以前,我也曾天天观察她,也欣赏过她,那只是为了自己能画一幅好画,博得藏家的青睐,或发到圈内,让友人点赞,可功利性太强,我终究还是没有画出一幅自己满意的古树。此时我感悟,一树一菩提,不了解她的内心、她的个性,断然是画不好的,即使画出来,也是画皮未画骨。眼下,一些所谓的画家背着画夹到处采风,身后跟着媒体的大群记者和镜头,还拉着写满口号的红布横幅,我真的不知道,这是创作还是作秀,如此做派,还能不能进入艺术创作的境界?

我在窗前跟树一席长谈,就觉着自己也变成了一棵老树。也许,老树就是我的前世,经历了元大都的沧海桑田,又成了现在的样子。

从元代到明清,古都发生了很多事,有些事就发生在古树的身边。京都的每一棵古树,都是一部厚厚的历史。比如,闯王李自成进京,明朝崇祯皇帝自缢于景山的一棵老树下。据传说,皇帝临终前,将家人包括孩子统统杀尽,并发出何必出生帝皇家的慨叹。最令我惊心的是,八国联军进入古城门,大摇大摆地走进了圆明园,一把大火烧掉了故国的历史记载,也毁灭了华夏文明的最瑰丽的羽毛。这一桩桩一幕幕,古树肯定都目睹了,并都储存在记忆里,可她从未在脸上表露出来,把自己活成了宠辱不惊的淡定和从容。

老树也是有记忆的,有爱憎和荣辱,只是不说而已。其实,沉默就是千言万语。树也有情感。如果没有,她的皮怎么会这般坚硬,像一块块干裂的龟背,交叠着,用手轻轻地抚摸上去,就像是一个老妪的皮肤。在她的身上,也有血脉流淌,有情绪起伏,有忧伤和欢乐。早晨,当古都从梦里醒来,她会披上朝霞的光晕,给城市请安;傍晚,当老城小区的居民,像归巢的鸟儿,骑着单车,或匆匆步行回到家,她会站在路边,用浓密的略带清香的绿荫,拂去人们心头的烦恼和尘埃。

所有这些,都是老树亲口对我说的。当然,我只有在今天听懂了,听明白了。以前,在有手机的日子,我无数遍与她擦肩而过。她也跟我絮叨过,我就是没有听见,即使偶尔听到她的萦叨,也没有听明白,只是用手机跟她留个影,然后发到朋友圈,赢上一批点赞。如果哪个微友没有点,似乎还有失落感。

听着窗外的树语,我耳畔就响起光阴流淌声,这些声音,从树叶间,缓缓地涌进窗口,汇拢到我手头,供我享受。其实,自从我来到人世间,上苍就将大把大把的光阴赐予我了,而我却没有珍惜。在人世活了七十多年,竟然浑然不觉光阴最值得珍惜。为了一个饭局,可以挥霍半天一天的时间;为了愽得那些没有任何意义的喝彩和浮华,把人生活得人模狗样;也为得到的蝇头功名,而乐得魂不附体。

活了大半辈子,却没闹明白自己从何而来,又将到何处去。

光阴,我终于捉住了你无处不在也处处不在的温柔之手。

当窗外的老树隐入厚厚的夜色,我也静静睡着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骑上单车,去叩拜银杏的老大哥——景山上的一棵宋代柏桧。柏桧身上挂着一块文物鉴定牌。十天前我第一次跟她邂逅,竟感觉她是一尊石像,不像是一棵已经活了八百岁的树。她的身子如一块块斧劈石叠加起来的古塔,既丑又陋。身上长着一块块老年斑,加上古藤缭绕,像是一位饱经风霜的老妪。我站在古柏前,竟有一种他乡遇知己之感,便迫不及待地拿出手机跟古柏合影,想拍了照片后发到朋友圈,分享一下。毕竟是一块活化石。刚举起手机,就看见树身上有一个脸盆大小的洞穴,里面蹲着一只松鼠。松鼠肯定也看见了我,不等我按快门,它就如一道闪电,跃出洞口,蹿上古枝,消失在浓郁的树冠里。

松鼠是小生灵,是生灵都有强烈的保护意识。在这个强食弱肉的世界,凡是生灵都要保护自己。我举起手机的当口,它肯定是当我手里拿着什么武器了,所以就回避了。这回我走近古柏,脚步放得很慢,远远又看见了它。它也看着我,一副警觉的样子。我停下脚步,久久地看着它,两只手背在身后,一动也不动。它也不动,两条前腿趴在洞口,神情活脱是蹲在起跑线只待发令枪的百米赛跑运动员。也许我再朝前走一步,它就会像一支脱弦之箭,射向半空。但是我没有朝前挪半步,只是拿目光抚摸它。

这一刻,光阴似乎凝固了,时钟也停止了摆动,景山静得像一座幽谷里的古寺,只有日光在我脚下缓缓流淌。它跟我对视了片刻,浑身耸起的绒毛慢慢舒展开来,像一袭瑰丽的玉裘,披在身上。完全放松了的松鼠,真像一位美丽的公主。一束阳光,从树叶缝隙筛落下来,轻轻抚摸着它。

你几岁了?这句话刚从心里冒出,我突然觉着,随便问年龄不礼貌。便又问:你有家吗?住哪儿?心里这么一问,又觉好笑。松鼠大概没有家,即使有,也只是一穴而已。因为没有,所以就没有攀比,没有攀比,就没有失落。不像人世间,常常有攀比,最终将自己弄得总被烦恼纠纏。

难怪松鼠活得这般洒脱,整天蹦蹦跳跳,像个活神仙。

站在没有家又处处为家的小松鼠跟前,我倏忽觉得自己的渺小和可怜。在功名面前,在浮华和红尘里,我总是喜欢攀比、计较,最后就把自己弄得很狼狈,一点也不如小动物活得大气。

中午下山的时候,我给小松鼠躹了一躬,感恩它开悟了我的人生。当然,这一躬还有双重涵意,八百岁的古柏就是一尊活佛,我也应该给她深深一躹。

回到家里,我一直沉湎在与小松鼠对话里,心里总是自说自话,或者自问自答。越对,心里越明白,越大彻大悟。有时对着对着,就会开心一笑。我都活过七十岁了,已过了古稀之年,还没有活得透彻,啥事都看不穿。今天总算是明白了,看来人生,活的是一种境界,不管你是高官厚禄,还是布衣清贫,境界才是生活的质量。

人活在世上,如果没有悟透人生,即使活过百岁,也只能是一大堆糊涂的岁月。因有了这场对话,这天我活得有滋有味,光阴也一下拉长了,像是有了弹性。

翌日早晨,我突然决定要去叩拜一位老人。这名老人住在京都的一条古巷子里,巷子名叫雨儿胡同。我们的祖先骨子里就是有文化,就连一条小巷,也把名儿取得这般富有诗意。以至我当走进这个胡同,就觉着天在下雨。一月前,我已经来过一次了,也见着老人了,还跟他合了个影,但没有走进他的内心,进入老人的境界。因为我跟他隔着一堵光阴的厚墙。

老人谢世已经多年,只是把灵魂留在了如水的光阴里,保存在他的作品里,留在雨儿胡同一个简朴的老四合院里。上一回我来叩拜,只是匆匆在院子里走了一圈,用手机拍了几张留影,就发往朋友圈,赢得了一片点赞和喝彩。好像是履行了一趟公事,收获的仅仅是几张照片。

前一回,我只是带了手机来见老人,但没有带上自己的魂灵。这次,我没有手机了,带的是眼睛和心。我要用心来叩拜往圣。

我报了身份证号,门卫上网一顿查询,就让我进入老人的故居。跨进门槛,我让脚步轻轻搁轻踩着小院地砖,走进那个简陋的画室,看见老人正坐在画案前,手握一管长锋羊毫,雪白的胡须几乎拖到面前的宣纸上。我闻到了画案上那枚老墨出来的浓郁的醇香。闻到这股香味,老人生前手书并贴在门上的一张告示突然跳到前眼:“中外官长要买白石之画者,用代表人可矣,不必亲驾到门。从来官不入民家,官入民家,主人不利。谨此告之,恕不接见。丙辰正月八十老人白石拜白。”

老人清风可掬,不像时下一些个书画家,就喜欢朝官员家里跑,跑名跑利,为捞个一官半职而沾沾自喜。

伫立画室,我用心观看到了老人的人生轨迹:出生农家,自小做木匠,没有文凭,就凭手中的一支毛笔,从湖南画到了北京。每天早晨天刚亮,他就坐到画案前,以笔当犁,开始耕耘。于是世上芸芸众生,都汇聚到笔下。水里的虾,清泉中的蝌蚪,农家的水牛……

我忽然听到画案对面传来略带湖南口音的问话:后生,你已是第二回来我寒舍了,是不是也想学画画?

是想学画。我迟疑着回答,又补充了一句,请齐翁赐教。

画画,是为名,还是为利?老人又问。

我不敢正面回答,因为我内心是有名利作怪。想画三年五载,也成一个家,让画卖出好价钱。

如为名利,我奉劝你早早收笔。老人说,你就别瞎忙乎啰。

我的心顿时凉了。

八大山人开金陵,石涛开扬州,他们哪个是为名为利的哦?老人口气突然缓和了,是为了生前家国兴亡事,是为修自个儿的那颗心哦。

依你老这么说,画画是修行,艺术也是修行?我忽感茅塞顿开。

我本来想再叩问老人绘画上的事,可他再也不开口了,只是埋头作画。老人不言语,可他手中的画笔,一招一式,都含着千万语言。他是用笔告诉,或者倾诉,書画与名利无缘。尽管老人成名后,画卖出了大价,可他在握笔之际,从来就没有想过润格。甚至,他少年在湖南老家从事木匠手艺,也没有想到日后要当大画家。可他从事的手艺,又无一不是为日后的艺术做着功课。他在木头上雕花、刻像,拉出一根根墨线,最终都汇聚到了他的画上。

我不知自己在老人的画案前站了多久,也不知又是什么时候离开那个简陋四合小院的,出了门跨上单车,就看见车轮印在路面上的影子,已经从西侧移到了东侧。圆圆的轮影告诉我,太阳已经从东滑向西边。

车轮的影子投在路面越拉越长,时光也被我拉长了,长得一日长于百年。

第四天上午,内人跟我说,修理师傅来电话了,我的手机修好了,让我去取。我嘴上应了,却迟迟不敢出门,只是在心里一遍遍问着自己:手机回到身边,上苍还会赐给我如此纯粹的光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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