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造月亮术
2023-09-16何雨生
对余步高来说,吃饭时来家里转转已成习惯。自打丁筱波记事起,他隔个三两日就来一趟。进来后也不望人,仰头自言自语咕哝一句,仿佛练习腹语似的,算是跟大家知会一下。叫他吃饭也不客气,饭桌上已没多余位置,都是丁筱波站起来让座。余步高怕有人下毒,吃馒头要先把面皮剥掉,芝麻也须去皮才食。母亲看不得此类行径,一遍遍敲打丁筱波,恫吓道:“你胆敢学他,仔细你的皮!”筱波受如此教育多年,后来但凡需要剥皮的食物,再想吃也绝不动手。
余步高才吃几口就饱了,站起来顾自凌空板书,一手若执粉笔,一手似拿板擦,提按顿挫,如锥画沙,无一丝歪斜走样。
x:Tcos53°= mgsin30°
y:F=Tsin53°+ mgcos30°
F=(2+1.5)N≈4.6 N.
丁筱波自发被迷上,再无心吃饭,手中筷子忍不住随其比画,筷头的汤汤水水跟着跳脱飞起。
饭厅不算宽绰,眨眼工夫,空间已遍布他的书风笔势。吃罢的人起身时,会下意识地矮一矮头,或者侧侧身子,生恐破坏了余步高满空龙蛇飞动的图形公式。
丁希彭吃完起身,从兜里拈一根烟点上,忽没头没脑地浅吁一口气,咂巴了一下嘴;余步高停下运算,到烟灰缸里瞅瞅,拣了截吸剩一多半的烟屁股,叼在嘴上,他兜里存不住烟,有的话会一次性都抽光,跑去跟丁希彭蹲在客厅一隅蹀躞对抽。
一开始自然是你抽你的我抽我的,抽着抽着节奏一致起来,他们是如此的相似,连那香烟火都同步地一熄一亮。
时间稍久,平地会蓦然冒出几个穿着类似黑色橡胶雨衣的铁头人。领头那人走过来用假嗓子管束道:“喂喂,看样子你们俩也不是普通群众,一动不动在这想干吗呢?”在他们受到的指令里,但凡两个或两个人以上聚集在一起,不说话,神色诡秘,都是一件很值得怀疑的事儿。至于究竟想打什么鬼主意他们管不着,反正你们不能动也不动地静默在那,这种情况太可怕了。
丁希彭不容余人置喙,径直取香烟火朝他们戳过去,烫出一阵胶皮臭味,瞬间烧剩下几具小小的铁皮头壳。他吹吹烟头上的火星,抬脚尖扫扫,撮成一堆,噼啪几下碾碎,眼睛眯缝着嘟囔道:“这些孱头们,嗐。”
一气说了许多,忽忽咂巴一下嘴,长吁了一口气。
倏尔有风吹着树叶从屋顶掠过,余步高扔了烟头,直着喉咙用威吓的语调咋呼起来:“嗨,你们给老子识相点……自管走你们的路,莫要扌周乱我的瓦哈!”说罢慌慌地起身,边走边提一下裤子,同时左腿就伸了出去,仿佛不顾一切般冲出门去。
蒋平是复员军人,据说在南边打过仗,会说越南话。残了半条腿,走起路来,一个肩膀高一个肩膀低。照此说法应该被评为战斗英雄,可偏偏没有定性,因为当时上去的一个排就剩了他一人。蒋平一会儿妄称排长牺牲前命令其代理副排长,一会儿又扬言自己曾亲手抓住了几个越南女兵。这个麻筋就扯得有点远了,所谓的战功缺乏证明人,即便算承认确有此事,也摆不上台面来宣讲。后来部队上专门请心理医生给他看了,结论是战后创伤应激综合征。不尴不尬拿一笔转业费回来,工作分派在一家濒临倒闭的化工厂。
他宣称自己身上煞气过重,所经之地寸草不生,虫豸鸟兽轻易便会惹瘟,回到家连蝼蚁也躲得远远地,宠物也养不长久。小王八见他挨近直撞缸壁,活生生撞折了一粒大板牙。买了两盆号称命硬的铁树,结果几天萎了,那盛铁树的花缸居然也裂成两爿。
更可怖的是,他轉业没两年,化工厂无缘无故地发生了一起严重的爆炸事故。当时蒋平刚从保卫科长晋升分管安全的副厂长,上任尚不足一个月,所幸现场没有发现人员伤亡,他的副厂长职务很快被上级撸了,接着被办理早退手续。
此后些年,蒋平每日里骑一辆铃铛、挡泥板、衣架都掉了的脚踏车出去喝酒,酒后时常摔跤,一摔马上站起来,就跟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他得意扬扬地吹嘘,自己身体内住着一只猫精,是故骨骼轻盈,怎么摔都不碍事。
那猫精他的养女韩芷清见过,时不时会露出峥嵘,三角耳朵扇形小脸,两肩亦如蒋平一低一高,活脱一副土犬面目。稍有风吹草动,立马夹起尾巴,拉怂着脑袋,狗模狗样薄薄地笑。
蒋平骑车没个正形,屁股半落车座,斜立着像骑一匹高头大马。那猫精一肩高一肩低地俯就在蒋平肩头,走着走着竟壮大成一个班、一个排的规模,隳突乎叫嚣乎,一人一猫,分外浩荡。
市语磅礴,街面上啥人都有,挑担的,推车的,买卖东西的,混在人群里做贼的,一边东瞟西向一边打卦的。倘若有人走路不戴眼镜阻了前进线路,蒋平便嗖的一下掏出一面小铜镜,对着人家眼睛晃射,口中喝道:“亮瞎你的眼!”
晃得兴起,将铜镜对准挑担的、推车的、买卖东西的、混在人群里做贼的、一边东瞟西向一边打卦的,逐一点射过去:“你、你、你,还有你,缴枪不死!”
韩芷清闻讯赶去善后,老泼皮她暂时顾不上理会,抓猫要紧,右手虚握,左手大拇指跟食指捏成虎口,口中叱一声:“照打!”
那猫精见她身形,早脚底下打滑地遁逃,却被一把逮住影子,揪了顶瓜皮吊打。“狗不像狗猫不像猫,Ma-Cao(越南土语,打死你)!”被打过几下猫儿麻爪了,便乖乖附在蒋平身上转回来,举起爪子投降。
夜半时分,野猫现出原神,三个头来六条臂,如油一般悄然潜入韩芷清的闺房,趁她睡着,摁头的摁头摁脚的摁脚,剩余的爪子敲鼓一样紧捶。
韩芷清醒来发觉浑身酸疼,掐指算出野猫猖獗,想再不给它端正下态度,一逮到机会说不定就会出来反咬一口,于是正式出台《三章之约》。
她用便签纸工整抄写数份,逐一张贴到客厅墙壁、冰箱门,以及枕头边。字体仿宋,加黑加粗,赫然醒目。
蒋平走进来,从兜中掏出那面假古董般的小铜镜,镜中一个脸上浮肿胡子拉碴的老人,正一个字一个字别扭地读。未几,野猫从身体内闪出身形,边走边用余光戒备地偷瞄一下韩芷清,讪笑着挤到镜子里去,交替舔着左边和右边的爪子。
从韩芷清的角度望过去,可看到镜中野猫大半个脑袋正和蒋平小半张脸勾连在一起,还有一只胳膊举在眉前遮着光。接着她看到一条招摇的尾巴从他们之间逶迤出来,跟脑袋、脸以及胳膊一起构成一个极不稳固的四边形关系。
看着他们这副假模假样,韩芷清心里甚是疑心这野猫绝对是会说话的,或者因怕触犯某种忌讳而不便张口。她索性拿起碳素笔在《三章之约》下边又郑重地加上了一行小字——
补充一点:不准背后说坏话,更不准背地里搞阴谋诡计或冷笑。
蒋平顺着她的笔迹一一读过去,看后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自言自语道:“没发现你跟你妈妈长得好像的哦!”
韩芷清心里吐槽,“这世上总是有这么一类群体,无须猜测他们是真是假,他们只是装疯卖傻罢了。”
这会蒋平眼神立马狐疑地杀将过来,皱着眉头说,你又想骂谁?韩芷清莫名其妙道,我自己还没感觉,你凭啥说我要骂人?他道,你很快就会产生骂人心思的。韩芷清暗想,人老就罢了,何苦成精,他现在所有给人的种种懒散或迟钝会不会只是一种假象?在她认知里,蒋平其实应该是这世上为数不多反应特别灵敏者之一,譬如此刻他的判断竟比自己这个当事人的想法来得更快。
韩芷清忍不住故意拿话讽刺了他一下:“你也别跟我来这一套,我向来是不屑所谓这种套路的。”
蒋平画风一变,马上换了普通话道:“DI ME(越南语:妈妈的),我姑且举黑色的手装作喝干一杯酒,我将在不知道的时候独自远行。”
韩芷清翻了翻白眼,索性不去搭理他的疯言疯语,只是作势对着镜中那个四边形无声地开了一枪,妄图将他们之间的结构彻底拆散。
蒋平反应一下子激烈起来,嚷道:“你给我开什么国际玩笑!”
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完,铜镜“当”的一下撂了,转身走开,兀自留下镜中一个憔悴的老人,还有一只充愣的野猫,恓惶地封闭在镜子当中。
余步高曾经救过丁筱波的命。
向晚时分,窗外常有莫名的影像或声音,筱波天生体弱,多半便被魇住。每遇这类情况,母亲会端一副空碗筷在他白天疯过的地方扬声呐喊:“天玄玄,地黄黄,我家幺儿郎,天惊归天去,地惊归地藏!”
一次,丁筱波在化工厂废墟里玩耍遭受惊吓,招魂术失了灵,任凭母亲叫破喉咙,犹是满脸通红终日不醒。赤脚医生看过,只是摇头,嘱其到大医院瞧瞧,死马当活马医了。余步高恰巧来家里,眉头不着痕迹地蹙了蹙,举手在空中画一只风筝,小小的,不盈一握,哈口气,径在房内放飞起来,嘴里吟哦:“善哉善哉,苦数难挨,是真非真,无成无坏……”那只存在于意念中的风筝忽然一个倒栽葱,坠落床头,摆在窗台上的花草瞬间也呈倒伏状。再看丁筱波,已满眼懵懂地苏醒过来,摸摸额头,烧也奇迹般地退了。
余步高没正经,爱胡说八道,脑子里老冒些稀奇古怪的念头。譬如他从树上用麻绳吊了一坨老棉花,教筱波上、下、左、右地打棉花,称可以练习猴拳;一本正经地宣称,撒萝卜籽时不能赤脚,否则长不光滑。
一次,余步高说最近看了一部电影,从家里出发开始说,沿途看到甲乙丙丁几个人,分别跟甲、乙、丙、丁说了话。电影院门口一个小贩卖甘蔗,卖甘蔗小贩旁还有一个包治百病的郎中,摊位前有面锦旗,上书六个大字。你知道是哪六个字?筱波还没反应过来,他自己倒笑着揭破谜底:“原来是这么六个字——治、屁、眼、儿、一、绝!”笑完见筱波听得懵懂,不禁反问道:“咦,你咋不笑呢?”
他不是一个好的叙述者,又接着讲看完电影退场,事无巨细,却与电影半个字也不搭界。
筱波疑问道:“那你看的电影是什么?”
余步高被问住了,不过马上反应过来,一边将问题抛回给筱波:“你知道的。”一边跟筱波狡黠地挤挤眼。
回家后,筱波越想越迷惑:不过既然他说我知道的,那我肯定就该知道了;然而我不知道啊。可怜的孩子很快就把自己搞糊涂了,一个人钻在被窝嘀嘀咕咕,梦中还在不停地自言自语。母亲来看他睡着没有,被他吓了一跳,禁不住跟丁希彭抱怨:“不能再跟他后面,那个人有毛病,没个正经,筱波迟早会变痴。”丁希彭咂一下嘴,不以为然道,有毛病好,凡人就应该有毛病,没毛病的人一定熟谙掩藏之道,令人害怕。
余步高下岗后找了份仓库守夜的工作。化工厂大爆炸后,他几乎躺不到床上,再也不能正常睡觉。仓库门口有一盏五百瓦的大灯泡,每天傍晚六点半准时亮起,直到第二天凌晨五点半才会熄灭。闲极无聊时,他就捉灯下的飞蛾,用打火机烤熟了吃,滋味十分鲜美;后来发现苍蝇也能烧烤,味道竟然是甜的……实在困得不行,他就朝那五百瓦的燈泡对视片刻,眼前黑去算是打个盹,好歹等那黑消了就醒。这样的日子自然过得捉襟见肘。一塌糊涂。
丁筱波调皮,没事也学余步高将眼睛瞪着灯泡。为了逞能,他硬是不闭眼,几次过后,双眼肿得像烂桃子,几欲失明。
母亲对此也无可奈何,只批:“跟好人学好人,跟叫花子耍光棍!”
十来年前,韩芷清刚上初中,浑身洋溢着热呓呓的雨后青草地的气息。一次冲凉时,蒋平意外地闯了进来。彼时韩芷清身体初绽,已经有点发育的乳房桃子一般大。蒋平似被屋内微腥的青草气息熏到,愣在当场。不知是直觉还是错觉,她敏感地看到蒋平身体内隐隐约约有一只野猫探出了头。
尽管之后蒋平有意无意地解释自己那天喝多了,但韩芷清还是觉察出他对自己的态度有了微妙的改变。之前也许只是单纯地把她当作小孩子,从那晚起就正式把她当成大人了,甚至有时还会对她保持一点有限度的拘谨。原本第二天上体育课要买一双白球鞋,结果到底也没向他开口。
从那晚后,她再也没在蒋平面前作过小儿女态,凡事甚至隐隐产生对立情绪。
韩芷清自己在化工厂宿舍区还有一个家——以前妈妈跟她的家,她是在母亲失踪后被蒋平收养的。
她清楚地记得当天母亲汗津津的,能感觉她身体深处泛滥有一汪荡漾的春水。电话铃响起时,她正在家里洗澡,从澡盆中起身接了电话,满脸潮热得连背上的水都没擦干,似乎可听到光腿深处发出的水声涔涔不息。母亲在那个满是夏虫鸣叫的黄昏决绝地出了门,踏上通往厂区的小路,连晚饭也忘了给自己弄——这一幕如刀刻般印在自己记忆中。
那年韩芷清刚五岁,对母亲的形象已有点迷蒙,家里只保留了一张她小时候的涂鸦,上面歪歪扭扭写的是“wǒ de mā ma”:一个圆圈两个黑点点,分别代表的是脸庞跟眼睛,鼻子跟嘴用一横一竖代替了。不知怎么的,她故意在嘴角给母亲点了一颗小小的痣,显得洋气又风情。
自从母亲失踪后,韩芷清每天晚上都梦到一团大火,火焰蓝得发紫,伴随着闷闷的爆鸣,似乎看见里面白色的纸片人,在火焰中心扭曲地跳舞,然后是西游记里常出现的浓雾,无法无天,充斥着妖气的腥味。
她一径逃走,尽力地跑,直到早晨把光插入锁孔,黑暗的门打开,才得以迅速逃出梦境,返回自己的床上。
此后每个夜晚她都遭遇许多人的梦。那些梦在夜晚四处走动,在倾注的灰色中匆匆经过她。有的梦黑底沉郁,状如仙人掌,大得要死,遍体的刺,却有着肉嘟嘟的质感;有的梦披着一层蝉翼般透明轻软的外衣,拿得起,放不下;有的像晒瘪了的霉豆渣,间杂色彩斑斓不可言说的过往;还有的像被柑普茶水浸泡过的糕点,蜂窝孔洞里回响着幽怨的悲鸣,五颜六色异状奇形。
韩芷清夜夜为梦缠连,渐渐长成一个捕梦人。每晚持一竹竿,竿头绑上篾圈,布一张沾了露水的蛛网,不胜其劳地将它们一个一个地捕来。没有月亮的晚上,悄悄地把它们埋在路边的寂寞里。过了这么些年,当年埋藏梦境的地方长出了很多奇怪的植物,烈日下叶子耷拉下落,黑暗中蓬勃挺立,在清风夜唳的夜里独自守着月亮。
化工厂破产前,丁希彭利用余步高值班的机会,从厂里连续偷运出两批镁合金成品,售卖后两人分了一笔钱。
后来,上级部门组织了资产清算小组查账,余步高生恐事发,来找丁希彭讨主意。厂里进出货有详细记录,只要按照记载溯源,他们做下的事早晚会被查实。记录簿在厂里保管员王季英手上,本子都随手挂在她休息的小屋门后,那儿钉了一排挂钩,分别为进库记录、出库记录、领料记录等。按照丁希彭的主意,要想法把这些记录本烧毁,弄成一笔糊涂账。
丁希彭跟余步高决定抢在清算小组入驻前实施纵火。他们计划将汽油沿着门缝注进去,火柴一划,那扇木门将被点燃,几分钟时间就可大功告成。
他们将一切都盘算好了,有不在场的证明、意外的情况、可能的错误,从那一刻起,每一秒都有着准确的用场,一切天衣无缝。两人面无表情地进行着最后的演算,偶尔停下来瞅瞅对方紧张得通红的脸颊,又很快闪躲开彼此惊惶的眼神。
天渐渐黑了。
月亮升起来了。
月色明亮,云在流淌,天空铺展开来,吹着蔚蓝的风。
丁希彭有点紧张,闭着眼,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咂巴一下嘴道:“干吧!”
余步高划燃火柴的一刹那,蓦然发现一束肥白的光从办公楼那边反射下来,穿过窗棂,打在室内。光斑中,屋中影影绰绰似有一个曼妙的身影在月光中展翅欲飞。他的手一抖,紧接着火就起了。刚开始仅仅是火苗,很快燃烧成熊熊大火,紧接着发生了爆炸,这中间的过渡很快,或者说几乎没有过渡,就是顷刻间,他们眼前刹那间浮现出一团红雾。
余步高渐渐地抽离于周遭的一切,却又同时感到自己的头正舒服地陷入天鹅绒一般的温软之中,感动须臾不可离片刻的香烟触手可及,感动窗外晚风正在树枝丫间穿行,把天空刮得又轻又薄。他享受着这种几近末日狂欢般的快感。
人们被爆炸和火光吸引出来的时候,正忙着不同的活儿。有拿着旧报纸擦灯罩子的;有两只手绷着一框毛线的,毛线那一头滴溜溜滚着一个线团;有端着酒杯的;有倒拿着筷子的;也有套了一只袖子斜披衣裳的;还有扣子张三李四乱扣在一起的,显得肩膀一个高一个低,呼呼涌涌地出来了。
有过化工厂操作经验的人都知道,化工厂里起火并不可怕,甚至爆炸也是常事,最厉害的是突然起火,然后发生爆炸,那种又烧又炸的火救都救不下来,也就几分钟的工夫,那一块就成了废墟。
事后据专家分析,工厂生产过程中需要大量使用金属镁,爆炸事件的起因是不明原因起火,引燃堆放在墙角的铝镁合金废料,导致密闭空间内铝镁金属反应,进而产氢、产热发生爆燃。
事情的症结在于废油跟铝镁合金废料存放不当。但这些废料存放并没有特别适用的标准。若按危化品存放管理,要求太高;按一般垃圾,肯定不合格。好在没有发现人员伤亡,最终给了负责安全生产的分管副厂长一个撤职处分。
韩芷清梦游到化工厂,虽然大家都传说化工厂里不平静,里面有鬼,她意识到是在梦里,所以不覺得害怕。
到处是废墟,西风残照,瓦砾遍地,几个大反应炉还竖着,上面的油漆斑驳,大片大片掉落下来。
有人打了一个呼哨。抬头一看,见到反应炉上高高地坐着一个穿着牛仔衫的男孩,韩芷清好奇:“你坐那儿干吗?你不怕鬼吗?”
男孩无所谓地耸耸肩,说道:“这地儿是我家的,鬼有啥好怕的,就算有鬼也得听我的话!”
韩芷清撇了撇嘴,“我发现你这人爱吹牛,一点也不正经。”
男孩:“你不信拉倒。”
忽然她觉得身上有什么东西在爬,扯下来一看,居然是一只蟑螂。男孩拍手笑道,“别怕,这是金属的蟑螂,你衣服上有静电,蟑螂吸附到你身上了。”
见她惊愕,男孩解释说前一段时间家里经常闯来一些铁头人,这些铁蟑螂就是他们留下监视用的。
前边走来两个人,边走边用一种佶屈聱牙的方言交谈着,其间冒出的笑语仿佛两肋风干肉撞到了一起,发出钝钝的回音。长子安慰瘦子道:“也许那只是幻觉,你的幻觉而已。”
瘦者摇摇头,叹息道:“你不用安慰我了,我看到的明明是她,唉唉,我的身上,到底还是欠着一条人命呢。”
长子咂巴一下嘴,没有吁气,香烟拿反了,烟火烫了嘴唇。瘦者凑过去,拾了一截烟屁股吸起来。
两人看上去悠闲地抽烟,专心地重复着各自抽烟的动作,没有一丁点误差。有心人却看出他们内心似乎有一种若有若无相互制衡的关系,像弹簧般不断放松又绷紧,感觉只要有纤毫的外力加持,或许就会爆发不可控之局面。
蹲的时间久了,他们身上黑压压爬满了一层铁蟑螂,似乎在交头接耳地窥听他们的交谈。
忽然他们提到了一个名字,可能不到一秒钟的时间,韩芷清有着突然被什么打了一下的感觉。
韩芷清在一旁,脸色越来越差,渐渐变得通红。她试图闯过去,男孩见状作势拦她,她嚷起来:“你走开啊!”
男孩无辜地一摊手说:“我在这好好的,没、影响到你啊。”
韩芷清愤怒道:“你就影响我了,你的影子压到我了!”
她不顾一切朝前奔去,却距离那两个人越来越远。
月亮悄悄上来了,男孩看她越跑越远,渐渐走到月亮里,叫起来:“你走到月亮里了,你把月光打破了。”
梦醒之后,韩芷清一点也不记得自己经历了什么,仅仅记得好像有两个人,其中一个清癯无须,另一个不时地会咂巴嘴。
余步高睡不着觉时就在捣鼓发明创造,他是一个心有高物者,心里一直想搞一个人造月亮。
具体的设想为,搞一只庞大无比的风筝,直径二十米,由八瓣骨架组成,骨架之间安装有三十二个关节,每个关节由三十二根线连接,这样既可分解风力,又增加强度。风筝飞行原理与飞机类似,但因本体比飞机薄,更容易受到风的影响。余步高计算,风筝在天空中飞翔时所受的力,可分为风筝线和尾巴的张力、自身的重力,以及绳子的拉力、风的作用力,大致就是升力和阻力。风筝飞行难点在于对升力和阻力的处理。
按照他的设计,通过风筝线调整线的张力大小,调整尾巴的重量保持风筝平衡,假设风速大小不变,风筝从起飞到平稳飞行的过程中,随着迎风角的变化,迎风角的大小对应的升力系数C_L和阻力系数C_D,利用升力和阻力计算公式,可计算出升力和阻力。
L是升力,D是阻力,ρ是空气密度,U 是气流相对风筝的相对速度,n是风筝的面法线,S是面积。
上面的数据α的范围是0~45。当α>45时:
永丰镇有一横一竖两条街道,横短竖长,呈一个压扁状的大写的“丁”字,从东到西依次是邮政局、供销社、猪头肉店,还有皮骨行、猪行、酒厂,一个电影院和粮管所。满街大大小小的烧饼店铺,一进镇子就闻见烧饼香,以及一个占地广大的木行。木行里附属有一个棺材厂。本地人对棺材并不忌讳,他们叫寿材,所以棺材厂那个镶了一颗大金牙的厂长在镇上很是受人尊敬。镇区东北角远远地见到一个高高耸立的烟囱,土红色,没有冒烟。顶上长满了青草,是那种草,有着异常宽阔的草叶,风吹过后,露出毛茸茸的背面。很多黑色的八哥鸟忙忙碌碌地从烟囱顶端钻来钻去。侧面镶着一排铁梯子,当初的红漆已褪了,露出里面的铁锈,那是当年爆炸的化工厂遗留下来的。
风筝放飞到空中后,会依靠自身放置产生的离心力全部舒展开来,利用锡纸做的平面反射月亮的光芒。在余步高的设想中,这个人造月亮地面光斑直径将达到四千米,可以为整个永丰镇投去一缕永恒明亮的月光。
那寥廓的月光會缓缓掠过大写的“丁”字街道,一横一竖,横的短竖的长,掠过邮政局,掠过供销社,掠过猪头肉店,掠过皮骨行、猪行、酒厂,掠过电影院和粮管所,掠过满街飘香的大大小小的烧饼店铺,掠过木行里棺材厂厂长宿醉的红脸和那颗闪闪发光的大金牙,最后掠过化工厂高耸的土红色没有冒烟的烟囱,掠过烟囱顶端被惊飞的八哥鸟闪着幽光的翅翎,以及宽阔的草叶,无微不至地打上毛茸茸的背面,似闻沙沙的响声。
韩芷清有好久没回家。
一进家门,见门框上一具薄薄的骨架在空中荡来荡去,两只眼睛很空洞地瞧着她。仔细看去,原来是那只野猫,往日一个高一个低的肩膀,如今吊在门框上居然已经被扯平了。许是吊死多日,已成了一具干瘪的“猫木乃伊”。
桌子上有一封书信,详细讲述了那次化工厂爆炸的经过——母亲的死居然跟蒋平绑在了一起……
韩芷清在抽屉里找到一张陈年的《毗卢日报》,对开四版。头版是要闻版,分别有几条消息,最左下角栏目是《新闻短波》,第三条位置登着一条只有几十个字的消息:
“本报讯,2月29日晚,我市化工厂发生一起爆炸事故,一青年女工失踪。”
新闻后面有一行蓝墨水写的文字,时间太久,有点漫漶不清,依然看得出字迹:“过去永远不会死,它甚至还没有过去!!!”
余步高经过演算,发现风筝太过庞大,在地上根本无法展开,更别说放飞到天上。
想成功地将这么大的风筝放飞上天,要考虑的有三个要素:高度、广度和角度。首先必须将风筝带到一定的高度,风筝本身具备足够的广度,再寻找到一个合适的角度后,才能稳稳地飞上天去成为人造月亮。在他的设想中这个人造月亮肯定能将永丰镇,甚至能将整个世界都照亮。
丁希彭给他想出了一招,可以先放一只小风筝,采取小风筝带大风筝,飞到一定高度后,扯动牵绳将附属的大风筝带到空中。
余步高在脑海中经过无数次反复试验,发现大风筝做得太大,小风筝能到达的高度压根就无法将大风筝自由展开。他想这么大的风筝在平地上笃定是展不开的,要想放起来只有到高处。他的眼瞄向一百米开外的那个烟囱。
余步高爬到了烟囱顶上,很快又发现一个新问题,在烟囱顶上放飞小风筝,高度是有了,但上面空间有限,手脚伸展不开,也不可能成功。
几个穿着类似黑色橡胶雨衣的铁头人不知从哪冒了出来,在一旁诡秘地笑着,七嘴八舌地用着假嗓子说道:“那还不简单,你带着小风筝从烟囱顶往下降落,下降过程中,扯开牵绳,完全可以放飞成功。”
余步高被他们疯狂的想法迷住了,拍手叫道:“对啊,我怎么没想到这么个好的点子噻?”
丁筱波看出他们的歹意,吓了一跳,烟囱那么高,从上面往下跳,肯定不要命了。
余步高不以为然道:“根据计算,大风筝展开后的升力可有效止住我的降落速度,放心吧,摔不死。”
铁头人饶有趣味地看着余步高,对着他指手画脚道:“跳下来,你只要往前一步,便可以将自己放飞空中,你就会得到彻底的自由,从此无拘无束,自由飞翔。”
余人也跟着怂恿,“看,你的风筝也展开了,它会带着你一起将世界照亮。”
“往高处去,你要往高处去!”
丁希彭忍不住接连咂巴了几下嘴,倒一反常态没吁气,那表情也说不上是咂巴出啥滋味了。
丁筱波看不过眼,上去一把夺过余步高手中的风筝,自告奋勇地跳了下去。
小风筝努力地向上飞去,渐渐离开了地面,飞上了天,升入了高空,大风筝也被带了上去,长风把八瓣骨架打开了,骨架之间三十二个关节也打开了,直径二十米的大风筝向高空飞去。
筱波太小,风筝太大,不仅没往下降落,反而带着他往上飞去,越飞越高,渐渐小得像一个黑点。
铁头人也像呆了,“你看,多么蓝的天,走过去,他会融化在蓝天里。”
一瞬间,人造月亮照遍了整个世界,照遍了整个夜晚。
所有人都觉得眼前一亮,整个化工厂厂区、整片街道、整个毗卢市、整个世界都一片光亮。
天下有光。
那光太过炫目,时间太匆促,短得让所有人都以为是眼前一花,揉揉眼再看时,眼前却只有一片寥廓的薄凉和忧伤……
作者简介:
何雨生,1971年生,江苏省作协会员,江苏省作协首期中青年作家高级研修班学员,泰兴市作协主席,《黄钟》文学执行主编。曾在《当代小说》《雨花》《北方文学》《青春》《飞天》《青年作家》等发表作品一百余万字,获中国工业文学年度短篇小说奖、《雨花》征文奖、稻河文学奖、泰州市政府文艺奖等,著有小说集《木头伸腰》《飞车走壁术》,长篇小说《午夜时分的化工厂》《十月风生》,长篇纪实文学《寸心化作光明火》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