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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孜尔石窟壁画中古印度那伽形象中国化探析

2023-09-14

名家名作 2023年13期
关键词:古印度克孜尔蛇形

王 泽

一、印度那伽与中国龙的属性问题

因印度佛经中的“龙王”与中国民间信仰中的“龙王”名称一致,使许多学者认为中国民间龙王信仰是直接借用了佛经中“龙王”的名称,然而在汉译佛教出现之前,中国和古印度皆没有此概念。《楞严经指掌疏事义》卷一:“那伽,秦言龙。”如唐玄奘《大唐西域记》中的龙王,实际是蛇王的意思。季羡林对此有过考察:“中译佛经里面的‘龙’字实际上是梵文Nāga的翻译。Nāga的意思是‘蛇’。因此,我们也可以说,佛教传入以后,‘龙’的含义变了。佛经以及唐代传奇文里的‘龙王’就是梵文Nāgarāja的翻译。这东西不是本国(中国)产的,而是由印度输入的。” 也就是说,古印度的那伽龙王,即是Nāga(眼镜蛇)的人格化。然而,其属性及其形象具体如何还需要深入探讨。

(一)印度那伽的形象及其属性

古印度的龙并非中国式的龙,而是一种似蛇的形态。在印度传说中,龙、蛇都是“那伽”,多数学者认为是中国翻译者根据中印文化之差异而翻译导致的混为一谈。据巴尔胡特佛陀以及阿旃陀石窟中的龙王形象可知,这些形象虽以人的形象为主体,但蛇王“那伽”(Nāga)是一类长身、无足、有一个或多个头、有时呈现为半人半蛇的形象——其头部后方展开五个或七个蛇头组成的扇形似“头光”或“华盖”的形状,其是否源自“龙王护法”还有待考证,但足以证明中国文化语境下之古印度龙王是蛇之属性,而中国龙王是龙之属性。

在古印度佛教文化中,龙王并非是一种祥瑞的动物,而与所作之业有关,因而可分为法行龙王与非法行龙王两类。《正法念处经》载:“有二种龙王,一者法行,二者非法行,一护世界,二坏世间。”在古印度,那伽具有控制水兴云雨的力量。《大明三藏法数》载:“诸龙众者谓龙有四种,一守天宫殿,持令不落;二兴云致雨,益人间;三地龙,决江开渎;四伏藏,龙守转轮王大福人宝藏也。”作为蛇神的那伽,传说除了能够兴云致雨外还有剧毒,且能再生,因此被人们作为掌管生死的神灵来崇拜。宫治昭著的《涅槃和弥勒的图像学:从印度到中亚》一书中就曾提道:“那伽(nāga)是带有龙盖的蛇,或是头上顶龙盖的人形,表现的是龙神。人们深信,那伽潜于河流、沼泽、湖泊、大海的深处,积贮宝石、财宝,能够呼风唤雨,与水有不可分割的关系,同时能蜷缩身体,行动敏捷,所以又被看作是火,是生命能量之源。由于它能够蜕皮重生,所以又成为不死的象征。那伽蜷曲的蛇身,仿佛从中可以发现生命力”。书中还提道:“诸神中有男神和女神,但都不是《吠陀》里的众神,而是非雅利安土著民间信仰的诸神”。在古印度,那伽的动物属性是蛇的形态,其拥有蛇的部分外形特征和生理特征,寓意着永生和长寿。那伽在古印度的不同时期有着不同的宗教地位,雅利安人入侵印度之前,蛇神那伽的地位尊贵,并以主神身份存在,多头形象被确立,同时也衍生出了相应的蛇图腾、部落、民俗等。印度教诞生后那伽又成为佛陀的护法神,即克孜尔石窟壁画中龙王护法的形象。

(二)中国龙的形象及其属性

汉译佛教未传入中国之前,中国就有龙这一概念,且形象与蛇不同。龙的概念在中国由来已久,虽然初期的龙形象并非人们现在印象中的样子,但其基本特征并是没有太大区别,尤其宋以后其“三停九似”的形象更是深入人心。宋人罗愿的《尔雅翼》之释龙中载:“龙,角似鹿,头似驼,眼似兔,项似蛇,腹似蜃,鳞似鱼,爪似鹰,掌似虎,耳似牛”。在中国古代,龙代表着祥瑞、兴旺、力量等,是中华民族的精神图腾,其也被赋予了很多“神通力”,如:兴云布雨、驱凶迎吉、象征祥瑞等。

在中国,龙不仅是一种祥瑞动物,还是王权的象征。汉高祖刘邦就曾利用人们对龙的崇拜编造自己出生时的故事。《史记·高祖本纪》中载:“其先刘媪尝息大泽之陂,梦与神遇。是时雷电晦冥,太公往视,则见蛟龙于其上。已而有身,遂产高祖。”此后的汉武帝刘彻、唐太宗李世民等出生均有“龙生异象”的场景。

中国龙的文化观念虽与古印度龙王(那伽)有所区别,但它们之间也有相同之处。在中国,自古便有土龙致雨的故事。《淮南子》中有云:“故南方有不死之草,北方有不释之冰;东方有君子之国,西方有形残之尸;寝居直梦,人死为鬼;磁石上飞,云母来水;土龙致雨,燕雁代飞。”《大云轮请雨经》中也曾提到龙的主要职能是止雨降雨,“若炎旱时能令降雨,若滞雨时亦能令止,饥馑疾疫亦能除灭。”

中国龙与那伽在形象上有着本质的区别,中国龙早期形象虽没有“三停九似”的经典特征,但也并非那伽那种多头无足的外貌。除了它们共同的神通兴云布雨外,中国龙并不像那伽那样只停留在宗教层面,在一定时期也作为君权的体现,对巩固集权起到了一定的作用,在民间也作为祥瑞的好兆头。

(三)文化碰撞影响龙(龙王)的称呼

古印度那伽与中国的龙都与施雨有关,为何那伽的形象在中国接受度不高呢?排除佛教汉传译文的偏差,还与中国人对蛇的接受度有关。

中国人对蛇的接受度比较低,与蛇相关的词汇也主要是贬义词,如蛇眉鼠目、蛇蝎之心、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强龙难压地头蛇等。宋代苏舜钦在《吴越大旱》一诗中载:“吴越龙蛇年,大旱千里赤。”佛教并非直接传入中国,而是经过了中亚。由于梵汉两种语言、语法结构、语序等都不相同,直译过程中如果不看梵语原文会有很大的偏差。但是这种情况在初期是无法避免的,为了使佛教得到更好的宣传,鸠摩罗什译文时会意译而非直译。那伽显然是印度语的称呼,而龙则容易让中国人接受。可见佛教中将蛇或蛇王翻译成了龙或龙王并不是简单的翻译问题,而是双方文化碰撞的结果。

二、克孜尔石窟龙(王)图式之源

叶梅在《克孜尔石窟壁画中的龙形象探析》中提出,克孜尔石窟中龙的形象大体分为三类:蛇形龙、人物形象的龙王、瑞兽形龙。动物形态的蛇形龙见克孜尔石窟天相图中央常出现金翅鸟口叼蛇形龙的画面,据《大智度论》记载:“金翅鸟王普观诸龙命应尽者,以翅搏海令水两辟,取而食之”。通过对克孜尔171窟中的天相图形象分析可知,天相图中间部位为金翅鸟,人面鸟身鹰爪,体型巨大,头戴宝冠,双眼圆睁,口中叼着两条蛇形龙。两条龙头上部又各分出三只龙头。龙身部位下伸至鸟腹前呈交叉状,龙尾分缠在鸟的双腿上。其中龙的形象为躯干呈长筒状,龙头部呈三角形状、腹部青白相见、身体表面覆盖有鳞。此图中的“龙”正是以蛇的形象出现的。这与巴尔胡特佛塔上的医罗钵呾罗龙王礼佛浮雕(见图1)如出一辙,其也为多个蛇头共用一身的蛇形象。人物形象的龙王见克孜尔193窟龙王窟中的龙王立于水池中,身着铠甲,身后飘带,头有头光,头戴六角沿高顶帽,左手叉腰,右手举至头侧,似手持龙头幡。头光左侧有四条蛇形龙、右侧有一条蛇形龙,这是传统的龟兹龙王表现法。此形象与公元前2世纪至公元前1世纪巴尔胡特佛塔栏楯上浮雕的龙王像中那伽的形象一致,其共同特征也是在人物的头上伸出数条蛇头呈一个华盖状,每条蛇为蛇形龙形象。除此之外,还有很多绘有蛇形龙的壁画,如:38窟、8窟、新1窟的天相图;196窟的调伏火龙缘;80窟的龙王守护;186窟的降服火龙缘;189的窟主室穹窿顶;189窟因缘佛传图等“龙”的形象都是由蛇的形态出现的。可见,克孜尔石窟壁画中的部分龙(龙王)形象是直接借鉴印度那伽造型而来的。

图1 巴尔胡特佛塔局部之医罗钵呾罗龙王礼佛(印度加尔各答国立博物馆藏)

三、克孜尔石窟壁画中那伽形象汉化

克孜尔石窟壁画中的“龙王”形象首次汉化出现于第114窟主室券顶左侧的马坚龙王本生故事中,绘制时间在公元4世纪中到5世纪末,这一时期的绘画风格已向龟兹地区民族化的方向发展。《悲华经》载:“有一龙王名曰马坚,是大菩萨,以本愿故生于龙中,起发悲心,救护诸商,令得安隐过于大海至彼岸边,龙王然后还本住处。”《中国新疆壁画全集》中曾记载五百商人入海寻宝遇险,受到马坚龙王的救助安全渡海。壁画中的双头巨龙,便是马坚龙王,马坚龙王双头各咬住一座山峰,架起一座桥梁供商人落脚。龙背上有两个商人,前边一个商人右手举鞭,左手拉一驮满包袱的棕色马,后紧随一个商人护行着一头载满货的白牛。画面中的龙头正是中原式的龙形象,其头部似马首,前额突出隆起,唇部略向上翘起,双目紧瞪,其牙齿也非蛇的牙,而是似犬齿位于门齿和臼齿之间,为圆锥状的尖齿,短耳,无足。114窟马坚龙王本生中的龙王形象打破了印度那伽眼镜蛇为原型的蛇形龙造型,而是融合了中原式的龙形象,其色彩搭配是这一时期比较常见的,主要以赭石、胭脂、三绿、酞青蓝等为主,突破了中规中矩的早期创作程式。从马坚龙王本生线稿可见,此时期(发展期)的用线手法、人物比例等要比初创期的作品更加成熟,且逐渐形成龟兹当地的特色画风。克孜尔114窟中的马坚龙王本生壁画也为同时期和后来马坚龙王本生故事图奠定了基础,其龙首的形象皆为中原式的龙形象,如克孜尔13窟和14窟中的马坚龙王本生皆是如此。除此之外,与印度那伽雕塑造像不同,克孜尔石窟壁画中那伽的蛇头变小了一些,有的变为了单头蛇,如189窟穹窿顶中央绘一大坐佛,著袒右袈裟,结跏跌坐,右手置胸前持印契,左手托一蓝色钵,一个白色蛇形龙头高高抬起。唐以后汉化特征就更为明显,人格化的龙王服饰、用色等都更加成熟,更偏向于中原地区造型。

克孜尔石窟位于古西域龟兹地区,是丝绸之路必经之地,诸多人种、文化汇集于此。《大唐西域记》中也曾提道:“在翻译组织方面,南北朝可以说是一个过渡阶段。在这时期情况已经同后汉有所不同了。译经不再依靠外国僧人。中国和尚到印度求法的人多了起来。他们归国以后,既通梵语,又善华言。”不排除汉地僧人为了让国人更容易接受佛法的熏陶在那伽形象中融入了中国龙元素,导致壁画中的龙形象既有古印度犍陀罗风格的那伽形象又有中原式的龙形象。其次,在当时的克孜尔地区,人们把龙作为原始宗教中崇拜的神物。龟兹、阿富汗最早是古印度阿育王的领地,公元前77年龟兹又服从于汉,五世纪中期又曾隶属于北魏。由于受到古印度佛教等文化影响,汉统治后又受到了一些中原文化的熏陶。阿富汗的镇国之宝 “黄金之丘” 遗址墓地发现的文物中就有许多龙的主题元素,其中丘拉地的君主与龙的龙形象已不是古印度那伽的形象,而更偏向于中原式的龙形象,其造型为马首蛇身、短耳、背部有三角状的鳍、鳍下方似有翅膀。

综上所述,古印度那伽与中国龙在造型上有着本质的区别。印度那伽的特征为:多头、蛇身、无足等,先是作为古印度的原始主神存在,后又作为佛陀的护法。中国龙形象早期的明显特征为:单头、有足、短耳等,先是作为吉祥的图腾存在,后又与君权相结合。由于经文的直译并不能更好地传播佛法,加之蛇在中国的认可度问题,导致那伽被译为龙或龙王。克孜尔石窟壁画中的龙形象既有直接借用古印度犍陀罗造像风格的,也有中原式的汉化形象,其与佛教传播的影响、国家隶属权、龟兹地区原始龙形象等因素有关。从克孜尔石窟壁画中龙形象的转变可以看到多民族文化的交融;中国的龙王并非纯粹直接借用佛经中的称呼,或是译经过程中的偏差,且存在文化差异性等综合因素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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