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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飞宇小说文学地理学书写的语言艺术

2023-09-12胡学林

文化创新比较研究 2023年16期
关键词:毕飞宇俗语玉米

胡学林

(山东省文化艺术学校,山东济南 250014)

文学地理学研究认为,语言不但在作品的地理空间建构中起着重要作用,同时也反映了受特定地理空间影响的作者的认知、思想、观念及情感。从文学地理学的视角来看,作家在写作中使用方言,也就具有了地域性的一面。江苏兴化地区地理方位是南北交织、水土交融的特殊地域,形成颇具地方特色的话语系统。作为江苏兴化走出来的作家,毕飞宇的作品语言根植于他热爱的苏北乡村土地,他用极具地方特色的语言展示乡野村民在时代浪潮和命运裹挟下的追求与挣扎。他的作品或关注底层百姓间所演绎的权利斗争,或关注置于乡村背景下人性的阴暗与狰狞,或关注女性的社会话语权,都以苏北特有的语言风格腌制,使故事传达的生活风貌更具地方特色空间感、立体感的真实性。毕飞宇关注叙述语言的日常化,形成了准确凝练、干净利落、细腻雅致而又充满智性和诗性的文风。总的来说,毕飞宇小说创作语言上的特点体现在方言的恰当运用,俗语、俚语的巧妙运用,口语化的简短句式,以及修辞上的陌生化效果等。

1 恰当地运用方言

方言具有显著的地域文化特征,是一定区域居住的人们在长期生活交往中形成的通行的语言形态。文学地理学研究的是不同地域自然环境和人文环境对作家和作品的影响。语言,尤其是地域方言是地理人文环境的重要组成部分,能够在很大程度上体现文学所呈现的文化特色。毕飞宇所处的苏北兴化地区属于江淮方言区,江淮方言是吴方言受到北方话影响蜕变而成,与富庶的苏南的吴侬软语相比更为粗犷和直接。从小说的语言上来讲,方言写作可以说是小说表现地域文化的重要方式,毕飞宇在创作中能够恰当地运用苏北平原的方言俚语,在叙事中插入大量的方言词汇,从而使作品呈现更符合地理故事设置的文化背景。

其一,毕飞宇小说的一些称谓词符合当地方言特点,表现出浓厚的口语化色彩。比如,在《平原》中就称年轻的小伙子为“后生”,写端方出场的一段,尽管端方已经是“大男将”“壮劳力”,可是毕竟年轻气盛,所以在别人眼里就是“所谓愣头青,所谓初生的牛犊”。小说中对已婚的妇女称呼为“某某家的”,比如《玉米》中“有庆家的”,《平原》中“金龙家的”“广礼家的”;成年男女称“男将”“女将”。《平原》中,吴蔓玲作为知青为了拉近和王家庄人的距离,把自己彻底地融入王家庄,除了像当地人一样参加生产劳动,甚至身先士卒比别人更能吃苦之外,她的另一个最重要拉近方式就是在“话语”上融入当地,她不能只使用那些政治的话语,而且还要把舌头拉直,让“是”不再是“是”,而是“四”,吴蔓玲甚至还学会了像当地人一样用“倒头东西”这样的词汇来骂人。借由王家庄的话语系统,吴支书成功地让王家庄的人感觉她就是王家庄的亲闺女。

其二,毕飞宇的小说语言还体现在对拟声词、语气词的使用,使得人物语言富有生活气息。比如,《平原》中的大辫子就喜欢用“噻”“唉”这类语气词作为结尾,显示出大辫子作为大队会计媳妇的与众不同。《平原》里最具有特色的是语气助词 “个”的使用,“个”字往往在句子的开头使用,能够加重语气效果,表达说话人在不同语境中的愤怒、亲昵或者嗔怪的语气。比如,端方的后爹王存粮对端方在肚子里骂一声“个狗日的”,表现了自己那种又委屈又冤枉又无奈的情绪。大辫子在心里骂端方则连用了三个词:“个小杂种,个小油瓶,个遭枪子的!”怨恨之情表达得淋漓尽致。毕飞宇小说中的句末语气助词 “哎”“啦”“哈”等,所起的作用也能够强化说话人的语气,使人物的话语更形象,更具口语色彩。

其三,“了”字在小说中的运用成为其显著风格。毕飞宇在小说中对“了”字的广泛运用,在作家的语言系统中显得新奇而特别。就普遍性来说,毕飞宇小说中对“了”字的使用,已经突破“了”的常用意义,不仅是作为句末助词表示已经出现或将要出现某种情况,还给人以一种意犹未尽的感觉,使语气和语义得以延展开来,显得更有意味。在《玉米》《平原》等作品中,作家多处使用“了”字,使语言带有鲜明的个性。比如,《平原》中“这话说的,不着调了”。这句话揭示了埋怨的心理感受,但如果去掉“了”,则又显得生硬过分。再比如,“有一股子说不上来的妩媚,但更有一股子逼人的英气,逼人了”。这句话加上“逼人了”似乎显得多余,但仔细推敲就会发现,恰恰是这个“逼人了”又在英气逼人之外增添了一种妩媚的风姿,有助于表现人物形象。毕飞宇小说中像这样恰当地对“了”字的运用还有很多,也引起了评论界的关注,评论家王春林就认为“由此断言对‘了’字的特别运用构成了毕飞宇《平原》语言方面的一个显著特色,当然是一个合乎情理的结论”[1]。

2 巧妙运用俗语、俚语

俗语,一般指的是劳动人民在长期生产和生活中创造出来的广泛流行的定型语句,大多广为人知,是人们对自然规律的认知,也反映了一定地方的人们对社会生产生活的体验及对人情世故的理解。俗语也带有地域性特点,不同地理环境下的人们对自然、社会、习俗、节日等的感知与理解存在差别。与特定地理空间中生产生活密切相关的俗语,不仅是民间智慧的结晶,也成为作家创作时的自然选择[2]。

其一,俗语可以较好地反映人地关系,具有反映地理环境的功能。俗语能够结合当地的地理空间特点,如天气、气候、天文、水文、地质等环境条件,反映特定地域的天人关系、人地关系,反映人们在特定地理环境中的人文活动、生产生活、节庆习俗,表现出浓郁的地域特色。从文学地理学研究来看,作家在小说创作中对俗语的选择和运用,正是特定的自然地理和人文地理环境对作家创作产生的影响。比如,《平原》里的“银河南北,收拾仓屋。银河挂角,鸡头菱角。银河东西,收拾棉衣”“老人们说得不错,‘七月绣巧云’”,《玉米》中的“只要有了春霜,最多三天,必然会有一场春雨。所以老人们说,‘春霜不隔三朝雨’”。像这些反映天文地理、节气时令的俗语不仅是当地地理空间特征的反映,在文中也能起到渲染环境、推动情节发展的作用。比如,《平原》第18章开头写道:“乡下的风,城里的雨。”在作者看来,乡下的风还有一个特点,那就是旋转着来,尤其是西北风刮起的时候,小说接着写了在西风怒号的农闲时节乡下看电影的场景,伴随着农村青年的躁动而来的是打架的场景,这场乡村“战争”体现了端方“战略思想”的一次胜利,也直接树立了端方的老大地位。

其二,俗语可以反映乡村伦理认知。乡土社会也是人情社会,重人情往来,重伦理道德,在长期的乡村群居过程中,人们总结提炼出来的俗语,在很大程度上具有乡村伦理认知价值。可以说,俗语是认识乡村人伦世界的一个窗口,是乡村人文地理特征在人们生产生活、人情来往、家长里短的投射和反映。从文学地理学研究来看,一定的地理空间和作家之间是相互作用的关系,作家能够敏锐地感知特定地理空间特征,也能够自觉不自觉地将最具有地域特征的语言运用到小说创作中。毕飞宇在小说中非常善于运用兴化地区的这些俗语。比如《平原》中有“宁给木匠补房,不做皮匠新娘”。《平原》塑造了皮匠房成富这个人物形象,三丫的母亲孔素贞托大辫子把三丫说给了中堡镇的皮匠房成富,导致端方与三丫的恋爱变为悲剧,以致最后三丫意外死亡的事件。在这里毕飞宇又用了一句俗语“十个皮匠五个瘸,还有五个拄着拐”。尽管后来由于端方出面私下打走皮匠破坏了这桩婚姻,但是后来三丫还是因此送了命。

其三,毕飞宇在小说中还大量运用了俚语。俚语一般流行面较窄,并显得粗俗一些,俚语更强调地域性。比如,《玉秀》中写玉秀受欺辱的冬夜“风寒膊子短,天冷小便长”。写当地人埋汰柳粉香的风流,则用了“母狗不下腰,公狗不上腚”。《平原》里有“兔子嘴,一开口就豁”等。《平原》中,大辫子和沈翠珍的一场言语智斗,可谓机锋交错,两人因为误会而彼此猜测、试探,最后误会解除了又释然,文中运用了当地俚语,充满了当地农村妇女的机智和幽默,“屎头子都逼到屁股眼了,下一步必然是抢茅坑了”,双方的心思你来我往,刀光剑影。这些俚语的运用,缓解了双方心理斗争的紧张节奏,到最后发现原来却是虚惊一场。《平原》中的混世魔王在和别人的比较中泄了气,也应了“老话是怎么说的:缸不能比盆,人不能比人,人比人,气死人”。这里用到的这句俚语就是混世魔王破罐子破摔的心理写照,他采用一种近乎下三烂的抗争方式,不但戕害了自己,也直接导致了吴蔓玲的悲剧人生。这里的语言准确地反映了混世魔王的生存状态和精神状态。正如张钧所说,“语言说到底,是你精神的体现,是你的精神处于创作状态时的对于万物乃至自我的一种观照”。

3 民间俗语与诗性语言的结合

毕飞宇在小说人物塑造上大量使用民间方言俗语,但毕飞宇并不是一位纯粹的乡土作家,在很大程度上他被定义为先锋派作家。毕飞宇的文学创作开始于写诗,后来转向小说创作,因此他的小说语言不免带有诗意韵律,民间语言的粗俗彪悍与诗性的美学相结合,形成了毕飞宇极具辨识度的文学语言特色。

其一,以民俗语言叙事,以诗性语言抒情。毕飞宇乡土小说的故事是沾染着乡野村风的,是泥土混合着苏北河流的氤氲气息,既粗野肮脏,又自然纯净,毕飞宇往往倾向于以乡野间的俗语对故事进行叙述。在《玉米》中施桂芳在拼了七个女儿之后,终于生下了儿子小八子之后,村里女人对她的态度转变,“大腿叉了八回才叉出个儿子,还有脸面做出女支书的模样来呢”,这句话村野味道十足,很形象地写出了二婶子看到施桂芳生出儿子之后状态的嫉妒和不屑。描述村里和玉米差不多大的姑娘有了婆家这件事时是“‘说出去’好几个了”,很符合当地对于女孩有了结婚对象的说辞,同时也表现了玉米对于自己婚事没有着落的着急。在情感描写中,玉米爱上了“验上”飞行员的彭国梁,“玉米的胸中凭空涌起万般眷恋,结结实实的,却又空无一物,很韧,很折磨人”,这句诗意的语言把玉米对一个素未谋面的人产生好感,那种虚无易碎的感觉情绪很贴切地呈现出来[3]。

其二,诗性的叙述,民俗语言的解读。毕飞宇作品语言的土语与雅语相结合并不拘泥于以俗语叙述,诗意雅语抒情,而是互相掺杂,互相嵌入。在《玉米》中描写玉米从高老师的手中接过彭国梁的来信“十个手指像长了羽毛,不停地扑棱”,把玉米十指的颤抖比喻成羽毛的扑棱,充满着诗性的跳脱和跨越,形象地写出了初次恋爱的玉米在收到情人信件时的激动心情。而在王家庄的村民眼里这件事却变成了“王连方公社里有人,县里头有人,如今天上也有人了。人家是够得上的”,这段语言十分符合当地村民对玉米婚事的理解,写出了在王家庄乡土社会中人们对权力地位既荒谬又可笑的认知。毕飞宇的语言就是在粗俗和诗意的碰撞中形成,既有俗,也有雅,雅俗交融,浑然天成,这使得毕宇飞的小说虽然以乡土故事为切入点,但不媚俗也不媚雅,反而整合了两种语言的调性,使之兼备地域文化和文学色彩[4]。

4 简练准确的短句

中国文学的审美传统倡导简洁练达的语言风格,讲究炼字炼句、删繁就简,追求简练准确的语言表达。毕飞宇的语言风格表现为简洁、练达,具有出色的语言掌控能力,学者艾春明认为他“热衷于使用干净利落的短句,绝不含糊,从而增强了叙述的速度和内在的力度,使文字生出金属般峭利的质感”[5]。毕飞宇自己则认为语言与作家的创作有关,同时也与经历有关,这一经历其实也是他生活于特定的地理空间的成长经历,对乡村生活的熟悉认知、对乡村人们言语习惯的敏锐感知,反映到作品中就是要以乡下人的语气和习惯性的表达方式来叙事,就是要选择最能反映乡村人物行为特征、精神风貌、心理特点、人际交往的语言来写乡村,从而营造出独具语言特色的文学地理空间。曾大兴认为,“语言在建构文学作品地理空间方面的特殊作用,主要不在于是否用方言,而在于是否能准确地、生动地用共同语来描写文学作品的地理空间及其诸多要素”[6]。毕飞宇说自己的写作 “落实到语言上用最简单、最中国的语言,很质朴”[7]。

第一,毕飞宇善于根据叙事节奏,用干净利落的短句来叙事。这些话语就像庄稼人说话,短促有力、干脆直截、直奔主题、切中要害。《平原》中写三丫喝药这一段,就多用短句,写得紧锣密鼓、密不透风。当发现三丫喝药,三丫的父亲背起三丫就往合作医疗跑。脚步急促,“一路狂奔,一路呐喊。一眨眼,王家庄喧闹起来了”。一直等待着事件发生的王家庄,“寂静一下子打破了,石破天惊。所有的人都冲出家门,甚至还在咀嚼,有的还握着碗筷”。当人们冲到孔素贞的天井,发现扑空了。于是转而直接向合作医疗冲锋而去。“一路鸡飞,一路狗跳。王家庄沸腾了。”最后,人们都堵到了合作医疗社,抢占最为有利的地形和最佳的视觉角度,甚至有一些人还爬到了树上。赤脚医生兴隆让把人抬到外面去,大伙儿就七手八脚地抢着把三丫架到门外。这一段写三丫喝药当然人命关天,多用短句,用“狂奔”“呐喊”“冲锋”等动词,写出了乡村民众面对突发事件的强烈参与感、关注感与看客意识。

第二,毕飞宇的语言简洁生动。彭国梁来家相亲这一场景,为我们描画了一幅乡村爱情的美好画面。在灶台这一 “乡村爱情的圣地”,彭国梁拉着风箱,“稻草被火钳架到火柱子上去,跳跃了一下,柔软了,透明了,鲜艳了,变成了光与热”。在这里,火焰上的稻草仿佛具有生命力,显得温暖、透明,传递着生命的光与热。玉米知道,自己恋爱了。玉米望着火,禁不住流下了热泪。初恋的感觉总是醉人的,甚至让玉米流下来泪水,这段语句写出了玉米对生命体贴的感动,以及长期缺乏父爱的心理渴求。在玉米想来,她需要帮助母亲打理家务,需要面对父亲在乡村的风流韵事、胡作非为,自己从小早熟,理解世事但缺少爱,一旦爱情袭来,玉米是抵挡不住的,她深深地坠入了恋爱的喜悦、憧憬和期待中。毕飞宇在这里用准确而张力十足的语言,把乡村爱情写到美好的境界,毕飞宇在这里写出了乡村爱情的美好场景,语言准确生动,营造了氛围。

第三,毕飞宇在遣词造句上常常用富有张力的词汇达到陌生化的效果。洪治纲先生在分析20世纪60年代出生作家群的创作时就谈到,正是对语言自身的清醒认识,促成了他们在叙事上对汉语修辞的高度重视。“他们常常把语言与故事内在的话语基调充分地协调起来,让语言既能从容地完成对人物内在精神品行的呈现,又切近创作主体的精神气质,完整地呈现作家独特的个性风貌。”[8]《平原》中写姜好花来到顾先生的养鸭棚私会,“到底是个利落的人,上来一步,‘呼’的一下,灯灭了。黑夜的颜色一下子膨胀开来”。如闻其声,如见其人,用“膨胀”一词不但写出了夜色轰然铺满茅棚,更写出了人的情感状态。在大辫子安排皮匠与三丫相亲的时候,写大辫子只是和三丫对视了一眼,“立即就明白了,这哪里是谢她,咬她的心思都有了”。用一个“咬”写三丫的目光,也具有新奇强烈的陌生化的表达效果,仿佛目光能够吃人,再没有一个字比这个“咬”字更能表达三丫此时心中的怨愤与绝望[9-11]。

5 结束语

在文学地理学研究领域,地域语言相较于实体的自然地理更能直观地体现文学的内核,尤其在与苏南文学流派对比中,苏南地区经济富庶,是著名的“水乡”和“人间天堂”,苏南人的“吴侬软语”尽显江南柔美,而苏北虽也属于江苏省,但在地域上靠近山东,又在历史上历经战乱,与中原文化更为贴近,因此苏南作家苏童作品语言所传达的阴郁晦暗、叶兆言作品语言所蕴含的颓废伤感,与苏北毕飞宇作品语言中所传达的外放直白形成一种一柔一刚的强烈对比。毕飞宇本人认为,“从根本上说,小说的语言不是一种建筑材料,而是建筑本身”。小说是语言的艺术,汪曾祺先生认为,“写小说就是写语言。小说使读者受到感染,小说的魅力之所以在,首先是小说的语言。小说的语言是浸透了内容的,浸透了作者的思想的”。毕飞宇对小说的语言追求体现了文学对基于特定地理空间现实关系的重新认知,也体现了特定地理空间对作者的认知、思想、观念及情感方面的影响在小说语言艺术上的反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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