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用哈贝马斯“生活世界”与“系统”理论分析韩国电影《寄生虫》的现实底色
2023-09-12胡静怡
□胡静怡
奉俊昊导演的《寄生虫》,于2020 年夺得了奥斯卡最佳影片、最佳导演、最佳原创剧本、最佳国际影片四大奖项,堪称奥斯卡的最大赢家。抛开电影工业的制作手法及其背后的商业逻辑,该部影片的思想内核可以说十分前卫。本文将运用哈贝马斯的“生活世界”与“系统”理论,对该部影片进行深入分析,探寻其思想内核中的现实底色。
哈贝马斯指出,“生活世界”是人与人之间交往实践的背景,它以语言和符号为媒介。从广义上看,“生活世界”是人们日常生活中的文化公共领域,在这个领域中,人们相互交流,获取信息,从而实现对外界的了解,以此形成具有开放性、交互性的连接网络。在交往理性和运行规则的条框下,交往主体通过努力,共同解决日常生活中遇到的各种问题。那些非正式、非市场化的社会生活领域,都是“生活世界”的一部分。从狭义上看,“生活世界”是人们交流的文化背景,每个主体所拥有的知识背景、文化涵养共同塑造了生活世界本身。电影作为集时间与空间为一体的艺术呈现方式,在历史与未来的时空阐释中,在“生活世界”的现实还原中,具有得天独厚的优势。电影《寄生虫》无疑是一部展示现实“生活世界”与社会“系统”的佳作。影片充分聚焦上流与底层社会家庭生活的对立关系,勾勒出精英阶层与普罗大众之间难以逾越的阶级鸿沟,在揭露社会矛盾、抨击阶层固化等问题的同时,更展现出“系统”入侵“生活世界”的失衡隐喻与现实底色。
一、“生活世界”的内容呈现
(一)贫富悬殊的表象,寄生关系的实质
电影《寄生虫》通过极具反差的社会人群阶层关系,塑造出富人阶级与穷人阶级的典型性代表。朴社长、金基泽、雯光夫妇三家交织错落的人物关系、激烈紧张的戏剧冲突,为观众呈现出贫富差距悬殊的复杂社会境况。对于上流社会的家庭而言,“生活世界”中的一切元素充斥着光鲜亮丽、富足舒适。影片在场面调度与光影布局上,着重以大全景、暖色调展现富人家庭的和谐美好。别墅庭院的典雅精致、过道走廊的艺术氛围,早已成为富人们与生俱来的平凡日常。在朴社长一家的关系性世界理念中,富人之间的交往关系并不存在主体与客体之间的区分,无论是生意上的合作伙伴,还是妻子来往的太太圈,交往双方均来自平等的阶级层次,并且交往过程的关注点不单一聚焦于“我”或者“你”,而是“我们”所谓的共同体概念。富人阶层的交往实质,在获利或者博弈的基础上,更多的是以极致理性与“去情绪化”为特征,追求一种共识效应,以此来获得一种相对稳定的交往关系。
反观金基泽、雯光夫妇两家,他们作为底层社会的家庭代表,“生活世界”中的关系网络普遍依靠算计考量、心机阴谋。影片在描绘如此普罗大众的日常生活上,着重以近景特写、冷色调为主,更多通过细节的展示传递穷人家庭的百般无奈与困苦辛酸。半地下室的生存空间、叠包装盒的零散工作,种种失意迷茫、糟心无助成了金基泽一家难以摆脱的社会标签。在穷人家庭的关系性世界理念中,“我”与“你”的界限异常分明,在获利或者博弈的基础上,更是追求一种极致的输赢状态。同为底层人群的雯光夫妇,对于金基泽一家而言,仿佛如临大敌的存在。为了争夺跻身上流社会的资格与权利,实现转瞬的身份跃升,同样具有穷人身份的两家人反而极致冲动,带有强烈的情绪化色彩,宁可头破血流也没有丝毫退让。
影片在描绘两个阶级贫富悬殊表象的同时,更多的是通过两者“生活世界”的对立关系,引申出寄生关系并存的实质,以及底层群体为了实现身份转换费尽心思的“白日梦”幻想。极其讽刺的是,这种幻想的实质是看似完美无缺,实则不堪一击的阴谋诡计。
(二)救赎过程的挫败,阶级固化的境遇
电影《寄生虫》的叙事节奏与情节铺垫始终围绕这一救赎阴谋展开。阴谋的诱发是大儿子基宇侥幸过关的一次尝试;阴谋的进展是小女儿故作老练的“吸引力”实验;阴谋的败露是雯光夫妇与金基泽一家的殊死搏斗;阴谋的平息是冲动杀戮的悲惨结局。无论是雯光夫妇“见光死”式的秘密,还是金基泽一家“白日梦”式的幻想,本质都是穷人家庭妄想通过所谓的自我救赎,尝试进入上流社会,入侵上层阶级的体现。这样一种违背普世价值观的捷径计划,毫无疑问将以失败告终。两大阶级的“生活世界”在某种意义上产生了强烈的冲击与对抗。底层家庭价值观的扭曲与病态,对主体身份的错误认知、认同存在的方向迷失,都使救赎过程难以逃脱挫败的结局。
该部影片以现实主义为出发点,其中唯一失真的影像即是结尾处未来的金基宇功成名就,实现了阶层的跃升,买下别墅让父亲金基泽重见光明的场景。这种“未解决”式的结尾处理手法,通过富人阶级与穷人阶级的家庭缩影以及“标签”式的思维模式,为观众展现了极端状态下的阶层固化境遇。对于富人而言的穷人,金基泽一家只是朴社长生活上、工作上更加便利化的辅助工具,没有任何人情冷暖的滋味。这样的工具属性,这样的寄生机会,可以是雯光夫妇的,也可以是基泽一家的。穷人的这层标签,对于富人需要的工具属性而言,没有任何不可替代性。对于穷人而言的富人,朴社长一家成了雯光夫妇与金基泽一家实现阶层流动的快捷通道。富人的这层关系,对于穷人向往的获益价值而言,同样具有可遇不可求的意义。诚然,不堪一击的现实并非如此。即使成功寄生,完成入侵,最终还是难以避免“白日梦”的破灭、秘密的揭露、救赎的挫败,影片所指向的两大阶级停滞固化的本源依然没有改变。
二、“系统”的话语重量
(一)钱权逻辑的雇佣模式
哈贝马斯认为文化、政治、经济三个系统构成了社会的有机体。在电影《寄生虫》中,可以把影片创设出的“系统世界”划归为两个典型的子系统,分别是“经济系统”和“文化系统”。它们都通过上层阶级的金钱和权利来进行驱动和调配。同时,系统运作的理性具有规范性特质。结合“系统”产生的根本原因来看,在不同分工中,不同制度伴随着日益专业化的发展趋势,对专人从事专门领域的活动要求日益提高,从而实现社会活动效率的整体提高。
在影片的叙事空间中,“经济系统”的主导作用较之“文化系统”更明显。从富人阶层的视角看,朴社长作为经营公司的主要负责人,在员工集中讨论产品研发和销售盈利等问题的过程中,体现的是“经济系统”运作的原貌之一,此时的规范性特质就是追求经营公司的利润最大化;朴太太重金聘用家庭教师,完善子女的教育资源,给大女儿多惠辅导英文课程,给小儿子多颂发挥美术才能,在“文化系统”的加持下,此时的规范性特质则是充分利用现有资本实现获取教育资源的最大化。专职司机、保姆管家、家庭教师,都是富人在既有的“生活世界”中通过钱权逻辑来便利自身生活的方式。从穷人阶层的视角看,前有雯光夫妇,后有金基泽一家,他们的“生活世界”更是在以金钱和权力为驱动力的“经济系统”中运作的。金基泽一家维持生存的唯一经济来源是依靠卖比萨纸盒谋生,全家人蜷缩在半地下室的狭小房间里,算计着仅有的微薄收入;雯光作为朴社长家中的保姆和管家,长期保持着“寄生”的生存状态,将丈夫隐匿在暗无天日的地下室中秘密苟活。
一方面,富人在“经济系统”的作用下,吸引着穷人的不断幻想,使穷人通过出卖劳动力的形式,换取相对应的资本报酬。另一方面,穷人也在“文化系统”的作用下,向往着有朝一日能够实现阶层的跨越与提升,在完善富人“面子工程”的同时,通过一系列的阴谋手段,换取入侵上流社会的丝毫机会。实质上,两个阶层的三家人没有任何“生活世界”中的交集,他们维持关系的根本途径就是钱权驱使下的雇佣模式,以此实现彼此之间关系的平衡。
(二)价值理性与工具理性的利益导向
作为法兰克福学派批判理论中的重要概念,价值理性是依靠纯正动机和正确手段来实现主体意欲达到的目的;工具理性则是行动只由追求功利的动机驱使,行动借助理性达到自己需要的预期目的,行动者纯粹从效果最大化的角度考虑,以至于漠视主体的情感和精神价值。从达到目的的手段与方式来看,一方面是追求事物的最大功效,另一方面是为主体功利的实现服务。电影《寄生虫》中朴社长、金基泽一家、雯光夫妇彼此之间的对应关系,始终徘徊在价值理性与工具理性的利益导向之中。
从朴社长一家来看,他们是现实生活中精英阶层的缩影。在生活品质的享受层面、教育条件的追求层面,一方面,他们在“经济系统”与“文化系统”的作用下,凭借着价值理性的判断,通过获取财富的原始积累,依靠正当的手段实现了丰富自身精神生活与物质生活的目的。另一方面,他们在工具理性的推动下,在金基泽一家与雯光夫妇之间的斟酌选择中,处在上层阶级的朴社长依然是从效果最大化的角度进行权衡比较。他们在交往的过程中,依然把金基泽一家放置于身份卑贱低微的底层人位置,时刻充满怀疑,漠视他们的情感需求和精神价值。
从金基泽一家与雯光夫妇来看,他们是活生生的现实社会中的底层人物。在阴谋与秘密的实施过程中,从金基宇侥幸面试上英文家教开始,直到母亲忠淑顺利顶替雯光成为别墅管家,金基泽一家始终以工具理性的利益导向作为出发点,妄想通过寄生上层阶级的关系,由幻想身份转变的动机驱使,借助理性达到自身阶层跃升的预期目的。在金基泽一家自我救赎的意义层面,他们将寄生的方式与入侵的手段美化成了由价值理性驱动下对理想信念的追求。其中不仅包含寄生共存的阴谋,还有与同阶层群体雯光夫妇的利益争夺与角色博弈。
三、交往行为的有效性要素在电影中的体现
(一)真实客观的社会生态
这里谈到的“真实客观”具有双重含义。一方面,指的是在交往行为中运用的知识与客观世界相符。在电影《寄生虫》中,朴社长作为上层阶级,始终都是以高傲、俯视的姿态面对与其身份地位悬殊巨大的金基泽一家人。与此相反,金基泽一家与雯光夫妇,在面对朴社长时,则报以仰视、畏惧的心理。而当同属于底层阶级的金基泽一家与雯光夫妇正面交锋时,他们处于势均力敌的天平之上,交往行为自然难以脱离粗俗、野蛮的情绪化气息。
另一方面,指的是影片在创设场景、交代叙事的过程中,保持与现实社会生态的一致性。电影《寄生虫》主要塑造了三个空间形态,分别是金基泽一家的半地下室、雯光夫妇的地下室以及朴社长一家的别墅。就塑造真实客观的社会生态而言,三个空间形态充分发挥了空间意向的指涉功能。穷人区域生存空间的封闭性和破碎性与富人区域生活空间的开放性和完整性形成鲜明对比。影片对现实社会的原貌展示,隐藏在很多不可捉磨的细节之中,无论是酒架中间通往地下室的漆黑入口,还是地下室接连不断的走廊拐角,许多的不稳定、不和谐因素,犹如“潘多拉的盒子”一般,在不可预见的黑暗深处,揭示了底层穷人与上层富人之间根源上无法相融、无法调和的真实矛盾。电影《寄生虫》通过三大空间的布局与调度,将真实客观的社会生态映射进两大阶级群体交往行为的全过程,极大地凸显了整部影片的现实指涉与主题意蕴。
(二)回归本源的伦理秩序
电影《寄生虫》在思想内核上的深意,更多的可以从现代伦理秩序的角度思考。朴社长作为上层社会的精英阶层,在现代秩序中更是标杆式的存在。而作为底层群众的金基泽一家,则是“反伦理秩序”般的存在。如此扭曲的交往行为方式,在影片中通过两大阶级的对立进行表达。“反伦理秩序”的特征不仅在于他们妄想通过“寄生入侵”快速实现阶层跃升,更在于他们将一系列阴谋的实施当作自身阶级冲破上层阶级限制的有力武器。诚然,事实结果证明,违背现代伦理秩序的个体力量无法与现实的社会大环境相抗衡,阴谋的最后伴随着情绪化的杀戮以失败告终。由此更进一步表明,无论是“跃升高处”,还是“回归低处”,底层社会的人们难以凭借一时的捷径实现身份的华丽转变与阶层的完美飞跃。无论是侥幸的寄生,还是短暂的共存,真正意义上的自我救赎难以实现。影片虚幻理想化的结局处理,正是在揭示现代社会的残酷现实之后,对回归本源伦理秩序的极力诉求。
四、“系统”入侵“生活世界”的失衡隐喻
(一)维持关系的“金钱”符码
哈贝马斯认为,“系统”与“生活世界”两者之间存在一种平衡,保持均衡是一种理想的状态,失衡则会导致诸多的问题。从根本上看,原本借助交往行动而达成共识的“生活世界”,在现代秩序中发生了变异。原因就是遭到了“系统”的殖民入侵,打破了“系统”与“生活世界”原本的平衡状态。电影《寄生虫》在描绘失衡状态的隐喻中,贯穿全片的大部分是维持关系的“金钱”符码。金基泽一家的“生活世界”受到来自上层阶级朴社长一家的“经济系统”的诱惑,由此产生了取而代之现有家庭职位的“白日梦”幻想。雯光夫妇的“生活世界”受到来自金基泽一家同属一个阶层竞争博弈的影响,原有的“寄生”共存关系受到了冲击与阻碍,由此引申出了两个家庭的殊死争夺战。“金钱”符码作为“经济系统”压制“生活世界”的现实写照,让原本应该积极抱团、互帮互助的两个底层家庭发生了异常激烈的矛盾冲突。这里的“金钱”符码不仅是三个家庭彼此联系的重要中介,更是“寄生”阴谋与目的的实质性内容。
(二)阶层递推的“楼梯”差异
电影《寄生虫》中的“楼梯”意象是影片中最为直接的阶层隐喻。金基泽一家的半地下室区域,房间内的大部分地方都无法被阳光照射,潮湿、阴暗、凄冷笼罩着一家人的日常。反观朴社长的别墅庭院,常年处于阳光充足的地面之上,门前用青石板铺设的楼梯台阶宽敞整齐。影片对人物行进在楼梯上的细节刻画极为用心。奉俊昊导演似乎秉持着穷人的“楼梯”永远向下、富人的“楼梯”永远向上的准则,在主观镜头的运用上,极致的俯视与仰视之间形成了鲜明对照。电影《寄生虫》中“楼梯”的一升一降、一高一低,都是阶层之间巨大鸿沟的代名词。在现代秩序进入人们的“生活世界”的同时,“经济系统”与“政治系统”的入侵,使穷人与富人之间的失衡日益加剧。影片通过“楼梯”的意向充分指涉了互相之间的极不平衡状态,种种压迫限制使跨越阶层的幻想依靠单纯的上升拼搏或下降回归都是无法实现的。
(三)社会病理的“气味”象征
作为以视听语言为代表的电影艺术,在叙事方面的确存在嗅觉和味觉的表达盲区。影片中多次提到金基泽一家身上有一种“气味”,无论是作为大人的朴社长和朴太太,还是尚属小孩的多颂都能够嗅出其中的意味,可见导演在这一线索的铺陈中,无时无刻不在极力放大该符码指涉的象征意蕴,以便让观众仿佛也能感受到这种“气味”的真实性。在朴社长一家口中多次言及的“气味”,对于作为穷人阶层的金基泽一家而言,是无形的身份划归。不仅是金基泽一家人难以解开的阶层心结,还是最后金基泽杀死朴社长的直接导火索——无形的“气味”是社会阶层的秩序与标签。对于金基泽一家而言,正因为“气味”的存在,暗示他们永远无法摆脱“穷人”的桎梏,始终带有对应阶层的无形烙印。对于朴社长一家而言,也正是一遍遍提及“气味”的存在,实质上是上层阶级极力为自身阶层辩护,努力与底层群体划清界限的确证。在“系统”对“生活世界”的殖民过程中,这样的确证方式日益明显,无论是有形的身份地位之差,还是无形的“气味”存在,都由内而外地指涉出两大阶级不仅在“生活世界”领域无法产生交集,更是在共处于同一现实空间时都无法保持平等和谐的姿态。
奉俊昊导演在本片中充分运用了社会学的相关知识,这与哈贝马斯的“生活世界”与“系统”理论息息相关,展现了普罗大众困苦、绝望、卑微的生存状态,揭示出主体内心对阶层跃升的追求与渴望。影片中阶层对立的社会结构似乎早已成为注定不变的“死局”,通过光影艺术的诠释充分模拟出了两大群体的现实底色,带有一种反思的艺术视角,书写了真实社会境况下的人生百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