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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兰河传》与萧红空间经验的形成及表达

2023-09-11陈嫣婧

关东学刊 2023年3期
关键词:呼兰河传

[摘 要]萧红的《呼兰河传》依托现实的空间场域,以回溯性的叙事构建起其经验表达。其故事具有相当浓厚的自叙传色彩,特别是以“后花园”为中心的居家环境,不但构成了富有意味的文本空间,同时也是作者本人重要的记忆载体。在主要诉诸于回忆的叙事行为中,个人经验的不断渗透推动了叙事的发展,形成了具有空间化特征的表达方式,并由此展现出作者独特的时空观。这也是《呼兰河传》在人文地理学方面的价值所在。

[关键词]《呼兰河传》;空间经验;恋地情结;回溯性叙事

[作者简介]陈嫣婧(1986-),女,同济大学人文学院博士研究生(上海 200092)。

引言

人是存在于某个具体空间中的人,这个空间也是部分由人构成的空间。人和空间不可分离,它关系到内部世界和外部世界的沟通互动。当我们在探讨人与所处空间的关系时,可以由很多种路径去进入,如历史的、经济的、地理的,但这些路径都或多或少缺乏对个体直接经验的深入阐发。立足于“人文地理”的研究将人的主体情感同客观空间所形成的“依恋”关系作为研究的主要切入点,“恋”字贴切有效地指出了人类拥有一种独特的情感模式,它背后站立着一套完整的感知及经验系统,并最终指向人的价值观。从这一角度去考察萧红后期代表作《呼兰河传》,会发现她虽然在感情上对作为现实故乡的呼兰县有着较高程度的依赖,但这并未成为“恋”的全部内容及创作的绝对基础,作者凭借充满张力的空间经验穿透了仅限于物质层面的故乡小城,使之成为一个有独特价值的意识空间。从“呼兰县”到“呼兰河小城”,是萧红将自身空间经验转化为空间意识的过程,也是她攫取、梳理海量的记忆材料进行文本生产的过程。

一、作为现实场域的“呼兰河”:空间经验的形成

一般认为,叙事行为自身便拥有虚构的能力,而在萧红对其家乡呼兰小城的叙事中,这种能力与作者对现实故乡的“依恋”是交织而成的。若要探寻创作行为背后的心理机制及相关经验的形成过程,就需要先将她面对的现实空间以及被她风景化之后加以叙述的意识空间进行仔细甄别。现实中的萧红家族史是一部典型的农民发家及没落史,其祖上作为乾隆年间逃亡至关外的移民,依靠务农谋生、发家、繁衍、至道光年间已成为呼兰当地富甲一方的大地主,经营范围也从农业扩展到了工商业。农民往往对土地的依附情感最深,也是最能对土地产生虔敬感的一类人,段义孚认为“小农阶层对大地有着最切身的体验,他们对自然界的了解源于生计的需要。”

段义孚:《恋地情结》,志丞、刘苏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8年,第142页。然而地主家庭出身的萧红毕竟并不需要同农民一样躬身劳作,她与真正的农民生活是有距离的,对土地的感受也是间接的,她关于农村生活的写作素材更多的来自于观看,而非体验。故而《呼兰河传》中最动人的片段虽然是关于土地的,但这土地并非作为维系生计的生产资料,对它的感情在萧红这里被转化为了对土地的认知及与自然的相处,產自土地的自然风物,以及农民的生活与性格所带来的种种感动。作品中直接涉及到具体劳动场景和行为的描写并不多,取而代之的是把农民生活与农村的自然风物联系在一起,从而将农民的生存状态作为乡村图景的一部分来体现。

较之农村这个更为宽泛的空间场域,家庭作为一个与萧红关系最为密切的伦理空间,对她造成的影响更为深远。作家出生在一个家道已然中落的大家庭里,随着祖父这代家族成员之间一次大规模的分家,整个大族开始逐渐走向败落,且因子嗣的匮乏,萧红祖父张维祯位于呼兰的产业最终由从族中过继来的堂兄之子张廷举继承。所以萧红的父亲与祖父并不是嫡亲父子关系,而是堂叔侄关系,这也多少导致了他们在感情上相对生疏,这种疏离感在祖父主动退出对家族的管理,将一切内外事务交托给继子之后达至顶峰。此外,萧红三岁时生母姜玉兰病逝,自她记事起,一直由继母梁亚兰抚养。根据季红真在《呼兰河的儿女:萧红全传》中的记述,梁亚兰的家庭出身及自身能力都不及萧红生母,故而产生自卑感,又因与萧红并无直接血缘关系,两人的关系就更加生疏,甚至时常发生冲突。

季红真:《呼兰河的女儿:萧红全传》,北京:现代出版社,2011年,第26页。而父张廷举因公务繁忙常年在外奔波,与子女和养父母的关系也不亲密。所以祖父对萧红极为溺爱,多少与她自幼丧母,与继母隔阂较深有很大关系。

萧红生长在典型的“隔代亲”家庭中,但这是否意味着她的父亲、继母和祖母就真如她在诸多文章中所写的那样刻薄无情呢?根据对已有文献的梳理,会发现在不同人的论述中出现了许多“罗生门”事件。比如萧红曾在《呼兰河传》中记述过祖母因为厌恶她爱捅窗户纸,从而拿针扎她的事情:“我记事很早,在我三岁的时候,我记得我的祖母用针刺过我的手指,所以我很不喜欢她。”

萧红:《萧红全集·小说卷Ⅱ》,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14年,第124页。而据其异母妹妹张秀琢的回忆:“为这事儿我问过父亲,父亲笑着回答说:‘哪里真用针扎她,奶奶看她用手指头捅窗户纸,就在她的对面拿针比画着,她就记住了,多少天不理奶奶。’”

张秀琢:《重读〈呼兰河传〉,回忆姐姐萧红》,晓川、彭放主编:《萧红研究七十年(上卷)》,北京:北方文艺出版社,2011年,第304页。季红真指出:“在旧式家庭中,以惩戒的方式给孩子教训是非常普遍的想象,萧红的祖母并没有想到这种延续了千百年的教育方式,会给萧红带来如此难以平复的心灵创痛。据亲友回忆,祖母对萧红也是很溺爱的。”

季红真:《呼兰河的女儿:萧红全传》,第26页。又如对父亲张廷举的评价,在萧红这边,父亲冷漠、暴力、专断、不关爱子女,完全就是封建社会男性大家长的化身。但许多资料又不约而同地显示,张廷举虽然是封建文化传统培养出来的知识分子,但也经历了辛亥革命和“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洗礼,接受新式教育,且长期在教育部门任职,在那个混乱的时代里历经四个政治时期而得以保全家族平安,获得族人认可与敬爱。至于他与萧红之间的矛盾,主要还是表现在因看不惯其祖父的过分宠溺而对她较为严厉,并且没有重视她想要接受新式学堂教育的渴望。但最终,张廷举还是放弃了请先生在家里讲授诗书的设想,将女儿送去哈尔滨上中学了。至于后来因萧红私奔与未婚怀孕等一系列事件而将她赶出家门,需知在彼时的社会环境下,作为父亲也承受了因教女无方而被降职,且致使全族人蒙羞的严厉惩罚。

由于个性、立场等多方因素而造成的家庭内部矛盾或许是每个具有家庭身份的人都无法回避的,但它对萧红的刺激却不只停留在片段感觉经验的层面上,而是逐步形成了她完整的情感意识,并且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她的创作。在萧红大量触及到家庭伦理的作品中,祖父都是站在了父亲对立面上,父亲是家长制度的代表,而祖父则是一位慈祥温和的老人。为了强调这一点,作者不惜将不同家庭成员与他们在家庭秩序中担当的职能及拥有的权力进行明确的划分与区隔,这也直接表现在其对空间的体验上。“我拉着祖父就到后园去了,一到了后园里,立刻就另是一个世界了。绝不是那屋子里的狭窄的世界,而是寬广的,人和天地在一起,天地是多么大,多么远,用手摸不到天空。而土地所长的又是那么繁华,一眼看上去,是看不完的,只觉得眼前鲜绿的一片。”

萧红:《萧红全集·小说卷Ⅱ》,第126页。这是《呼兰河传》中非常典型的能够反映幼年叙述人对“后园”这一空间直接感受的描写段落。叙述人对后园的直接感觉是“宽广、大、远、繁华”,这是一个由自然物构成的空间,高远的天、广大的地、绿油油的农作物是它的基本要素,它们共同建立起了“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的特征是宽阔带来的自由,是自然带来的生命力。然而,对这个象征着自由与生命的空间的接受,却是被动的,甚至是被迫的,是在祖父因擦不好锡器,被祖母骂作“死脑瓜骨”,而“我”被骂作“小死脑瓜骨”的情况下。也就是说,祖父和“我”的后园其实是一处逃离之所,同时也是被放逐之地。威严的祖母的责骂声将祖父和“我”从屋子里驱逐出来,从而走向后园,走向后园的天地。所以,这自由和生命乃是在被指责和压迫的情况下感受到的,是出于一种因敏感心灵的受伤,从而渴望被抚平,得到慰藉的心理。因为在家庭权力结构中的失势,祖父将所有的爱寄托在了“我”的身上,也让幼小的“我”过早地感受到了这爱的背后深刻的寂寞和失落。而“我”作为祖父之爱的接受方,在获得爱的同时也将祖父的精神处境及心灵困顿一并承担了起来,与祖父结成了精神上的“盟友”。

年幼的“我”是否真的被祖母和父亲残酷而冷漠地对待了,这个问题在对萧红空间经验形成的相关研究中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萧红在与祖父的精神结盟中产生了一种对以祖母与父亲为代表的家长式权力的敏感和叛逆。她意识到家里家外管事的人是祖母和父亲,而他们对她的约束和惩戒很大程度上乃是出于一种维护家庭伦理秩序和家族利益的需要。在不让她上学,以及经常斥责其过分任性等事情上,她几乎可以确认他们对她进行考察与惩戒的依据和出发点与祖父那样的爱和对她个体的尊重全然不同。而祖父作为一个失势者,早就放弃考虑整个家族的未来和萧红需要在这个家族里承担的责任,他眼中的萧红只是一个值得无限度宠爱和满足的小女孩,而并不是张氏家族中的一名女性成员。对“家屋/后园”这一组空间进行有意识的区隔即是萧红对亲情进行感知与鉴别的直接结果;而逃离和自我放逐的行为则暗示了作者是通过对作为空间中心区域的“家屋”的主动放弃来实现她对自由与情感的追求的。列斐伏尔在《空间与政治》中倾向于将空间视为“一种手段或者工具,是一种中间物”,他指出:“空间的表现始终服务于某种战略。它既是抽象的也是具体的,既是思想的也是欲望的,也就是被规划的。”

[法]亨利·列斐伏尔:《空间与政治》,李春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24页。依照列斐伏尔的观点,萧红在《呼兰河传》中呈现出来的空间形态也是一个被规划的结果,它服务于作者的某些意识策略。在另一篇名叫《祖父死了的时候》的散文中有这样一段话:“我懂得的尽是些偏僻的人生,我想世间死了祖父,就没有再同情我的人了,世间死了祖父,剩下的竟是些凶残的人。”

萧红:《萧红全集·散文卷》,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14年,第64页。这里所写的“偏僻的人生”,已经接近于对一种人生经验的总结,而不仅仅停留在对一个具体空间的认识层面上。当后园的自由,祖父的疼惜及“偏僻的人生”联系在一起时,自然风物的不受约束,避难之所的安全舒适与爱的无功利性作为空间感觉结构的三个层面进入到作者的意识中,形成了一定的经验,并推动其做出必要的伦理选择。

二、回归的冲动与焦虑:空间经验的深化

人文地理学研究试图将外部环境纳入到人的主体精神中去,他们认为:“人类用语言建立了精神世界,来把自己和外部的客观实在联系起来,而人造环境也是精神过程的产物之一。”

段义孚:《恋地情结》,志丞、刘苏译,第17页。这里的“人造环境”,指的并不是由人去建造或虚拟一个环境,而是去感知、理解及经验他所身处的环境,使其人文化、精神化。所以,人类虽然处于不同时空中,感知或经验环境的方法差异很大,但这其中也存在着许多潜在的相似性,如人的理性、感知尺度及方法在此过程中起到的作用。人类善于将客观世界进行分段、组对、调和其中的矛盾,并借用一定的符号将其组织起来,构成某些特定的模式。这些都属于“人造环境”,也就是将客观环境精神化过程中的一些基本方法。用这样的视角看《呼兰河传》,会发现萧红在对文本空间进行选择的过程中,有着一些别具匠心的表达。如小说第三章的开头是这样写的:“呼兰河这小城里边住着我的祖父。”按照人文地理学的考察方法,认为人类在经验客观环境时往往带有一定的理性逻辑,那么“呼兰河城—家屋—后园”这样一个与文本叙述人的感性认识深度相符的空间排列秩序才应该是能被普遍接受的经验方式。“家屋”作为一个非常重要的空间意象,往往包含了一个人最初的记忆,成为个体极其重要的情感归属,因而被巴什拉称之为“探究内部空间的秘密特质”

[法]加斯东·巴什拉:《空间诗学》,龚卓军、王静慧译,北京: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17年,第28页。最重要的载体。“我们的家屋就是我们的人世一隅。许多人说过,家屋就是我们的第一个宇宙,而且完全符合宇宙这个词的各种意义。”总的来说,巴什拉赋予了“家屋”以“灵魂庇护所”的特性,认为它是“人类存在的最初世界”。但作者却刻意跳开了它,或者更确切地说,是避开了“家屋”最重要的组成部分——正房。

祖父的位置属于后园,但除去后园这个“专属领地”,作者同时将他推向了一个更宽泛的位置——呼兰河小城。在外部特征上,它们都是开放式空间,都没有屋顶,都是可自由往来的。然而,正如在作者的个人经验中,后园里的自由实际上是一种从正统的“家屋”秩序中逃遁出来的避世感,活在呼兰河小城里的人同样是被一种不自知的生存逻辑所牵引。文中非常重要的一个空间意象“大泥坑”,据萧红异母姊妹张秀琢的回忆,就在城里的东二道街上,这条路是张家姐弟上学必经的,年幼的孩子们为了避开大泥坑,必须扒着道旁一家住户的板墙才能贴着走过去。为此,幼年萧红还曾因为害怕跌入水坑而遭到男孩子们的嘲笑。

张秀琢:《重读〈呼兰河传〉,回忆姐姐萧红》,晓川、彭放主编:《萧红研究七十年(上卷)》,第305页。对这个水坑的恐惧感以及遭到嘲笑后的愤怒心情可能是促发作者进行书写的主要原因。在作品中,它吞噬着过路的车马、牲畜或是走路不当心的小孩,却从来没有人想起来将之填平。如果一条平坦的大路是可以表达人类普遍理想的某一种空间形式,那么现实中这个总也没法填平的大泥坑,则仿若一个陷阱,一种欠缺,不断提醒着跌落与失败的可能,无情地阻断了人对坦途的美好向往。同时,它也指向小城里的人们习以为常的“宿命论”式的思维方式——面对危险或者苦难,人最多只能暂时地绕开它,却无力去改变它。在无常命运至高无上的威权下,人的存在只能是被动的、渺小的、不足道的。在坦途与泥坑的较量中,作者窥探到了人生存状态的“暗部”,和偏僻一隅的后园一样,舒畅和自由只是表象,本质上它指向的是逃遁和回避。

如果说,后园作为“避难所”的空间价值对幼年的萧红而言极为重要,那么当“大泥坑事件”无情地揭示出了“避难”的无意义和宿命论的荒诞本相,对逃遁或隐匿空间的需求被转化成了真实的逃离冲动。萧红意识到自己需要寻找“真正的舒畅与自由”,在散文《永久的憧憬和追求》中,祖父对作者的期望是“快快长吧!长大就好了”。于是“二十岁那年,我就逃出了父亲的家庭。直到现在还是过着流浪的生活”

萧红:《萧红全集·散文卷》,第234页。。从家屋逃向后园,从家里逃到家外,从故乡逃至异乡,用一个“避难所”代替另一个“避难所”,20岁以后萧红没有在任何一个地方居住超过两年。对人生方向的选择离不开她最直观的空间感受,由此而形成的生活格局则以大量的空间位移作为表现,从一个空间快速地转移到另外一个空间。这种频率极高的转移意味着人无论在任何状态下都无法与她所处的空间形成较为稳定坚固的联系,继而获得较为积极的感知、经验或者情感。与对“后园”的感受经验不同,成年后萧红对她身处的各种环境往往表现出茫然和抗拒。在不同的笔记、信件中,她时常不自觉地透露出自己的心境与外部空间之间极大的隔阂,这也更增加了她的孤独感和疏离感。如果说,呼兰老家森严而冷漠的家屋结构让她深陷被束缚的精神境地,那么受尽漂泊之苦则迫使她不得不接受另一种全然不同的空间经验。然而,“后园”的安适自由与成年萧红的漂泊孤苦并非毫无关联,正是对“后园”这个大有乌托邦特质的“精神家园”而非现实环境的依恋激发了她的逃离冲动,并带来了之后的无依状态。

另一方面,“流浪”是出于对之前他者化空间的反抗,想要借此回避甚至抹去幼年生活得来的原初经验。这体现了萧红对把握“自我”的强烈渴望。她认为,只有将“自我”变成一个更强大、更自足的感受空间,才能实现对由他者形成的家屋结构的全面推翻。然而随着这一新经验的不断深化,特别是在面对现实问题时所受的许多挫折,她意识到这种经验本质上和处于“偏僻一隅”的后园所带给她的并无不同,它们都指向了孤独、被误解和排斥。“‘长大’是‘长大’了,而没有‘好’。可是从祖父那里,知道了人生除掉了冰冷和憎恶而外,还有温暖和爱。”

萧红:《萧红全集·散文卷》,第234页。这是作者对自己逃离冲动的直接回应和总结,并以此透露出对“长大”“自由”“爱”这些在其精神世界中居于关键位置的基本观念的向往。她意识到通过流浪来获取对自我的支配权并不能使自我意识达到自由,但另一方面,她又无法全面否定这种状态给自身创作和生活带来的可能性和自由度。在剧烈的内心矛盾中,她试图脱离处境化的思考,转而探索自己“永久”憧憬和追求的是什么,以此重新考量流浪能够带来的特殊价值。于是,从个体经验的角度出发,萧红将其转化为一种拓宽自身空间经验的方式,目的是为了践行另一种生活形态,这与对“温暖和爱”的根本渴求不但不矛盾,反而成为一个必要的过程。也只有经历了这样一个过程,才能在创作及个人生活上显出更强的主体意识,并在自我认知和选择上尽可能地走向自由。在葛浩文看来,到了写作《呼兰河传》时,其他中国作家们大多都在写战时报道文学、短文、戏剧,或者写抗日性的小说或短篇宣传作品;但萧红却有着自己的想法,她要做个道道地地的作家,而不愿仅做个宣传家。

[美]葛浩文:《萧红传》,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107页。可见,四十年代的萧红至少在创作意识上已经表现出足够的独立性,这也最终促发其以故乡呼兰县为素材藍本,从这爱的源头出发,重新寻回自己最原初的空间经验,以重新审视自己曾经的逃离与想望。

从逃离到回归,“恋地情结”是萧红选择呼兰河小城作为她叙事主要内容的根本心理驱动,但“恋地”本身即带有极强的个人意志,它具有改造甚至是重建的功能。葛浩文认为:“萧红故事中的人物和情节虽大都根据事实,而且与她个人回忆中的事物相吻合,但她却大抵加以润色修饰过。”

[美]葛浩文:《萧红传》,第106页。而正是这些被她润色修饰过的部分,或说正是她独特的言说方式,才是由文本入手阐释其自身经验的最佳通道。平石淑子通过对《黑龙江省呼兰县志》及民国年间出版的《伪满洲国各县视察报告》等历史文献的考察,发现当时地理志及民俗志记载里的呼兰县是一个“省内屈指可数的都市”。但在萧红的笔下,呼兰河小城却是一个有些萧条的小县城,且与《生死场》的叙述视角相似,基本不触及人具体的物质生活;至于精神层面的生活,似乎也很难判断出这些在小城里居住着的人在精神上存在着什么本质的区别。显然,萧红在书写呼兰河小城时需要面对的主要价值困境,就是当她重新期待从情感的源头处找回生命的归属感时,需要对是否接受这使她恐惧和厌恶的宿命观再一次做出选择。作为萧红原初空间经验的核心内容,对命运的被动接受几乎伴随着最为日常的生活细节弥散在小城的各个角落。小说中所有人物无论遭遇到多么惨痛的打击,乃至丧失了生命,也不足以打破这个日常空间的正常运作。它“让人觉得这种非日常性的悲剧其实就是他们日常生活的一部分。由于日常生活,人们已经被迫对此习惯,忘记了反抗。他们‘生’的轨迹就是将业已发生的事情作为应当发生的事情接受。要死就必须死,不死就得活到死。”

[日]平石淑子:《萧红传》,崔莉、梁艳萍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98页。死作为一个绝对的、无以辩驳的唯一事实,如幽灵一般飘荡在整个呼兰河小城的上空,构成了渴望归来的作者内心无法规避的焦虑。

但萧红并没有因为要消除这种焦虑而改变作品的整体氛围,它仍旧是指向宿命的被动与悲剧的绝对性的。可见比起刻意改造或者涂抹掉小城固有的底色,作者更愿意面对它、理解它,并通过语言将之表达、确认并保留下来。那么,是什么驱动了这种理解的达成?作者永久憧憬的“温暖与爱”或许仍可以提供一个思考的维度。爱之温暖与死之恐怖,其实起始于萧红的空间经验的两个部分,两者自始至终都是同时存在的。但萧红对它们之间关系的理解和态度却经历了转变。早年的她将其一分为二,认为爱之温暖与死之恐惧是不可兼容的;然而当这种价值倾向随着实际的生活境遇发生逆转,继而影响到她的创作自觉时,对故土的认知方式也就随之被改变。所以“呼兰河这小城里边住着我的祖父”这句话,同时可以理解为呼兰河小城和我的祖父其实是彼此包裹、相互容纳的。爱之温暖与死之恐怖并不矛盾,在晦暗的宿命的底色中仍然会有爱的暖色时而泛起;但同时,爱的暖色也无法阻挡晦暗的命运的侵袭,就如祖父的生命,也最终会被死神夺走。在萧红着手创作《呼兰河传》时,祖父已经去世十多年,所以她的回归冲动完全是在承认了祖父已死的前提下萌发的。没有了祖父的故土,还值得憧憬吗?小说的写作本身已经回答了这个问题。随着萧红对自身空间经验的理解不断深化,她的创作也得以呈现出一种更复杂的面貌。她试图通过回忆重临童年的现场,进入那个已然完成了的时空,去重新思考人是如何面对爱与死这两种截然不同的处境,又是如何理解它并最终形成一种固有的伦理观,使之在古老的呼兰河小城得以延续和继承的。

三、记忆的“空间化”:空间经验的文本表达

作为典型的回溯性文本,作者的写作对记忆的要求很高,这并不是指记忆的内容本身需要在多大程度上还原真实,而在于作者要如何调动这些内容,使之与处在写作当下的自己达成某种默契与共识。这就是说,作者在写作过程中处理的其实是一个建立在稳定空间基础之上的时间问题,即当自身对空间的经验在时间的参照系中显示出变化,该如何去理解并且表现它?如果说,时间参量的表达方式是前与后,那么“记忆就是指向后方,穿过遗忘的帷幕回溯到过去;记忆寻找着被湮没、已经失踪的痕迹,重构对当下有重要意义的证据。”

[德]阿莱达·阿斯曼:《回忆空间:文化记忆的形式和变迁》,潘璐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48页。与过去对话,首先意味着一种确认,但同时伴随着改造和重建,因为记忆本身是不可靠的,起决定作用的是作家对它的态度。萧红在后期的创作生涯中越来越重视时间的重要性,她不止一次在与“七月”

“七月”的称呼取自于抗战时期由胡风起头,由一群左翼作家共同创办的《七月》杂志。同人们的座谈中提到时间在创作中的重要性,比如以雷马克的《西线无战事》为例,认为作家正是因为得到了“思索的时间”,“打了仗,回到了家乡以后,朋友没有了,职业没有了,寂寞孤独了起来,于是回忆到从前的生活,《西线无战事》也就写成了。”

萧红:《抗战以后的文艺活动动态和展望——座谈会记录》,《七月》1938年第6期。在谈到题材的选择和提炼时,她说:“一个题材必须要跟作者的情感熟习起来,或者跟作者起着一种思恋的情绪。但这多少是需要一点时间才能把握住的。”

萧红:《现时文艺活动与〈七月〉——座谈会记录》,《七月》1938年第2期。从这些言谈中,可以感受到萧红作为一个成熟作家已经具备强大的文本意识,她能充分认识到当现实境况转化为文本素材时,二者之间是会产生一定距离的,它具体表现为当作家在反复地体味、咀嚼和思考这些现实境况时所发生的心理情感层面上的某种发现和转变。时间之所以显得如此必要,正是因为这种发现和转变在很大程度上需要它的参与。回忆行为也是如此,它同样需要以时间作为参量,目的是为了做出比较,并获得一种差异性。这也就决定了回忆的第一个步骤一定是去尽可能地复现发生存在过的一切,没有这样的复现,便失去了比较差异的前提。

由此,我们发现《呼兰河传》第三章的三、四两节在这个回溯性的文本中承担着双重意义,也是在这两节里,叙述人唯一一次涉及到一个更隐秘、晦涩的空间——正房。虽然作者的情感着重落实在了“后园”,但并未因此而对“正房”完全避而不谈。但是“正房”作用却与“后园”截然不同,作为“家屋”这个整体空间最主要的构成部分,属于“正房”的时间参量却并不是叙述时间意义上的“现在”(即叙述人的童年),而是“过去”。祖母房间的大躺箱上雕着“穿古装衣裳的,宽衣大袖,还戴顶子,带着翎子”的小人;还有那座钟,“画着个穿着古装的大姑娘,好像活了似的,总用眼睛瞪我。”此外还有一个画着“毛子人”的沉重的大挂钟。作者写到,作为“正房”代表的祖母房间只有这三样东西是可以让年幼的叙述人记住的。其中两样是钟,记载了时间的流逝;两样东西上刻画着“过去的人”。此外,五间正房中最不起眼的“储藏室”成了“我”的流连忘返之地,虽然对“储藏室”的迷恋多少仍是出于逃遁心理,但搬出房间里那些早已出嫁的姑姑们遗落在娘家的旧物,则成功勾起了祖母的回忆,并抵消了她与“我”之间的冲突。“祖母看见我把从前的东西都搬出来了,常常骂我……她嘴里虽然是这么说,但她又在光天化日之下得以重新看到这东西,也似乎给了她一些回忆的满足。”萧红:《萧红全集·小说卷Ⅱ》,第133页。雖然姑姑们在“我”的记忆中是缺席的,但祖母的回忆形成了与现实的疏离,也使她暂时超脱了对“我”的管束,淡化了“家长”的权威意识。对祖母而言,回忆不但是对远去之人事的确认,同时也是一个使自己远离当下,随记忆之流走向意识之过往的契机。

如果说作品整体上已经具备了“复现”功能,那么这两节的内容则是在回忆中回忆,是对复现的追加复现。作者通过对人物记忆的复写来复写自己的记忆,通过对祖母回忆行为的追述,以及对作为回忆载体的旧物的重新确认,来展开一种情感经验在时间维度中的不断自我更新。通过不断的回忆、追溯,以及将这些记忆内容的一再叠加,过去的人和物在当下的人和物之间焕发出生命,并最终表现在对当下的人物关系所构成的影响上。祖母对姑姑们及往事的回忆让时间秘密地偏离了当下的轨迹,游离在既定的时序之外;那么这种偏离所带来的情感上的另一种模态则丰富了作者的空间经验,打破了正房给其带来的庄严压抑的感受。虽然储藏室是更黑暗的所在,“要端着灯进去才能看见”,但当“走到这黑屋子的极深极远的地方去”时,那些早已被人们遗忘的古旧事物却又让长辈们“受了惊似的恢复了他们的记忆”。对记忆的复现于作者而言就像通过了一条黑暗的隧道走向另一处“柳暗花明”,是世外桃源一般的存在。由此看来,引发家人回忆的储藏室虽然与后园不同,是一个密闭的、幽暗的空间,但在本质上却有着同后园相似的特点,即将作者引向一处逃遁之所,在那里,空间因为正常时序的扭转而呈现出全然不同的状态,继而生发出全然不同的个体感性经验。同样,《呼兰河传》整体上的回溯性写作目的,也是通过引入本应处于另外一个时空的个人经验,来摆脱当下时空对个体的限制与禁锢。回忆的复现功能带来的不是事实而是错位,即达到一种差异的效果;而正是这种差异性的个体经验带来了某种超越当下时空限定的自由,并因之获取了某种超出常规的情感。

回忆的另一层意义,在于它让“我”发现了记忆宝藏的无穷尽,“这里边是无穷无尽的什么都有,这里面宝藏着的都是我所想象不到的东西,使我感到这世界上的东西怎么那么多!而且样样好玩,样样新奇。”

萧红:《萧红全集·小说卷Ⅱ》,第133页。因为“我”接触到的回忆内容与“我”的现实生活几乎没有交集,使得这内容在“我”看来更像是全新的事物。就祖母的回忆而言,“我”是一个外来者、闯入者;正如就萧红对呼兰县城和自己童年生活的回忆而言,将它重新组织并创作而成《呼兰河传》则担当了外来者与闯入者的角色。正是这个外来的视角、他者的存在,使回忆的密闭性、自足性得以被打破。当作为孩子的“我”在理解祖母的回忆时,其实已经是在进行着重构它的行为;同样,当萧红作为一名作家面对她的记忆素材时,她也已经在从事重构的工作,通过反复地利用自己的记忆素材,进行重复阐释、多次更新,其中最为典型的就是那个姓冯的磨倌的故事。据张家后人回忆,磨倌确有其人,是张家院里的租客之一,生活贫穷,靠为磨坊主做工为生。

白执君:《〈呼兰河传〉几个人物的原型》,晓川、彭放主编:《萧红研究七十年(中卷)》,第384页。在1940年4月完成的短篇小说《后花园》里,此人叫冯二成子,起先爱上了隔壁人家的一个女孩,却始终没有开口,直到女孩出嫁。后来,连女孩的母亲都要搬走了,冯二成子在极度失意之时,遇到靠缝补过活的王寡妇,向她倾诉心中的苦闷。两人相知相惜,结为夫妇,并生下了孩子。然而王寡妇于两年后去世,孩子也跟着死了,冯二成子于是还和原来一样在磨坊干活,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而到了《呼兰河传》的第七章,冯二成子变成了冯歪嘴子,依旧是磨倌,但娶了隔壁的王大姑娘为妻,并生下了孩子,故事就从这里开始。因两人是自由结合,欠缺媒妁之言,这对夫妇于是遭到街坊们的闲话与责备,但他们仍然在极为艰苦的环境下生活着。两年后,冯歪嘴子有了第二个孩子,虽然王姑娘因生产送了命,但两个孩子都活了下来,并在冯歪嘴子的照料下,奇迹般地慢慢长大了。作者似乎借着对磨倌生命轨迹的改写,想要隐晦地表达一种“希望”,使它得以脱离“呼兰河”下生存的人们整体上的消极命运。

然而从这个故事的结尾来看,冯歪嘴子和两个孩子的生活仍然是命悬一线的,并最终以“下落不明”的处境兀自切断了与作者记忆的全部连结。看得出,萧红是在有意识地表达她在处理“希望”这种心理意向时的谨慎。“希望”的产生意味着主体意识的萌发,它的膨胀最终会颠覆文本空间整体氛围的稳定性,而这是与她的创作初衷背道而驰的。事实上,冯歪嘴子身上那些个性化色彩同样也体现在小团圆媳妇和有二伯身上,才使得呼兰河小城和“我家”的气氛显得格外压抑。鲁迅笔下一片死寂的铁屋子,或是柏拉图构想中的洞穴,作为绝对自足的密闭空间往往能达到一种和谐自如的状态;在这种状态下,空间经验本身不会呈现出什么张力,也不会具备流动性和更新能力。无论是冯歪嘴子、有二伯还是小团圆媳妇,他们或许会为自身的遭遇感到困惑、痛苦甚至绝望,但这不会构成他们对自身所处空间与环境的反思;甚至,这些困惑和痛苦恰恰是来自于他们对环境的认同和接受。但萧红却拥有了希望和反思的能力,因为感受到了缝隙和摩擦,一种强烈的不适感迫使她对所依赖的空间产生了一定的自主意识,并最终构成她的空间经验中疏离的、犹疑的、矛盾的甚至是反抗的那一部分。通过对记忆的重构,作者不能说完全没有对她的作品及其中的人物给予希望,但这希望的存在却是为了激化更具压倒性的闭塞空间对它的缴获和扼杀。当一个人具备了对个体尊严的理解、对个人命运的关怀,她就萌发了人本主义理想的自觉,但如果将这自觉抛回呼兰河小城这生养她的故乡,结果会如何呢?或许会被全面地剿杀,亦或许会“下落不明”;不论如何,前途是难以借助小说创作的逻辑而加以推导的。

事实上萧红从来没有试图通过语言对呼兰河小城进行大幅改造;相反,她却对其“本来面目”给予了极大尊重。一方面,是因为呼兰河小城里住着“我”的祖父,有“我”的家人,是“我”的家园,家园和家屋所特有的文化属性催生并强化了人对空间情感上的归属。但就萧红而言,更深层的原因是她需要通过这种尊重来加深自己对历史的理解。“他们过的是既不向前,也不回头的生活,是凡过去的,就算是忘记了,未来的他们也不怎样积极地希望着,只是一天天的平板的,无怨无尤的在他们祖先给他们准备好的口粮之中生活着。”

萧红:《萧红全集·小说卷Ⅱ》,第133页。可见时间在他们生活中的作用虽然被捕捉到了,但这是一种消极的作用,即对时间的不敏感,不积极,乃至旁置、忽略时间的存在。而作为作家的萧红却没有采用同样的方式去理解和对待时间。她不但敏锐地感知到了时间的存在,并且以这种敏锐的感受作为驱动力,去完成一部几乎完全用记忆去建构起来的作品。她的目的,恰恰在于希望通过自身对时间的敏感,来揭示她曾生活过的这片土地,以及依旧在这里生存的人们对时间养成的惰性。由此,她重新发现了呼兰河小城这样一个闭塞的、迟缓的、仿佛游离于时间之外的空间;发现了后园这样一个荒凉的、萧瑟的、仿佛一直处于时间末端的空间。

结语

作为现代启蒙教育的直接受益者,萧红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认同的是一种动态的历史观,这具体表现为她对“进步”的坚信不疑。在写给萧军的信中,她明确地提出过这个观点:“希望固然有,目的也固然有,但是都那么远和那么大。人尽靠着远的和大的来生活是不行的,虽然生活是为着将来而不是为着现在。”

萧红:《萧红全集·诗歌戏剧书信卷》,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14年,第150页。但就从这个表达本身来看,其实她本人已经开始对“为着将来而不是现在”的生活产生怀疑;至少,发现了其中的矛盾。“人尽靠着远的和大的来生活是不行的”,于是作为对“远而大的”未来生活的回应,萧红选择回首过去,回到呼兰河小城,回到自身的幼年。然而,这回应一旦成立,就必须首先接受动态的历史在那个属于过去的时空里很可能是失效的。萧红是一名很早就接受了现代思潮的影响并且身体力行走出闭塞环境牢笼的现代女性,在哈尔滨的中学求学期间,她便积极参与社会运动,对学校的保守化管理极为不满。这样一位无论在思想上还是在行动上都走在时代前列的现代女作家、进步女知识分子,为什么会在她创作最成熟的阶段选择使用回溯性的叙事手法去塑造那个极为萧条、落后,并且几乎没有什么进步迹象的故乡呢?事实上,根据日本研究者平实淑子对史料的爬梳,我们发现20世纪30年代的呼兰城其实是个发展得不错、十分热闹的小县城;且因为在地理位置上紧贴哈尔滨,总体上说是比较繁华的。可见,从呼兰县到“呼兰河小城”,作者需要反思的并不是故乡这个现实空间为何会如此落后的原因,而是它即便被历史的进程忽略,被时代的发展甩在身后,为何依然能产生强大的“爱和温暖”,能引发她“归来”的冲动和回忆的激情?而这个文本本身,它的结构、形式和内容也都不約而同地回应了这个问题:作者将空间放置在一个比历史更高的位置,并通过调动自己各个层面的内在经验来揭示它强大而稳定的属性。在萧红看来,呼兰河小城之所以能够成“传”,即在于它早已不是一个传统地理学意义上的地点,或某一个具体的物质环境,它本身就已经成为了命运的象征,带着作者独特的对生命伦理的思考。这思考无疑是消极的、荒诞的、带着极强的宿命论的色彩;但同时,处在这昏聩背景之下的爱与温暖,也是真实的、强烈的。所以,最终作者选择将这个被本质化了的呼兰河小城整个地表达出来、接受下来,不舍弃也不对抗这其中任何一个部分,以作为空间经验最终的表现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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