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杰姆逊阐释文学的方法:历史·文本·政治

2023-09-11张琳

关东学刊 2023年3期
关键词:文本历史政治

[摘 要]面对20世纪60年代末以来,西方左派政治运动沉寂的局面,新马克思主义理论家杰姆逊试图恢复被冷落的马克思主义思想和激进的政治活力。他发表于1981年的《政治无意识》,正是要回答马克思主义如何阐释晚期资本主义的问题。围绕杰姆逊文学阐释理论的三个核心要素:历史、文本、政治,对杰姆逊的文学阐释理论进行梳理,论证其观点的理论资源和深层内涵,评述其文学阐释理论的优越性和局限性,对丰富文学批评的研究维度,进一步探究历史、政治与文学文本之间的相互关系有着重要意义。

[关键词]历史;文本;政治;杰姆逊;政治无意识;症候式阅读

[作者简介]张琳(1990-),女,北京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博士研究生(北京 100871)。

1932年马克思的《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甫一出版,就引起了西方学界对马克思主义研究的转向,由政治学和经济学转向了哲学,从而促使西方马克思主义的诞生。法国1968年五月风暴后,左翼理论家朗西埃提出了“去马克思化”,与其师阿尔都塞分道扬镳。阿甘本反而将马克思主义的批判精神与当下的时代精神结合起来,形成对资本主义社会更深刻的批判。学生时代主修法国文学的杰姆逊深受法国存在主义和结构主义思潮影响,他从20世纪70年代致力于马克思主义理论研究,其理论著作《马克思主义与形式》《语言的牢笼》《政治无意识》被称为“西方马克思主义三部曲”,在学界获得了很高的声誉。杰姆逊结合结构主义和后现代主义理论,提出了一种辩证批评的方法,并由此发展出了一套“马克思主义阐释学”的政治阐释理论。写作《政治无意识》的目的就在于为马克思主义的批判性洞见做辩护,它是理解文学和文化文本终极语义的先决条件 弗雷德里克·杰姆逊:《政治无意识》,王逢振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8年,第53页。。杰姆逊的辩证法和历史观使得马克思主义批判保持了它的锐性,也进一步探讨了西方马克思主义去向何处的历史命题。

一、历史:阐释的终极视域

“永远历史化”是杰姆逊在《政治无意识》前言里提出的口号,他主张把历史看作一切阐释的终极视域,并在此条件下,探寻潜在于文学文本中的历史真实或意识形态。历史是美学生产的动力,他试图将文本历史化,由此释放被压抑在文本中的历史现实,使其重现于表面。黑格尔是第一个重视历史思维的人,他把信仰历史意义的历史学当做宗教的代替品

卡尔·洛维特:《从黑格尔到尼采——19世纪思维中的革命性决裂》,李秋零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第243页。。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肯定了黑格尔的辩证法,而批判他的唯心主义,并将历史唯物主义和辩证唯物主义奉为圭臬。其实,马克思在写《资本论》时,就已经用历史唯物主义来分析资本主义的发展过程了。杰姆逊继承了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以强烈的历史意识观照一切,历史是他文化阐释理论的基石,他认为文化制品是特定历史情境的展现,文本是历史的载体。

所谓“历史化”,指的就是将文学文本或评论语境置于它产生的特定社会文化环境和历史背景之中,还原它在那个特定时代的原初含义。这种“历史化”的阐释方法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上很常见,从延安时期的《保卫延安》《太阳照在桑干河上》到五六十年代的革命历史小说《三里湾》《创业史》《红旗谱》等作品,都遵循着这套历史美学的阐释方法。埃里希·奥尔巴赫的《摹仿论——西方文学中再现的现实》

埃里希·奥尔巴赫:《摹仿论——西方文学中现实的再现》,吴麟绶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年。以文学作品为基点,勾勒了一部西方文明史,试图探寻从两希文明巨著《圣经》《荷马史诗》至20世纪初的西方文学作品中的历史与社会文化背景对作家创作的影响。为了更好地发挥历史美学的阐释方法,杰姆逊从伽达默尔那里借用了“视域”概念,视域就是阐释的先在背景和设定条件。“任何知识如果不置于有序的封闭的知识结构之内都是不可理解的,‘事实’只有在置于假设或信仰的某一先在背景之下才成其为事实,社会、历史和科学知识都是以这个原理运作的”。

陳永国:《文化的政治阐释学》,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年,第207页。在视域这个先在背景中,杰姆逊强调文本的叙事就是历史的象征化表达。一切文学文本,只有放置在历史视域中,才能得到更好的阐释。杰姆逊以巴尔扎克的小说《老姑娘》为例,展开了他的批评实践。《老姑娘》里的几个主要人物——没落贵族、资产阶级和浪漫诗人,都争相追求家财万贯的科尔蒙小姐,她最后嫁给了资产阶级代表波斯奎尔,但结婚后才发现波斯奎尔性无能,而她的财产也被丈夫控制,生活并不如意。在杰姆逊看来,科尔蒙小姐的悲剧婚姻是大革命后法国社会矛盾的隐喻。逐渐没落的贵族阶级虽然体面但却没有行动力,资产阶级有活力但能力不足,而集多种政治优势于一身的伯爵是已婚身份。科尔蒙小姐的无性婚姻,是法国社会改革的想象性解决。《老姑娘》写作于1836年,事实上自1789年大革命推翻封建君主王朝以来,法国的政治局势一直处于动荡之中,各方政治势力争权,吉伦特派、雅各宾派、拿破仑雾月政变、波旁王朝复辟,直到1830年七月革命,自由资产阶级才终于实现了他们早在1789年许下的愿望。但后来路易·波拿巴篡权称帝,模仿拿破仑的个人军事独裁,使得资产阶级丧失了权力,“第三等级”为之奋斗了五十多年的自由民主理想最终成为了泡影。巴尔扎克总是能敏锐地观察到隐藏在重大历史现象背后的各种现实矛盾,《人间喜剧》正是紧扣他所处的资产阶级社会的时代背景写作的。另一位批判现实主义的代表福楼拜,也形象地描绘了十九世纪法国资本主义的真实社会情景。《情感教育》和《包法利夫人》都反映了1848年前后,法国复杂的社会情态和身在动荡时代中的年轻人彷徨的心理特征。《情感教育》的主角弗雷德里克周旋于艺术、政治、商业场域中,结识了各式各样社会背景的人——艺术家、贵族、资本家、小生产者。尽管交际圈广阔,但他始终是作为一个边缘人,抱着浪漫主义幻想游离于各个阶级场域的边界,无法融入进去。这是二月革命前后,法国政治环境混乱的反映,主人公蹉跎了岁月,终于领悟到现实的残酷与虚伪,在失落与困窘中消磨了意志。《情感教育》的结局是法国自由主义革命的悲剧性隐喻,当时法国的社会结构复杂,政权更迭频繁,民主革命的果实最终被路易·波拿巴以帝制专权窃取,自由民主的社会理想落空了。包法利夫人艾玛受布尔乔亚情调毒害,“风雅的妇女”这张标签撑大了她的虚荣心,不惜借高利贷买各种时装打扮自己,最后因无法偿还债务吞了砒霜。信贷来源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更具体地说,是来源于劳动分工。艾玛是被资本主义杀死的,透过艾玛的死,一条隐在的历史发展线索就顺着资本主义生产方式被揪了出来。由此可见,在特定的历史时期内,小说是能反映历史和现实的。

马克思是一位杰出的叙述者,《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一方面回顾了法国1848-1851年的政治历史变革;另一方面,对这短短三四年间的历史进行了一次嘲讽式的解构。他认为1848年路易·波拿巴的革命是对拿破仑大革命拙劣的模仿,并对波拿巴的表演进行了无情的讽刺,字里行间还包含着对无产阶级革命软弱性和自由资产阶级依附性的叹息。他修辞性极强的叙述带着浓重的哲学思辨和意识形态色彩,在阐明了经济基础对政治的决定性影响后,总结出阶级斗争是历史发展的动力,无产阶级只有通过革命才能摆脱资本主义的压迫。德里达曾说:“在杰姆逊的文化政治诗学中,我们可以感知到各种改装的马克思主义在其中的幽灵般的徘徊。”

雅克·德里达:《马克思的幽灵——债务国家、哀悼活动和新国际》,何一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2页。毋庸置疑,“历史”就是马克思主义的甲胄。

杰姆逊以历史作为他阐释和概括社会文化现象的理论核心。历史作为阐释的视域有两个特点。第一,它是哲学意义上的范畴,是一切社会、文化现象之间内在的总体关系

伍晓明:《历史—文本—解释——杰姆逊的文艺理论》,《文学评论》1987年第1期。。“一切人类活动和文化产品都只有在历史这个独一无二的集体故事中被重述时,才恢复它们的原始紧迫性。”

杰姆逊:《拉康的想像与象征—主体地位及心理学批评》,转引自伍晓明:《历史—文本—解释——杰姆逊的文艺理论》,《文学评论》1987年第1期。第二,历史本身不是明晰的,它总是以一种“不在场”的方式“在场”。“历史不是文本,不是叙事,作为缺场的原因,它只能以文本的形式接近我们,我们对历史和现实本身的接触必然要通过它的事先文本化,即它在政治无意识中的叙事化。”

弗雷德里克·杰姆逊:《政治无意识》,第17页。也就是说,一方面,历史是真实存在的,但它因为社会现实和文化现象之间的相互作用,而处在不稳定、不明晰状态中。我们要实现对历史的探究,只能以文本的形式去接近它、感知它。另一方面,历史并不是文本,它是由多种生产方式的矛盾运动所促成的。历史往往以“潜文本”的方式存在于文学作品之中,想要阐释文学作品的意义就要挖掘并揭示隐蔽在其中的意识形态要素。

那么如何去接近象征化的历史呢?新历史主义学派的看法是:历史是一种修撰(historiography),他们强调历史的文本性。海登·怀特在《元史学:十九世纪欧洲的历史想象》

海登·怀特:《元史学:19世纪欧洲的历史想象》,陈新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4年,第2-9页。前言中试图寻找历史被文本化的符码模型,他认为所有的文本都表现为一种叙述的话语。实证历史观在新历史主义那里被解构,人们似乎对历史著作中的原始事实不再表现出兴趣

冯黎明:《历史编撰学与历史知情权》,《粤海风》2013年第3期。。历史文本有两个特点:一是诗性的,二是语言的。历史不可能摆脱想象因素,它和文学作品一样,是一种想象的东西。同时,历史必然是修辞的,它不可能摆脱虚构性。按照怀特的看法,历史和文学作品并无大的区别。历史就是一种叙事,它必然是虚构的、修辞的、非客观的。由于历史只发生一次,不能重演,所以史官们无法百分之百地还原已经成为过去的历史。按照这个思路,《左传》《史记》《汉书》等中国传统史学著作,亦可视为一种书写的历史文本。《三国志》中记载刘备临终托孤诸葛亮一篇,刘备直言,倘若刘禅不能成大器,便请诸葛亮接替自己当皇帝。此二人说的私房话,又怎么会让旁人听去?史官只有通过融情入景的想象,才能把诸葛亮“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忠诚表现出来。史书中的历史大多是间接性的描述,很难脱离修辞性。但如果历史等同于文学作品,那么客观的历史还存在吗?

杰姆逊认为客观的历史是存在的。历史由多种生产方式的矛盾运动所决定,而对生产方式进行符号化,就是解读历史的关键。在历史发展的过程中,“任何一种生产方式都不能作为一种‘纯粹的’状态而孤立地存在,而必然在某一特定时刻与其他生产方式相共存。”

陈永国:《文化的政治阐释学——后现代语境中的杰姆逊》,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年,第147页。因此,杰姆逊主张“元批评”,就是要把注意力放到历史本身,回到作品的历史环境,回到评论家的历史环境进行批评阐释

弗雷德里克·杰姆逊:《快感:文化与政治》,王逢振等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8。。如此将文学历史化,将历史问题化、当代化,展现了杰姆逊从马克思主义中汲取的唯物主义史观。客观的历史是永远在场的“不在场”,我们可以通过文学文本去尽可能地接近它。当然,从文本中解读出来的历史在多大程度上能确保其真实性、可靠性,又是另一个悬而未决的问题。

二、文本:政治无意识的建构载体

作为客观存在的历史是杰姆逊文学阐释理论的基石。文学文本,是他政治无意识理论建构的载体。依照杰姆逊的观点,历史只能存在于文本之中,而以文本形式呈现出来的历史并不完全等同于客观历史,通过叙事化语言再现的历史,是经过加工的历史,或者说是叙事化的历史。尽管叙事化的历史与客观的历史本身存在着一定的差异,但文本的确是可以帮助我们了解历史真实的媒介。同时,杰姆逊还强调文本是由历史生成的,必须把它置于历史语境之中,才能更好地加以诠释。如此,历史与文本就构成了一種双向互动关系:从历史到文本,探讨意识形态是如何建构并得以在文本中实现的;从文本到历史,将文本视作一种社会象征性行为的载体,它以象征的方式既遮蔽又反映了历史。

《政治无意识》的副题是:“叙事作为一种社会象征行为”。要理解这句话,必须从“意识形态”和“政治无意识”这两个概念入手。“意识形态”概念与马克思主义关系紧密,它与一定的历史环境、社会生活、世界观、政治思想是联系在一起的。杰姆逊认为,意识形态具有双重力量。一方面,它是一套被建构的思想体系,使特定的社会群体能够解释他们的处境,并能够安定和维持现有的社会文化秩序。另一方面,它是对当前现实的解释,为特定阶层的经济利益需求服务,用表面的统一掩盖了潜在的社会结构内部矛盾。一篇长篇小说可以看作是“不同意识形态信息的集散地”。长篇小说依靠叙事,将一批不同叙事范式的材料,通过审美意识强行连接在一起,从而形成有意义的张力胡亚敏:《论詹姆逊的意识形态叙事理论》,《华中师范大学学报》2001年第6期。。《情感教育》这部历史题材小说,缓慢而细致的叙述不仅传达了弗雷德里克不切实际的浪漫主义爱情幻想,读者也能从文中的社会背景解读出不同社会地位、政治身份的人物的意识形态和价值追求。杰姆逊对文学文本的历史化,以生产方式为核心,重在揭示生产方式对文学文本的制约和影响,以及在此影响之下,文学文本对各种叙事范式的重建。福楼拜小说创作的公式就是对不同社会空间中的对立位置(艺术与政治、政治与商业)及相应占位的双重拒绝,由此生成了他现实批判的创作主旋律,也刻画了十九世纪法国资本主义社会矛盾中的人生百态。

这里有必要对杰姆逊的理论资源进行逐一的梳理。首先是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论。弗洛伊德将人的心理活动区分为三个层次:无意识、前意识和意识

弗洛伊德:《释梦》,孙名之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年。。无意识是人类精神世界中最原始、最活跃的一种,它被压制在最底层。无意识欲望因为种种原因受到压抑,只好以梦的形式进入意识表层,从而满足在现实中缺乏的、被压抑的无意识欲望。弗洛伊德的研究对象是欲望和关于欲望的动力,其阐释体系的中心其实并非是性,而是欲望的满足及释放。荣格在弗洛伊德的无意识理论基础上,拓展了“本能”的含义,将个体的无意识扩大到群体范畴。杰姆逊的政治无意识就是一种集体无意识,一种被文本遏制的阶级意识形态,这种集体无意识是马克思的阶级政治和弗洛伊德的无意识理论的结合。杰姆逊还认为,文本自身有要表达的社会愿望,文本其实是一种阶级斗争的想象性解决的文化产物。他把叙事看成是对社会内部矛盾的投射,“叙事首先表现为一种美学的形式,当人们在现实条件下难以驾驭社会矛盾时,就会在美学领域内寻求某种形式的解决。”

胡亚敏:《论詹姆逊的意识形态叙事理论》,《华中师范大学学报》2001年第6期。这种观点来自于社会学家列维-施特劳斯(Claude LeviStrauss)从卡都卫欧人(Caduveo)的面饰艺术中得到的实证性总结。1935-1936年,列维-斯特劳斯在第一次民族学实地考察中,首次接触到卡都卫欧人体绘画,并记录在《忧郁的热带》里。卡都卫欧是一个等级制社会种族,其内部存在着严格的统治关系,妇女和儿童处于最底层,世袭贵族处于上层

弗雷德里克·杰姆逊:《政治无意识》,第56页。。卡都卫欧人因为固化的阶级力量悬殊,无力解决族群中的不平等和冲突,只能退而求其次,通过人脸图画艺术来纾解现实中被压抑的不满。这种图画艺术构成了人脸结构的错位,他们借此来掩盖无法解决的矛盾。列维-斯特劳斯将其解释为面具的图像化表达,并把这看作是一种意识形态的表达方式。杰姆逊也认为卡都卫欧的面饰艺术构成了一种象征性表达,他们自身不能克服的社会矛盾冲突,在美学场域里得到了一种纯粹的形而上的解答,而这一解答又是一种意识形态的解答。文化文本一方面针对现实中不可忍受的矛盾发声;另一方面,它仅只是对那个现实矛盾做出象征性的解答。因而文化文本实际上是“对现实中不可解决的真实矛盾的想象性解决”

弗雷德里克·杰姆逊:《政治无意识》,第53页。,尽管这种解决方式是消极的,但却将意识形态巧妙地植入了文化文本中。

文学文本以其形式结构象征性地解决现实矛盾,道出了文学与现实的微妙关系;即文学文本虽然没有明白地说出社会现实矛盾,但也没有回避现实矛盾而成为一个绝缘空间。纯文学作家都把观察时代、反映现实、关怀现实主体的生存问题当做作家的使命。社会现实作为一种潜文本,存在于文本内部,以保障作品的意义和深度,但又被文本的叙事修辞掩藏了起来。如果我们能够通过对文本形式结构的分析,重构出这个潜文本,就可以发现文本力图解决的特定的现实矛盾。那么,如何实现对潜文本的重构呢?由于社会现实矛盾必定会隐晦地凝结为意识形态领域里的对立观念,而这些对立观念又必定会对作家的创作产生影响,他们有意或无意地将其呈现为作品叙事的特点。因此,杰姆逊主张从文本结构倒溯回去,就可以发现潜在的现实矛盾。

由临床诊断衍生而来的“症候式阅读”就是杰姆逊借以建构其文学阐释的理论支点。文本的阐释就是要发掘被边缘化、被压制的有关阶级的集体话语和乌托邦想象。阅读文学文本必须要对语词背后隐藏的含义进行深层次的挖掘和解读,发现文本中隐蔽的言外之义。文字本身作为一种能指符号,它们就像绘制在卡都卫欧人面饰的语义符码一样,是不可言明的社会意识形态的象征性载体,只有通过对文本的故事背景、叙事艺术、表达方式、人物性格等方面进行由表及里的症候式阅读,才能挖掘出潜藏在形式中的意识形态和文本深层的集体无意识。王安忆算是具有强烈历史意识和现实关怀的作家,她的新作《五湖四海》看似简单的快节奏叙述,实际上隐含着潜藏在现代社会文化中的集体无意识,富有指涉意味的人物对话,揭示了现代人的精神焦虑。小说以改革开放四十余年来,中国的经济发展作为叙事背景,讲述了靠船运起家的张建设一家的生活经验和精神追求的变化历程。张建设是大时代的弄潮儿,看准了改革开放的时机发家致富,他的事业一帆风顺,但家庭生活却在高速运转的现代化发展模式中产生了难以掌控的变故。他与弟媳和小姨子之间的暧昧关系暗讽着随消费主义文化兴起,感官刺激和即时满足带来的精神空虚。王安忆以历史视角,观察中国经济政策带来的社会文化的变化,以及身处变革时代中的人的家庭生活、精神追求的变化。她挖掘出现代人在面对高扬主体性、享乐主义,传统价值伦理衰微的消费社会时,隐在的精神焦虑。文本的另一个嵌套叙事空间是美国,王安忆通过日常生活细节展现了改革开放初期国人对美国的向往,到如今“美国梦”的祛魅,华人回国“寻根”,以及人物对现实不稳定状态的忧虑,不时地通过回忆,向作为集体无意识的古典意象寻求精神撫慰,拼凑民族身份记忆。她以大历史背景来反映现代社会文化情态,重新思考现代生活的价值追求,以民族集体无意识来疗愈现代化经济发展与人类精神追求之间的裂痕。这是现代化经济发展到一定阶段造成的发展进程与个人体验之间的矛盾的象征性解决。

杰姆逊追随卢卡契进一步提出,意识形态是一种“遏制策略”,它阻遏了人们认识现实的真相。人的意识之于力比多就相当于社会意识形态之于历史真实/现实矛盾,两者之间构成了压抑和被压抑、掩盖和被掩盖的关系。意识形态这一遏制策略所导致的必然后果,就是将现实中存在的社会冲突和解决冲突的意愿,一起压制在社会群体的潜意识里。这种潜意识的客体就是现实中的社会矛盾,而这一潜意识的拥有者就是一个政治-经济群体(也被称为阶级),即所谓的“政治无意识”。历史或现实矛盾和力比多一样,并不会因为人们的压抑和忽视而消失,它永远在政治无意识中寻找宣泄的出口和满足的机会。正是政治无意识的宣泄欲望催生了文学。在作家进行文学创作时,潜在的意识形态会在作家创作的过程中通过语言符码体系无意识地表现出来。这与作家的生活环境、个人经历、知识结构有着密切的关系。“艺术来源于生活”,而生活中处处缠绕着意识形态。海德格尔从梵·高的《农鞋》中看到劳动者步履的艰辛,大地对成熟谷物的馈赠,战胜了贫困的喜悦,以及对死亡的战栗,存在之真理中也蕴含着本真存在的意识形态。由此可见,马克思主义视域中的文学是政治无意识的象征性行为,它以象征的方式既掩盖又解决了现实中的重大矛盾。

杰姆逊认为,文学文本压抑了历史潜在的矛盾,批评家的任务就是要揭示这些隐而不发的矛盾,即被压抑的历史真实或意识形态。“正是在查找那种未受干扰的叙事的踪迹的过程中,在把这个基本历史的被压抑和被淹没的现实重现于文本表面的过程中,一种政治无意识的学说才找到了它的功能和必然性”。

弗雷德里克·杰姆逊:《政治无意识》,第11页。揭开蒙在文本外表的伪装,从文本的断裂、缝隙中探究不能被文字直接言说的政治无意识,就是杰姆逊文学阐释学的主要任务。

三、政治:笼罩一切的“在场”

杰姆逊直言:“本书要论证对文学文本进行政治阐释的优越性”。

弗雷德里克·杰姆逊:《政治无意识》,第1页。政治始终是马克思主义最关切的内容,而政治价值也是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的价值取向。西方马克思主义代表伊格尔顿指出,“一切批评都是政治的,不存在没有政治的批评,只有政治内涵的差异而已”

特里·伊格尔顿:《二十世纪西方文学理论》,伍晓明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245页。。他影响颇大的专著《二十世纪西方文学理论》,从“文学是什么”展开论述,他认为文学是审美意识形态的生产,意识形态一直是他文学批评的核心。他以新左派研究为背景,提出的“文化修辞学批评”就是要将独立、审美的文学批评拉回到政治阐释。杰姆逊坚持一切事物都是历史的和政治的。对他而言,政治是一切阅读和一切阐释的绝对视域,在文学研究中具有阐释的优越性

弗雷德里克·杰姆逊:《政治无意识》,第1页。。杰姆逊对精神分析的无意识概念进行了马克思主义的符码转换,并把它与政治概念嫁接起来,形成了他文学批评中的核心范畴——政治无意识。在文学批评活动中,杰姆逊把政治具体化为意识形态。他将阐释行为区分为三个层次,即“三个同心圆”

弗雷德里克·杰姆逊:《政治无意识》,第54页。,它们分别是狭义的政治/历史视域、社会视域和广义的历史视域,分别经历了个别主体、社会集体与人类总体三个社会层面。在第一层政治/历史层面,文学意义被视为特定历史时期、特定主体视角下对社会矛盾的想象性表达和想象性解决。在这一层视域中,文本是真实社会矛盾的想象性解决。第二层是社会层,文本意义被最小的言语表达单位,即“意识形态素”建构起来,它代表统治阶级的主流意识形态,文学的象征性行为被扩展到了社会阶级的层面。文本被视为阶级话语的个别表达,它要求我们观照那些被主流話语所压抑的声音。在第三层次的广义历史观层面,杰姆逊将文化文本和作为整体的历史联系起来。文本意义即是人类历史发展过程中,各主要生产方式的相互叠加,构成共存的“形式的意识形态”。无论在哪个层面,政治历史背景作为他阐释理论的轴心始终在场。他把马克思主义的核心观点经济基础—上层建筑,进一步发展为生产方式—意识形态。列维-施特劳斯从卡都卫欧人的面饰艺术得出审美创造本质上就是意识形态生产的结论,杰姆逊对此十分认同,文学活动这种审美创造就是一种社会的象征性行为。这种观点具有一定的合理性,但它片面地用政治/意识形态把一切艺术生产都笼罩起来了。

杰姆逊的另一部著作《后现代主义和文化理论》

弗雷德里克·杰姆逊:《后现代主义和文化理论》,唐小兵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提出,寓言是一种再现模式,每一部文学作品的故事深处,都不同程度地潜藏着意识形态。他企图通过对文学文本深层次的意识形态的挖掘,获得对当代社会产生有重要意义的启示。美学与政治密不可分是毋庸置疑的。文学空间里活跃的社会历史性的政治因素和政治能量,在美学范畴里才能获得最丰富、最意味深长的形式和编码阐释

张旭东:《走向当代中国文学批评阐释的再理论化——〈美学与政治〉中译版序》,《文艺理论与批评》2021年第6期。。杰姆逊把注意力放在挖掘文学和文化制品中隐藏的意识形态素上,他指出:“我历来主张从政治、社会和历史的角度阅读艺术作品,但我决不认为这是着手点。相反,人们应从审美开始,关注纯粹美学的、形式的问题,然后在这些分析的终点与政治相遇……我更愿意穿越种种形式的、美学的问题,最后达致某种政治的判断。”

弗雷德里克·杰姆逊著,张旭东编:《晚期资本主义的文化逻辑》,陈清侨等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7年,第7页。尽管杰姆逊的理论承袭了马克思从黑格尔那里借鉴来的辩证法,构造了美学与政治间的双向互动关系,但仍难掩其左派政治理论立场。从他的批评实践中可以看出,他秉持着文本就是阶级斗争的场所的观点。文学文本的阐释就是要发掘被边缘化、被压制的政治无意识,也就是阶级的集体意识和人类解放的乌托邦愿望。

“一个人如何看待历史,如何依据一些给定事实来解释总体情境,都依赖于他在社会中所处的地位。”

卡尔·曼海姆:《意识形态与乌托邦》,北京:商务印书馆,2019年,第160页。曼海姆这句话既肯定了大历史对主体的社会意识的影响,又强调了作为主体的个体之间的社会意识的差异性。用集体无意识一刀切,抹平个体间的差异,以此来象征性地解决社会现实矛盾是不切实际的。杰姆逊的政治无意识是一种集体无意识,它极易陷入泛政治化的偏狭中。

杰姆逊的文学阐释理论既有历史唯物主义的客观性,又有对人潜意识欲望的感性观察,然而,他仍然忽视了文学作为一种精神文化生产所具有的独特性。“意识形态当然能以诸多方式影响艺术,但审美价值从来就不是完全由意识形态决定的。审美价值之为审美价值,就在于它是超越意识形态的”。

马泰·林内斯库:《现代性的五幅面孔》,顾爱斌、李瑞华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5年,第215页。卡林内斯库与波德莱尔的审美现代性观点一致,他的美学主张突出了美的创造性、独特性和敏锐性。哈罗德·布鲁姆追求艺术的审美自主性,他把包含新马克思主义批评在内的一众文化批评学派视为“憎恨学派”,并谔言现今大学里文学教育已经被政治化了,“我们不再有大学,只有政治正确的庙堂。文学批评如今已被文化批评所取代”

哈罗德·布鲁姆:《西方正典》,江宁康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5年,第2页。。龚古尔兄弟重申:“艺术家、文人、学者,应该永远不跟政治打交道”。

转引自皮埃尔·布迪厄:《艺术的法则》,刘晖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1年,第16页。勃兰兑斯认为浪漫主义初期是非政治的,“它歌颂既成现实,对王权和教权五体投地,但在它的文学创作中,一般是没有政治色彩的”

勃兰兑斯:《十九世纪文学主流》(第二分册 德国的浪漫派),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年,第271页。。德国浪漫派对于物质现实不屑一顾,孜孜不倦地追寻现代人的精神家园,着力表现非理性的感性世界,超然于物质的文学观无疑是合乎艺术规律的。杰姆逊透过弗洛伊德和荣格的“集体无意识”虽照顾到了感性世界,却也将文学困在了政治的牢笼中。

四、总结

杰姆逊用历史化的阐释策略将文学与历史语境相结合,在文本、历史、作者、阐释者的相互关系中,探寻文学文本中被压抑的现实矛盾,以及这种现实矛盾承载的意识形态素。他将弗洛伊德的“欲望”轉化为“意识形态”,将压抑机制转化为意识形态的遏制策略,并以“症候阅读”的方式来揭示文本深层的“政治无意识”。从经典马克思主义、结构主义、精神分析学和西方马克思主义中提取理论养分,杰姆逊为西方马克思主义向何处去提供了一个新的视野。

马克思主义文学阐释理论具有很强的包容性,它把一些艰深的文学理论去神秘化,并将阐释的封闭模式转变为向历史语境敞开的开放模式,由此肯定了历史在文学阐释中的重要意义。必须承认,通过结合结构主义和精神分析学的理论,杰姆逊从某种程度上巩固了马克思主义的经典遗产,使之重新焕发出新的活力。然而,他阐释理论也存在一定的局限性。首先是将文学降为政治的附庸。将一切统罩在政治之下,把所有文本都看作社会象征性行为,当做社会矛盾的载体,让文学丧失了自身的自主性。这就把历史、政治、社会、文化之间的复杂关系简单化了。其次,杰姆逊的“政治无意识”是集体的无意识,他把相同政治—经济利益的人归结为一个群体,没有考虑个体间的社会意识差异,难免有削足适履之弊。集体无意识忽略了作家和读者作为艺术创作与接受主体的差异性。其三,杰姆逊对“政治无意识”的定义非常含糊,这与作为其理论来源的精神分析学本身的局限有关。他将多种现代理论糅合,使得他的阐释理论有一种拼贴感。也正是马克思主义的包容性和灵活性的优点,带来拼贴的间隙。

杰姆逊的文学阐释理论为西方马克思主义的发展提供了积极的借鉴意义,但同时也存在着一定的内在局限性。如何在文学艺术生产与历史背景、社会语境、主流意识形态之间找到一种恰当的关系仍然值得进一步探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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