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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方路径与文学流变

2023-09-11王震

关东学刊 2023年3期
关键词:吉林东北

[摘 要]随着“东北文艺复兴”潮流的蔓延,《野狼disco》《钢的琴》《平原上的摩西》等文艺作品再一次形塑着大众对于东北文学“整体性”的构想。早从萧红、萧军、端木蕻良等老东北作家群开始,黑吉辽三省因为相邻的地理位置以及同源的文化传承一直被想象成一个文化共同体。而近些年“铁西三剑客”在文坛的展露头角,董宝石、李雪琴、二手玫瑰等文艺界人士的频频出圈,在掀起东北文化热的同时也固化了大众对于当代东北的实际印象。当我们把目光投向当代计划经济模式和重工业产业结构形成的东北文化之外,金仁顺、王怀宇、王可心、翟妍、格致、东珠等吉林作家近些年的创作在呈现出偏离“工业东北”倾向的同时,也隐隐流露出一股浓厚的“恋地情结”,这在一定程度上构成了独属于吉林的文学传统与文化特质。因此,当吉林文学的这种特质被大众关于“东北复兴”的一致想象所遮蔽,逆流而上发现“消隐”的吉林文学,我们可以借此观照吉林作家记录现实、反思历史、烛照生命的种种努力。

[关键词]地方性知识;吉林文学创作;“东北文艺复兴”

[作者简介]王震(1996-),男,吉林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长春 130012)。

在由腾讯视频推出的脱口秀节目《吐槽大会》(2019)中,董宝石和梁龙以“玩梗”的方式抛出了所谓“东北文艺复兴”的宣言。在这其后,董宝石试图以“老舅这个人物为主构建一个庞大的东北奇妙宇宙”。董宝石、班宇:《董宝石对话班宇:野狼disco不是终点,我要用老舅构建东北神奇宇宙》,《GQ报道》2019年10月9日,https://mp.weixin.qq.com/s/jrETQKjghreuiieDnovg。正如那首《野狼disco》中所唱,“大背头、皮大衣、大哥大、BP机、东北初代霹雳弟、舞池里的007”,董宝石有意运用“蒸汽波”音乐去构建出自己心目中的“怀旧东北”。无独有偶,王兵此前谈到《铁西区》三部曲的创作时也说道:“我们想创造一个世界,但最终这个世界崩溃了。我拍的是一个主流人群的生活,他们和社会的关系,他们自己生命的印迹。”吕新雨:《〈铁西区〉:历史与阶级意识》,《读书》2004年第1期。如果我们观察铁西三剑客的写作实践,双雪涛、班宇、郑执对于东北空间的刻画也都带有阶段性以及象征性的意味。“工人下岗”,这一20世纪90年代影响东北至深的改革潮流,既“制造”了“东北文艺复兴”话语中的“东北影像”,也加剧了读者对于东北特征的固定认知。此时,大众心中的东北想象往往是:“基于市场经济视点,‘东北’被视为官僚化的计划经济残留;基于现代化逻辑的视点,‘东北’被视为贫困的欠发达地区;基于都市文明视点,‘东北’被视为愚昧的乡村;基于现代理性社会的视点,‘东北’被视为粗野的奇观。”

黄平:《“新东北作家群”论纲》,《吉林大学社会科学学报》2020年第1期。

但是对于作为“地方性知识”在此,“地方性知识”,指吉尔兹《地方性知识》所谓的一种具有本体地位的知识,来自当地文化的自然而然的、固有的东西,也指段义孚《恋地情结》所谓的“地方”(place),它包含两个基本内容:一是感受(feeling),二是意义(meaning)。的吉林(出生地)之书写,我们在阅读吉林作家创作时获取的首要感受却往往与吉林历史文化和现实生活相关。正如人类学家迈克·克朗所言:“人们总是通过一种地区的意识来定义自己,这是问题的关键……每一个地方代表的是一整套的文化。它不仅表明你住在哪儿,你来自何方,而且说明你是谁。”迈克·克朗:《文化地理学》,杨淑华等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3年,第131页。因此“地方色彩”几乎就在本体论意义上成为吉林作家创作中不可或缺的构成元素。以特有的地方风景与风土文化去建构吉林,在某种意义上成为近年来吉林地区作家创作的表征。以散文创作为例,从东部长白山脉始,南至辽河平原,北达松嫩平原。加之查干湖、海蘭江、天池、十五道沟等特色景物的点缀,“吉林”特色的历史和地域被吉林作家所勾勒。它是任林举《玉米大地》、李春良《海兰江畔寻初心》、朱盾《丰收的玉米》中一望无际的金黄玉米,是胡冬林《原始森林手记》、格致《五号鹤》、李谦《寻虎记》中野性十足的自然生灵,它还是陈晓雷《临巅遐思》、王霆钧《那山,那树,那蝴蝶》、尹善普《沙河源那片“白石木”》中郁郁葱葱的茂密山林,它也是张继会《一座湖的记忆》、张顺富《查干湖笔记》、刘鸿鸣《查干湖渔港》中各异的湖泊之美。这样看来,吉林作家的散文写作是扎根吉林土地之上的再出发,努力找寻吉林文化之根的旅程,这也使其与东北工业衰落遗留下的国营大厂书写保持着一种审慎的距离。因此我们可以看到陈晓雷笔下“豆苗扑地,五米盈池,杨柳遮阴,满目绽绿,望不尽的旷野,拥揽着苍莽的山峦”的画面,也可以观察格致笔下“四月的向海湿地,草芽刚出水面,水里的鱼儿不断地向水面吹气,水面一圈圈地喧响。硕大饱满的雨滴和鱼儿吹出的脆弱气泡,在湖面上拥挤着”的场景,也能想象到赵连伟眼中“石壁下一排排冰瀑、一条条冰挂、一簇簇冰柱,有的似座座冰墙巍然屹立,有的宛若游龙定格在悬崖之上,有的犹如竹笋从雪地上拔起”的奇异景色。然而,吉林散文创作除却凸显这种田园牧歌式的家园想象之外,更强调作家本人对出生地的魂绕梦萦,所以我们在许多吉林作家的散文创作中可以清晰地感受到一种显著的生活在场感。

东珠《葶苈》里,“我栖息在一株只有五片叶子没有莲风的葶苈上时,我把几十年来装进眼里的葶苈全部记起来了,”

东珠:《葶苈》,《作家》2020年第4期。

当我亲自检验了葶苈叶片上密集的绒毛,我的疑问越来越多,我始终不明白葶苈的两种植株形态:“茎,单一或分枝;一年生或两年生。同样的种子,到底为什么两样活法。”东珠:《葶苈》,《作家》2020年第4期。于是我开始自学做翻译与植物交流,因为对于我而言,“找到植物与万物之间的等量关系(化身),这是我向宇宙陆续上交的最肤浅的自然作业。”

东珠:《葶苈》,《作家》2020年第4期。

在与葶苈交流的过程中,孩子玩耍之后的愉悦神态、父母回忆中的饥饿印象开始涌入我的脑海,这是关乎生活的细节,“号称较富裕的我的家,开饭前的第一件事永远都是给不同肤色和年代的筷子配对,抹布从来都是直接来自小孩穿旧的衣裤,上一辈人洗脸和洗脚共用一个盆,来多少客人都是混居那一铺大炕……”

东珠:《葶苈》,《作家》2020年第4期。

已然记住无数双子叶植物和单子叶植物不同生命阶段特征的我自然也忘不掉过去葶苈曾经支撑着一个村庄的炊烟照常升起。而这种在场感在李子燕《太奶的小木匣》中得到进一步深化。古名孤榆树屯的吉林榆树,像一部长长的东北大鼓书,在醇厚悠扬的板眼里,演绎着一场场地域鲜明的悲欢离合。说书唱戏的地道方言、红漆剥落的棕色木匣以及太奶灵巧精致的云髻让榆树悠久漫长的历史与太奶饱含韵味的经历逐渐融合。已然故去的太爷生前最喜欢听榆树东北大鼓,所以太奶往往在他生日这天,以唱大鼓书祭奠。那时的我始终难以忘怀,太奶轻车熟路巧挽云髻,轻插艾蒿的洒脱举动。后来直到读了历史课本,才知道“‘髻’是古代汉族女子创造的发式,到了南宋,开始流行云髻,将头发盘上头顶挽髻,犹如一朵彩云,即所谓‘髻挽巫山一段云’”,

李子燕:《太奶的小木匣》,《海燕》2019年第3期。而太奶挽髻的种种举动象征着自己对于太爷最坚实的誓志。除此之外,我也记得太奶挽髻之后口中流淌出的“梳头调”,当我得寸进尺求太奶为我梳头并吟唱之时,太奶那段奉口大鼓《苏秦初会》至今还回荡在我的心中:“凭自己满腹经纶锦心绣口,怀壮志奔帝京把功名求。进京来街谈巷议耳濡目染,齐称道苏门小妹喋喋不休……”李子燕:《太奶的小木匣》,《海燕》2019年第3期。在这个温馨的回忆场景中,我与太奶都沉浸在榆树土地上昔日发生的人与事中,而榆树流传至今的东北大鼓以及太奶木匣中珍藏的木梳也使得我们的目光往往与这片养育众人的土地绑在一起。李子燕此时以一种在场的体察写出了吉林人对于土地不易察觉的眷恋。而更值得回味的是,文中的太奶不照镜子挽髻是为了守护“曾经”,但实际上,只要身处在这片曾经与太爷共同生活的土地之上,那个“水灵的黄花闺女”在我心中便永远都不会老去。

某种意义上而言,胡冬林的《青羊消息》《狐狸的微笑》《山林笔记》《鹰屯:乌拉田野札记》等生态散文堪称是近年来吉林散文创作的代表性作品。胡冬林的生态散文具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美,他把长白荒野当作审美对象。在他的笔下,森林郁郁葱葱、动物生机勃勃、湖景幽雅迷人、山野神秘辽阔……他为我们勾勒了一个宛如桃源的世界,“生活在长白山的熊、火狐狸、青鼬、山猫、灰松鼠、小飞鼠、野猪、狍子、黑啄木鸟、褐河鸟、星鸦、绿啄木鸟、松鸦、棕黑绵蛇等众多野生动物,几乎都成了他作品中的主人公。”胡冬林:《狐狸的微笑》,重庆:重庆出版社,2012年,第329页。在他的讲述中,我们不断被提醒着人与自然共生共栖的和谐。胡冬林生态散文的主导氛围,是在其诗意栖居中体验的生态之美。然而和李谦、格致等人所描绘的长白山之美有所不同的是,在胡冬林的生态文学体系中,他对于工业发展迅速改变社会结构和自然环境的现实状况进行了深入的探索和思考。他曾说过:“当人类利益与野生世界发生冲突时,我永远站在野生世界一边。”

胡冬林:《狐狸的微笑》,第322页。

所以在胡冬林的生态散文中,我们随处可见其对以金钱和商业利益为中心,戕害人类自然心灵行为的批判。例如《山林笔记》中,“松鼠种植红松,菌类抚育树林长大,啄木鸟守护着森林,森林养育和守护着人类。它们共同组成了一个完整的生态系统守护着我们。而我们这几代人竟毫不知感恩,而是搜刮、压榨、破坏整个生态,借以挣几个小钱……我们及我们的下一代该何去何从?”胡冬林:《山林笔记》,长春:时代文艺出版社,2020年,第323页。《青羊消息》结尾处就引用了印第安民谣:“当最后一棵树被刨,/最后一只动物被杀,/最后一条鱼被捕,/最后一道河中毒,/人们啊,你们吃钱吗?”胡冬林:《狐狸的微笑》,第18页。胡冬林的生态散文另辟蹊径,通过书写工业发展对人性的异化,物质对精神的排挤为我们展示了作家本人对于理想生活的追寻。

事实上,文坛普遍认为近些年来兴起的“新东北作家群”文学的发生与东北老工业基地转型直接相关,正如黄平所言:“如果没有东北老工业基地1990年代的艰辛转型,就不会有今天的‘新东北作家群’”。黄平:《从东北回到宇宙,最后回到情感》,《南方文坛》2020年第3期。

共和国成立以来东北老工业基地的如日中天与90年代工业转型之后的一蹶不振往往会催生出一种“落寞”情怀,它让东北人不自觉地将心灵寄托于往日工业带来的荣光,也将对于东北衰落的复杂情感寄托在诸如艳粉街这种压抑、萧条的工厂意象之上。然而有关“东北衰落”的工业想象,极力描摹并承诺出一种机械、暗淡、与土地生活格格不入的日常工作场景。这么说并不是要否认东北工业基地衰落对于吉林文学造成的深远影响,但它往往会因此遮蔽了当代吉林文学某些地方切实的美好与安宁。实际上对于吉林作家而言,出生的土地已然成为命运的存在。正如吉尔·德拉诺瓦曾指出,“民族精神有时像一个神话故事一样充满神秘的色彩,但常常是虚构的,人们更有可能认为民族精神不会得到全部的表现,而是暂时凝结在事物、景物、习俗、惯例,尤其是话语、符号、文字、作品中。”[法]吉尔·德拉诺瓦:《民族与民族主义》,郑文彬、洪晖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5年,第197页。

吉林地區作家的散文创作,往往带有浓郁的地域、原乡因素,作家们试图借此构筑出一个更具有普遍意义的审美空间。在这个空间里,有着属于土地的身份认同和美好的向往与怀念,但是这个空间不仅仅只是现实中的故乡,也不单单只是当下生活的所在地点,而是一种打通吉林漫长历史传统与真实生活所在地的多维空间。

在文学的省际想象中,吉林诗人近几年俨然已经成为集体的抒情者与追忆者。他们赞美吉林的红情绿意与冰天雪地,他们怅惘自身的坎坷经历与祖辈的沉默不语。郭力家的《郭力家诗三首》中“我”感受着冬天的常态与圣洁;于耀江的《于耀江的诗》中“我”观赏着瓢虫落满葵花,稻田辙印通向远方的美好画面;秀枝的《大地祈祷词》中雪花安抚山峦,“我”枕着蝲蛄河的河水入眠;钱万成的《父亲就住在我的骨头里》中“我”感念着英年早逝的父亲早就住在“我”的骨头里;而任白的《短诗一组》则述说着那些不肯死去的夜晚中自己的愚顽;阿未的《当流水声越来越大天就黑了下来》中的“我”甘于沉入梦中的溃败与陷入泥淖的危险……也就是在这样的“感悟”与“抒怀”中,吉林诗人的诗歌抒情语调开始逐渐浮现,这是对于自我复杂情绪的挖掘和对情感纹理温度的捕捉。

譬如于耀江《有人敲开点亮灯光的小屋》中:“听夜晚的静,真的很静/一棵树上声音的翅膀,都贴到了树叶的后面/一颗星星不怎么明亮的表达”。此写夜晚的静谧与星光的暗淡,但就在这种朦胧情思中,有人轻轻敲开点亮灯光的小屋,温暖之感顿生。葛筱强的《月光颂》中:“在有你清洁脸庞的镜中/我不想用寂静的倾诉/和窗口上的蝴蝶/将鸭绿江岸边的青青旅舍/与古老的蔷薇与记忆/打成月光之结”。此写月光的缠绵。查干牧仁的《春风终会眷顾人间》:“北斗旋转,勺柄悄然向东/春风细小,人间已置身于吹拂之中”。这写春风的无微不至。王长元的《人间烟火》中:“老牛还是倒下了/眼角失去最后一抹亮色/在奄奄一息梦幻里/灵魂的脊背/重新带上那残破的重轭。”此写辛苦一生的耕牛。王剑《乌头花的翅膀》中:“一株模样如鸟的花朵/张开的翅膀/不是飞翔,就是高远的梦/蓝紫色的花片渲染出了天空的格调”。此写乌头花的奇异形态。刘鸿鸣《月亮湖,查干湖》中:“查干湖好像一条鱼/梦想游回昨日的天堂/可是霍林河经常断流——/回不到丹顶鹤翱翔的向海/也看不到可罕山下放牧的牛羊/——之下的月亮湖/像嫩江甩动的一弯鱼钩/在查干湖的眼前闪闪发亮”。此写两个湖泊的紧密相依。华生的《水命》中:“当眼泪,从脸上经过的时候/病重的爷爷,突然/用力握住我的手,用听不清楚的语言/告诉我,憋回去/我也想做爷爷说的/那种男人,像冰/无论被雕刻成花朵/人,或者是老虎/都会把打碎的牙齿,咽进肚子里。”此写离别的苦痛。董喜阳《检阅体内的河流》中:“我将以这样的方式进入暮年/没有一把铁锹陪我驶向坟墓/当时间变冷,我惧怕加厚的棉衣/微笑着羡慕,窗口那个读书的少年。”此写人生际会的无常。冯冯《书签》中:“我在母亲的晨曦中奔跑/少女的蝴蝶结在发辫上/吸食花蜜。小红绳束紧青涩的/阳光。我用它捡拾衰退的青丝/开在母亲眼角的罂粟/在深秋结出时光的痛”。此写母女回忆的悠长。高森林《盲奶奶的爱》中:“她的手在一点点摩挲/从孙子的脸/摸到脚/很轻很轻/像摸一件自己的宝物/她的手在颤/空气在快乐地颤/孙儿的呼吸/回荡成一首歌/她静静地守着/守着孙子身上的阳光,鲜花……/还有正在长大的世界/她在嘴角的笑里/守着属于自己的明亮。”此写祖孙之间的深情。尘轩的《在一张纸上寻找丢失的人们》中:“从诗里掰下的碎片和深入泥土的部分/总会滴血相认/在一首诗里将故乡拆除,是件难事/我一生无法完成的事”。此写对于故乡的依恋。此外诸如吴耀辉《落叶踩着我的脊背》中:“落叶踩着我的脊背,不痛不痒/以弧线的方式接近大地,以秋雨的口吻/接近雪花的体温和我的内心。”张牧宇《时间什么都不反对》中:“‘当欢爱远去,当孤寂来临’/走在冬日的阳光下/你将羞于回忆熙攘的过往/如落满大雪的平原。”李影的《故乡像一枚松针》:“故乡越来越小,像一枚松针/插在我内心最柔軟的地方。”诗句都体现了吉林诗歌抒情性的特征。我们可以发现,吉林诗人善于通过对于吉林日常景物与人物的描写,表达自己的内心情感与经验感受,借此展示自己对于理想、人生、存在的质询与抚慰。这种激烈而又隽永的抒情语调,以及自然清新的词语或意象,使得吉林诗歌创作呈现出一派蓬勃盎然的景象。

事实上,当吉林散文创作中自然风光以及农耕风情的书写在吉林诗歌书写中获得更大面积的延伸时,随地方性知识而来的,是吉林诗人心中挥之不去的文化记忆印象。布罗茨基曾说过:“在历史的特定阶段上,只有诗歌可以诉诸现实,将现实浓缩为某种可以触摸到的东西,某种若非如此便难以为心灵所保持的东西。”

[美]布罗茨基:《文明的孩子》,刘文飞、唐烈英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1999年,第133页。

吉林诗人某种程度上试图通过文化记忆诗学来表达自身对于现实世界的超越。具体到吉林诗歌创作,首先是吉林诗人的“个人记忆申述”,这主要体现在前述具有强烈抒情语调的日常诗篇中,因为它们都是诗人对于个体生活细节观察捕捉的结果。保罗·唐纳顿曾言:“‘个人记忆申述’是指那些把个人生活史作为对象的记忆类型”。

[美]保罗·唐纳顿:《社会如何记忆》,纳日碧力戈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19页。

我们可以发现,上述吉林诗歌的创作中多出现诸如睡梦、过去、曾来过、听说、逝去、回忆、时间、想念、记忆等关键词汇,它们一定程度上成为文化记忆唤起的开关,不经意间带领读者进入诗人想要建构的理想现实空间。正如刘毅青所言:“这种追忆中重要的不仅是那些已经写出的情思,而是那些不曾写出或难以写出的隐秘心思与隐约闪动的痛楚,这构成了作家完整的世界。”

刘毅青:《古典追忆诗学的审美超越品格》,《中国文学研究》2019年第1期。

而如果我们想要举一个纯粹抒情的例子进入吉林诗歌所构建的想象力世界。那么张洪波对于个人记忆的回溯无疑掩藏着吉林诗歌抒情语调的深度与回响。

这座城市/它还在扩张/土地面积以及人口/并且加速生产汽车和高铁/还要挖出煤炭采出石油/我住在这座城市内部/写一些诗/那些诗没有什么力量和锐气/我用它们安慰自己/像是在自己欺骗自己/这座城市在加重声音/高架路总是在头顶奔忙/夜晚来了/当最后一班地铁从床下驶过/我这才开始梦见牛羊、庄稼/梦见一大片草原。(《这座城市还在扩张》)张洪波:《一大片白(组诗)》,《诗选刊》2022年第5期。

这是张洪波《一大片白(组诗)》的第五首抒情诗。“这座城市,它还在扩张”是令人叫绝的反讽,因为不管是象征着繁荣的城市化或记忆中呼啸而过的都市声音,川流不息的车辆以及熙熙攘攘的人群悖论式地象征着草原消失的时刻,而这也是诗人个人记忆加固的重要时刻。张洪波由此回到日常,开始关注城市化变迁中远远退去的自然生灵,然而只有在“最后一班地铁从床下驶过”之后,含有自我麻木意味的祈求,才能在睡梦中得到短暂实现。对于诗人而言,过往的一切难以留下任何痕迹,就像《一大片白》诗歌结尾,“一个人这样走过去/身后是一大片白”。

张洪波:《一大片白(组诗)》,《诗选刊》2022年第5期。

那种哀叹的语气,由此被完美地捕捉与再现,因此我们最终看到的,是那种悲哀的抒情诗,那种所纪念的只是一场虚无之梦的抒情诗。

如果说“个人记忆申述”着重于对于当下个体现实生活的反映,那么吉林诗歌中那些与当下时代密切相关的文化记忆发明则凸显了另一种集体生活场景。可以看到,在描述当下生活现实的那些诗篇中,譬如任白的《我听见时代的口音》、小红北的《北京时间》、何金的《讴歌》、胡为民的《居民小区的春天》、曲喜平的《扶贫队员日记》、初明的《中国建筑》、林丽的《春天的交响》、纪洪平的《汽车工厂》等,经由当下发生的重大事件、历史成就所营造出的诗学空间,往往给我们呈现了一个极为鲜活的现实画面。譬如姚树森的《矿工眼里的祖国》中:“每天在矿灯/投射的光束里/不分季节地/追逐人生/割煤机喧嚣声里/煤炭如瀑布般流淌/清脆的点铃声/总能令情愫萌生散文诗般的羽翼/曙光透过摇曳的树枝/眺望国旗迎风飘扬的时刻/而我和我的工友已在八百米井下/正甩开臂膀向煤层深处挺进/在矿工的眼里/矿区就是最近的祖国/每一次挥汗开采/总能令遐思穿破岩层/小憩时/巷道里流淌的小溪流淌悠悠情思/在寂静的煤壁中/仔细找寻李白、杜甫吟诗的足迹/黝黑的脸颊/惬意地生长欣喜与欢畅/白云牵手风儿飘过山海关/大江南北炊烟升腾/我们也常常在国庆节的日子/精心挑选几块亮晶晶的煤块儿放进兜里/在碧空如洗的蓝天下/放飞心中至纯的爱恋/矿工对祖国的爱就是这般质朴平淡/就像我们走在巷道里不需要大地的回声/井底里回望如豆的井口门/铮铮井绳牵扯万缕情肠……”

姚树森:《矿工眼里的祖国》,《诗潮》2019年第9期。

相比较纪录片《铁西区》唤醒了我们对于90年代东北国营大厂下岗工人的惨淡记忆,姚树森诗歌中当代的矿工形象已然转变为“在黑暗中开采继而点燃光明”的伟岸想象。此时此刻,对于吉林诗人而言,“工厂”不再仅仅只是90年代东北衰败的象征,反而成为近些年来东北振兴的标志。事实上,当我们沉浸在张猛《钢的琴》、双雪涛《北方化为乌有》、班宇《空中道路》中那段难以逃离的下岗记忆时,通过吉林诗歌创作,我们发现了那个典型的下岗工人形象最终也能够走出工厂,在当下迎来另外一种别具意义的生活。

现在看来,吉林诗歌创作独特的文化记忆发明,在继承吉林散文地方性知识书写的基础上,使得诗歌本身交织在自然与现实、过去和当下的时空里,从而呈现出一种别样的现实形态和审美的可能性。也正因如此,吉林诗歌在为我们呈现地域空间、城市空间、个体空间等多种形式的同时,也使得吉林散文创作中显现的“恋地情结”逐渐转化为吉林诗歌创作中具有时代性与普遍性的地方书写。

在为数众多的地域文学研究中,东北作家群一直是地域文学中较为特殊的一个坐标点。从1919年11月《盛京时报》连载穆儒丐的长篇小说《香粉夜叉》开始,以穆儒丐、于成泽、杨晦、朱灵修、赵鲜文、刘静遥等人为代表的东北地域性写作开始展露头角。此后30年代萧红、萧军、端木蕻良、舒群、骆宾基等东北青年作家群的集体崛起,使得东北地域写作开始广为人知。正如杨丹丹所言:“‘东北作家群’文学对东北文化传统的美学转换,也使东北社会、东北人和东北精神得以示人……时至今日,人們在谈论东北新文艺时,首先提及的仍然是“东北作家群”,因为他们首次将东北新文艺推向顶峰。”

杨丹丹:《“东北文艺复兴”的伪命题、真问题和唯“新”主义》,《当代作家评论》2022年第5期。

而近年来“东北文艺复兴”运动在文学领域最为显著的成果莫过于以双雪涛、班宇、郑执、贾行家等人为代表的“新东北作家群”的出现。在《“新东北作家群”论纲》中,黄平在介绍“新东北作家群”的构成之时,曾坦言:“这一次‘新东北作家群’的主体是辽宁作家群,或者进一步说是沈阳作家群……上世纪90年代以‘下岗’为标志的东北往事,不是由下岗工人一代而是由下岗工人的后代所讲述。这决定着‘新东北作家群’的小说大量从‘子一代’视角出发,讲述父一代的故事,比如双雪涛的《大师》《无赖》《光明堂》《飞行家》、班宇的《逍遥游》《盘锦豹子》《肃杀》《空中道路》以及郑执的《仙症》。”

黄平:《“新东北作家群”论纲》,《吉林大学社会科学学报》2020年第1期。

然而对于近些年的吉林小说创作而言,吉林作家不同的文化审美体验造就了与“新东北作家群”风格迥异的创作特色和力量。此时此刻,若以吉林或吉林小说为主体,从“地方路径”审视,吉林不再是单纯作为“东北文艺复兴”潮流中提供证据的存在,它有着独属于自己的特殊性。

纵观吉林文学70多年的发展,吉林地区的小说创作取得了许多令人瞩目的成就。无论是50年代鄂华《自由神的眼泪》对于国际题材小说领域的创新,还是80年代张天民《战士通过雷区》、林元春的《亲戚之间》和杨永鸣的《甜的铁、腥的铁》等作品对于“十七年文学创作模式”的大胆突破,亦或者新时期以来金仁顺、朱日亮、刘庆、王怀宇、肖达、高君、景凤鸣、王可心、金昌国、于德北、夏鲁平、江北、翟妍、隋言、董知远、王齐军、曹景常等人的不断涌现都体现了吉林地区小说创作的突出成就。其中,乡土的地方性经验和民间文艺资源的审美显现,是吉林小说的主要特色。事实上,伴随着经济的不断发展,文学创作中对于都市文化的书写已然成为主流。新东北作家群小说中贯穿始终的90年代国企改制、工人下岗的背景往往就是城市化进程的一个缩影。但是对于近年来的吉林小说创作而言,吉林作家更习惯以被遗忘的乡村生活为书写对象,用小说完成对于吉林传统文化命运的观照和对吉林乡土情怀的书写。

王可心的《风从北方来》首先便把呼钦村流传已久的做酱手艺呈现在我们面前。小说开头,身患绝症的鹿万年执意进城寻找女儿鹿小角继承鹿家祖传的做酱手艺。父女二人的初次见面是在派出所,多年未见的女儿鹿小角如今靠碰瓷维持生计。为了把女儿引入“正途”,鹿万年以每月八千的价格要求女儿跟随他回到老家呼钦。幼年因为离婚被父亲抛弃的鹿小角怀揣着恨意以及为“男友”丁汉文骗钱的心思同鹿万年踏上了返乡之旅。在相处的过程中,鹿万年的百般讨好始终无法平息鹿小角的怒火,鹿万年由于做酱手艺而越发红火的农家乐生意只会让鹿小角想起她和母亲朝不保夕的过去。然而鹿小角始终忘不了母亲临终前时常挂在嘴边的那句“她做的酱跟在呼钦村时做的总差那么一截”的感慨。于是,就在腊月初五的祭井日中,作为仪式主角的鹿小角由于做酱这个契机最终解开了父女二人缠绕多年的心结。事实上,学习做酱最初只是鹿小角为了帮丁汉文骗取巨款的一个手段,但是当谎言被揭穿,鹿小角最终决定返回城里,向来视农家乐为命根子,视做酱手艺传承为首要之事的鹿万年悄悄地卖掉了农家乐,决意送女儿进城完成属于她的梦想。当鹿小角再次返回呼钦,此时的鹿万年已经去世,面对舅舅转交的巨款,鹿小角只是去农家乐要了老鹿当时做的那三块酱引子,让舅妈教她下酱,“洗刷酱引,掰成小块儿,挑水,烀黄豆,下进缸里,盖上酱帽子,最后又去镇里买了一把椴木做的酱耙子。”

王可心:《风从北方来》,《上海文学》2020年第5期。

小说结尾,鹿小角爽朗的笑声开始响彻在呼钦村之中,而就在人们已然忘却曾经风光的鹿万年之时,一家只有三间房的农家乐再一次挑起了“鹿”字招牌。《风从北方来》实际上是以乡村人物的命运变迁书写了乡村变革之下吉林传统风俗的传承。与此类似的还有于小芙的《逆流而上》,小说开端描绘了祖父带我上山“认干妈”的场景。按照风俗,由于我幼时身子骨太弱,往往需要认个大树做干妈祈求身体健康。在祖父的带领下,幼时的我了解了许多村内特有的风俗习惯。但是在祖父的第三十三年祭中,我们努力回憶祖父的言行和我们的家史,发现过往的记忆已然迷雾重重。于是成年的我,沿着辉发河这条支流逆流而上开始寻找祖父生活过的足迹。在走访的过程中,我了解到了祖父曾经作为伐木工的经历。伐木在当时是个运气活,一旦遇到大树锯透不倒的状况,“木把儿”轻则残废,重则丧命,但是贫穷的伐木工们仍然乐此不疲。因为每次伐木过后,他们可以在木排靠崖后崖上那些孤儿寡母身上享受家的温暖。而这些女人也颇有情义,当伐木工死亡之后,平时相好的女人也会带着孩子来烧纸钱,并让孩子叫爹。这种风俗流传已久,只不过伴随着山村里的人越来越少,山林日渐茂盛,这般景象也已消失不见。《逆流而上》通过对祖父经历的追寻,为我们再现了吉林乡村给予众人的生活意义,它也以吉林地区逝去的乡村故事表达了一种“乡关何处”的无根情怀。诸如此类的小说还有很多,例如于德北的《二先生》中,二先生有意拍摄了讲述市场上的七个平头百姓和日常琐事的纪录片《新七剑下天山》,通过对于馄饨摊刘大、水果摊韩二、卖菜的齐三、卖干调的王四、卖水产的胡五、卖猪肉的郑六、卖豆腐的唐七日常生活的纪录,展现了吉林地区特有的人事面貌。而赵欣的《短发》,则通过对于父亲梦想的书写以及老式理发逐渐消失的现实的描摹表达了对于吉林传统习俗消失的慨叹等。

李永东曾言,“‘地方路径’作为一个富有弹性的概念,不仅意味着我们可以采取更宽广的地方视野,也意味着可以从‘缩小’的地方视野讨论中国现代文学。”

李永东:《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地方路径》,《当代文坛》2020年第3期。

具体到近年来吉林作家创作分析,我们可以发现,吉林小说在有别于“新东北作家群”写作风格的同时,内部实际上也存在着更细致的风格差异。金仁顺的小说冷静而又酷烈,其文字叙述中“对生命的热情,常常潜藏在更深的地方。”

张柠:《冰冷的热情》,《小说评论》2000年第2期。

例如《宥真》中的“我”虽然一直处于边缘的定位去体悟人物命运的无常与痛苦,但小说结尾宥真故作洒脱的“Have a nice day!”压抑不住“我”鼻腔里面的酸楚。而翟妍的文字则热情而又率直,字里行间都体现出人物情感的涌动。《穿过黑色草原或春心荡漾》中榆村的叶高粱可以因为爱意与小双大胆退婚,也可以因为爱人李海的怀疑独自留在榆村之中,小说结尾,“风从四面八方吹着她们,让她们的心头都一阵荡漾”,

翟妍:《穿过黑色草原或春心荡漾》,《芒种》2020年第1期。

其中游弋开来的便是人物幽微的心绪。夏鲁平、王怀宇等人的小说创作往往以故事性构撰见长,例如二人《拳师的忧伤》《别来无恙》中都描写了特色人物身上发生的“故事”,师父与长春没落的太极拳内功传承、孙龙飞与“我”难以忘怀的平安县读书往事形成了个体视角下对于地方日常生活的镜像描写。而高君、景凤鸣等人则注重小说人物的塑造与内心的探寻。例如《边疆》中,高君通过描述苏皖与乔小帝两位诗人之间的爱情故事,体现女性对于情感关系的复杂心态。景凤鸣的《与炮手有关的十三人》中通过调查抗美援朝烈士赵继海的生平,塑造了刘锐这样一位伪造烈士遗孤身份的乡村妇女形象等。除此之外,王怀宇近年来《血色草原》《风吹稻浪》《芬芳大地》“家乡三部曲”的出版也清晰地显现出吉林文学不同于“新东北写作”的气韵与精神。王怀宇曾自述说:“《血色草原》书写的是他的‘精神家园’,《风吹稻浪》与《芬芳大地》则是他的‘现实家园’”。

王怀宇:《黑土大地上的别样芬芳——长篇小说〈芬芳大地〉创作谈》,《中国作家》2022年第2期。

实际上好的地方性写作往往并不局限于特定地域风物、风貌、风情的书写,更在于风气、风尚的表达。值得注意的是,王怀宇基于吉林记忆的书写并没有陷入抒情化的窠臼或追忆式的漫漶,在王怀宇笔下,无论是“塔头滩”“白鹤村”亦或者是“金稻村”与作家本人的经历往往产生着深刻的互文。故而,小说里一望无际的草原、稻田、土地既是对象,也是镜像,折射出东北工业化基地没落背后更为深刻的自然、土地与人类生存之间的关系。

最后从“地方路径”去考察吉林儿童文学创作,我们同样可以从中探寻到吉林的风俗习惯与吉林人的日常生活形态以及自然地理风貌等“地方性知识”。事实上,从1940年代萧军的《我的童年》、萧红的《山下》、舒群《没有祖国的孩子》开始,到“十七年”时期,鄂华的《水晶洞》、张少武的《摸鱼》、吕治范的《采蘑菇》,再到新时期以来张少武的《九月的枪声》、郭大森的《辽河甩弯儿》,以及新世纪以来薛为民、钱万成、张洪波等人的出现,吉林儿童文学创作延绵不绝的同时也展现出清晰的“地方叙事”特征。具体到近些年的吉林儿童文学创作,谢华良《一只叫奶茶的狗》、谢华英《砖头大叔的马》、窦晶《失去记忆的精灵》、高宏宇《大舅的网》、胡莹《开往雪都的火车》、刘立山《会喝酒的马》等作品在对吉林日常生活形态的不断叙述中逐渐生成了一种特殊的“地方感”,从中我们既能感知到独属于吉林社会的民风民俗,也能认知到作家努力构建吉林身份认同的种种努力。正如蒋锡金所言:“在吉林儿童文学作品叙事话语的背后经常散发出一种独特的地方文化气息,这种气息弥散和蕴藉在作品的每个细节之中,蕴涵了十分丰富的民族文化信息和内涵,这种文化气息使我们在精神上与吉林地域文化相碰撞和对话,使我们真正寻找到了吉林儿童文学的文化之根和吉林地域文化对吉林儿童文学创作的意义”。蒋锡金:《吉林儿童文学的文化内蕴》,《新时期儿童文学批评论丛》,哈尔滨:北方文艺出版社,1987年,第148页。

毫无疑问,“东北文艺复兴”近年来的兴起背后有着更为复杂的内涵。丛治辰在《何谓“东北”?何种“文艺”?何以“复兴”?——双雪涛、班宇、郑执与当前审美趣味的复杂结构》中明确指出,这一现象“只是用‘文艺复兴’的方式和口号反讽地表达了对‘经濟振兴’的强烈渴望和巨大焦虑”。

丛治辰:《何谓“东北”?何种“文艺”?何以“复兴”?——双雪涛、班宇、郑执与当前审美趣味的复杂结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20年第4期。近年来,“铁西三剑客”的联袂登场固化了“怀旧东北”在各类社交平台的印象。当“国企改革”“工人下岗”等影响深远的社会事件成为东北文学的代名词,工业转型之外吉林乡村社会的命运却被这股潮流遮蔽。在浩荡的时代洪流面前,东北的没落固然难以挽回,但正如张定浩对于所谓“工人的悲伤”张定浩、黄平:《小说家的多重身份》,《文艺报》2019年12月23日,第3版。

的疑问,对于工人身份的特定书写无法表达现实人物的复杂性,就像围绕着沈阳“铁西区”的书写难以概括长白荒野的真正特性。事实上,在当代意识形态日益分化的社会场域下,资本与媒介在极力推动文学繁荣的同时,也可能只是在推动某一类型的文学,并在选择与放弃间演变为一种权力的隐喻,“用一种隐蔽但有力的暗示来定义现实世界”。[美]尼尔·波兹曼:《娱乐至死》,章艳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10页。

譬如,“东北文艺复兴”口号的推广源于网络综艺节目《吐槽大会》,《野狼disco》实际才是“东北文艺复兴”中大众最为耳熟能详的作品。这也正符合了戴锦华的论断,“这些年来,所有的‘东北性’都是以东北的地方性来标识的,包括东北口音,包括被夸张、被定型化了的东北形象。它是以这样的一种地方性提供一个可消费的东北。”

戴锦华:《把东北作为方法》,《凤凰网读书》,2022年8月31日,https://mp.weixin.qq.com/s/f3PZwB8yRaZQzbWoDcGJQ。

但是我们不能因此而忽略吉林作家始终坚守自我的收获。事实上,早在2012年,吉林省便提出了“打造北方文学高地”的口号,强调:“在全国文学大格局中,日益凸显吉林文学的地位和作用;在全国文学大发展中,逐步培育生成具有吉林特色的文学现象。”

庄严:《打造北方文学高地的探索与实践》,《文艺争鸣》2014第3期。

目前看来,近几年吉林地区的文学创作从地方性经验出发,最终使得地域元素和地方性知识成为吉林文学独特的建构力量。通过“吉林”读“东北”,一方面可能辨认出地域文学的特殊性,另一方面则有助于将“东北”放在更为广阔的视野中去理解,从而真正发现从东北开始的文学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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