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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性语境下马克思主义理论的话语革新

2023-09-11周耕

关东学刊 2023年3期

[摘 要]西方先发社会在特定历史背景下形成的现代性语境,一方面通过对现代性的定义和批判建立起话语权威,一方面又在有意无意地遮蔽马克思主义的现代性价值。这既堵塞了马克思主义走向当代的出场路径,又会在实践上误导中国式现代化建设之路。不过,鉴于对现代性反思的必要性,迫切需要作为指导思想的马克思主义理论积极参与到现代性话题探讨中来,通过话语方式的变革从“现代性批判”到“现代性建构”,从宏大叙事到现代日常生活回归,从倡导革命到弘扬正义。在现代性旨趣中回应现代性问题,破解现代性困境。既阐发被遮蔽的现代性主张,巩固马克思主义理论在现代性语境中的话语权,又结合时代需求诠释出我们自己的“现代性”,焕发马克思主义的时代光彩。

[关键词]现代性语境;马克思主义话语;话语革新;现代性建构

[基金项目]2022年广东省党校(行政学院)系统哲学社会科学规划课题“现代性语境下马克思主义理论话语方式的革新”(2022GDDXXT042)。

[作者简介]周耕(1980-),男,法学博士,中共中山市委党校哲学与文化教研部副教授(中山 528403)。

一、现代性语境下马克思主义话语革新的必要性

伴随着中国式现代化的全面展开,作为现代化价值核心的现代性问题成为一个我们不可避免的话题。目前关于现代性问题的各种反思和讨论中,人们普遍借用和发挥20世纪许多著名批判性思想家的观点,例如,胡塞尔、韦伯、齐美尔、卢卡奇、葛兰西、霍克海默、阿多诺、哈贝马斯、利奥塔、福柯、德里达、鲍德里亚、吉登斯、鲍曼等人的观点,这些思想家虽然有的被认为是现代性思想家,有的被认为是后现代思想家,但他们都在以不同方式关注现代性问题,同时也架构出了关于科学危机、启蒙理性、工具理性、技术理性、意识形态、大众文化、现代国家等现代性话语体系。可以说经过这些学者的积极参与和投入,营造出了一个以“现代性”问题为核心的话语氛围,并在反复争议中慢慢生成为一个“现代性语境”。

这里所讲的“现代性语境”是指从20世纪开始,在后现代语境中凸显出来的各种关于现代性的言说,因为它明确地把“现代性”本身作为课题化的理论对象。不论是对现代性的坚持还是激进的批判,这种“现代性话语”将现代性理解为一种精神和意识的特征与指向,规划一种话语和思维方式的谱系。这个“现代性语境”一方面着眼于对现代性内涵进行界定、对“现代性”问题加以澄清,一方面则站在审视现代性的角度,着眼于对现代性本身进行反思和批判(前者一般来自于现代学者,后者则大多属于后现代学者)。

虽然在这个语境中对于现代性的研究并没有统一定论,对于它的探讨也非常多元,但是由于一些学者身处先发现代化国家,也较早有意识地关注探讨这个问题,所以不可避免地以先入为主的姿态建立“现代性”问题的话语权威,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形成对现代性研讨的垄断。

由于马克思主义理论中没有明确使用现代性这一概念,所以马克思主义中的现代性主张和批判在这个语境中被学者们有意或无意地淡忘或遮蔽。另外,随着丹尼尔·贝尔、福柯、德里达、哈桑、利奥塔等后现代主义学者对宏大叙事理论的拒斥,逼迫包括马克思现代性话语在内的所有现代性话语的当代退场,从而形成对现代性问题的垄断,使得现代性语境中马克思主义理论逐渐“失语”。虽然还有像哈贝马斯、吉登斯、詹姆逊、伊格尔顿等学者在批判后现代主义时还提及马克思主义理论观点,但他们更侧重于构筑一个后现代马克思形象,这成为从德里达、詹姆逊、齐泽克、德里克、鲍德里亚等所谓后现代马克思主义到拉克劳、墨菲的后马克思主义的共同旨趣。

这个语境中如果马克思主义话语“不在场”,会使得自由主义、社群主义等话语腔调成为解释现代性的理论来源。其后果,就是既堵塞了马克思主义走向当代的出场路径,又会在实践上误导中国的现代化建设之路。因而,通过对马克思主义话语的革新,使其在现代性问题的探究中确保话语分量,并进而向世界说明中国式现代化就显得尤为必要。

一是确保马克思主义在现代性言说中的话语权。现代性语境虽然只是一种话语氛围,算不上一种思潮流派,但其所涉及的现代性话题却具有旺盛的生命力。100多年来尽管有许多欧洲左派思想家或激进思想家一直對现代性进行批判,但现代性还是一路高歌成为了世界的秩序、价值观和通用标准。

赵汀阳:《现代性的终结与全球性的未来》,《文化纵横》2013年第4期。现代化作为人类文明演进过程中的特定发展阶段的历史性现象,其内在的本质规定性通常被表述为“现代性”。

唐爱军:《新现代性初探——关于中国道路的解释框架》,《浙江学刊》2021年第4期。如果说现代化是一个进程的话,那么现代性就是这一进程中所必须要恪守、遵循的准则,它关乎现代化的方向、现代化的内涵、现代化的成效。或者也可以反过来说,为了培育这个现代性而展开的过程就是现代化。所以,不管是对现代性的呼唤还是批判都有现实价值,对现代性问题的阐发与澄清依旧十分必要。

事实上马克思主义理论并不缺乏现代性价值。相反,马克思主义理论中有大量的现代性内容可以挖掘,有大量的现代性价值需要阐发。许多当代的研究者都认为,马克思是对现代性现象进行批判性反思的真正先驱者。他对以资本主义为特征的现代社会的深刻洞察,无不蕴含着对现代性的间接诊断。我们要做的是通过对马克思主义话语方式进行革新,来使其参与现代性语境下对现代性问题的研说,在现代性旨趣中回应现代性问题,破解现代性困境,阐发被遮蔽的现代性主张,巩固马克思主义在现代性语境中的话语权,焕发马克思主义的时代光彩。

这里的话语革新,指的是对马克思主义话语表达方式、范畴选择、核心要义解释维度,甚至语气等方面的革新。通过话语方式的调整,推动马克思主义话语在“类的救赎”基础上向“现代社会美好生活”的阐发上转变,并就这一“美好生活”的生产方式、制度设计、伦理原则、正义观念、文化范式,人与自然的关系进行时代化说明。

二是要以革新的马克思主义话语叙述中国式现代化实践。现代性语境生发于先发内生型现代化国家,其探讨指向与话语表达均以这些国家的现代化为蓝本。当前我们已经明确提出要以中国式现代化全面推进中华民族伟大复兴,致力于走出一条有别于西方的现代化之路。这个立足于中国实际,在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价值原则引领下展开的伟大现代化实践,与先发内生型现代化国家不同,现代性语境中的话语概念无法准确、全面地解释说明这一前所未有的现代化之路。这就需要以中国化时代化马克思主义话语对此进行积极的叙事并弘扬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时代化最新理论成果。党的二十大报告指出:“加快构建中国话语和中国叙事体系,讲好中国故事、传播好中国声音,展现可信、可爱、可敬的中国形象。”

这需要革新的叙事话语、叙事逻辑、叙事文本等。通过理论叙事、实践叙事,既讲中国式现代化建设心得,又分享成功经验。一方面要说明中国式现代化的独特性及创造性,一方面要说明中国式现代化与世界现代化的契合性。向全世界说明中国式现代化与世界现代化的辩证关系。我们需要用革新的马克思主义话语解释中国式现代化与世界现代化的“外源”与“内生”关系,说明中国式现代化经过自身努力,不再是外源现代化,而是内生现代化,实现了从外源向内生的深刻转型;同时又需要在现代化的自主与依附关系上,说明中国式现代化在其发展过程中,既不“依附”,也不“脱钩”,实现了对世界现代化进程中“依附”与“脱钩”二元难题的破解。通过革新的中国化时代化马克思主义话语在现代性语境中鲜明地展现中国式现代化故事及其背后的思想和精神力量。

三是阐发中国式现代性。中国社会没有经历过西方所谓的“启蒙”,如果贸然倡导现代性语境下论及的“主体权利”“理性至上”等价值原则,大众对“现代性”的理解很容易倒向“个性/自利性”,以至于陷入西方的现代性陷阱。这意味着我们必须要结合中国式现代化实践,整理提炼出符合自己的现代性指引,并以革新的马克思主义话语诠释出“中国式现代性”,进而丰富现代性语境。

对比世界现代化之路,中国式现代化道路所要贯彻的现代性是一种在后现代反向鞭策下生发出来的新现代性。它在本质上既不同于马克思和韦伯时期的经典现代性(理性),也不同于后现代所理解的现代性(自我性),甚至不是吉登斯的“反思现代性”或第二次现代性。它是一种宏观国家理性与微观主体性的有机统一。这种新的现代性既要满足人民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又要以一种国家理性的方式来谋划现代化道路。所以它既不能在所谓的现代性语境影响下被解读为个性放纵,也不能僵化为国家意志凌驾于个体美好生活需求之上。这种现代性应该是马克思呼吁的以贡献原则作为标尺的主体性的弘扬。

不过,虽然现代性语境下马克思主义话语革新势在必行,但需要特别注意的是,不能在这一过程中“再造马克思主义理论”,不能在话语革新中篡改马克思主义的本意。我们不应也不能通过改造马克思主义的方式去迎合现代性问题,也不能假借马克思之名,以“西马”或“后马”的论调去争夺现代性语境下的话语权。我们应该做的是在马克思主义的原初理论中去挖掘它在现代性语境中的价值,既要用新的话语方式去阐发此前未被强调的理论价值,更要在这个语境中阐明“中国式现代性”的内涵、价值、特色。

二、从“现代性批判”到“现代性建构”

长期以来,作为意识形态的马克思主义话语主要是建立在与资本主义“对抗”的基础之上,通过反击对手来阐明自身主张,其话语方式更多地表现为一种“否定性的叙事”。正如俞吾金讲到,“众所周知,在马克思的理论陈述中,包含着两种不同的叙事方式:一种是‘肯定性的叙事’,即马克思对自己的新理论的陈述,如历史唯物主义、剩余价值理论、共产主义学说等等;另一种是否定性的陈述,如意识形态批判、资本主义批判、政治经济学批判等等。”

俞吾金:《被遮蔽的马克思》,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352页。

作为反思现代性的最早思想家之一,马克思、恩格斯生活于现代社会的早期阶段,很多日后暴露的严重问题,那时还只是刚显端倪,所谓的现代性问题并不严重。但马克思的伟大之处在于他的理论抓住了资本逻辑。这是一条贯穿现代社会从购买到生产到销售,再到消费的逻辑;这也是一条从生活到思考再到创造的逻辑。正是通过这一分析,马克思看到了现代社会中,主体性被自己创造物所压制的“异化”现实,向我们深刻地揭示了现代社会危机的真正根源。他敏锐地捕捉到了人在现实世界中“异化”的事实,进而在哲学层面对人“异化”了的存在状态进行批判,在政治经济学层面对资本逻辑和资本原则进行批判。如果说前者批判的是人与自己本质相冲突的异化,那么后者批判的则是人被自己设计的制度所压制的异化。

此后的现代主义学者、后现代主义学者们对马克思主义的这种批判性话语和否定性叙事比较推崇,也通过各种角度的现代性批判来表达自己的立场观点。不过与马克思主义话语不同的是,现代性语境中对“现代性”问题的探讨往往跳出经济政治社会制度现实,更多地在人们的价值取向、思维方式、叙事风格和精神气质的层面来探讨现代性含义。并把现代社会的压制解释为在统治者的设计下,经由意识形态控制而生成,而后现代主义者们则认为是在“文化的压抑”中生成。

事实上,从卢卡奇和葛兰西开始,西方马克思主义将人类解放的方向从现实实践转移到文化政治斗争,把政治解放、社会解放和劳动解放等多向度解放形式降格为一套空洞的理论说辞。无论法兰克福学派还是阿尔都塞,其资本主義批判最终都转向一种“泛意识形态化”或“去意识形态化”,或成为西方“普世价值观”以新方式推行的意识形态话语,最终“淡化”乃至“消解”马克思主义意识形态,导致其地位与话语权的丧失。而法兰克福学派则开始把马克思的资本批判(生产方式批判)转向文化、意识形态批判。而新马克思主义虽然也对现存资本主义的政治制度和经济制度进行批判,但其批判主题也是更多地集中于文化层面,他们致力于揭示发达工业社会条件下意识形态、技术理性、大众文化等文化力量从人之创造物转化为统治人、消解人之主体性的异化力量的状况。此种状况的危害性在于,人们放弃资本批判,通过当代话语的转换,对现代性的批判不再是从现实的基本原则和存在论的事实出发,而是把某种观念和精神原则看作现实性困境的始作俑者。

这种对现代性的批判虽然有助于澄清合理的现代化路径,避免人民经受现代社会副作用,但却未能在制度变革、社会革新层面提出更多创建性意见。相较而言,马克思主义的现代性批判,更多地把人的异化状态同资本主义时代的政治制度、经济制度和阶级属性联系起来,在政治层面和经济层面,通过批判资本主义的政治压迫、经济剥削,以及资本主义劳动的非人道化来呈现。这种批判性的话语风格在革命斗争时期有助于受压迫人群意识到自己的阶级处境、有助于呼唤受压迫的人们起来反抗制度压榨,但长期以往也会给人一种使命性的、责任性的话语紧迫感。所以尽管这种话语方式在揭示问题、剖析问题上有着极大的理论优势,但是在现代社会生活中这种话语方式却并不讨巧,容易让安逸生活中的当代民众感到理论紧张。

另外更重要的是,当下中国式现代化建设致力于开辟一条崭新的现代化路径,需要更多的结合自身情况和目的诉求去建构“中国式现代性”。对比现代性语境和传统马克思主义话语中对现代社会弊端批判的那种“破”,我们当下要做更多的是“立”。习近平总书记在2016年5月17日的哲学社会科学工作座谈会上强调:“发挥我国哲学社会科学作用,要注意加强话语体系建设。在解读中国实践、构建中国理论上,我们应该最有发言权,但实际上我国哲学社会科学在国际上的声音还比较小,还处于有理说不出、说了传不开的境地。要善于提炼标识性概念,打造易于为国际社会所理解和接受的新概念、新范畴、新表述,引导国际学术界展开研究和讨论。”

这意味着在中国式现代化全面铺开的当下,马克思主义理论要更多转向为建构型话语。一方面要以自己特有的方式来把握这一伟大实践的本质,阐发中国式现代化的要义,并在理论和实践中彰显自己引领时代。另一方面马克思主义的话语革新要聚焦在中国化时代化的基本问题以及由此展开的问题群上,不断回答中国之问、世界之问、人民之问、时代之问。只有用中国化时代化的马克思主义话语构建起中国式现代化理论,说明中国式现代性内涵,现代性语境才不会被西方话语垄断,中国式现代化实践才不会被恣意评判,中国式现代化发展才不会被绑架。

党的十八大以来,在开启全方位现代化的进程中我们提出了一系列原创性的思想、范畴、命题、论断和策略,打造出了一个不同于西方现代性的中国式现代化叙事话语群,也形成了富有民族特色的叙事方式。尽管我们的现代化理论体系还在完善之中,但一些重要的理念、论断已经丰富了现代性语境,彰显出了我们对世界现代化事业的贡献。如“治理体系治理能力的现代化”的提出,跳出了以往现代化只在生产、生活领域论及的惯例,有效拓展了现代化的内涵。“新发展阶段”的认识和定位,厘清了后发现代化国家各项现代化事业串联发展和并联发展的关系。“新发展理念”的提出,则弥补了西方现代化理论中单向度发展的认识,赋予发展以创新、协调、绿色、开放、共享的新内涵,将发展提到一个新的水准。“新发展格局”的谋划和部署,为世界贡献了创新性的内生现代化方案。“高质量发展”要求的提出,更是避免了现代化发展中对单一产业的过分依赖。又如,“生命共同体”理念的提出,将人与自然的关系从以往的“对象性”关系转变为“互生孕育”关系。尤其是党的二十大报告中对中国式现代化作了明确的理论概括和具体阐释,这些原创性话语综合在一起,实际上形成了一个关于现代化的基本理论建构。

三、从宏大叙事到现代日常生活回归

以往马克思主义的话语方式在现代性语境中被后现代主义学者诟病,一个主要的原因就是它宏大叙事的方式。传统的马克思主义话语侧重于宣扬和强调“大我”的使命与责任,而现代性语境中则把更多的关爱投射到“小我”的感受之上。其实宏大叙事的理论话语方式本身并无不妥,只是现代性语境中对主体性的过分宣扬导致外部权威弱化和远景目标消解,才让诉诸人类解放远大理想的马克思主义被当作一种宏大叙事来嘲讽。马克思主义作为一种反形而上学的理论,对普遍的、一般性的纯思辨理论持一种批判态度,马克思自己也从来没将自己缔造的理论当成绝对抽象的、普遍的、终极的“真理”,本不应该被扣上一个宏大叙事式的帽子,是教条的语言和世俗化的理解(加上政治愿景的助推)将其打造成宏大叙事的理论形象的。

想要让马克思主义理论在现代性语境中真正具有话语权,它的话语指向就不能只是停留在“人类”的命运上,它也要关注“现实的人”的具体生活,并在现代社会的具体问题上具有解释力或给出价值判断。这其中的一个着眼点就是马克思主义话语要进行生活化回归,进行日常生活批判。

日常生活批判是20世纪哲学的最基本的转向之一。诸如胡塞尔的现象学生活世界理论、舍勒的哲学人类学转向、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海德格尔和萨特的存在主义、福柯和德里达等人的后现代主义等都在通过反思和批判西方理性文化危机来构建“回归人的生活世界”的话语导向,并通过这样的理论视角去探讨现代人的生存意义和价值问题。

一般来说,日常生活世界是经验化的、前科学的、不自觉的、非反思的、不言而喻的。马克思说道:“他们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但是他们这样做了”。

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125页。所以在马克思那里,相比于生产生活,日常生活是人们认识局限性的一种表现,是人们意识不到的社会存在之微观表现。这就特别需要通过思辨性的理论来对生活中的知识结构、文化传统、价值取向、规则体系等等进行反思。这些探讨背后也往往涉及多重社会现象背后的立场和价值判断,那就免不了要从社会运行机理、制度安排对社會生活影响等角度来加以阐释。从这个意义上,马克思主义理论更要积极介入这种日常生活的反思和批判,保有自身的话语权。

考虑到中国社会特有的家天下宗法伦理的文化模式以及相应的世俗日常生活,我们在某种意义上更接近赫勒的日常生活人道化理论,而不是列斐伏尔的现代生活世界的异化的日常生活世界的批判理论,也不是胡塞尔所说的作为前科学的价值和意义源泉的生活世界理论。这意味着我们要对在漫长农耕文明下形成的日常生活进行有意识的剖析,理清前现代社会的文化根基和现代社会的价值要求。既需要通过挖掘日常生活内在的价值和意义来抵御技术理性的异化,也需要批判前现代日常生活中自在自发的、经验式的和人情化的文化传统中的蒙昧,还需要筛选日常生活中的人类共同价值和民族独特价值。

马克思主义本就是在实践的动态中具体地、社会性地思考“现实中的人”的“现实生活”的理论,我们现在要通过话语革新更加凸显马克思主义理论的这一特性。不过这种话语革新并不是去阐释具体的、琐屑的日常生计和活动,也不是拿宏大叙事中的美好价值去套用日常生活。这样会陷入空洞的理论联系实际的话语误区。要知道,辩证法被创造出来是用于解决重大哲学问题的,不是用来说明生活中的家庭矛盾和黄豆生豆芽道理的!如果“理论联系实际”只流于教条化、标签式的说辞,结果就是,要么用理论强搭实际,要么用实际勉强支撑理论。这实际上不仅没有将空泛的宏大叙事根除,反而会演变成一种机械的理论套用实际的尴尬。其结果危害性甚至比高高在上的纯粹宏大叙事更大。这变成了日常生活的假大空。所以话语革新过程中,要向仰海峰指出的那样,“实际上,从一个国家的学术发展来看,其学术的水准往往取决于学者们能否将普遍性的学术规范与本土的思想建构联系起来,从而形成本土学术话语。这种本土学术话语既是对世界思想的深刻把握,又是对本土问题的深层透视。这种透视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理论联系实际,而是在更高的理论层面反思当下的问题,展现社会生活的更高理想。”

仰海峰:《国外马克思主义研究的理论构图》,《国外社会科学》2012年第1期。

我们要推动马克思主义话语走向日常生活,指的是用马克思主义理论视角关注并探讨日常生活世界,反思并阐释衣食住行、饮食男女、婚丧嫁娶、日常交往等活动背后个体与个体、个体与社会是否具有现代性关系,并在此基础上倡导自己的现代化生产、消费和交往,把符合我们现代化建构要求的现代性带入个人生活和公共社会生活之中。这其中既包括对“美好生活”的情感叙事也包括价值叙事。所以我们要在“人民至上”的价值原则下,不仅要从实践层面满足人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还要在理论层面指引人民生成对“美好生活”的现代性理解。现代社会的美好生活不能只是农耕社会思维理念基础上的“小家和睦”“儿孙满堂”,它还应囊括公共生活的公平、正义、民主、法治、安全、优美等。要通过马克思主义话语去反思:“现代性语境中的现代社会生活理念是什么?是否适合中国社会”,“哪些生活理念和价值原则可以构成我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哪些会误导我们走向对立面”,“哪些理念会造成传统生活习惯与现代生活要求的冲突”,等等。在这些问题的追问中,言说美好生活,体现马克思主义的人文关怀。同时,这种话语革新还要回答“日常生活中的崇高问题”。当前,由于物质生活的普遍改善和工具理性的扩张,一些人不仅淡化了对人类命运的思考,对自身生活也漫无目的,导致虚无主义及至犬儒主义论调四起。所以,也有必要通过革新的马克思主义话语说明人与人、人与社会的“实践交往性”和“共在价值”,弘扬个人“独乐”与共同体“众乐”的共促共进。

四、从倡导革命到弘扬正义

当下社会,虽然阶级意识依然必要,但知识结构与生活方式愈发地成为不同人群自行区分的主要标准,尽管其背后起主导作用的依然是经济标准,但不可否认的是,社群的边界已不再只有一个强有力的经济标准。这一切其实都源自于整体社会的发展满足了最基本的生活保障,使人们可以摆脱于生存线上的挣扎(摆脱阶级在抢夺资源中的对立),进入一个“生活”的状态。由此,不同的“知识结构”与“生活方式”就慢慢成为各社群的标签,成为其边界标准,而人们的“阶级”意识也在生活逐渐改善后被弱化。这样一来,阶级间争夺资源的对立问题就會让位于阶层间社会资源配置均衡的问题。

尤其在现代化社会,由于人们没有了生存上的后顾之忧,开始越来越在意个体的权利是否得到应有的尊重、伸张与保护。这种现代性需求在当下的中国社会生发出来后,给出最直接的解释、表现出最强势的正义话语却显然不是来自马克思主义,而是来自现代性语境中的西方新自由主义,尤其是来自罗尔斯、诺奇克等人。因为在现实诉求上,以罗尔斯为代表的当代新自由主义的正义观点更符合人们的经验直觉。所以在现代性语境中,自由、平等、正义等看起来没有束缚感的价值被作为现代性的核心概念来论述。正是基于这种逻辑,现代性语境中将这些价值原则从它所属的社会历史条件中抽离出来,使其成为抽象的概念。如,现代性语境下的“平等”一般作为政治平等或法律平等来提及,更多的是关心人的权利,而不是关心现实的人。它赋予人平等的权利,但它并不关心处于生产关系中从事物质生产的现实的人,并不关心经济社会中人的不平等,甚至认为只要保障了政治权利的平等,就可以容忍经济地位、社会地位的不平等,而且反过来还在现代性语境中将马克思主义理论中的“事实平等”曲解为“平均主义”,将罗尔斯的“正义二原则”和诺齐克的“机会平等”塑造成现代社会公平正义的主要涵义。

事实上,马克思在他青年时期的著作《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就通过对“粗陋的共产主义”的批判,坚决地否定了平均主义。其所主张的事实平等,是指以消灭阶级为基础的满足每个人自由全面发展的社会保障,因而成为共产主义的基本价值追求。而后在《共产党宣言》中马克思恩格斯说道:“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条件。”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422页。

可以看到,对比现代学者,马克思是在超越市民社会那种自由主义视野之上来说明其自由、正义主张的。马克思所论及的“自由”“正义”是在更高维度的公民社会层面展开。它并不是以强制方式捆绑民众在大一统的道义目标上,它要做的是对那种通过约束个体而创建秩序做法的批判和超越,它要打造的是一个出自公民自觉、自发而成的更高层次的社会。所以不能把马克思的理论诉求诠释成用强制秩序来鞭策整体奔向崇高目标,这等于把马克思主义理论降格为封建大同世界理论。

在马克思看来,现代化的关键在于建立比传统社会更公平合理的权利关系。资本主义与社会主义的差异并不在于是否肯定社会公共利益的实现,而在于以何种方式实现社会公共利益。马克思对于权利、自由这些价值本身并不排斥,他所批判的只是私有制度下对这些价值的言说和实践方式。从马克思主义理论的角度来说,“正义”不是从抽象人性中推演出来的单纯价值范畴,而是受生产制度制约的文化社会历史概念。对它的理解只能从具体社会制度的历史变迁中进行。同样的道理,现代性不仅代表着一种文化精神和价值观,它必然落实为一种社会组织方式和社会制度安排。因此,对现代性的反省和倡导要落在其所代表的社会组织方式和社会制度的安排上。正如马克思所说:“在雇佣劳动制度基础上要求平等的甚至是公平的报酬,就犹如在奴隶制的基础上要求自由一样。你们认为公道和公平的东西,与问题毫无关系。问题就在于:在一定的生产制度下所必需的和不可避免的东西是什么?”

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第47页。因此,马克思主义话语才主张要通过“革命”手段推翻束缚人的制度,实现真正的自由、平等、正义这些现代性价值。这种革命的目的就是从根本上扭转“异化”,重回正义。只是这种诉求在“人的解放”这一崇高的目标追求下被隐性表达,往往让人们觉得马克思主义侧重强调的是激进社会变革,反而忽略了“革命”背后蕴涵着诉求“正义”的理论品质。

我们需要站在更高的视野上,阐发马克思主义理论中那些被视为现代性核心的概念。现代性语境下,尤其是罗尔斯认为,正义是一个比自由、平等、权利、效用等位阶更高、价值更高、涵盖性更强的概念。我们要在现代性的研说中,将马克思主义理论中的正义理念准确、合理地表达出来。从马克思主义理论的角度来阐发正义,首先应该是基于人的基本生存权、人的劳动权及人的财产权等方面的权利来讲的。所以,争取平等的权利和义务、获得物质上的经济解放,成为实现正义的基本要求。对于中国式现代化建设中的我们来说,诉诸正义要强调和主张的是马克思主义的贡献原则,而不是西方自由主义空洞的权利原则。凡是能够对整个人“类”群体的完善起到推动作用的个人行为和群体行为,应该被视为正义之举。反过来,能够保证这种行为的制度、规范才算作正义范畴。

从现实路径看,中国正从新中国成立后形成的“平等取向的社会”向新时代“公平取向的社会”转型。

王新生:《当代中国正义问题研究的现实逻辑与理论逻辑——〈正义论〉出版50周年引发的思考》,《哲学动态》2021年第2期。这意味着,我们要更好地将平等与公平两种价值在社会主义制度的基本框架内有机融合。这需要我们一方面在革新的马克思主义话语中肯定个人追求利益的合理性,并由此建立保障个人权利的法治体系;另一方面,还要强调在市场交换体系之外以不同于资本主义的方式建立起相应的社会保障机制。为此,党的十八大以来我们通过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时代化话语提出“人民至上”“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全面依法治国”“全过程人民民主”等理念,党的十九届五中全会更是把“将社会公平正义进一步彰显”列为“十四五”期间经济社会发展目标。同时,还要针对语境的不断变化,及时更新并阐发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时代化的正义理念。正如从党的十八届三中全会到党的二十大上,我们对于市场和政府关系说明上的不斷完善,以更明确的方式强调“充分发挥市场在资源配置中的决定性作用,更好发挥政府作用”。此外,鉴于现代性语境对正义问题的高度关注,我们对马克思主义正义理念的抒发还不能自说自话,还需要根据现代性语境的语言习惯,结合不同国家不同受众的特点,有针对性地说明马克思主义的正义理念与现代性语境的相通性及独特性,并通过调整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时代化理论的国际传播机制和模式,打造融通中外的话语方式,更好地面向世界弘扬马克思主义当代的正义理念。

可以看到,对于175年前诞生的理论,我们更多地要以话语革新为手段,直陈马克思主义被遮蔽的现代性理念,表达出理论中隐喻转喻的现代性主张。通过对其进行创新性解释,使其对当代问题具有直接的解释力,更使其在当今世界的现代性问题的言说中具有话语权威。另一方面,我们还要通过对马克思主义的话语革新,不断地讲好中国故事,传递中国理念,构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新时代中国形象,以此推动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时代化理论不断创新、完善。这对于彰显马克思主义的当代价值,对于中国式现代化价值取向至关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