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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的今天与未来:分裂知识的弥合

2023-09-11王威廉

花城 2023年4期
关键词:影视想象力小说

小说:人类以想象力对世界命名

小说的本质冲动之一便是对世界本身的持续命名。人类其他的知识类型总是希望对世界保持着稳固的假设、概念与解释,但小说是对人类处境的鲜活映照,是属于心灵的特殊知识。它追求鲜活与流动,所有概念化的僵死之物都是它的敌人。因此,好的小说既可以囊括技术带来的求新求变的那一面,也可以将这些新与变引领向那些古老而恒定的精神事物。关乎存在的“深度体验”正是在文学精神的烛照之下,让我们即使与他人耳闻目睹了同样的事物,心灵体验也不会相同。这种不同正是个体得以保全自我的唯一途径。好的作家就是在竭尽一生寻找这种不同,并让别人相信总有“不同”的存在,救赎的可能性就在那样的“不同”当中。

这种“不同”就是心灵的自由,也是人类最根本的自由。现代技术手段与传统的权力运作机制相辅相成的时候,两者就会以更为隐蔽的统治方式影响我们的新处境。我的小说《没有指纹的人》就是这种思想下的一种表达,我试图从自己的切身体验出发,去发现那些隐蔽的社会网络。打卡制度在中国早已是非常普遍的事情了,很多城市上班族每天都要面对,比一日三餐还要精确,或者说,是打卡精密地控制着人们的一日三餐。那种机器的精密背后是管理体制的威严与无情,所谓的“例外”不再存在。但人类的多元性往往就体现在“例外”上面。一个没有指纹从而不能打卡的人,其实正是这种困境的具体象征,他迫切地想摆脱这种困境,去寻找真正的自由。即使世上没有真正的自由,小说也必须保证这种寻找的可能性。

这就是在这个科技高度发达的时代,小说仍然重要的原因。它借由解放人类的心灵而使得人的存在不断产生意义,它为生命的存在提供本质性的想象力。

我们对于想象力的理解,不能仅仅停留在对日常经验的超越上,实际上,这个时代的幻想早已成为最为畅销的商品之一,影院上演着各种各样的科幻片和奇幻片,这些景观是我们日常现实的有机构成部分。想象力并非不切实际的奇思异想,大江健三郎在《为了新的文学》中认为想象力就是改变我们所被给予的、固定的形象的能力。而我们在现实中被各种媚俗的、流行的、权力经济的形象所束缚着,在创作中找到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形象是极其艰难的,而且这个新的形象还要对既有的形象构成一种反讽与对话,想象力的意义才能就此流泻而出。①

想象力可以等同于知识吗?想象力自然不是知识,但毫无疑问,想象力参与着知识的生成和生产,是知识获得不可或缺的条件。在《纯粹理性批判》中,康德提出了“创造的想象力”概念。“创造的想象力”最大特点是“把一个本身并不出场的对象放在直观面前”,它不再是简单模仿感性事物或影像,而是认知主体具有的创造性能力。②而在海德格尔的哲学中,想象力的重要性继续提升:

想象力对于存在(理念)的实现的重要意义,正是由于想象力在存在物(理念)的形成建构过程中具有不可或缺的作用,存在物的概念(理念、存在)才能实现、显现出来。③

也就是说,想象力不仅构成了我们的创造能力,想象力还决定了我们存在的显形,自然也从最深的程度上决定了知识的生成。不妨说,知识是想象力的某种具体的、延伸的、暂时的显形状态。

现代:文学的沉默和言语的喧嚣

借助小说提供的心灵自由和想象力,人类获得了一种对自身和万物的感知结构,这种结构可能是一种照亮,也可能是一种限制。作家奈保尔在《作家看人》中先细致地分析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中的叙述是多么过人,然后提及《萨朗波》,开始追问一个如此卓越的作家为何突然变成了一个粗糙的情节剧式的作家?经过条分缕析,奈保尔认为福楼拜的失败并不是因为才情不够,而是因为其观看與描述世界的方式的失败:福楼拜在一个完全古典的框架内加入了太多的现代细节,导致这两者产生了剧烈的冲突,显得过于宏大而又过于烦琐。随后奈保尔用那位伟大的恺撒以及西塞罗等古典著作家的文本,向我们展现了古典著作的简洁,以及这种简洁当中“视而不见的能力”,也就是一种选择性地呈现与掩盖并塑造历史的行文艺术(想想中国的“春秋笔法”就会立即领悟这种中西相通的古典写作方式)。因此,奈保尔用福楼拜的例子为我们直观呈现了话语之于感知结构的作用:如果语言不能符合时代和语境的感知结构,即便如福楼拜这样才华一流的作家也会面临写作的无效和失败。

我们在这个时代需要重新认识这种感知结构,并进而恢复对于人类和自然万物的整体性感受能力。人文危机在这个时代呈现出复杂的面貌,一方面,借助网络平台,各类话语的生产如井喷一般;但另一方面,这些生产出来的话语有多少可以称得上是传统意义上的“知识”,又在多大程度上能够对这社会和世界有所关怀和改变,又是令人深感疑虑的。

斯坦纳认为,诗学危机开始于19世纪晚期,它源于精神现实的新感觉和修辞学表现的旧模式之间的鸿沟。今天科技高度发展,生活经验剧烈变化,时空被压缩,人与人的联系便捷到不可思议,“精神现实的新感觉”随之狂飙,现实的变化跟旧的语言表达之间的鸿沟已经宽阔得看不到边际了,这是人类在这个时代所要面临的极为重大的问题。

在海德格尔那里,语言是存在的家园。如果不能用语言来真正地表达,我们将会陷入一种沉默的状态,这在斯坦纳看来无异于黑暗。

文学的沉默,是极其富有现代意味的事件。我时常想起法国作家布朗肖给自己的简介:“莫里斯·布朗肖,小说家和批评家,生于1907年,他的一生完全奉献于文学及属于文学的沉默。”与文学的沉默相对应的,是各种言语的泛滥成灾。这个时代语言的功能正在迅速萎缩,修辞不再是一种醒目的美德,“颜值”才是。“颜值”以各种渠道直接作用于人的视网膜,而不只是在隐喻意义上构成了我们这个时代的文化修辞。我们曾经通过语言想象的那个他者,无疑是一个“内在的人”的形象;如今,我们不需要想象一个人,物质的形象不再需要转化成某种语言符号,然后再经由符号的解读过程再现自己的形象。或者,我们可以说,物质的形象与符号载体之间有了越来越近似的同构性。这是科技制造出来的视觉魔术。视频电话中人的形象,显然是经过了电波编码与解码过程,但是对于人眼来说,这个过程是不可见的,符号的中介特征被极大地削弱了。我们生活在中介当中却以为生活在现实之中。

作为符号,语言的中介特征同样也受到了削弱。写作,个人化的写作,以生命经验和表达为归依的写作,而非工业化生产的那种写作,变成了一种意义壁垒。而这种壁垒所要守护的,其实正是文学的沉默。我想,这沉默的性质正是反符号化的,是超越符号的。一部伟大的文学作品,恰恰需要这一沉默。

我们必须得再次回到常识:“语言”和“言语”是不同的,在现代语言学家索绪尔那里,“语言”作为“存在”用以敞开自身的巨大系统,浸润着语境中的每一个人,每个主体在其中得到持久的训练和学习,可以和语境中的另外一个主体传递信息和表达意义,当个体开口说话,便形成了“言语”。“语言”是文化的,甚至从符号学的本质上来说是先验的,与存在的关系更加紧密,具备高密度的质地;而“言语”则是流动的,社会功能更多。当“言语”的泡沫大规模地堆积起轻浮的狂欢,我们将很有可能背离“语言”之道,远离人的存在。

无法被影视取代的小说内核

当写作不再是从语言出发和回归,只是以言语的泡沫填充到工业模块之中,这样的文本在更深的程度上呈现出了“互文性”的特征。克里斯蒂娃曾经这样阐述“互文性”:“任何作品的文本都是像许多行文的镶嵌品那样构成,任何文本都是其他文本的吸收和转化。”①文本的大规模生产便是建立在对其他文本的“吸收和转化”上,这其中一定会出现类型化的趋势,这种类型化的趋势不只是出现在大众文化领域,同样也出现在精英文化领域,这让原本基于文学史传统的艺术评价体系面临被动摇的风险,价值和判断也变得混杂和盲目。这自然不是多元化,多元化是在分类体系中,各有各的清晰标准。这是一锅沸腾的卤煮,事物的面目在其中变得模糊不清。

因此,在不同的文化文本之间建立人文整体观,成为一种迫切的文化诉求。这些文本包括的不仅仅是文学文本,我们不能在今天把小说写作的互文性仅仅定位在文学史的空间之内。小说与其他的符号文本早已交互和生成在一起。作家从影视作品中得到灵感,或是在小说文本中以影视作品作为叙事的一部分,在这个时代越来越常见。在写作之外,许多普通人在日常交谈中经常把小说文本和影视文本混为一体。但是,当我们谈论文化文本中小说的互文性,仍然无法忽略小说文本与影视文本的辨析。这已然涉及小说在今天存在的艺术合法性根基。

首先,影视文本有其天然的局限性,再强大的视听艺术也不能覆盖人类所有的精神面向。以毕飞宇的长篇小说《推拿》为例。这部小说的文字探向盲人,这是一次巨大的挑战,但同时,我们发现没有比文字更好的艺术形式去体贴盲人了。《推拿》被改编成影视剧,无法展现原著包含的大量心理描写——那才是盲人生活的真实状态。我们通过屏幕观看盲人,无法真正进入盲人的世界,而不得不成为盲人的他者。但在小说中,通过文学想象力那道绚丽的彩虹,我们体验到了盲人的真实存在——既不是街边戴着墨镜、拄着拐杖的人,也不是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而是另一种生机勃勃的生命,暗中涌动着欲望,时间在他们身上展现出异质性……《推拿》变成盲文被盲人们的指尖阅读的时候,真是像奇迹般的时刻。语言,终于刺破了物理学意义上的绝对黑暗。从一个更加广阔的角度来说,我们人类在宇宙洪荒面前何尝不是盲人一般可怜的存在呢?

其次,影视文本大大拓宽了虚拟的边界,而只有影视文本之外的他者才能更确切地把握这种虚拟与现实的边界。我们已经论述过语言和世界的关系常常被比喻为镜子和事物的关系,仿佛镜中之物与外在之物有种一一对应的关系。而在一些现代主义批评家眼中,现实主义是一面打碎的镜子,世界的真实隐藏在无数闪着光泽的语言片段中。但是,随着科技的发展,3D虚拟技术和科幻电影产生了,无论是《阿凡达》,还是《变形金刚》,都将想象中的事物,变成了眼见的真实。在這点上,影视取得了辉煌的胜利,它大大拓展了“镜子”的面积。然而,仅仅为了刺激眼睛这一个器官而努力,是注定无法长久的,反而是那种超越了视觉信息的电影更加令人难忘。“拟真”的确是一种特别可怕的技术,会让我们完全模糊掉真实和虚拟的边界。当然,这也会促使我们对何为真实、何为虚拟,做出新的思考:真实不是我们想当然的那样稳固,那样可以轻易确定,这是一个日益复杂的拓扑世界。传统的现实主义文艺正在迎来最为严重的表达危机,如果没有一个物质化乃至本质化的现实,传统的现实主义岂不是变成了无源之水、无本之木?我想,对现实的重新思考将会是一个新的起点:如果我们不想让小说成为电影产业链的最底端,就一定要找到写作无法让影视吸纳的硬核。米兰·昆德拉曾经说过,他想写让影视无法改编的作品。虽然影视界还是改编了他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但那并没有吞噬原著,而是各得其所。再比如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我们知道无论改编成什么样的影视作品,永远也不会超越原著。

最后,传统的现实被虚拟的现实覆盖的时候,我们要思考两者的差异性,这也会是小说的探索空间。当我们提倡关注现实,我们必须回答一些基本的问题:传统的现实,就一定比虚拟的现实要好吗?为什么好?好在哪里?这不是容易回答的问题。在我看来,虚拟现实和人类历史上所有的乌托邦一样让人欢喜让人忧,它不可或缺,诱人深入,却危机重重。它弱化了身体的物质属性,自由最终会变成一种被局限设定的游戏。因为生命是有限的,而物质是无限的,生命之根必须扎根在无限当中,才能持续生长,否则必将枯萎。影视文本注定是虚拟现实中的王者,它无法自我摆脱其本质性的乌托邦色彩;而小说叙事则基于人类的存在母体——语言本身,因此小说不会沉溺在这个乌托邦的虚拟现实当中无法自拔,而是会更加维持自身的反思精神和批评精神。

小说文本无法被影视文本所取代的硬核,我在这里试着简要归纳三点:一、修辞之美。世上所有的真理都借语言说出,修辞是语言的美学组合,是我们触摸真理的口型。二、思辨之美。现代学科,分门别类,各立门户,而写作,能融汇各家思想,并接入生命存在的鲜活经验,这种直接的、精微的、生机勃勃的存在勘探术,是影视没办法抵达的。毕竟,影视的思想更多来自象征与暗示,影视的深度常常取决于观看主体自身的精神深度。三、叙事之美。现在很多作家学习电影叙事,但实际上,现代小说叙事才代表了叙事的最高水准。想想《百年孤独》开篇那一句话有三种时态的叙事,小说家就会深感自豪。叙事的可能性,只可能在语言领域中得到最充分的探索,这种探索在语言中还有无穷的可能。

在今天,影视文本的强势是毋庸置疑的,小说作为传统文艺形式中的王者现在不得不把王位的一大部分让给影视艺术。在大众文化的领域,影视艺术是绝对的王者,通俗文学不可避免地沦为那个王国的附庸。但是,经典的文学作品改编成影视作品,它的读者却未必会变成影视剧的观众,因为原著中有太多美好的东西是不可能被改编的。我想强调的是,小说的精英化趋势是不可避免的。一个严肃的作家过多地抱怨大多数大众读者不读他的作品,是没有必要的,他应该清醒地认识到文学和小说在这个时代的位置与内在价值。或许,经典化的写作相对于电影工业更加具有启蒙作用,它的启蒙并非过去那种站在高处的布道,而是从自我开始的反省与思考,推己及人持续表达。

小说:分裂知识的弥合

当代的文学批评早已进入了文化研究的领域,我们不可能对如影随形的批评话语视而不见。坦率地说,今天许多关于小说的批评话语是僵硬的,几乎成了一种惯性生产出的职业化的话语,对作品没有恰切的审美判断,不仅与作家的艺术世界脱节,也和社会的實用性知识脱节,沦为无效的泡沫。理想的批评,便是能统摄作者、世界、文本这三者的整体性阐述。甚至,我们认为小说的写作也需要有这样的批评精神,将正在写作的文本放置在一个更为广阔的文化空间里即人类文化的整体结构中进行观照。总体的文学将为置身其中的人提供一种意义的旅行,每个文本都在生成意义,也在照亮其他文本所生成的意义。没有对意义生成和流动的辨析,没有对文本之间连接处的敏锐,作家写出的文本是无法获得深度的。在不同文本之间游弋的技艺,才称得上是具备批评精神的语言艺术。无数散落在文化空间中的文本被思想的洞见连接在一起,生成了新的意义。试想没有《荷马史诗》,乔伊斯的《尤利西斯》将如何获得深度解读的可能性?因此,在今天,写作小说需要宽阔的文化视野,这不仅是写作所涉及的文化信息量,更强调在发现文本的关联性方面展现出精神性的宽阔,进而重塑恢宏的人文整体性。

我们以一种新的方式来思索小说的知识论意义——不仅将小说视为一种语言叙事的审美性表达,而且将之当作一种更自由、更洒脱地借助于多种学科知识对时代进行思考的方法,换句话说,小说的写作与批评过程中体现的也是一种针对固有知识的批评精神。正如批评家陈培浩说:

文学批评首先要去辨认和命名。命名即照亮,命名就是在进行时态的混沌丛林中确立街道巷陌的坐标并赋予它们名称,使后来者有了指引的标识,有了行进的地图。命名执行了文学批评的认识论功能。但文学批评不仅在认识论、知识论意义上发生作用,文学批评还必须去进行价值上的确认。什么是好的文学?当代文学的病灶是什么?文学何所为何所往?更关键的是,文学背后的人何所为何所往?这是文学批评必须持久发问的问题。①

在信息以几何级数增长的未来,尤其是随着人工智能的出现,人类难以全面分析的庞大数据,机器可以轻轻松松地代劳。正因为如此,我们生而为人,更是要保持住洞穿这个时代的泡沫,识破各种机器、机构及其话语背后的秘密的能力。人的危机莫过于此。具有批评精神的人进行小说写作则是用语言的感知结构去发掘和塑造人类的精神,将那些分裂的知识在叙事艺术中弥合起来,形成人类文化处境的整体性观照。正如卢卡契谈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时,他认为:“发掘到最深处,这些作品提供了那个时代的精神的、道德的和世界观的问题的全貌,其完整性是当时未达到过而以后也永难以超过的。”②也许19世纪的完整性是今天的写作不能达到的,但是,我们这个时代无疑需要我们这个时代的完整性。源自漫长人文传统而建构起来的“人的形象”,注定要在当代的小说创作中得到崭新的呈现,并在更恢宏的尺度上照耀出更绚烂的光芒。

责任编辑 李嘉平

①王威廉:《巨型都市与艺术想象》,《青年作家》2018年第8期。

②史言:《巴什拉想象哲学本体论概述》,《徐州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3期。

③帅巍:《想象力与超越——从想象力看康德与海德格尔的超越概念》,《武汉科技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5期。

①[法]克里斯蒂娃:《符号学:意义分析研究》,转引自丁礼明《互文性与否定互文性理论的建构与流变》,《广西社会科学》2010年第4期。

①陈培浩:《当代作家评论》2019年第1期封底。

②[匈]卢卡契:《卢卡契文学论文集(一)》,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外国文学研究资料丛刊编辑委员会编,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0年版,第43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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