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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黄蛋之二

2023-09-11麦家

花城 2023年4期
关键词:师父

麦家

我小时候常听母亲讲,她生我前生过一对双胞胎,都是男孩,粉皮白嫩,生相极好。可惜生不逢时,遇上出名的饥荒年——1961年。年份倒霉,月份也倒霉,是晚春四月,正是青黄不接之际,家里、村里都揭不开锅。她两天没吃粮食,只啃过几口南瓜瓤,人没劲,像灯没油,生了一个,昏死过去,没力气生第二个。接生婆急得骂娘,因为这是要出人命的。外婆当然更急,呼天唤地没用,最后拔了一颗金牙,去小店换了一篓子挂面。外婆以前是地主婆,在本地解放前镶过的两颗金牙,第一颗就这样“牺牲”了。

且不说第二颗怎么了,反正没好事——那年月能有什么好事?若在今天,家里生一对双胞胎是多喜人的事,可母親说,她吃了挂面,人有劲了,三下五除二把剩的货卸了(这是母亲原话),然后一家人看着两个小东西扑在她怀里啃奶吃,没一个人上前来对她道一声喜,连一个慰问都没有。大家心里是同一本账:人都快饿死了,能有奶吗?今后拿什么来填这两张嘴?

母亲说,简直不可思议,整个孕后期,将近三个月,她没吃过一顿饱饭,两个小家伙却居然像补够了营养,足斤足两;称了,各是五斤四两,加起来十多斤呢,也不知他们吃喝的是什么仙饭灵水。要能不吃奶长大或有什么仙奶灵水吃就好了。可天下哪有这等好事?天黑了只会遇见鬼。两个小东西非但胃口大,嗓门也大,吃不饱就哇哇大哭,而且总是“同声合唱”——两个人像用一张嘴在声嘶力竭,叫人撕心裂肺;有时同频共振,把房梁上的尘埃蛛网振落,像鬼使神差,简直吓人!

双胞胎生得像本不稀奇,但这两个小家伙实在太像太像了。那个相像程度啊,说了无法叫人信。两人像到什么程度?母亲说,像两只眼珠子,通的是一根脑筋,做啥不做啥都同时同样,一起哭,一起笑,一起拉尿,一起屙屎,一起流口水,一起入睡、醒来,一起在梦中傻笑、甩手、踢脚,一起噘起小嘴寻找奶头——嗷嗷待哺的样子,一切样子,都像镜子照出来的,到最后——母亲说一回哭一次——两个人一起死掉。

自然,都是饿死的。

母亲说,说是一篓子挂面,天天吃,即使一根根数着吃,也吃不到天亮。那真是个黑暗的荒年啊,母亲说不足一个月后,两个小家伙只要叼着她奶头就哭,因为没奶啊!肚里没一丝油水,光啃点玉米、南瓜等杂粮,哪里来奶水?一日午后,父亲去了邻村一个水库中央的一片荒地,那里据说是个蛇窝子,水库四周、林间水里的蛇,到了冷天都去那儿冬眠,夏天在那儿乘凉,因此一般没人敢上去。父亲想救两个小东西的命,自己不要命了,豁出去,撑一张竹排,上了蛇窝子。父亲扛了挖镐、山锄,准备开荒破土,挖地三尺,抓几条蛇回家给母亲补营养,充奶水。按理尚未入夏,蛇都该在冬眠,哪知道,那年头的蛇也被饥荒闹得,饿着肚子入眠,睡不踏实,都提早苏醒。父亲刚上去不一会儿即被一群瘦骨嶙峋的“饿死鬼”团团围住,要围攻他,分尸他。那时父亲年轻气壮,情急之下会飞的,一个纵身飞到水里。殊不知,一条毒蛇饿虎扑食一般扑向空中的父亲,一口咬住他的脚踝。怎么死里逃生就不说了,反正结果命是有幸留下,却丢了那只脚。所以,我生来没见过一个囫囵的父亲,他总是空一只裤管,夹一根拐杖,一跳一跳走路,像只三脚猫。

话说回来,父亲没死,我可怜的两个小哥只有死了。母亲说:“你爹被人像尸首一样抬到乡卫生院,当天就被锯掉一只脚。我心急火燎,魂都吓没了,你给我吃山珍海味也挤不出一口奶。为啥?闭奶了。当天就闭了奶,像关了阀门的水龙头,滴水不出。再说,哪里去找山珍海味啊!再再说,即使有山珍海味,连个吃的时间都没有。一个多月,母亲说,我日日都在卫生院伺候瘫在病榻上的你爹,每天早出晚归,累得恨不得死在途中。要不是有你哥和姐,我就不想活了。”

可想而知,外婆的第二颗金牙就这样又“牺牲”了,救了父亲的命。自然,再没金子也没有法子救我两个可怜的小哥了,一家人只有眼睁睁看着、听着他们同声合唱地哭,哭得死去活来,最后同模同样地奄奄一息,直到断气。母亲说,像两扇门关上一样,两人完全是同时闭眼、断气。

几十年来,母亲多次跟我讲他们——我两个小哥——的故事,每次总是要强调他们两人之惊人的像。最不可思议的是,母亲说,死了几分钟后,两人可能是被她悲痛万分的哭声惊了,都回光返照,同时睁开眼看了她一眼,又闭紧,像是特意来跟她做了个告别仪式,又像特意来向她证明,他们两人之惊人的像:回光返照都惊人的像。

说实话,这么多年,母亲颠三倒四地对我讲这个,我总是听了就过,从没想到要写写他们,或者触动我去写个什么。但这一天又似乎一直在等我,2018年春节的一日,它来了:姗姗来迟,可终究是来了。

母亲年轻时吃苦太多,身体底子没打好,晚年体弱多病,活得很不舒服,很渴望安慰,我得空就会回去陪她。春节不用说,我例行要回去陪她过年,前后五六日,日日吃喝睡,陪她枯坐,发呆,无所事事,无忧无虑,精气神养足。初五晚上,不知怎么,就是睡不着,失眠,满脑子是一对形同神似的双胞胎少年,在锣鼓喧天的喧闹声中昂首阔步,英姿飒爽。好了,这一天终于来了!母亲对我说了无数次的、两个小哥的故事终于开花结果了。大约凌晨两点,我打开电脑敲下第一个字,然后只吃喝了一些面包牛奶,至次日午后时分,居然一口气写毕一个短篇,起名《双黄蛋》。小说发在《收获》杂志当年第三期,王彪责编,还专门写了则读后感,以示喜爱。应该说,喜欢它的人真不少,这几年常被各种选本录用,也不乏人跟我谈起它。

2023年春节,在疫情结束管控的大好形势的激励下,我和妻子带两个孩子搞了一次自驾游,去了福州。我军校毕业后最初被分到福州,在一个情报部队服役,当技术侦察员,历时三年,留下诸多难忘的老友往事。尤其是当初带我的师父,转眼快八十岁了,这两年听说闹过两次中风,虽无大碍,但日暮途穷的弱样是出来了,几次给我来电话,叫我去看他。因为疫情,我一拖再拖,今年春节终于成行。

师父姓陆,浙江富春江畔人,1945年出生,二十一岁时,都谈了对象了,才参军。现在这年纪应该参不了军了吧,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师父参军是因为当时地方上有点乱,很多地方在搞运动,打打闹闹。师父赶热闹,闯了一个祸,打伤一个人,对家誓师要抓他去抵罪。师父对象不是个简单女子,知情后当机立断,拉了师父连夜出逃。最后逃到南京,找到她一个在军区部队当小军官的表叔。表叔打过淮海战役,官衔不大但胆大,将两人留下避难。风头过了,等到征兵季,便通过关系安排师父入了伍。师父常说,女人直觉比男人好,那天要不是师娘带他逃走,他必定被对家抓走,然后必是死路一条。

那年月,死人不是个大事。

师父有一儿一女,我刚做他徒弟时(20世纪80年代),他儿子在读高中,女儿读初中。两人遗传了师父的智商和师娘的情商,成长一帆风顺,高考一个复旦,一个清华;读完本科去国外读研,读完研均在国外找到体面工作,不想回国。师父和师娘说:“你们俩总得回来一个吧,给我们养老送终。”儿子和女儿在不同的时间里对二老说同样的话:“你们俩总得出来一个吧,孙子孙女等着你们来带呢。”不用说,败下阵来的笃定是二老,在新世纪前后的将近十年时间里,师父和师娘轮流飞来飞去,候鸟一般,值勤一样。飞了十来年,两个人都飞累了,不想飞了,选择却相背:师娘停在国外,师父回到国内。

这可苦了师父,老来没个伴,孤枕难眠,恨起人生来,戒了十几年的烟和酒都捡了起来,甚至变本加厉,身体不可避免地每况愈下,偶而报警。我在宾馆落好脚,给他打电话,准备去看他。他报明地址,末尾加一句:“我现在是又抽又喝,你可别忘了带烟酒来。”这便是我师父,粗犷豪迈,个性鲜明。我临时买了烟酒去看他,进门看到客厅里都是老式家具,样子笨,材料差,且不齐备。餐椅仅三张,沙发圈缺一只边几,门口鞋柜豁一块面板,阳台上几盆草花席地而坐。整体是一种简陋、仓皇的感觉。唯独立在电视机柜边的一个书橱,看上去有几成新,且为实木打制,式样也好,简约不简单,镶边嵌铜条的,像这屋里的宠物、贵客,不言自明地透出君临天下的骄傲自满。师父似乎也颇为得意,在去餐厅弄茶之际,叫我去看看书橱。

我上前去看,本是想去辨别一下书橱的木料,欣赏一下工艺,不料被一册册再熟悉不过的书封、书脊吸住目光。都是我的书!百十来本,收集了我在国内所有初版、再版甚至盗版的书籍。有的连我自己都没有,是那种年度或某种类别的选本、汇编,编辑不厚道(或不拘小节),选了我的作品却没给我寄样书(我当然更不会去买)。就是那天,我发现有六本收录《双黄蛋》的选本。

简单说吧,师父不但收集了我写的和别人写我的每一本书(严格说是每一版),而且都看了,通读了,并做了笔记(笔记本有三大本,结集可以出一本书)。面对这样一个超级读者,我只有当听众了,因为他有大量问题要辩论,要质疑,要探讨,要刨根问底,一个下午根本不够。开始我非常感动,师父曾经像兄长一样对我好,现在比兄长还要好,这么关心我的事业。后来我变得有些同情他,正如师父自己说的,人生太漫长,一个人太难过,所幸我给他留了“这些作业”(这是师父原话),够他颠来倒去看、想,有时摸摸也觉得安慰,好像在摸我的手、我的心。師父这么说时,我心里真流泪了,惭愧了,为这么多年没来看他。我真诚地向他表达了愧疚。师父听了重重地拍了一下我背脊,哈哈笑道:“你这不是在骂我养了一对不孝子女吗?该愧疚的是他们,轮不到你。但我也没觉得他们有什么对不起我,是我不争气,吃不了这碗饭。都说那鬼地方的空气是甜的,可我心里是苦的,大街上连只狗都用傻眼看我,大概是闻到我身上的气味跟它主人不一样吧。”

简单说吧,多年不见,时间是不够用的,一转眼,天昏了。计划是晚上让师父去酒店和我一家人见面,一起用餐。手机静音,妻子打了好几个电话通知我,叫的车已在楼下等候多时。我们发现后连忙下楼,大过年的,司机没责怪我们,反倒让我难为情,下车时在座位上留了一张五十元致歉(车费妻子已在线上支付)。饭桌上没啥好说的,也说不了,两个孩子一个八岁,一个四岁,一个比一个活跃,又唱又跳,又哭又闹,叫师父十分想念逝去的时光——那种孙子孙女闹得他精疲力竭又乐在其中的天伦之乐。酒大抵就这样喝多了,被思念之愁撩旺了酒兴,贪杯了。虽然叫的车又如约而至,但妻子觉得我不能把这样一位老人送回空屋,万一有个长短,我们要终生不安。

怎么办?再开个房间,我陪他睡,有事可随时发现处理。春节酒店空,能完全满足我们需要。我们开到一个带会客间的双床客房,这样或聊天或睡觉都有地儿,不尬。想得美!其实最后我尬死了。师父真是喝高了,在去房间的走道上已立不稳,像得了软骨病,身体重量一步步往我身上移。进了房间,我把他扶到沙发上坐下,想给他泡壶茶解酒,没等水烧开,我听到师父喉咙里已经在呼噜了,像开水在滚之前那种暗流涌动的翻覆声。我连扛带拖把师父弄上床,那“滚开”的呼噜声顿时喧嚣起来,一浪高过一浪,带立体声的,像喉咙里有滚烫的岩浆喷薄欲出。

我跟师父相反,喝了酒兴奋,双眼通电似的亮,脑子里盛满话;想找人说话没门,只好看电视。春节没啥节目,看电影、电视剧,状态不对,心静不下来,只好把看过的春晚重看一遍。看了两个多小时,睡意终于袭来,准备洗洗去睡觉。师父却睡够了,醒了,起来撒一泡尿,精神头十足,硬拉我去客厅喝茶聊天。知道时间不早,我要睡觉,他也找了理由,说要跟我说正事。

他说:“你不想听听,我看了你那么多书后的感受吗?”

确实,下午一直在聊他生活上的事,聊我们过去结识的人和事,并没有谈我的书。但我不乐意他当面谈我的书(包括其他人当面谈也不乐意),当面夸人和骂人一样是惩罚,谁想受这洋罪?我婉转劝阻他,说:“你不记了三大本笔记嘛,给我看就好了。看比听效果更好,你会说得更周全。”

师父把手挥得像在赶蚊蝇,爽直地说:“那些笔记本就送给你啦!”他又摇摇头,像蚊蝇飞进了脑子。“我也不想说那些,想说也说不了啦!为什么要做笔记?这个不行啦,为练它。”他指指脑门,“脑子锈了,不中用了,眼前的事说忘就忘,倒是从前的事经常像地下水一样冒上来。”

他问我还记不记得写过一个短篇小说,叫《双黄蛋》。我当然记得,然后他又问我:“这故事你是从别人那儿听来的,还是听我说的?”我说它是长我自己身上的,把我两个饿死的小哥的故事讲给他听。他奇怪了,说:“既然有现成的,你干吗要把它变成这样?”这是个复杂又专业的问题,师父不一定能领会,加上酒醉糊涂的,我便敷衍了事。

他听了反而受了激励,说:“小说原来是这样变来变去变出来的,那么我也跟你讲个双胞胎的故事,看你会不会又变个小说出来。”我说不早了,明天讲吧,他不同意,说:“我好几年才见你一次,可不想把时间浪费在睡觉上。”我想说“你已经浪费两个多小时”,但没说出口。他尚处于酒精作用的状态中,我怕他理解错,把幽默当嘲弄看,砸了场面。师父是那种易燃易爆的人(危险品),人老了似乎也没变得和缓。所以——他下午说——他更愿意一个人待着,看看我的书或电视挺好;否则,出去跟人扎堆,他这德行容易伤人,当然也易被人伤。

今年春节,许多城市取消了实行多年的禁止燃放烟花爆竹的条令,窗外不时传来爆竹声声,偶有烟花腾空而起,绚丽灿烂刺破夜空。我泡了一壶酽茶(用了两个茶包),给师父醒酒,也给自己提神。酒精让师父变得健谈,故事——两个双黄蛋的故事——像他嘴里的香烟一样“烧”起来,一支接一支,云里雾里的。

师父说——

你知道,我老家在浙江富春江流域,一个叫双家村的村子,我出生在那儿。我们双家村可是大得很,说是村,规模比你们礼镇(小说《双黄蛋》里的地名)还要大。老家解放前人口已超五千,现在反而小了,据说只有三千多人。为什么?因为人都去城里了,有钱人去城里买房住,没钱人去城里打工,只有过年才回村里。这形势对吗?我看是不对的,中国自古是以农村为基础的,农村空了,就是核心空了,基础松了,怎么行?我不知道现在的人是怎么想的,为什么都要挤到城里去,城里有什么好嘛。不瞒你说,我老家没亲没故了,当然更没田没地,否则我真想回双家村盖个房,当个农民,看着日头(太阳)起落过日子,那才叫惬意的生活……

刚开始,师父至少残存三四分酒意,说话声大,调高,手势多,身体动作幅度大,前俯后仰的,令我颇有一种紧迫感。这些且不说,关键老是岔开去,我得不时提醒他,把他拉回来,否则天亮了我看也“吃”不了一个“双黄蛋”。师父明知这问题的害处,却无法自我化解,要求我帮助他克服。帮助方式很快程式化,就是一句话:“师父,扯远了,回头。”

这时师父要么喝口茶,要么抽口烟,然后自嘲两句,接着说——

因为大,所以要分,以弄堂为界线,分成上村、中村、下村。弄堂不直,羊肠一样扭来拐去,不可能分均匀。据说,起初中村人最多,上村次之,下村最少,符合了“虎头豹尾猪肚子”的老话。但几十年下来,上、中、下村几乎匀称了,人口差不多,地盘差不多,连村里有的好事坏事、好人恶人的数量都不相上下。猪肚子其实是个烂肚皮,无施展空地,一头一尾倒像竹林一样钻地扎根,蛮生漫长,使我们双家村长得越发大。这也是符合“树大分枝树更大”的老话的。

我在村里生活了整二十年,村子里的风土人情大多了解;村里人出了村子,都爱说自己是双家村人,口气里有一种自豪;回到村里,总说自己是上村的,或中村的、下村的,上、中、下不分尊卑。其实也难分尊卑,或者各有尊卑吧。村子太大,不可能人人相识,但人人都可能随时相遇,低头不见抬头见,见面了总要認一认,攀个熟。攀谈一番,挖根连脉,总能把各自连上去,攀上亲。这是大的好处。但也有不好的,不出五服的族人已形同陌路。只有少数人如村干部、学校老师、手艺人、呆子、疯子、赌鬼、潦坯等,属于村里两头冒尖的人,名人、怪胎、坏蛋,才可能被全村人认得。

上村的秋根嫂本是默默无名:一米五几的小个,削尖的瓜子脸,难看的蒜头鼻,一头营养不良的黄毛(头发)稀疏得遮不住头皮上的黑斑。唯有一口好嗓音,温温软的,甜滋滋的,黑夜里听,像听广播,会偶尔拨动人心弦。但总体说,打开天窗说亮话,是个普通女子,出门没人看,背后没人骂。她怎么能出名?但过门(嫁过来)没一年,她已成双家村的头号名人。靠什么?男人?不可能。娶她的男人能出挑吗?只有没挑的,甚至捡漏的男人才会娶她,想靠这样的男人出名?靠不住的。

秋根嫂男人自然叫秋根,和我父亲是同辈也是同行,都是手艺人;我父亲是细木匠,他是篾匠。木匠分粗细的,守在屋里做工的叫“细”;出门干活的,上山斫树、上梁造房子的叫“大”——因“粗”字有贬义,故改称“大”。篾匠就是做竹编活的,编竹席、竹篮、筲箕、簸箕、竹匾、竹笼、竹筒等,这一类的。篾匠有点像细木匠,不用日晒雨淋,一般在作坊作业;有时也上东家门,为的是赶工赶活,有点私人订制的意思。碰到这种上门的情况,细木匠、篾匠一般同时上阵,因为多是临时有人婚嫁,要的是紧急,抢时间。一年里,总会有这样一两户人家,把父亲和秋根聚到一个屋檐下、一张餐桌上。二人便结成了好朋友,日常往来。所以,我打小就认得秋根,叫他一声叔,也认得他的一对双胞胎儿子。

对了,默默无名的秋根嫂就是靠这对双胞胎儿子出了名。为什么?首先,两个小东西那个小啊,都不足三斤,小得不像话,大人两只手捧不住的小,要漏掉;眼看是养不活的,要夭折,却一日日见风长,满月时已各超十斤。这是一点,被人看死,却死里逃生,命大。其次,两个小家伙眉心当中各有一粒红痣,刚出生时只是淡淡一点,不明显,随着人长大长壮,痣也长大变红,满月时已十分醒目好看,美观得像是人为点上去的。这两点,死里逃生,加上锦上添花——花红叶绿,红痣如花呢——总归有些常见不了的稀奇,鹤立鸡群一样,叫两个小家伙迅速在村子里被人传开,一传十,十传百,出了名。秋根嫂自然也由此享了名,广为人知。

眉心里的红痣,民间说法叫“观音痣”,师父为此啰唆一大通,简而言之:正因此,不乏好事者竭尽所能,把两个小家伙说成是观音菩萨托付投胎的;正因此,有菩萨保佑着,所以才能这般死里逃生,锦上添花。总之,越说越神奇,我不得不打断,叫师父言归正传。

好,话说回来,师父接着说——

孩子满月后要起名,秋根把这活儿托给我父亲。我父亲读过两年私塾,会写一手漂亮的毛笔字,村里颇多人家的农具、家什上的名字都是找我父亲写的(甚至牛羊背肚上都写着主人名字,以防被偷换)。起人名有讲究的,要看生辰八字、阴阳五行,金木水火土,缺什么补什么;取好名后,要用毛笔蘸新鲜的牲口血,录在专用符纸上,用锡纸包好,交给孩子家长,存放在孩子枕头下,至次日天亮时分方可拆包揭晓;认下名字后,把符纸烧掉,锡纸留下。乡村就是这样,诸多事穷讲究,瞎忙活,因为生活实在寡淡,没情趣,找些麻烦事,好打发平淡乏味的生活。

父亲和秋根关系好,早料到要办这事,给死里逃生的两兄弟起名,提前用了心,查了字典,备好名;纸张现存的,只等秋根带来新鲜的牲口血——我家哪来那么多新鲜牲口血,都是东家自备带来的。那时代不像今天,去菜市场一逛,天天有人杀鸡杀鸭,要备个新鲜血容易;那年月,人和刀子都寂寞,有时为讨一砚血,跑遍上中下三个村都不一定讨得到。父亲对我说过,他经常遇到有些人拿来的血明显是红墨水兑的,闻上去一丝腥味没有;真正新鲜的血是腥臊的,要不就是恶臭的——因为已经捂久了。

秋根是篾匠,跟我父亲一样,常上门给人家做生活,在村里人缘好,孩子满月不久,便讨到真血,把名起了(有些人家,人缘不好,讨不到真血,只有兑红墨水凑,要不等过年,自家杀年猪)。父亲给他们起的名是建中、建国,建是辈分,族谱里排好的,与姓氏一样,生定的,变不了;唯有“中”和“国”两字,才是父亲对秋根一家和这对孪生兄弟的寄情,望他们将来像新中国一样,繁荣昌盛,福禄双全。

话说回来,该怎么说呢?是天地有灵吧,建中、建国两岁那年,我家隔壁,真正是一墙之隔的邻居,也生下一个“双黄蛋”,是千金,两千金。自然又是父亲起名。给女孩起名没那么讲究,只看八字,不讲辈分,单名双名任意。父亲给她们起的名,一个叫梅花,一个叫兰花,寓的是梅、兰、竹、菊“四君子”的意。父亲对我说过,女孩子漂亮最要紧,一白遮百丑,所以寄望她们首先是如花似玉,然后是花好月圆,一生如芝麻开花节节高。从起的这名和寓的好意上看,我们两家关系确实蛮好的。也该好,老话说得好,远亲不如近邻,邻居比得过半个血亲。

我比梅花、兰花小一岁,其实一岁都不到,只有十个月,加上邻居关系,我们是一起玩大的。我自小淘气、顽皮,经常欺负她们:抓各种小动物吓唬她们,偷抢她们的点心、零食吃,下雪天往她们书包、衣服里塞雪球,在溪坎里游泳时将她们放在岸边的衣服扔进水里,等等。不一而足,举不胜举啊!为此我不知吃了多少父亲的耳光、毛栗子,但我屡教不改,甚至乐在其中。当然,我也不是天天欺负她们,大部分时间我们是淘伴、好朋友,打不开、骂不散的一伙。很长一段时光,十来年吧,我们玩耍有一个固定节目,像玩“石头剪子布”的游戏一样,猜“两朵花”谁是谁,猜对了有奖,猜错了要罚;奖罚的内容五花八门,最常见的是她们不想做某件事,想使唤我,就跟我来这一套。我总是猜错,越错越想挑战,再战再输,从未赢过。

后来我发现,其实我是永远赢不了的,因为两人实在太像了,我赢了也是输。正如你不可能叫醒一个装睡的人一样,我无法让她们认输;她们不是一个硬币的两面,她们是一面镜子的里外,一朵并蒂莲,两个复写品,像当时老师给我们刻写的油印试卷一样,除了她们自己,没人知道谁是谁,包括她们的父母。

讲到此处,师父又跌落记忆深渊,不能自拔,他颠来倒去罗列着“两朵花”种种形同神似的事例、笑柄、佳话,像到了溪边拾捡鹅卵石,俯拾即是,不亦乐乎,忘乎所以。我不得不老调重弹,将他打断,催他回头。在酒精纵容下,师父抽烟越发多,转眼一包烟已告罄,化作一缕缕烟气,在房间里弥漫。我也曾是抽过烟的人,正因为“曾抽过”,现在戒了,所以很受不了这浊味、这雾气,眼睛都涩了,辣了。眼看师父又撕开一包烟,我知道我不可能阻止他抽(在这种亢奋状态下,逆他者亡),只能顺着他来,一边给他点上烟,一边指明事实,现在房间里空气很差。

我说:“要不我们去楼下行政走廊坐坐?”

“你不看看,几点了?”他哈哈笑道,“现在大概只有发廊还开着门。”感觉他似乎对发廊颇有认知。显然,师父不想在我面前有任何保留。但我想,我不希望看到一个在发廊流连忘返的师父,即使孤枕难眠,即使“天高皇帝远”。

我顺着他的话说,不乏幽默:“你不想想,今夕是何夕,哪里会开门?都不开门的。而我们不正是想它关张没人嘛,没人多好,你可以抽烟没人管。有人才去不了,有人你就得躲在这儿抽。”

我說到他心坎上,二话不说,他拔腿就走。我没有忘记抓了两瓶矿泉水跟上。我走在师父身后,看他大踏步往前冲,步伐却是发飘的。我想,这既有酒精的作用,更是年岁在起作用。有一会儿,我脑袋里冷不丁冒出一句话:七老八十,斜阳西下,风中残烛。师父已经就是这样的人喽。

行政酒廊在七层,连着西边一栋裙楼的大屋顶。屋顶外一半安置着也许是整个酒店的供暖制冷系统,里一半做了酒廊的户外场。一个大阳台,当中隔着一道茂密的红叶石楠和墨绿色的塑料隔音墙。福州是没冬天的,冬天仍然感受不到寒意,即使在夜半三更。虽然没有月光,但节日里的灯光四方闪耀,安装在酒店大楼腰线的一溜夜灯,更是把阳台照射得亮如白昼。仿佛有人引导着,我们几乎不假思索地直奔阳台,挑了居中的桌椅坐下来,话题也是直奔双家村。户外空气微冷,更见清新,师父的思维似乎也顿时清新、清晰起来,不再乱蓬蓬的,杂草丛生。

师父说——

总之吧,梅花、兰花两姐妹,除了名字有别(仅一字之别),其他的,你不论是看也好,听也罢,都区别不了;她们像两滴水一样像,甚至她们的父母和兄妹姐妹平时都区分不了,为了区分必须给她们穿不一样的衣服。然后,上村秋根家的那对双胞胎,即建中、建国兄弟俩也这样,像两粒沙子一样难分难解。你小说里也这样写的,有些双胞胎就这样,如一种料子用同个模子压出来一样,从芯子到头子,从里面到表面,从行为习惯到个性特征,甚至运势命数,都一模一样。这似乎不可理解,但有人又说这是科学,是同卵同什么的。好吧,我相信这是科学,不瞒你说,我在美国那些年,在这件事上,也就是生命科学上,是开了洋荤的,就我女儿的一个同事,两个孩子,一儿一女,儿子很像母亲,女儿像极父亲,但据说两人都不是他们亲妈十月怀胎生的,是用一只什么保温箱生的。科学已经到这程度,你能理解吗?不理解也罢。

话说回来,我们双家村太大,上村和下村的人一般是不大往来的,尤其小孩子。但由于我家的关系、父亲的关系,一边是隔壁邻居,一边是父亲称兄道弟的朋友,秋根经常带着两个儿子来我家玩,建中、建国便和我,和梅花、兰花,打小就认得,就往来,常往来。怪得很,只要我们五人在一起玩,玩着玩着我就被孤立了,他们就双双成对,自然而然,像配好的,天配地合。小时候经常听人说,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其实是两对——年龄和家庭都般配到家。年龄不用说,男大女两三岁是最合适的,论家庭,“两朵花”父亲没手艺,是一般农民,在生产队挣工分的,比不得“新中国”家,人家父亲是手艺人,不靠天吃饭,刮风下雨都能挣工钱,家里总要殷实一些。这也是般配的一项,男方家庭条件比女方好,女的是高攀,双方有面子。总之,随着他们长大,越来越多的人在说,他们是天生的一对——其实是两对。

说的人多了,事情好像也慢慢被口水浇成事实,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村里七八个媒婆媒公——上、中、下三个村的——相继登门双方家,要张罗他们的婚事,凑合他们;凑合成了,是有一个红包的,多少不论,总是一笔收入。这一下是两对,一石二鸟的意思,而且这鸟多大,石头扔过去,几乎百发百中的。为什么七八个媒婆媒公都不约而至?就这原因,成功率高,收入高。但他们没想到,正是大家伙都觉得他们是天生的一对或两对,双方父母包括两个双黄蛋本人都这么觉得了,媒婆媒公的意义就不大。那么这个红包钱是不是可以省掉?省是省不得的,却可以让一个最合适的人得,谁?我父亲。父亲是他们两家接头的桥,双方家长都存私心想让我父亲来收领这个红包。最后我父亲确实也成全了他们,平生当了唯一一回媒公。

以为只是走个过场,不费心,真正走起来又出现了岔口,就是谁配谁的问题。按理大配大,小配小,建中配梅花,建国配兰花,名正言顺。秋根嫂识点文墨,心思多,提出要大小配,说这样像麻花一样绞在一起牢固,象征两段姻缘天长地久。秋根骂她:“你放屁,哪有大配小的理?”她反骂:“你才放屁,双黄蛋哪有大小的?”秋根说:“先出来的为大。”老婆说:“鬼知道谁先出来的,你没看见两人完全一模一样,不知道小时候多少次被我们搞混过。”两口子就在我家,当着父亲的面吵架,吵翻天。

总的来说,秋根嫂伶牙俐齿,很会表达,她认为既然是一模一样的,干吗不做个麻花,图个吉利。秋根强烈不同意,却没个口才,只是×爹×娘骂女人,叫父亲费好一番口舌才压下去。父亲想,既然男方不和睦,就征求女方意见吧。父亲站在“按理”一方,秋根一边,觉得女方应该会按理出牌——这才叫理!没想到,秋根嫂不讲理,暗地里做手脚,说服未来的亲家婆加入自己阵线,跟自己老公和未来的亲家公对着干,形成一锅粥的形势,乱了套!最后父亲出主意,抓阄定乾坤,抓出来是大配大,小配小。多年后我听父亲说,这是他做了手脚的,哈哈,有意思吧。

话说回来,就是我逃离家乡的那年春节,二十三岁的“新中国”和二十一岁的“两朵花”以大配大、小配小的组合,在元宵节那天举行了婚礼。父亲正襟危坐在朱红的太师椅上,接受建中和梅花、建国和兰花两对新人喜庆的叩头拜谢,对不久后他儿子将发生的一切变故——闯祸、逃难、东躲西藏——一无所知,对多年后两对新人将双双离婚、不幸沦落的悲惨人生更是无从知晓。

我要到下半年才闯祸出逃,他们婚后生活前面大半年,我是看在眼里的。那日子过得那个称心啊,如意啊,嘴上不说,脸上说;有意不说,无意说。老实说,我正是看了他们相爱生活的甜蜜样子后,才萌生谈恋爱的念头的。我运气不错,找了一个好姑娘,我后来的命都是她救的。这个不说了。话说回来,运气最好的当然是他们,两兄弟加两姐妹,且从小一块玩大的,彼此知根知底,有话好商量,有事一起做,没事四个人凑一桌牌,打老K,捉车马炮。世上哪里去找这种家庭?这种家庭要过不好日子,就没过得好的。据说,他们开始两年日子过得十分美好、舒坦,问题出在第三年。这一年,能干的秋根嫂面对两个媳妇两年下来依然肚子没有鼓起来,忍无可忍,强行将一个专治不孕不育的郎中带回家,给“两朵花”把脉会诊。

这是一次宣告,撕破脸皮了。

就是这一年,我通过你师母多方协调和经济补偿的方式,终于取得仇人的原谅,于年底择良日回家探亲,和你师母完婚。当时我明显觉得“兩朵花”和“新中国”都生活在不孕不育的阴影里和祈求中。一年可等,两年能熬,三年——事不过三,三年下来,恩断情绝。秋根嫂是有主见和威信的人,两个儿子生来有观音的造化和天象,岂能做无后的代言人?第五年,他们双双离了婚,用一句你书里的话说,时间让两个有情人——严格说是两对——成了陌生人。

你知道部队有探亲假,在你师母随军前的七八年里,我年年要回家乡探亲,你师母也年年来部队看我,村里的大小情况我知道个八九不离十,“两朵花”和“新中国”的情况更知道。都是朋友,赤脚朋友啊,回去总要见面聊聊的。他们别的故事这里就不说了,我只说跟这故事相关的故事。有些事确实是故事啊,你写小说都编不出来的。首先说秋根嫂,这女人太要强,硬生生拆了两个儿子的前姻,目的是要再续姻缘,替她家传宗接代。但人算哪能胜过天算?不过半年,新的姻缘尚未找到,一场大火找上门来了,一夜间把他们家烧成一个壳,只剩几面秃墙和柱基。

你知道秋根是篾匠,平时做工总会剩下一些篾头篾脚,都集中堆放在柴屋里。这些头脚晒干后比松针还易燃好烧,留它们也是为烧火时用来引火,谁想到引来一场火灾,把好端端一个家彻底烧完了蛋。人是没事,都逃出来了,但心都死了。村里人都说,这是秋根嫂作孽的恶报。乡村是很注重姻缘的,所以少有人离婚,她本是受观音菩萨关照的人,却不行善积德,活生生拆毁两座庙——一段姻缘一座庙啊!秋根恨死了老婆,对生活也死了心,去了山上一个寺庙待着,既不当和尚,也不干别的活,只是待着,等死。顺便插一句,建中、建国有一个姐和一个妹,当时都已经出嫁。妹妹就嫁在本村中村,家里条件不差,可以腾出一间空屋,将两个哥接过去住。不知是什么原因,应该出于多种原因吧,一个是没那么多空屋,再个可能是她妈在村里名声坏了,公公婆婆有闲话,嫌弃,所以没一起接走母亲。母亲最后去了外村,在大女儿家避难,心里一定郁闷死了,没等两个儿子把房子造起来就犯急病走了。

话说回来,建中、建国当时还不到三十岁,有力气,两兄弟完全靠自己的双手双脚,把房子从废墟上造起来。然后父亲的死心也得到疗治,从庙里回来,一个家又撑起来。只是一年年过去,媒婆来了一个又一个,就是没一个女子愿意走进这家庭。当初秋根嫂执意要两兄弟离婚,自信一定能找到下家。确实,两兄弟生得好,年纪也不大,家里又是手艺人家,按理是不愁新姻缘的。但此一时彼一时,一把大火非但烧了他家房屋,也烧了这家子的名声,由火灾派生的各种迷信传言一时甚嚣尘上,波及前世今生,感觉兄弟俩像一对茅坑、火坑,臭得、吓得没一家女子敢来攀亲。梅花、兰花两姐妹更不用说,被当成被人嚼过的馍,没人要吃的。在农村女方一般都不愿离婚,她们宁愿受苦受罪也不离婚,因为离婚后再婚的概率实在太小。

就这样,一年年过去,两边都空着,男无桃花,女无梧桐。我年年回去探亲,回回分头见他们,说实在的,怪别扭的,似乎总觉得欠他们什么似的。这就是好朋友啊,希望对方有好日子过。该是他们离婚后的第四年吧,有一天我突发奇想,觉得当初拆散他们的人(秋根嫂)早已魂飞魄散,如今他们又各自空着,似乎也不大有机遇填满——一年不如一年,那么是不是可以考虑复婚?哪怕是下下策也是个策嘛,总比空着好。我先和你师母商量,她鼓励了我,说哪怕是破罐子破摔,至少有个声响,总比空着烂掉的好。于是我分头找他们四人聊了,当面无一人响应我,都笑我,说我在城里待久了,脑袋里长毛了,我们方言里就是很意外、很吓人的意思。但我觉得有戏,因为四人对我“吓人的提议”,无一人生气或明确反对。这兆头是好的。

果然,过了半年左右,你师母来部队探亲,说他们已经在私下好上了,可能不久要公开去公社办证;有一点叫我意外,很意外!他们不是复婚,而是再婚。什么意思?调换了!以前不是大配大、小配小嘛,这回调成大小配了。哈哈,有意思吧。我申明,这不是我和你师母的主意,完全是他们自己私下闹腾的。可以理解是不是?人嘛,都喜新厌旧,哪怕同个人换个姿势都新鲜。他们有换人的条件,何乐不为,你说是吗?是个屁!尤其在农村,你哪怕换个时辰,换到大白天行那事都要遭人嚼舌頭,何况换人,有乱伦之嫌呢。我觉得不妥,跟你师母说,要阻止他们。你师母的脑瓜子就是灵,说阻止什么,反正谁都认不清他们,换不换只有他们自己知道,换了也可以说没换。当时他们只在私下好,没对外公开,公开就行不通了。所以,我急忙给他们写去一封信,言明利害,建议他们暗度陈仓,换了也要以不换对外公开。

后来就是这样的,实际上换了人,各自再婚,但名义上是复婚。虽是一字之差,却有天壤之别。再婚是寻开心,且有乱伦之嫌,属于道德败坏,易遭人羡慕嫉妒恨;复婚是破镜重圆,理当受人祝福。他们再婚的事当时还上了公社广播,因为这是新闻,也是喜讯,两对旧人不计前嫌,握手言和,是一种美德,值得宣传。

故事讲到这儿,该是进入了尾声了,但看师父的神情,好像还要峰回路转。船到桥头自然直,故事到这儿不转则已(大团圆结束),要转能转到哪里去?必是“东窗事发”,被人口诛笔伐,悲剧收场(别忘记公社广播站的通讯员,他们既爱捧场,也好落井下石)。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是符合中国人传统认知的。所以,趁师父点烟之际,我卖弄起一个小说家的自信,说:“师父,接下来的故事我帮你讲吧。”

师父哼一声,道:“赌两条烟好不好?”不等我说好,他又说:“你输定了,要知道我讲的不是你们小说家编的故事,有规矩的;我讲的是生活,杂乱无章的,知道不?讲吧,如果你能讲对,我马上叫人买机票,让你师母飞回来给你烧明天的晚饭吃。”

他看准我是讲不对的。

我确实也没有讲对,听了我“东窗事发”的情节后,师父很不屑地打断我:“行了,完全不着调。”他摇着头,叹着气,好像对我失望至极:“难道你刚才没听我说?我不是说了,他们相像的程度,像你小说里写的那个双黄蛋一样,里外都一样,一模一样。这是我再三强调过的,没这个基础,我怎么会出那主意,让他们唱复婚的假戏?让他们唱这戏,就因为相信没人能识别出来。其实别说他们这种情况,长成一模一样的,就算一般双胞胎,只要有个八九分像,照样能骗过人。为什么?”

我看着一团烟雾从他嘴里冒出来,被两只鼻孔吸进去又钻出来,然后听到一个答案:“因为没人会用放大镜去比较。”并配说明:“你是小说家,比常人善于观察,你应该发现双胞胎有个特点,就是小时候都喜欢穿戴一样,同出同入,因此引人注目。长大后,不了,谁都想闹独立,不想当双黄蛋,被人指指点点,说三道四。一般青春期后,各自都会有意穿不一样的服饰,交不一样的朋友,以区别对方。然后你想,如果有一天他们想扮对方骗你,谁识别得了?识别不了的。而且谁又会专心去识别?没人那么有空,管他们谁是谁。所以,这注定是一个破不了的骗局,也就不可能会有什么东窗事发。记住!你输了两条烟。”

闲话一番后,师父接着说:“你知道当初他们离婚是因为生不了孩子,谁的问题?不知道。但在农村,问题一般总归到女方身上,秋根嫂就是这么认定的,所以强行拆散了他们。然后几经周折再婚(名为复婚)后,他们兴许会有各种梦想,但一定不会梦想有一天会有孩子。可以说,当初兄弟俩同意离婚是为了生孩子,姐妹俩不得不离婚也是因为生孩子——生不了孩子。但今天兄弟俩也好,姐妹俩也罢,再婚绝对不是为了生孩子,你说是吗?没有人会这样想的,只不过凑合着过日子罢了,你说是吗?”

我说:“是的。”

他说:“可他们婚后不久两姐妹都怀了胎,你信吗?”不容我作答,他一口气说道:“而且你绝对无法想象,两人是同一天……不,是同一时辰怀上,同一时辰生,至少是同一时辰生的。当时你师母还没随军,还在家乡,她是见证者,亲眼所见,看两姐妹在两个房间,像两个连环浪头一样,一浪赶一浪地哭啊,喊啊,叫啊,最后连续死在沙滩上,前后相差没几十分钟。”

我没有一下明白意思,愣着,思忖这“死”的所指:是谁死了,还只是一个比喻?

师父说:“都死了,大人孩子,四条命,都没了。”好像这话是烫嘴的,师父抿着嘴,沉默好久,才缓过神来接着说:“难产!你师母说,像怀了两只大象,怎么也生不出来,急得接生婆都哭了;那个血啊,从床上流到楼板上,从楼上流到楼下,流进泥里。两兄弟穷,好不容易造起房子,墙面地面都是毛的,地面还是泥地,血渗入泥里,长久不消失。年底我探亲回去看他们,屋子里还残留着那个血腥味,可难闻着呢。”接着他对苦命的两姐妹一番同情,最后喟叹道:“我真是看她们长大的,两姐妹真像两朵花一样,长得好,心地也好,却是这么命苦,我真替她们难过。”

我也意外,故事会这么收场,好像真的是一个故事,从古老时代或远方传来的,历经世代洗涤和打磨,成了一个经典,具有穿越时空的法力。这么一个故事,由师父亲身经历并讲出来,反倒有种不真实感,令我有种盲目的内疚,正如长大后(尤其写小说后)听母亲讲我两个双胞胎哥哥的故事一样。他们那么相像——一切像镜子照出来——总觉得有些虚假、不真实,令我心虚。所以写《双黄蛋》小说时,我没采用第一人称,其实是对它真实性的一种警惕和疑惧。我把这个心思向师父掏出来,他似乎看到我在寻求安慰,用不容置疑的口吻对我说:“这个你就别怀疑了,至少我看到的他们两兄弟、两姐妹,真的像镜子照出来一样的相像,包括生死,都只相差几十分钟,你说这怎么说?就是同一个人啊,同一条命啊!有些双胞胎就是这样,像左右半身一样,是连筋连肉的、缺一不可的。只是,有一条我觉得奇怪,也是我今天讲这故事想同你探讨的。”

我问:“是什么呢?”师父目不转睛看着我,明显在等我发问。

他答:“你说他们那么像,就像同一个人,甚至可以说就是同一个人,为什么前面生不了孩子,后来调个向(换了人)后,就能生孩子了呢?你说这不奇怪吗?既然是同一个人,同一颗卵子分裂的,分得正好一半对一半,明的暗的,什么都像,甚至连命运都像,都连在一起,为什么独独这件事不像,调了向后就不一样了?而且恰恰是这件事夺了她们的命,你说这叫什么事呢?什么理呢?”

一堆问题,我若有所思,却无心搭理,我一心想着两兄弟,他们是怎么死的,是不是也像两姐妹一样,走得“相差没几十分钟”。我思得快,问得急,几乎脱口而出:“那他们两兄弟呢,是什么时候死的,是否也几乎是同时走的?”

师父依惯例似的对我哼一声,道:“你说什么,他们还没死呢。”待我致过歉后,他又说:“不过我也十几年没见他们了,今年还真想去看看他们,听说身体也不行了。你知道,他们比我大三岁,八十多岁了,死比活容易,我得赶紧去看看他们,真想他们了。怎么样,有没有兴趣陪我走一趟?”我稍有犹豫,师父马上给我添油,道:“你去见了他们就不用怀疑你两个双胞胎哥哥像镜子照出来一样地像了,下一步你就可以用第一人称来写你的‘双黄蛋小说了。”

一抹亮光倏地刺破了我正前方并不漆黑——只是黑暗——的夜空,接着是一串热烈、骄傲的爆破声,从一个屋顶扩散到一群屋顶,回响在一点点消失。我知道,消失只是暂时的,它打破已持续几小时的安静,带着一种不驯服的、急不可待的激情迸发,预示着长夜将尽,未来的一天已来;它是一只领头羊,像早春的新绿将引来羊群一样领来一群羊,它们蔑视旧年的一切苦难浮沉,欢天喜地地爆破,绽放,向新春报喜,向新年祈福。时间在这个晚上对我显得特别饱满、仁慈,我格外憧憬生命之花再次盛放。

附录

双黄蛋

大河不一定大,小镇笃定小。礼镇的小又是过于小了,单一条街,弄堂一样窄,长不过一里路,盛不下镇小和镇中联合出动的游行队伍。镇小五个年级,十个班;镇中两个年级,六个班;加上老师,总算起来,七八百人。這一支大队伍,挤在窄街上,呼口号,浩浩荡荡的样子,烽火似的,时常惊得天上的麻雀抱头鼠窜,逃进山林;阴沟里的老鼠狗急跳墙,仓皇在街头,运气不好,要被乱脚踏死。老鼠剥了皮是可以吃的,据说比麻雀肉香,主要是肉多。镇上最臭的是人。地主、富农、反革命、坏蛋分子、破鞋、流氓、臭老九,都臭气熏天的,比烂的尸体要臭。最香的当然是肉,一镬子搭配陈皮香菇的红烧肉,香气可以从镇东头飘到西边。不过这是难得一遇的,比遇到游行难。游行有时一天可以搞两三回,一只镬子无论如何不可能一天烧出两锅红烧肉的。镇上的镬子都缺少油水,跟学校里的老师肚子缺少墨水一样。中学开地理课,老师姓张,国内,不知道洱海是个湖;国外,不知道新加坡的首都。新加坡是个国家,国家总有首都吧,首都在哪里?张老师说:“这个我还真不知道呢,查地图也查不到。”

张老师,女,一米五刚出头的个头,黄头发,方屁股,大嗓门。她有五个孩子,前三个都是千金——丫头片子。礼镇说是镇,实质是农村,农耕文化,重男轻女。三个女儿,几乎抵得上一个罪,低人一头。她便求菩萨,盼儿子。菩萨显灵,生下一个双黄蛋——双胞胎。方屁股就是“双黄蛋”撑的。这是礼镇解放前一年的事,那一年,她屁股像蒸笼里的发糕一样胀开,耷拉下来,收不拢。大嗓门是游行呼口号练的。她是游行积极分子,从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到后来各种运动革命,政府每次组织游行,她都踊跃报名,积极参与,而且因为人矮,总走在队伍前面。前面的人要领头呼口号,如:解放军万岁!新中国万岁!毛主席万岁!打倒牛鬼蛇神!打倒×××!几次下来,嗓门像屁股一样被撑大,也是收不拢,在教室上课像在街上游行,下面嗡嗡嘤嘤,上面铿铿锵锵,隔壁教室都听得到。

她一对宝贝双黄蛋,曾经也在某个教室里,一个叫毕文,一个叫毕武,谐的是“比文比武”的音,也是要“文武双全”的意。毕文是哥,毕武是弟,两人除名字有别,其他的如长相、声音、说话腔调、看人眼神、走路姿势,用放大镜照,也寻不见纤毫不同,包括膝盖上状若宝岛台湾的粉红色胎记,也像一个图章盖的。

讲他们是一个模子压出来的,并不贴切,因为模子压的只是形似,外表像。他们在芯子和血液里都像,吃奶一样爱咬奶头,睡觉一样要磨牙,从小爱睡懒觉,扁桃体爱发炎,打架爱咬人,生气爱翻白眼——而且很爱生气,所以经常翻白眼,结果长大后两人都有些轻度的斜视。家里是母亲当家——同在学校一样,小个头的张老师非但嗓门大,脾气更不小,把丈夫训得像学生一样服帖。丈夫在公社农机站上班,会修拖拉机、打谷机、脱谷机等机器,两个小家伙经常跟父亲去单位上班,有时会顺手牵羊,偷个螺帽、弹簧回家,偷的东西都是一样的。

两人一样怕母亲,不怕父亲,一样对母亲撒谎,对父亲撒娇。从小,两人总是一起伤风感冒,头痛腹泻。七岁时,两人一夜醒不来,高烧不退,医院确诊是急性脑膜炎,差点烧坏脑筋,成智障。十一岁时,放暑假,两人例行去乡下外公家,十三岁的表哥带他们去水库游泳。水库不大,几十米宽,表哥扎几个猛子,已经在对岸。两兄弟跟在后头,头挺着,手扑着,正宗的狗刨式。刨到一半,毕文小腿抽筋,叫救命。表哥回来救,刚搭上手,毕武也抽筋,更大声地叫救命。表哥转身又去救他。两人死死地各拽着表哥一只手、一只脚,把表哥扎猛子的本事撕得粉碎,也喊救命。亏得管山的人正好路过,及时营救,否则三个人早做了水鬼。

最出奇的是,两人做作业,写作文,错别字都一样的;考试时两个人的试卷,像一个人答的。没有最出奇的,只有更出奇的。十五岁那年,夏天,两人在同一天夜里遗精,把裤头弄脏。他们不知道这是遗精,以为是家里的猫撒的尿,当稀奇事在早饭桌上讲。猫是多么谨小慎微的,怎么可能在人身上撒尿?母亲给他们洗裤头,看样子,闻气味,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尽管十几年来她已经看够了发生在两人身上的种种匪夷所思的现象,但这件事还是震惊了她,甚至让她害怕。

确实,天下双胞胎多了去了,镇上也有三对,她在书上看过,双胞胎的比例是百分之一,其中一半为同卵。同卵是一分为二,既有分,总有别。世上没有两片相同的树叶,但她觉得自己下的这个双黄蛋是相同的,不但同卵,也同体、同心。他们不是一个模子压出来的,而是镜子照出来的,像两根头发。她有意给他们买一样的衣帽、鞋子、玩具,为了炫耀他们是双黄蛋。后来,她有意给他们买不一样的衣裳、鞋子、文具,因为她要分清他们谁是谁——实在分不清啊!甚至,他们自己也分不清,因为别人经常把他们搞混,也因为他们都从对方身上看到了自己——像从镜子里看到自己一样。

就这样,双黄蛋一岁岁长大,小小的礼镇因为他们的长大平添许多谈资、趣闻、笑料。他们从街上走过,像一道风景、一个故事、一出戏,人们不免要多看一眼,议论一些,猜测一些。小时候,风景的意味要浓厚一些。两兄弟穿一样的衣裳,剃一样的发型,迈一样的步伐。叫毕文,毕文应;叫毕武,毕武答。乖巧可爱。大一些后,两人开始调皮捣蛋,存心扮戏演,叫毕文,毕文把毕武推出来,说:“叫你呢。”毕武便以哥自居,对路人说:“是的,他是我弟,可他老想当我哥呢。”哥哥笑,弟弟跟着笑,露出来嘴巴两口一模一样的四环素牙。路人甲说:“你们看,两人牙齿发霉了,也霉成一样,真稀奇。”路人乙问兄弟俩:“你们有什么是不一样的?”两兄弟经常同时答:“我们将来的老婆是不一样的。”

只是,他们没有迎来有老婆的日子。

革命的洪流开始时,他们十七岁,是县中高二毕业班学生。那时小学是五年制,初中、高中都是两年制。他们七岁上学,按理头一年该毕业,只因成绩差,差到底,留一级,拖到这一年。虽然起的名是要“文武双全”,但两兄弟一向偏武废文,小时候做老师的母亲经常一边烧着饭,一边教他们背《三字经》。他们嘴上在背,手上在打;打着打着,经句吞到肚子里,嘴上也打起仗来,吐口水,骂脏话。母亲气杀,打他们,一边耳光,一边巴掌,一点不手软。上学后,他们上课打瞌睡,下课打同学,称王称霸,调皮捣蛋,耍威风。母亲专门有两根教鞭,一根放在学校教学生,一根留在家里教他们,最后只教会他们打人,打同学,打邻居孩子。

镇上的孩子没一个不怕他们的,两兄弟利用父亲农机站的工具,做出来的弹弓既漂亮又實用,时不时可以射下停在电线上的麻雀——可以想见,如果射人必是弹无虚发。一根粗铁丝,他们七折腾八捣鼓,扭绞成一根麻花形的抽鱼鞭,手柄如剪刀柄,缠着细麻线,握着牢靠,挥舞起来,呼呼响;往溪水里使劲一抽,水花溅得比人高,几条鱼可能就此成为他们盘中餐。他们还会用弹簧和铁片做弶,上山埋伏着,弶黄鼠狼,弶野兔。每次他们拎着这些野物——包括麻雀和鱼——回家,母亲总是歇斯底里臭骂他们:“你们两个小畜生,我要你们读书!读书!”

不管母亲怎么教训,读书就是不行,求神拜佛不行,暗中搞鬼才行。初中毕业考,母亲把试卷偷回家,他们才考到名额,去县城读高中。既然高中大门是这么敲开的,留级自是在所难免,而且留级似乎也没派上用场。两兄弟有自知之明,比文的路子笃信走不通,今后只有去比武。比武也要拿到高中文凭!母亲下死命令,一定要他们为毕业而战。眼看毕业季临近,两兄弟毫无起色,母亲担心又不甘心,准备故技重演:当初用鬼把戏把他们送进去高中大门,然后再用鬼把戏接他们出来。在母亲看来,世界很大,文凭最大;文凭可以让世界变小,小到一个算盘,可以盘算。手持高中文凭,回到小小的礼镇,便是鹤立鸡群,便有大的阳光道。从开春以后,张老师便时常盯着家里的两只老母鸡发呆,同时感到小腹以下隐隐地痛。

戳到痛处了!鬼把戏是痛心的。

到五月,形势翻天,一股洪流从上而下席卷,轰轰烈烈。一天夜里,两兄弟箍着时髦的红袖套,踏黑回家,翻犄角旮旯,找出当初自制的剪刀柄的抽鱼鞭,在堂前屋里呼呼地试来练去,一派豪情,两脸春风。母亲问他们要做啥,两兄弟相继作答——文说:“县里在我们学校成立了革命司令部,教我们体育的吕老师当了副司令。”武说:“他提拔我和哥都当了队长,要我们带头造反,革反动派的命。”文说:“学校是革命的摇篮。”武说:“妈,你也要带头革命吧。”当妈的问:“怎么革?”当哥的说,贴大字报,想骂谁就骂谁,把坏人恶霸揭发出来;当弟的说,然后发动学生罢课、游行,把他们揪上街批斗。哥补充,批臭斗死,让他们翻不了身,做不了人;弟响应,对,只能做“牛鬼蛇神”,被扫进历史的垃圾桶。天乌乌黑,贫血苍老的电灯昏昏欲睡,没有母亲的目光亮。这么多年来,她第一次觉得双黄蛋是令她自豪的,兄弟俩的激情把她的目光刮得亮晶晶。

以后,将近一个月时间里,县城鸡飞狗跳,礼镇鸡犬不宁,大字报铺天盖地,游行队伍病毒似的繁殖,祸水一样肆虐。眼看着,好人一个个在变“坏”,“坏人”在一个个被抓挨打。双黄蛋的抽鱼鞭沾满血迹,这是他们革命的成绩单、功劳簿。吕老师看在眼里,喜在心头,像看恋人,越看越欢喜,欣赏的目光绽放着胜利的芳香。作为奖赏,他给兄弟俩各发一套虽然褪色却依然神气的绿军装,后来又加配一根嵌着大五角星的褐色武装带,英姿飒爽的样子真正是鹤立鸡群。

与此同时,在两个儿子的鼓动和激励下,当妈的也在自己学校为革命奔波操劳:晚上集人开会,写大字报,书标语;白天带队游行,领头呼口号,累得方屁股瘦了,喉咙哑了,嗓门更大了。这是与儿子遥相呼应的意思。可她非但没有领到奖赏,反而遭人出卖暗算。有人贴出大字报,有凭有据,揭发她曾经偷试卷回家,为双黄蛋儿子上高中欺骗党和人民,犯下滔天罪行。双黄蛋闻讯后紧急赶回家,用血书表明这是对他们的诬陷,同时严正声明,血债要用血来还。

谁的血?

母亲张老师报出一个名字,是他们学校教务处的一个人,笃定!

此人年轻时在省城艺校读过一年书,因为吃酒打人被开除。省城解放后这成了他的荣耀,因为被国民党迫害过。解放初期,他一度在县政府当过什么组长,后来又因吃酒打人,被下放到礼镇当乡干部。其间他与镇上一个女青年谈对象,结果被对方举报,说他是流氓,不但亲她的嘴,还偷看她妹妹洗澡。从此,他沦为半个酒鬼加半个流氓,在小小的礼镇声名狼藉,被塞到学校教务处打杂,成了张老师并不尊重的同事。好在他读过艺校,写得一手好字,写标语、刻试卷、出板报,这类活是他拿手的,很称职。至少表面上很称职,私底下其实也是不称职的,否则张老师怎么偷得到试卷?

張老师清晰地记得,那天她向他要试卷,他爽直得很,约好晚上去他家里取。去到他家,他露出流氓本性,要摸她的方屁股。她逃开,严肃警告他:“你不要再犯老错误!”他拿起试卷,做出要撕的样子,一边说:“那你走吧,这是犯法的。”她不走,他上前,一边把试卷往她胸口里塞,一边摸她的奶。她浑身瑟瑟抖,他嘻嘻笑,说:“你都是下过双黄蛋的人啦,怎么还像个小姑娘?”她继续抖,他继续摸,从上面摸到下面。她看他要把那家伙掏出来,又警告他:“只能摸,不能那个。”他嘴上答应,最后还是那个了,不那个就要撕试卷,很流氓的——一个彻头彻尾的大流氓啊!

想起这些,张老师就掉眼泪,恨死他,骂他王八蛋——那么就叫他王八蛋吧。王八蛋是最欢迎革命的,他从曾经到如今,一落千丈,潦倒到底,四十多岁还是光棍一个。他把革命当老婆待,革命的动力、热情、时间、忠诚都不在张老师之下。革命是复杂的,开始形势不明朗,两人本着革命的需要,攻守同盟,一致对外。对她,是不计前嫌的意思;对他,是想趁机同她重温旧情的意思——当然这是不可能的,张老师恨不得撕掉那可耻的一页,怎么可能再续新篇?想得美!两人逐渐分裂。后来革命结出胜利的果实,两人都想当家做主,分裂便白热化,互相攻讦,贴大字报。她揭发他是流氓,这是老调重弹,老得烂掉的东西,没人理会,视若无睹,如泥牛入海,一个浪花都没击起。而他揭开的黑锅,是她的罪行——为儿偷试卷,像她偷男人被人在床上按住一样,一石击起千层浪。一夜间,礼镇人民都对她恶眼相看,是千夫所指、罪该万死的架势。她走在街上感觉像被扒光衣服一样,怯懦得要死,恨不能钻地里去。

双黄蛋就这样紧急回来扑火,救场。

形势一边倒,母亲孤军奋战,需要他们来力挽狂澜。

经历过县城大革命洗礼的人,而且是功臣、英雄,抽鱼鞭上的血迹,如勋带一样亮着他们的功勋,也攒着他们的勇气。何况在小小的礼镇,何况面对的人,是一个臭名昭著的流氓、败类。两兄弟受令出门时,心里没有半丝杂念,是满当当的信心,胜券在握的从容。母亲交代他们,这是一条恶狗,要他们小心。两兄弟嘴上应着,心里烦着,觉得如今母亲太不了解他们了。乌鸦都是黑的,疯狗都是恶的,这一个多月来他们什么恶黑没见过?“我们见过的恶狗比你教过的学生还多。”两兄弟几乎同时对母亲这样说。母亲立在门口目送他们走远,消失在夜色里,却一直没分清谁是文,谁是武;他们穿一样的军装,系一样的武装带,提一样的抽鱼鞭,迈一样的阔步伐,即使白天她也不一定分得清。

熟门熟路到王八蛋家,踢开门,王八蛋正在犒劳自己——喝酒。“你们想干什么!”两兄弟二话不讲,经验十足,分左右夹攻,左一鞭,右一鞭。他们一以贯之的战术是,先鞭打,后脚踹,然后再辱骂。打蛇打七寸,打人要先灭掉对方气焰,所以开始出手必须狠!毒!这叫下马威,也是撒手锏。在他们以往历次打人斗敌的沙场上,这一套战术屡试不爽,经验已成宝典。果然,两鞭子下去,王八蛋抱头呻吟,败相毕露。下一步要上前用脚踢,哥一脚,弟一脚,猛踢,死踹,把他踹翻在地,然后用脚踏住,死死踏住,是踩扁的样子,也是插遍红旗的意思。这时再开口骂,目的是要叫他求饶讨好。两兄弟一致认为,听敌人求饶讨好,比听最动听的歌声还要悦耳,像筷子插到红烧肉里一样,叫人心花怒放。

一脚!

两脚!!

三脚!!!

第四脚踢了一个空,因为王八蛋已经四脚朝天,倒地。因为踢空,人就扑出去,被惯性引着,撞飞一只热水瓶,又撞翻一张板凳,最后撞到墙角的洗脸架。这是毕武,那个弟弟。架子倒在他身上,脸盆扣在他头上,有点滑稽。竹壳热水瓶在飞行途中撞到八仙桌桌沿,落地,砰一声响,像枪声,其实只是瓶胆爆破。开水流了一地,也有些许向空中飞溅,至少有两滴溅到毕文脸上。毕武要感谢脸盆,要不是有它扣在头上,他的脸皮兴许会被烫伤。但现在两兄弟几乎毫发不损,只是略微受惊而已。毕文下意识摸一把脸,爆一句粗话,上前当胸一脚踏住王八蛋,准备开骂。这是多次实战过的,经验告诉他,战斗已进入尾声,接下来是光荣的受降时间。他万万没有想到,激战尚未开始。

他们打过那么多人,从不见谁敢还手,王八蛋居然还击,而且十分凶蛮,让人不敢相信。他用摸过他们母亲屁股的双手,老虎钳一样死死钳住踏在他胸膛上的脚,然后使劲一旋一掼。毕文感觉自己像那只竹壳热水瓶一样飞起来,飞行的姿态极为难堪,叉着八字腿,举着投降的手,先跌在长条凳上,翻出去,撞到墙上,最后滚倒在大门前。毕武摔掉脸盆——缺乏经验,没将它当武器朝王八蛋摔;看到哥遇袭,求胜心切,也没抄家伙——鞭子其实就在他屁股下。他赤手空拳扑上来,想把刚起身的王八蛋扑倒。王八蛋像训练过似的,左手挡,右脚劈,有招有式,手脚麻利,三下五除二,把他劈进桌子底下。转眼,毕文一个急滚,迅速起身,又朝王八蛋扑上来。毕武没看见是怎么回事,只听毕文啊哟一声叫,跪在地上。

开始,毕武以为毕文只是吃了一拳,连忙从桌底下钻出来助战。他和王八蛋几乎同时站起来,只见对方手上已野蛮地挺着半截酒瓶子,狰狞地迎接着他。“小畜生,想死就上来!”王八蛋大吼一声,声波震得倚墙悬立的脸盆滚起来,闹鬼似的。一个多月来,身经百战的毕武第一次感觉害怕,盯着酒瓶子,心怦怦跳,腿打战,不敢上。那玩意儿豁着口,龇着一圈尖锐,滴着酒,仿佛也滴着血,也仿佛真的把他变成小畜生、黄嘴鸟,不敢轻举妄动。他瞟眼去看毕文,希望他立刻起身,从背后去袭击王八蛋,却见他依旧跪着,一手撑在地上,一手捂着肚子,血从白皙的指缝间渗出来。

“哥,你没有事吧?”哥以痛苦的呻吟作答,一呼一吸间,血从手指间汩汩冒着,像捂着一只拧开的水龙头,眼看着越开越大,血流成线,呈抛物线喷射。小畜生毕竟小,不知道出大事了;大畜生(王八蛋)一看就知道,肝脏破了。小畜生看哥帮不了忙,抄起条凳准备拼死一战。王八蛋一声断喝:“快把他送医院!要死人啦!”话音未落,毕文似乎是为表明王八蛋没说错,一头栽下去,血像倒出来,一下在水泥地上洇开来。王八蛋扔下酒瓶子,脱下衬衣,想用袖管当绷带去扎住他伤口,不料背后挨了一板凳。这是一个被吓破了胆的十七岁少年的一击,事后王八蛋对人说:“他打在我头上,我连个包都没起,死人都比他有劲。”同时王八蛋也说:“真没想到,杀个人是这么容易。”

這是晚上九点多钟的事,礼镇的人大多上床睡觉。街上没有路灯,只有少数人家开着电灯,其中一盏是张老师开的。尽管心疼电费,但她更担心儿子,黑暗会放大她的担心;她用电灯壮胆,鼓励自己,兄弟俩一定会凯旋。她数着数,熬着。突然,镇上的狗像接到口令,统一汪汪起来,口令是由毕文的鲜血发出的。第二天,将有许多人说在路上看到一路血迹;现在,张老师被一阵由远及近的狗叫声叫得心烦意乱,她隐隐觉得不对头,打开门,想出去看看。开了门,又有点不想出去,怕沾上晦气。狗这么疯癫地叫,像中了邪,总不是好事,兴许有晦气鬼在游荡。这么想着,她连忙关上门。就在门合拢的一刹那,她清楚听到儿子在很远地叫她:“妈……”

不管什么时候,只要不面对面,两个儿子叫她妈,她总是分不清是谁在叫。相貌可以通过衣裳来区分,声音是没有任何办法区分的,这是她一辈子都解决不了的问题。但这回她分清了,是毕武,不过也是事后分清的。当她打开门,探出头,循声看去,老远看到一大团黑影朝她跌跌撞撞冲来,那身影,那步伐,都不像一个人,像一头发疯的巨兽。她怀疑刚才是不是出现了幻听,犹疑间那黑影越发近来,发现是两个人叠在一起;再近了,发现是她两个儿子,双黄蛋,一个背着另一个。她不知道是谁背着谁,只知道自己一个儿子受伤了。她本该出门去迎接,但这个可怕的事实把她吓成一个废物,钉在原地。毕武本该继续往医院赶,但他实在太累太累,一下闯进屋,想歇个脚。

母亲看到儿子背着儿子钻进家里,而且两身绿军装也看不见血色,以为儿子受的只是轻伤。可当扶儿子从儿子身上下来时,她发现摸到哪里都是湿的、黏的、红的,才意识到伤得不轻。当看到双黄蛋两张脸,一张像刚从蒸笼出来,汗流满面,红彤彤,头发冒着热气;一张像发过酵的面团,又白又大,摸上去冰凉,眼睛撑得比嘴巴大,嘴巴张得可以塞进她的拳头。她知道这个儿子完蛋了,想叫他,呼救,却不知他是谁,抬头朝毕武吼:“你是谁!”毕武回答后,她才号叫:“毕文!你醒醒!毕文!你醒醒!”毕文呼着气,嘴巴越发大,可以塞进他父亲的拳头。她的号叫声吓得所有狗都不敢叫,所以镇上人在毕文断气前都知道他死了,包括王八蛋。

从此,礼镇又多了一个谈资:双黄蛋,一个死了,另一个还能不能活得了?因为他们实在不是寻常的双黄蛋啊,他们是镜子照出来的,是分开的连体人。这一点众所周知。当然最知晓的自是他们的父母亲,全镇人的知加在一起也抵不上他们的晓!尽管他们闭口不谈,避而不听,却有欲盖弥彰的意味,闭上眼都看得见,捂着耳也听得见,像幽灵,神出鬼没,钻进心思里,潜入睡梦里,求神拜佛也赶不走,驱不散。王八蛋也像幽灵,镇上时不时冒出他的传闻和影踪,甚至在毕武刨掉他的祖坟后,他还来到十字街头贴过亲笔写的大字报,诅咒毕武死。

这个王八蛋!他摸透毕武及其家人的恐惧心,火上浇油,想借鬼杀人,把毕武吓死。只是有些不该,想不到,吓死的人是礼镇人都爱戴的毕师父——两兄弟的父亲。其实是可以想到的。这个老实巴交的农机师连老婆都怕,总归是怯懦的,怎么可能受得了死鬼活鬼的日煎夜熬?这年冬天,他用一根电缆线吊死在农机站的车床棚里,车床曾经是他养大五个孩子的田地,留着他太多的汗水,最后留着他的遗书。遗书是写给毕武和老天爷的,说:“毕武,不要再去找那个王八蛋,我死了会找他算账的。老天爷啊,我是替毕武死的,我死了,求你放过他,让他帮我传香火。”落款是一个蘸血的拇指印。

遗书不放家里,放单位,公开,说明它其实是写给礼镇人的。这里指的老天爷,实际也有礼镇人的含义,是在恳求乡亲施恩,饶了他家毕武,别咒他死。从此,礼镇人又多了一个谈资:毕师父蘸血的话会灵验吗?

责任编辑 许阳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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