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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死鸟

2023-09-11虹影

花城 2023年4期
关键词:二姨小姐老师

虹影

伸出江水的手指,抵达喉咙的枪口

你是新生的蛹,罪恶的花蕊

我旋转山城,你旋转浓雾

天上飘动半根羽毛,街角出现一个高跟鞋

——《悲伤三角形》

1983年 重庆

这年我刚满21岁,在一家物资公司当会计,沉迷于写诗,日子过得混乱。关于母亲,关于二姨,关于在我幼年想害死我的唐庆芳,内心长久萦绕着一些疑问。唐庆芳也是她俩的旧相识,我很想弄出一个头绪。那是个周末,我决定上歌乐山找二姨问问,背上一个小背包出门。即使在9月,嘉陵江水也绿蓝绿蓝,歌乐山仍郁郁葱葱,没有一团树叶变红变黄。走在湿漉漉的石阶上,能嗅到空气中有股霉味,的确是家乡特有的味道。灰暗的天色下,远近的山峦飘着雾气。这儿不像重庆城中心解放碑一带繁华,也不像山下沙坪坝,那儿有几个大学,人气喧嚣;山上清静,耳旁随时传来鸟儿的鸣叫。

“你这个方脑壳,肯定是歌乐山来的。”

从小听到这样的话。歌乐山以拥有重庆最早的精神病院而闻名,沾上歌乐山的人,大都跟精神疾病有关;当然歌乐山也因为有白公馆和渣滓洞而闻名,它们是国民党在美帝国主义协助下关押不同政见人的监牢,尤其是关押过共产党员江姐、许云峰等人士。1949年11月27日重庆,解放军进城前,监牢里除了少数人逃离国民党的大屠杀外,大多数人被害了。从小学起我与别的孩子一起,年年在这个烈士死难日,戴着鲜艳的红领巾,在高大的碑石下鞠躬,悼念他们,宣誓要将革命进行到底,做共产主义接班人。

记忆中,歌乐山没什么热闹的街,居民很少,冷冷清清的。

多年后,山下山上,大路小路修了不少,墓区绿化仍很好,虽不是悼念日,还是很多参观的人。整个地区新修了好多五六层的楼房,甚至更高,街道增宽,热络了不少,有好多小卖部、衣服店和新式发廊。空气中飘浮着港台歌星软绵绵的歌声。下水道未完善,不时可见脏水和垃圾,墙要么黑乎乎,要么涂了新漆,到处都是改革开放的标语。我东瞅瞅西看看,随意乱走,算是对这个地方有所了解。马路边上小贩摆了新鲜的菜在售,几辆摩托车停在一个收费处。我歇了一会儿气,接着走,经过几家小服装店,发现街角拐弯处一家小铁匠铺,最多十平方米,墙上全是锅和锄头刀具,对着门的墙挂了一个木牌,上面写着“补锅配钥匙”五个有力的毛笔字。一个男人系了围裙坐在一个矮木凳上,戴了一副黑框老花眼镜,脸上多了一些皱纹,两鬓全白,埋头在配一把老式铜钥匙。

我认得他,是董江,唐庆芳的丈夫,二姨的情人。

屋子里很暗,地是三合土。我小心地侧身站在门前,以免挡着光线。

身后好多汽车声,也有人走入走出。仅仅过了一分钟,董江从凳子边的盒子里取了尺子,量了量钥匙,这才抬起头来,看我。他的样子有点木讷,但没有惊奇。可能我走进小店时,他就知道是我。

“董叔叔。”我轻声叫。

他点点头,未等我开口,便从木箱里取出一支圆珠笔,拆开一个空的山城牌香烟盒,在空白的地方写了一排字,然后将纸递给我。

我接过来一看,是一个地址和电话。

我谢了他。他没吭声,埋头继续做手上的活,用锉刀锉一把钥匙顶端的齿轮。

我看着他半晌,折好字条,放入裤袋。

离开董江的小店后,我爬石梯下石阶,幸亏穿着软底皮鞋,脚不累。我站在一棵老黄葛树下,看山下磁器口古庙,香火很旺,好多人在里面,有些人跪在香炉前烧香。僧侣突然撞响了钟,我心头有种怪异的感觉。可不,一抬头,看到二姨对直朝我走下来。她穿了泥巴色长裤,白底绿小花衬衣,齐耳短发,差不多半白了。她跟我母亲似乎沾點儿血缘,但模样真的有些相似。天空飞过七八架小飞机,很响,飞得很低,看来这儿离机场不远。

二姨朝我一笑,然后看着天空,说:“这段时间它们就跟蝗虫一样,不知为啥。”她握着我的手,“我最近老是头晕,我要是哪天走了,就见不到你这闺女了。”

“二姨,你看起来身体很好,不要乱想。是不是有人告诉你,我来山上了?”

“没人给我说。今天我的左眼跳。左眼跳财,是好事。”二姨有点喘气说,“好事,就是有珍贵的客人来。除了你和你妈,谁会来这无聊的歌乐山?”她侧过身问我,“你妈妈好吗?”

“妈妈身体还好,快退休了。妈妈以前总说,抗战那阵子,头上日本飞机像欠死的蝗虫。”

“哦,她也这么说。”

“她说小日本炸死好多人,一听到警报叫,大家拼命钻防空洞!”

“1945年,过了好久了!”二姨感慨道,“好像是昨天!”

“二姨,当年,你和我妈妈在重庆认识,还是在乡下认识?”我问,“一认识就是结拜姐妹,对吧?”

“我俩要是追到祖上的祖上一辈,还是远亲呢!”二姨说完,叹了一口气,补了一句,“我们在重庆城才认识。”

“给我讲讲。”

她像没听到我的话,看着前方,然后说:“我们像难兄难弟!”

我有个感觉,二姨嘴巴很严。我想弄明白的事,没那么容易问个水落石出。

飞机声突然消失殆尽。我的肚子咕咕叫起来,我出门前,没吃饭,排队乘公交车。转了好几趟车,此刻,肚子真有些饿了。

“孩子,我知道你为啥来,不过,要是你妈都不告诉你,我也没啥可说。你不要问了。老一辈的事,陈年的谷子,煮饭都不香了。”二姨不笨,她握紧我的手,说,“你肯定饿坏了,那边上有家豆花店,味道很好,我们去尝尝。”

我来歌乐山的目的被二姨看穿,遭到她一口拒绝,我有点尴尬,没有再说话,只是紧跟二姨的步子。没一会儿,我俩走到一坡石阶的小街拐角处,看到一家幺妹豆花小馆子。说是小馆子,其实是两幢房子相连下的过道,几张桌子,靠路边还撑了把大阴丹布伞,打了好几个补丁,虽被太阳晒得灰灰的,倒也很干净。

小小空间,桌子都坐了人。老板娘是一个烫波浪头的中年女人,一身花连衣裙显得她更肥硕。她看到我们在张望桌子,大着嗓门说:“唐姐姐好,有位子,今天还是原样的?”

“大碗豆花。”二姨说。

老板娘从墙边拖来一个折叠桌子,迅速打开,支起在伞下,搬来两张木凳,给我们一人倒上一杯老鹰茶。

一个小伙子端着大碗装的豆花来了,香气扑鼻而来。老板娘又端来老鹰茶,放下一碟萝卜泡菜和筷子勺,还有两张折叠好的纸巾,很是周到。米饭是甑子饭,硬硬的,一粒粒,很诱人。二姨和我相对而坐,她指着墙上黑板上写着的辣椒丝凉拌熟猪肚和虎皮辣椒拌皮蛋。那老板娘马上端来,还把两碟辣椒蘸水放在桌上,我发现是切得细细的野山葱。

豆花点得很筋道,嫩香,调料麻辣十足,加上饿了,我一碗饭吃完,又要了一碗。二姨很开心地看着我,问:“上班顺心不?单位食堂啷个样?羡慕你有能力坐办公室当会计。”

“成天跟数字打交道很累,要不,我早就上山来了。”我又想问,她和母亲旧时的那段时光,但话到嘴边,吞回了。

“你妈跟我见面,一年会见一面,有时会两面。我们都希望你高高兴兴一些。你的男朋友,对你好吧?总可以告诉二姨吧。”

二姨对我的个人问题很关心,只是我心里在琢磨怎么问她。她以前来过学校,那些淡掉的时光,一下子近了。我没说话,低头看远处。

“那天在你们学校,我看那孩子一眼,就知道他人不错的。”

我说:“人跟人得有缘才行。”

二姨说:“是呀,要说,也奇怪,什么样的人与你一生联结,这点真由不得自己做主。”

1945年 重庆

唐素惠从忠县石宝寨乡下来重庆已有一年,之前在偏远的江津一所小学里做杂务,偶尔也教低年级的课,做了两年,偶遇一个家乡妹儿,两人结伴到重庆城里。阴错阳差,在剧场打杂,后遇冰老师,为他忙碌。冰老师瘦瘦高高的,戴着细边黑框眼镜,气质儒雅沉静,34岁,在大学讲戏剧,受到女学生的追捧,空余时间为戏团忙碌。他虽然没有沪上戏剧大师曹先生的影响力,但写出的脚本扎实幽默,深为本土剧场偏爱。抗战时重庆作为陪都,有二十多个大小剧场,曾经有过同一天晚上,三家剧场演他不同的戏。他的戏《山城人家》还挤进抗建堂和国秦大戏院。

冰老师生性不爱出风头,为人低调,也不喜交际,这天却破天荒地带唐素惠去二老板的公馆见凤小姐。那天傍晚,枇杷山满天火烧云,他们沿着神仙洞街步行,往上的路,爬了一坡又一坡,拐入一敲就开的一幢隐在高墙绿树丛中的别墅的大门。

稍等一会儿,细碎的脚步声由远而近,门吱嘎一声开了,迷人的凤小姐站在里面,穿了一身绿丝绸旗袍,头发盘在脑后,眼波流动,天生一副银幕大明星气质。

唐素惠看傻了,女人尚如此,男人没有不被其迷住的。冰老师看着凤小姐,没点头,也没伸出手,她也没客气地寒暄,两个人看着对方,没有说话。稍后凤小姐领着客人穿过修剪整齐的花园往一幢两层楼的洋房里走。冰老师在重庆城名气不小,二老板邀请他没什么稀奇,凤小姐认识他更没有什么稀奇。凤小姐抱歉二老板不在。走廊里挂有一帧带金框的黑白照片,二老板站在中间,穿着中山服,和一帮演员合影,其中有凤小姐。二老板看上去40多岁,中等身材,有些秃顶,面貌还算顺眼周正,神情倒是一团和气。

冰老师一向冷面孔,在与凤小姐聊天中,声音里添加了热气,似乎有意奉承对方。说到她在大上海演的一场戏,站在舞台上的那个背影,突然转身,朝前看的眼睛脉脉含情,盈满泪,整张脸却沉静冷酷,一下子吸引了舞台下的观众。凤小姐开心地听着,伸直她那美丽的天鹅颈来,不时毫不顾忌地露齿大笑,她的眼光对他充满崇拜。

这大概是冰老师想要的效果。凤小姐突然话锋一转,问:“你为什么没结婚?”

“一个人自由惯了。”冰老师淡淡地说。

“老家有妻子吧?”凤小姐继续追问。

冰老师摇摇头。

“为什么呢?”

“还是说说你的戏吧!”冰老师举起酒杯,与凤小姐碰杯。

唐素惠出于礼节,喝了两口酒,她移开目光,四处打量,看到花园小道上站立着一个穿着灰长衫布鞋的高个男子,居然朝她点头。那目光不是客气,是特别打招呼的样子。

唐素惠很诧异,因为她不认识他。凤小姐的厨娘提着一个箱笼经过那男子,女人问了男人一句话,男人点头。两人低声地说着什么,然后厨娘灵巧的身影朝屋里走来,经过房门,顺手拉上。

厨娘朝她礼貌地点头问好,她的眉眼生得好清秀,嘴角带着笑意。

饭桌上,冰老师与凤小姐并不像第一次见面的人,聊得很是投机,谈时局,谈凤小姐演过的电影和戏,几乎没冷场的时刻。唐素惠坐在那兒像是一个电灯泡,弄不清冰老师为何要带她来这儿做客,估计他以为二老板在,有她在,场面活络些。她耳朵好,记性好,听凤小姐讲的事,好有趣:几个月前,凤小姐在香港遇到麻烦,不仅人,还有几个箱子的细软及珠宝被人劫了,当时托人,竟找到二老板这条线上。二老板即刻指派人接她和行李回上海。二老板看过凤小姐的电影,演技好,容颜倾城倾国,对她早已是痴迷到疯狂的程度,于是邀请凤小姐与其男友费志到重庆来。他们坐船从上海来。董江是凤小姐经人介绍的司机,面试印象不错,人老实而机灵,母亲是重庆人,从小会说重庆话,也会些拳脚,便雇用他,一同前往重庆。说到这儿时,那个灰衫布鞋的高个男子走进来,他手里拿着一瓶法国红葡萄酒。凤小姐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便给冰老师介绍,说他就是董江。

董江有礼貌地点了下头,启开酒,往杯里添酒后,退了出去。

凤小姐接着聊,当时他们一行三人,坐船抵达重庆朝天门,二老板安排他们住在枇杷山这幢房子。没多久,男友费志说要处理香港的生意,想离开重庆。她不想他走,他却执意要走。

凤小姐不断地夹菜,也频频举杯,与他们喝酒。

唐素惠读过小报上关于凤小姐的桃色新闻,有的说,二老板与她有私情;有的说,她的男友在香港有情人。

不管传闻真假,待在山城的凤小姐闷闷不乐,她不想与人往来,也不想交际,甚至婉拒了一个电影。倒是二老板劝她多出门,要接触人,交朋友,于是,她这才有了家宴,冰老师是她的第一个客人。

一顿饭吃完,天色黑尽,院墙外传来一个小贩的叫声:“炒米糖开水!猪油红糖哟!”男人的嗓门是高音,山上山下仿佛都听得见。

冰老师站起来,彬彬有礼地告辞。

凤小姐送他们走到门口,道别时,她提议冰老师写一出时尚爱情剧。她说市面上热演的戏是《家》和《北京人》,还有她之前主演的《风雪夜归人》,但自从到重庆后,发现了川剧爱情折子戏的魅力,喜欢上了,她希望自己有一天能演这种清新扑面的戏。

“爱情折子戏,摩登的?” 冰老师意味深长地说。

凤小姐点点头。

“凤小姐,你真的这么想?”

“我是认真的,请冰老师考虑一下,就算是我定制的戏,如何?”

“谢谢你!凤小姐,容我想想,再回你的话。”

平时几乎不喝酒,到重庆城,看的书多了,酒也开始喝了,难道自己是重庆人了?笑话!唐素惠在心里嘀咕,她的脸发烫,夜风缓缓吹来,走着走着,心情变得开朗,这座山城,似乎第一次向她展现独特的美:歪歪扭扭的街,山坡上层层叠叠的房子,月亮从云里探身出来,照得那山下的嘉陵江水波光潋滟。

冰老师一路上都很沉默,今晚他的酒喝得不少,但气色没什么变化 ,脚步跨得大。她得速度快一些才跟得上。冰老师的住处离二老板的别墅不是太远,步行半个多小时,下山的路似乎比上山容易一点。两个人心不在焉,走错了巷子,绕了路,走了好一阵才到家。虽然同在枇杷山一带,冰老师的房子属于另一个阶级,在巷子里头,与邻居的房子隔了几十米,小房子砖木结构,依着坡度建,有些年头了,显得破旧,窗框失修,绿漆几乎褪尽,里墙因为潮湿,墙皮剥落,租金自然不貴。房子有两层,楼梯通向他的房间。楼下两间:一间厨房,放桌椅和柜子;另一小间唐素惠住。这儿被唐素惠收拾得干净,桌上玻璃瓶插着小菊花,有一股淡淡的香味。她把关严的窗敞开,房外是老黄葛树和竹子,新鲜的空气涌入,屋子里的霉气散发掉。冰老师朝楼上自己的房间走去,突然停在楼梯上,对唐素惠说:“凤小姐是演技派,关于她的传闻太多,今天一顿饭下来,我没有这感觉,人哪,百闻不如一见!”

“她是演员,万一她演得好呢?”

冰老师大笑起来。

“你笑啥子?”

“她演技好,也是好事。她今天对我不像演戏,充满真诚,有点像男人对男人肝胆相照的感觉。这让我对她充满好奇。”冰老师想了想,又说,“外面传说她是梦露的路子,水性杨花,风流成性,真是人说人,说死人!”

唐素惠想说,可能你就是喜欢被人勾搭,今天凤小姐就用一种亲切相处的方式让他对她有好感,这就是她勾人的路子。

“你眼睛睁得大大的,什么话也不想说?”

唐素惠点了点头。

“其实写爱情戏,又应时,符合我们这个时代的脉搏,固然好,这不是重点。关键是这戏是凤小姐主演。”

“你们以前认识?”她抬起脸好奇地看着他。

他点点头,又摇摇头。隔了几秒,补充一句:“谁不认识她呢?一代明星,有貌有才,还有背景!”

隔了好一会儿,他问她:“今天晚上你鬼鬼祟祟的。”

她回答:“怎么会?”

“我听到你跟凤小姐的厨娘说话。”

“在过道?”唐素惠没想到冰老师注意到,吃饭期间,她上洗手间,遇到端菜的厨娘,便问洗手间在哪里,厨娘告诉了位置。那厨娘样儿乖巧,一派能干劲。她问冰老师:“你啷个注意到?”

“我觉得她的样子不像厨娘,”冰老师补充一句,“她的眼睛好亮,好好看。”

“她叫唐玉英。我发现她说忠县口音,一问,果然是那儿的人,居然是老乡,是石宝寨的人。”

“有点奇了。”冰老师走上楼梯。

“不可思议。”唐素惠说完,想起,难怪那个董江看自己的眼光是熟悉的,这下子有点眉目了。他也跟那个石宝寨有关,这么一想,她的思绪马上回到凤小姐的别墅,那儿的一切太不真实了,仿佛是人为设计的一切。唐玉英居然是石宝寨一带的人!比她早好多年,出来就在重庆城里混了,混到枇杷山上花园别墅里,哪怕是厨娘,也算人尖尖,讲给忠县的人听,没一个人会相信,而且她对自己一见如故,投缘得很。

窗外一轮月亮升起,好些银色的光洒进屋来。

后半夜,起风了,屋外树和旧旧的窗子响个不停。清晨天亮后,风停了。唐素惠穿衣,简洁梳洗后,提着竹篮去街上买菜。出门前,冰老师手里握着一把黑雨伞,说是要去剧场,要给凤小姐说,他同意给她写戏。

几天后,二老板到别墅来,得知凤小姐的提议,认为太好了,凤小姐演她想演的戏,凤小姐开心,他开心。凤小姐让董江带来几块大洋,算是订金。同时带来一个箱笼,那是唐玉英给唐素惠准备的一道咸菜辣椒,好红的辣椒,切成一丝丝,加了蒜片,又放了南山三块石生长的野蘑菇。她用手拈来尝,辣椒辣到心底,咸菜洋溢着辣椒新鲜的甜味,野蘑菇鲜到心里,她很感动。

冰老师拟定的剧名叫《不死鸟:美丽的秋江》。

他闭门造车,故事围绕一名爱国抗日的大学生陈妙常展开,她年轻美丽,热情上进,发传单组织示威活动,因为躲避日军的抓捕,阴错阳差,跑进霞飞路一座修道院里,成为一名修女。有一天,一个小剧团在街上一块空地路演。正在她藏身的小房间的窗下。小剧团演莎翁的《罗密欧与朱丽叶》。她喜欢上罗密欧的扮演者潘君,一个热血爱国青年。陈妙常在他想不起来台词时,给他递词,让他发现窗子里隐藏的她,两人一见钟情。她想离开修道院,跟他参加小剧团,殊不知修道院的管事嬷嬷认为潘君并不是真心的,要她提防。潘君所在剧团的一个女人向日本宪兵告密来抓陈妙常。潘君与陈妙常从修道院的暗道离开。

日本宪兵抓不到人,无法加罪修道院。最后,两个相爱的人一起乘船离开上海,投奔延安。

还有一个结局是两人离开上海,去了重庆。

还有另一个结局是男的负了女的;还有一个结局是女的不爱男的了,爱上另一个男人。

冰老师不时就这几种结局问唐素惠的看法,她说相爱的人,千万不要拆开呀,不然看戏的人会失望。

他皱眉头,说:“该让你去学堂多读点书,你在我这儿,大材小用了。”

“我喜欢在这儿,学了好多在学堂学不到的东西。”唐素惠说。

他鼻子里“哼”了一声,撕下写废的一页,揉成纸团,扔掉。他的椅边已有好多纸团。

唐素惠收拾房子,将纸团撕了装进篓里。她问他:“冰老师,你担心二老板不同意或是凤小姐不喜欢?”

“都有。”冰老师说。

“那冰老师你得听自己的。”

冰老师听了,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就这几周,冰老师好像待她比以前更亲近一些,跟她说些心里的话。他与她的关系像山城的雾,弥漫着说不清理还乱的情丝。这幢房子几乎没有学生或是剧团的人来,恐怕他是一个很孤僻的人,内心不喜欢热闹。

唐素惠端着篓子,到厨房生火,准备给他下一碗小面。巷子那边有人生了孩子,竟然请人吹起喜庆的唢呐,很响很刺耳,还在放爆竹,伴有笑声和脚步。好在这几天下过雷阵雨,阵阵微风吹来,气温不冷不热,恰恰好。

重庆的雾期从11月开始,到第二年5月结束,山坡高杆上又开始悬挂红球,警示头顶天空日本飞机将来袭击,大家看见了,便争先恐后地躲进防空洞,那回响在城市大小街道警报的声音,怕是世界上最恐怖的声音。

自从去年大汉奸汪精卫死掉,即使葬在伟大的孙中山墓之侧,大街小巷还是在说他聪明反被聪明误,投在日本人脚下,蠢透了,娶个恶鸡婆堂客,啥事管严。他死是因为被人暗杀受伤,跑去日本救治,尝试了种种治疗方案,失败;也有人说他被日本人下了毒没命的。反正从那之后,是人都知道小日本在中国长不了。小道消息是专挑有头有脸的人做开心果,二老板和凤小姐这对男女自然被列为重点谈论对象,关于他们的种种事情,把这座山城旮旮旯旯塞得满满的。二老板是拍蒋委员长的马屁,才成为军统头头;二老板抱美国人大腿,成为其最看重的人,正加紧扶植,权力如日中天。中统、军统会合二为一,蒋委员长对谁都不真正信任,这只是他用来打压反对势力的牌。凤小姐风流娘们,是图男人的权势。奇怪每隔一段时间有二老板的漫画,却没有蒋委员长的。小报说,二老板得罪的人太多,他性欲太强,又有了新情妇。心心咖啡馆,孔家二小姐一身男装去了,还带走了惹她生气的警察局局长。而那龟孙子局长走狗屎运,不仅没倒霉,反而升职了。

重庆作为临时陪都,上海滩那套显派讲究早几年也一并搬到山城了,闹市街上比比皆是拄着手杖戴帽西服的绅士,女子更是云髻峨峨,修眉联娟,款款旗袍,洋派高跟皮鞋,腰肢婀娜,连小馆子抄手也按上海人喜欢的口味,放干蝦皮和紫菜了。在城中心地带心心咖啡馆所在的大马路上,时常可瞧见明星的身影,那也是小报记者游荡的地方。日本飞机来时,警报会响,人们从餐馆从戏院从舞厅跑出,鸟状散掉;解除警报后,人们又回到原处,一切照常,灰灰的云朵间隙,偶尔也显出一抹抹幽蓝,如两江江水。

唐素惠从一坡石阶高处往下走,她的旗袍是枣红色暗花的绵绸,脚上一双软皮低跟黑皮鞋。这座城市,一直是以陌生的面孔对待她。她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不喜欢。自上次见过凤小姐,认识了唐玉英和董江后,她的心境变了,感觉在这城市有人关心自己,她有了一种不再作为旁人的感觉。

冰老师让她去心心咖啡馆等一个远房亲戚,有东西转交。虽是办事,她还是把头发梳了梳,别了个白夹子,因为走得快,脸颊嘴唇泛红,眼睛湿湿的,整个人充满光彩。

冰老师给了叫滑竿的钱,她把钱放回桌子,说不必了,她早些时辰出门就没问题。

从神仙洞街那儿往临江路走,几乎都是下坡路,其实重庆半岛,叫花花大世界不为过,边看稀奇边走路,比乡下的山路有趣得多,感觉上也并不累。

走了一程,唐素惠就到了临江路,再走一程,就看到了国泰大戏院的房子,这时有一队军人正威风凛凛地骑马经过,朝中心地精神堡垒那边走,使这个下午增添了特别的气氛。在微微有些斜坡的大路上,疾奔着的人力车,见到军人,有的赶紧减缓速度,有的立即停下,有的马上跑到边上,给他们让道。比起别的大街,会仙桥的行人多,穿衣也较讲究。都说重庆人只管性子顺不顺,不管衣着贴不贴,错,重庆人出门也有上海人那一套臭摆设,会拿出自己最亮丽的衣服来,男人西装革履、长衫布鞋,女人烫发高跟鞋绸巾口红,衣冠楚楚。

一个腰板挺直的艳丽女人,迎面走来,她看上去30岁,微微烫了头发,黑丝绸旗袍,披了真皮毛领,目不斜视。

唐素惠觉得这女人好面熟,难道是凤小姐?唐素惠想打招呼,又不知说什么。那女人走近了,嘴唇涂得太红,脸丰腴,腰肢扭动,眉眼间像凤小姐,却少了她的高贵和雅致。

那女人走过了,唐素惠才回过神,迈步时,差点扭脚,幸亏不是高跟。她继续朝前走,朝左拐,前面是照相馆和钟表店,这儿也热闹,街上好多人。

天色有点偏暗了,但愿今天一切顺利。

当唐素惠站在心心咖啡馆两扇彩色压花玻璃的弹簧大门前时,突然有些不安,不知是进或是退,大门上两个红心相连,有一排英文。

甚至她的心跳急促起来,索性闭了一下眼,短短的停顿,她自我安慰,不要怕!她睁开眼,背着阳光走入,感觉里面人的眼光扫在她的身上。她与里面的女客穿着不一样,她们衣服华丽,戴着各式手工帽子,贵气十足;她纯朴,像岩石缝长出的野菊。一个年轻的侍者引她坐在一个小桌子前。这儿布置雅致,长条靠背椅,矮屏风把雅座隔成一个个包厢。头回来这个全城最时新的地方,她的手心是汗,掏手绢擦额上沁出的汗,因为除了面前站着的侍者,没人看她。她说:“一份咖啡。”

侍者没为难她,问她要什么样的咖啡,一会儿就给她端来一杯咖啡和一碟点心。

咖啡冒着热气,她移了移杯子,闻着咖啡特有的香气,深深地用鼻子吸了一口,眼睛四下扫了一下,除了台上有四人在演奏爵士乐外,没有冰老师所说的男人:一个穿咖啡色灯芯绒西服外套,戴礼帽的中年男子。她慢慢转过脸,看门口,自她进去后,只有几个人踩着大头皮鞋走出大门,两位摩登姑娘手挽手进来,笑盈盈在左边一个角落的包厢坐下。

太阳光被低压下来的乌云遮挡,她端起咖啡杯,轻轻喝。太苦,她加了一勺糖,搅拌后,好喝多了。她的手心还是出汗,于是搁下杯子,站起来,掏出钱,放在桌上,毅然往咖啡馆外走。

她的脸严肃,步履匆匆。为何冰老师要她一同来?她问他,他说,要好好培养她,让她多见世面。那晚凤小姐看他的眼光,完全是老相識,两个人说到二老板时,声音那么低,不让人听到。他和凤小姐的关系显得不太正常,这个念头一直在她脑海飘来荡去,他们有阴谋,或是在孕育阴谋。

就是这时,走在大马路牙坎上的唐素惠,与一个拿着绳子和扁担的棒棒几乎对撞,把她乱糟糟的思路打断。她险些跌倒,站稳后,发现街上有一男一女急急地走着。他们的脸有些熟,难道是唐玉英和董江?

她加快脚步,追过去。

他们却像道影子闪过街角,不见了。

她停下来,往回走,觉得不可能,怎么会这么巧?心想之,便以为之。她笑自己。没错,自己喜欢他们,在这个举目无亲的城市,她把他们当作亲人。她继续朝前走,步伐加快,额头沁出汗珠,她掏出手绢擦,发现自己来到国泰大戏院的位置。天光未暗,门上五字招牌亮起霓虹灯,周璇的大海报,印有“凤凰于飞”。凤小姐经常在这个位置上,眼睛像个受伤的动物,低低地看过来,她的美丽,使她就算做坏事,在唐素惠的心里也是可以原谅的。

顺着马路沿,朝前走了五十来米,唐素惠感觉后背有人盯着。她猛地掉头,身后没有什么不对劲的人。街上的人,没有闪躲的,路边有一个麻辣凉粉摊,一家老小围在摊前,看上去都正常。

唐素惠蹲下,装着抖皮鞋里的灰,起身朝前走。

她有个感觉,什么事在发生,将要发生。一辆黄包车驶过她面前,上面坐着一个戴着礼帽的中年男人。

她停了脚步,注视那人。

那人戴着一顶礼帽,遮挡着五官。

她抹去额前的几丝头发。隔着一段距离,哪怕那人近了,还是看不清,只感到眼睛亮闪了一下。冰老师交代的事,没完成,她并不轻松。一开始是崇拜他,后来为他做事,都是自愿的。他有这本事,不用洗脑,就可以让她为他做一切。到今天她也琢磨不透他。这个人跟她时近时远,她从他身上学到好多东西。她跟自己说,人牵着不走,鬼引着走得尚好。她决定抄小路走回七星缸,这时身后响起一阵车轮子转动声。

不等她转身去,一辆黄包车,在她面前停了,车夫身子朝后仰。

没错,是刚才那辆黄包车。在她思索的一刹那,一个东西抛来,准确地飞向她怀里。

她双手一伸,竟然接着了,一看是个布包。

那辆黄包车马上驶开。车上那个戴礼帽的男人,穿咖啡色灯芯绒西服外套。冰老师要她见的人,就是穿这衣服!她想喊他,可那车子驶远了,很快变成一个黑点。再瞅,一个拉粪车,进入视线。

没准那人之前就在心心咖啡馆,只是自己看不到他,或他不想让她看到。

唐素惠回到家,关上门,松了口气,整张脸苍白,嘴唇发干。

冰老师听到动静,马上下楼梯,走到她面前。她把怀里的布包交过去。他马上问:“你看了?”

唐素惠摇头。

冰老师看着她,她也看着他。

他转过身,竟然在吃饭桌上打开,里面包着《迷惘》油印小报纸,小小的,只有三页,有日军国军情况,有中国向何处去,以及国共合作的误区。报纸摘了好多香港和国外报纸的一些消息文章。冰老师仔细看了,拿着报纸走上楼梯。

唐素惠听说过这赤色报纸,一般贴在大街上或流动于工厂和大学校园。二老板手下有个班子专盯跟这个报纸有关的事。冰老师什么人都认识,之前未见到他跟这报纸有关联,莫非这乱世他也脚踩几只船?不管他的事。那个该在心心咖啡馆见面的男人,就是要把这充满危险的油印小报交给她。万一被人发现,就是掉脑袋和坐牢的事。这男人有经验,知道如何安全交给她。

头一回做这事,她是蒙的。冰老师为何要让她做这事?是临时没有别的人了还是考验她,并吸收她成为他们的人?她想不清楚。但有一点,就是他对她非常信任,连这种事也交给她。

从他交代她要去心心咖啡馆,她心怦怦直跳,这事特殊而危险,这反而令她兴奋。

从茶壶里倒了一杯水,她一口气喝完。窗外远处电线杆上一排麻雀,忽然腾空而起,叫嚷着,朝屋顶方向飞。她看着它们,心里莫名伤心,为什么要离开忠县到重庆城来,大城市就在脚底,那原有的梦却少了,前景是什么?

雨说下便下起来,声响也渐渐变大。唐素惠伸手去把屋子里的玻璃窗拉过来,用一个铁钩固定,让外面的微风流入。人说,下雨时,空气格外新鲜,含有一种矿物质,对人的身体有益无害。

唐玉英这刻在做什么?很想和她说几句话。这个想法冒出来,唐素惠的嘴角露出一丝笑容,唐玉英比她小,奇怪,跟她亲,想到她,心里便充满温暖。

她走到厨房,看到箱笼,打开是一个玻璃瓶子。这是董江带来的,瓶子里装着唐玉英做的咸菜辣椒野菇,被她和冰老师吃得还剩有一点。她把它们放在一个小碟里,决定给唐玉英也做一道辣椒菜:用橘子皮和青红大辣椒。把肉丝混合橘皮,放点绿豆粉,加一个鸡蛋清,放少许盐和花椒粉,装入辣椒中。大火,倒少许菜籽油,放入锅中,盖上锅盖,三分钟足够。最后撒上小香葱。

做完这个菜,看窗外天色,阴阴惨惨的,唐素惠犹豫了一下,还是带上雨伞,提着箱笼出了门。爬坡到那个树荫中的花园大别墅,再到返回,大约一个时辰。今天唐玉英与唐素惠面对面,喝了几分钟的茶。分开时唐玉英让她从后门走,说董江该接凤小姐回来了。

后门与院墙同色,隐在密密的迎春花丛中,花朵早凋谢了,枝条茂密到很难发现它的存在。她走出来,手里还是提着箱笼,装着唐玉英给她做的虾仁擂绿辣椒。绿辣椒是用松木炭烤的,散发着淡淡的松木香味,混合着辣椒的辣味。她在边上看着唐玉英做,口水卡在喉咙里。山城只有河里的鱼虾,购海鲜,要到特殊的店,还要预订,这些新鲜的大虾仁是二老板让人空运给凤小姐的。凤小姐一踏上重庆,就特爱吃辣椒,带动本是江浙口味的二老板,也开始吃辣椒。凤小姐吃到高兴处,便说:“吃辣椒好!当世界变成辣椒,日本人就滚出了中国。”

唐玉英走到门口,倚着门,看着唐素惠叮嘱:“这些虾得赶紧吃,我怕坏了!我们晓得今天是啥子日子,明天呢,会发生啥子,由不得你我这样的人做主。”

唐素惠没说什么,只是握了握对方的手,两人不舍地松开。她懂对方为什么这么说。就是那天在唐玉英的房间里,她俩对天地发誓结成姐妹。二人同年生,唐素惠大八个月,为姐。

1983年 重庆

我和二姨坐在幺妹豆花小馆子的桌前吃饭。小馆子门前石块上从缝里钻出好几株滴水观音,青幽幽的,有只黑猫躺在那叶子下看着我们,显得很清静。小时我一个人在江边沙滩,坐在那儿看江上的船,也清静,很孤独。有一次看着船,就睡着了,江水涨了,淹及我双腿,打个激灵醒了。我看着二姨,她吃得很少,心事重重。母亲与二姨,在我心中,都是我爱的人。她们彼此感情好,彼此没说过重话,想必之间的秘密,不是外人能知的。

如果我再用另一种方式去问,二姨会说吗?

天空响着闷闷的雷声,不过只是打雷,并没有雨点落下来。二姨看着照睡不醒的黑猫,她放下筷子。看到我吃完,她问:“再添点饭和豆花?”

我摇了摇头。

二姨站起来,到柜台付钱。

老板说:“19元。”

我站起来,马上掏钱。二姨一把拦着我,掏出20元,对方找了她两张5角。

出了小馆子,我低头走着。二姨小心地用胳膊碰了碰我,笑了起来:“这么不开心,不是因为我付了饭钱?”

我点了点头。

“你有心事,是不是跟你男朋友吹了?”

“你是说哪个男朋友?”

“你交了新的?”

“没有。我想找一个人真正懂我的,我心里乱乱的。二姨,女人是不是非要男人,才能活?”

二姨没想到我这么说,怔了一下,她看着前方,眼睛里什么内容也没有。

我的男朋友,我原来与他的感情很稳定。他上进好学,心地善良,二姨知道他原是我读书同班的班长。可是相处久了,总觉得彼此少了一些东西。这些日子他去外地进修,我与他属于分开状态,很怪,虽然有信,偶尔有电话,但感到有些生分,甚至陌生。他在我心中淡掉,可能我们彼此都是这么想的,大家不说穿,就自然过渡成了一般朋友。有异性追求我,但我更喜欢女性,遇到一两个,在一起轻松,没有男女关系占有欲那么强,但我不是一个双性恋,我不想往下发展。上班下班,回到自己的住所,面对自己孤独的身影,除了文学,似乎很难找到一个人可以交心,相互慰藉。我很焦虑自己总被旧事浸染,脑子不由自主地返回,本是青春年华,可我感觉自己在快速老去。

没走一会儿,我们来到七八幢灰砖平房前,每幢有三间房,房前有一条窄窄的水泥街,这儿跟二姨在钢厂的红砖宿舍有些像。二姨的住处在小街最里面一幢最里一间,打开门,她把我的背包取下,挂在墙上的挂钩上。窗台有些宽,晒着好些红辣椒。二姨说这是她租来的房子,虽是巷子里端,厨房与人共用,但那人吃食堂,厨房其实就她一个人用。厕所和洗澡的地方是自搭的。房间虽是一间,却有三十平方米。她用一个红漆变暗的衣柜横在中间,隔成两部分,外面放桌子和凳子,里面是一张双人床,窗帘关着。

我走过去,伸手拉开窗帘。窗子不大,镶有十来根细细的铁柱。从这儿,可以在好多低层的黑旧房子中望到精神病医院的一幢白楼。

二姨走到我身后站着。

我手指那精神病医院,问:“他们说唐庆芳关在里面?”

二姨把手放在我的肩上,拍了拍,没说话。

“听他们说,你和董叔叔是为了她,才搬到这里?”

“这儿在山上,空气好。”

“二姨,这肯定不是你们搬家的原因。”

二姨转身,眼睛盯在床上,蹲下,把床下一双女式拖鞋拿出来,放整齐。

我跟过去,继续问:“这太怪了,你不恨她,反而要帮她?”

“你想知道啥子?”

“我不明白你们的所作所为,我想弄懂。”我盯着二姨的脸,“二姨,你不愿说,也没关系。那给我讲讲,最先你和我妈妈是啷个认识的?我在家里看到妈妈压箱底的照片,你们几个在很年轻时就认识,照片上的你们,个个都像电影里的人,不可思议!你可以不承认,但是无论你们怎么变,我都认得出来。”

二姨没有惊异,连眼睛都没眨一下:“我今天一開始就给你说了,陈年的谷子,煮饭都不香了。”

“你不想告诉我?为啥子?”我拉着她的手。

“我要去医院一下。”二姨松开我的手,说,“你不要着急走,在山上多待待,换换空气,起码明天再走,住在我这儿。”

她的提议,出乎我的意料。对呀,多住一天不是坏事,没准可以撬开她紧闭的嘴。

二姨到外面,从厨房里,取了一个装着咸菜的玻璃瓶子,装到一个麻布包里,对我点了下头,便出门。我目送她的背影,然后关上门。我从开水瓶里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坐在桌前。

屋子里空空的,收拾得很干净,桌子上有个竹篓,里面有咸菜和包子。一个瓦罐插着一把雨伞,门后挂着一顶旧旧的草帽。墙上空空的,一张年画也没有,只有两条红黄色塑料线编织的金鱼,挂在窗台的一颗钉子上,那儿放了刷子,窗台下有一双雨靴。

我把水咕嘟喝完,把杯子放在桌上,感受到二姨每天一个人在这儿吃饭喝水,在这儿扫地,在这儿擦桌椅。她的脸上是泪痕。她不是我看见的样子,她失去了心爱的儿子叶子,时间每天都在侵袭她,她内心充满苦汁,灌满了冰凉的风,她看着前方,眼睛里什么也没有,那一个个片段,蛀虫一样咬着我的皮肤,吸干我的思想。那么董江叔叔,没有和她住在一起?好奇心让我走到里面,环视一周,床上床底,没有男人的东西,难道董江另有住处?

我打开衣柜,里面只是女人的衣服:叠得整齐的上衣、夹裤、军大衣,衣架挂着一件毛衣,最下面一格有一双黑皮鞋,还有一双塑料凉鞋,跟母亲的冰鞋一模一样,不知是母亲送她的,还是她送给母亲的。我突然不好意思,未经二姨同意,就看她的衣柜,如同我问她那些问题,超越了界限。我心里充满内疚,关上衣柜。走到窗前,看着医院的楼房。到底唐庆芳与二姨及董江,是什么样的纠葛?

好奇心再次占领我的思想,我可以去医院,不管能不能见到唐庆芳,也比我待在屋子里强。这个念头一起,我马上往外走。

一个50岁左右的女人这时经过门前,她又矮又瘦,神秘地问我:“小妹儿,你是来走亲戚的?啷个以前没见过你?”

重庆人个个是包打听,歌乐山是一个寂寞的所在,人会更过分。那女人看着我,等着我回复。于是我朝瘦女人点头。

“唐玉英打饭多,大家都喜欢她。”瘦女人站在那儿不走,继续说。

“你在医院呀?”

“不,不,我家没人在医院。”

“那你啷个晓得?”

“哎呀,住在我们这条街的人,都跟医院有点关系,要么在里面做护工,要么做清洁工,要么家里有病人,就租这儿的房子,有个照应。那些疯子,啥也不管,啥也不懂,只晓得乱整,需要我们正常人呀。”瘦女人看我一眼,“跟你说,你也不懂。反正唐玉英人好,她是你的啥子人?”

“我的孃孃。”

“哦,难怪,你的小脸和她有点像,我还以为是她的闺女呢。”瘦女人跺了跺脚,把一只爬到裤腿上的小毛毛虫抖掉,“小妹儿,你要耍几天呀?”

我没吱声,看着她。

她这回倒是明白,知趣地走开了。

门前的小路两侧生了青苔,没人经过,转了几条巷子,才传来城市该有的喧嚣。大约花了十分钟,我发现自己到了一条热闹的马路上。我看了看手表,快下午三点。

一家卖竹器罐子的杂货铺,没啥顾客,我便停在此。斜对面歌乐山精神病医院大铁门戒备森严,门口有好几个警卫。探望的人在边上岗亭小窗口填表,要么有人带,否则不能进。我不是病人唐庆芳的亲属,没有资格探访,除了二姨,我不认识医院里的人。二姨明显不要带我进去。我若探访二姨,她不会出来接我,反而会对我生气。

我对直跨过马路,走到大门右侧,那些警卫警觉地打量我。周围有很多卖水果的小贩,主要是售一捆捆甘蔗,拿着明晃晃的尖刀,大声叫喊说:“1角钱一根,包甜!包削皮!”

这么便宜,主城一根肯定得付加倍的钱。我朝一个穿黑大衫的大爷递上1角,他递给我一根削皮的甘蔗。

“太长了,请砍一下。”我眼睛盯着甘蔗。

大爷用刀砍成几个小段,递过来。

我咬了一口,糖汁液爆满嘴里,很久没有吃这么甜的东西了,内心真的感觉好舒服。

我朝他感激地一笑,走开几步,背靠墙吃起来,甘蔗很甜,甜得如蜜。

大爷生就一对鱼眼,手里是快刀,定定地看着我,好久姿势都不变。这样子,脑子像有病。这个医院外面的人,不正常也算正常。

我反应过来,扔掉手里剩下的两节甘蔗,拔腿就跑。精神病医院的墙又高又长,那条马路边的人行道完全看不到边。

大爷追我,我跑得更快,但是没用,他瞬间就到跟前,与我并排跑,挥着尖刀说:“幺妹子,跑啥?莫非我会吃了你?”

我吓了一跳,这个人可以读我心思。我只好停下,看着对方。

他笑了,说:“你想做啥子,我晓得,你说出来就是了。”

我想进医院去,他知道?他不过是在诈我而已。我不想告诉大爷,背过身。

“幺妹子,那疯人院关着有病的人,外面的人,其实也有病。你没病,不要装病,进去做啥?”

这个人完全说出我的想法,很神奇,我眉毛一挑:“关你啥事?”

“我告诉你,我没病。就我俩是没病的人。”他几步走到我的前面,朝前走了几步,在医院院墙前踮起脚看里面。

“你能看到?这么高的墙。”

“我能看到。不过,我担心小妹儿,你没病又不是坏人,你进去想做啥子?这个医院一定好耍得很。”

“包打听,没用。”

“我可以帮这个忙。想进去逛一逛?嘻嘻。”

“大爷,你说到做到?”我完全没想到。

“不多了,给我5角,我保你进。”大爷说。

“你就是想得钱,你不会是骗子?”

“我要是收你5块钱,那是骗子。这不过是买个鸡蛋的钱,消耗了我内力,要补充营养。想进去,就做;不然,我走掉了。”

“真的假的?”

“進去,再收钱,放心好了。我晓得你有这钱。”大爷一本正经地说。

我看他不像胡乱说话之人,便掏出三张1角、一张2角的纸币,拿在手里。大爷原地转圈,眼睛扫过去。我也四下打量,周围完全没有人注意我们。他灵巧地把手里的刀往腰间里一插,抓起一捆甘蔗,就往大门右侧走,沿着院墙,大步流星,比一个年轻人还快速。

我紧跟他。

没走一会儿,我开始喘气。他没有减速度,大约走了一刻钟,他回了一下头,叉着腰等我,看到我近了,又朝前走,然后停在一个小木门前,闭上眼,长吸一口气,嘴里念着什么,很有节奏,过了好一阵子,他伸手朝木门拍了六下。

他拍得轻松,我的耳膜嗡嗡直响,痛得要命,便上手捂着耳朵,声音小了一点。

忽然,木门吱嘎一声敞开了一条缝。

大爷把我往里使劲一推,说道:“天黑前得出来!原路!拍门六下!”

我来不及答应,便感到有股气流带着我前行,很快整个身体跌倒,我马上爬起来,稳了稳身体,才站着,发现身后的木门已经关上。

我要给他钱,一摸口袋,发现5角钱竟然不见了。不用说,那位大爷隔空收了钱。大白天,真是遇见怪事了。

面前空地成片的野草有半人高,并没有守门人在此。这儿好多巨大的黄葛树,密集遮挡视线,完全听不到高高的院墙外的喧嚣。草丛茂盛,随风飘动,飞着几只白蛾,我的耳朵嗡嗡地响。拍拍耳朵,响声更大,我拉拉耳朵,不仅响,还痒痒的,隐隐作痛。

我只能往里走,走出黄葛树的树群,一个岔路口,我选择走中间,中间的路有个坡,我很快到达最高处,发现右侧有一个湖,好多芦苇,游着几只黑色的野鸭,湖心像有一艘木船,漆掉得能看到船沿的蓝色。我折回岔路走右道,马上进入湖边小径,不得不说,沿着湖的四周,我走了两圈,都是一样的路,像个迷宫,没有出口,也看不到别的,除了湖水,只有湖水。只得回到湖边,一只野鸭游过来,注视我。我看着它,我说,能不能让我的耳朵不痛?

我的话音刚结束,耳朵就不痛了。我急忙谢谢它。

那只野鸭摇了摇头。我正要问它,怎么能走出迷宫?它已游走了,再看,它就消失在芦苇丛中。

回想在二姨家,窗外远处是那幢精神病医院的白楼,我不由得抬头看灰扑扑的天空,什么也看不到。我气馁地蹲下,叹口气,发现在草丛中有楼房的顶,没错,是三幢高低不一样的楼房,五六层高,其中一幢是白色的,在我的左前方。

我立刻站起,朝那幢白楼走,居然走出湖边,小道是沙子地,两侧都是乱草。我沿着小道走了好一阵子,终于来到楼前。渐渐传来人声,好几根尼龙绳子,系在两棵三米左右高的大树身上,晾了好多被单、白衣灰衣。我抓了一件灰长衣,穿在身上。

除了三幢高楼,还有几间灰砖平房,都是20世纪50年代修建的,边上的平房,涂了红漆。那种红,让人恐惧;而那最高的一幢有六层,却是让人看了格外紧张。

我停在空地,稳了稳心情,快速进入那幢高高的白楼,奇怪,进入走廊,耳朵倒是正常了。

楼里有股消毒药水味,很乱,有好多垃圾桶,堆了好些木箱子。有扶手楼梯,有熟玉米焦糖的香味从窗外几米远的一幢楼里飘入,那边可能是个食堂。这时我看到那儿的窗子,二姨白衣白帽站在窗边,拿着一把菜刀,倾身向前,举刀在窗前的砖头上磨。

怕她抬头看到我,我马上蹲下,这时肚子不争气地叫了起来。怎么搞的,又饿了?楼梯上端传来人声,我走上二层,左侧是一个窄长条空间,有护士柜台,墙上有好些告示,好多穿灰衣和白衣的人,有围桌打麻将的,有坐着盯着窗子的,有举手对着墙上的标语比画的,也有垂头一动不动的。这些病人的眼睛都没有光,像是一台台机器。

我四下打量一下,没有唐庆芳的身影,便往右侧走廊一头走去。这么多年了,如果她在我面前,我能认出她来吗?我冷笑了,我不能的。那我来此的目的,完全达不到。

走廊倒是安静,全是一个个关闭的房间,有的房间是紧关着的,门上有小窗口,可看到里面有病人,很多并排的单人床,有些房里面没有病人。男女厕所在同一方向,相邻。我进了女厕所,里面很大,蹲坑很干净。上完厕所,我打开龙头洗手时,觉得身后有动静,但回头,并没有人。

回到走廊上,看到尽头窗子前站着一个蓝衣女人,身材苗条,背对我。她突然把右腿放在窗台上,像要压腿一样。窗外的光线勾勒出她的脸庞、过肩的长发,甚至勾勒出苗条的身材。

好美。我心里感叹,经过蓝衣女人,她的喉咙卡住,像有痰阻在那儿,一下子咳嗽起来。这声音让我停住脚步,突然一扇门打开,出来一个轮椅,一个白发的老头坐在那里,像尊雕塑一样,朝我这个方向驶来。我小心地让开,这时一只大手抓住我,我一看,正是那个蓝衣女人,朝我露出一口黄牙笑。

我吓一跳,虽然从她的侧面看不出年纪,可正面完全是60岁左右的老太婆,脸上好多皱纹,头发灰白。仅仅思索几秒,我还是认出她:这是二姨的情敌唐庆芳,因为她眼露凶光,死死盯着我,是那种想把我活吞下去的饥饿,跟我小时见过的一样。

人就是这么怪,如果你认出对方,那么对方也会认出你,尽管对方是一个疯子。

“你在这儿做啥子?见了我,也不叫三姨。”

“三姨?哼!”

“晓得吗?你妈叫我三妹!我不是你三姨,是啷个?”

听到唐庆芳说这么清楚的话,我脑子轰地一下炸开了:“你没有疯?”

“臭人,你才疯了!”她咯咯咯地笑起来。

她死劲地掐我的左胳膊,我痛极了,挣脱起来。

“你最好乖点,不然,我一喊,他们就来了,会把你关起来!”

我没办法,只能忍着。她停止掐我,我痛得叫起来,她却没放手。她拉着我,来到走廊,下楼梯,从一个楼道里出去,眼前是一片空地,小山丘有块麻布,上面晒着一片鲜红的辣椒。

“臭人,给我站住,听着。”

“你松开手。”我说。

“求我会不会?”

我摇头。

“跟你妈一个脾气!”唐庆芳又掐了我一下,我忍着痛。她没听到我叫,反而松开手。

我急忙揉胳膊,这个人力气真大,掐得我皮肤上是一道道红印。唐庆芳朝前走了几米,从墙边一块破砖头下面取出香烟盒和火柴,自个儿点火抽起来。她摇摇晃晃靠近我,低声说:“我晓得你为啥子来。”

我看着她,她的眼泡肿肿的,手指甲都是黑垢,肯定好久没洗,发出一股臭味。

“不是我,他们都会死,晓得吗?”她吸了一口烟,自豪地说,“是我救了他们。”她一屁股坐在地上,“这些忘恩负义的东西!”

“啷个?”

“还有那个唐素惠,你二姨,我家老汉!”

“二姨他们搬到这儿,是为了你,你做啥子这么骂他们?”

“为了我,确实为了我。”唐庆芳叫了起來,吐了烟圈,昂起头来,盯着天空,“不让我死,不让我坐牢,就是要折磨我,哼!她最恨我,我最恨她,我变成白骨,她都不会饶我。她天天给我白粉呀,是啥子东西?慢性毒药!她给,我就吃。我不告她,我配合她演戏。臭鞋,抢我的男人,婊子,唐玉英,人前是菩萨,暗地是条毒蛇!”

“白粉?你开玩笑。”

“医院有时是白色的粉,有时是白色的水。打进去,我就感到升上天。臭不要脸的,破鞋。”

她骂着,看着几只白蛾飞近了,有一只苍蝇叫着,她一招手,抓着了苍蝇,扔进嘴里,津津有味地吃起来。

这个举动,让我怀疑,她脑子是不清楚的。她看我的样子很享受,眯了眯眼睛,站起身来。“我要撕碎你。”说着就对直冲过来。

我急忙几步奔到边上小山丘,上面太多的辣椒,一踩辣椒破出红汁来。她奔得比我快,一把将我推倒在辣椒上面。

“小臭人,你还没叫我,叫妈妈,叫妈妈,玉子,下次你给我带烟来。” 她大叫。

这个唐庆芳,这时竟然把我当成她的女儿玉子了。

她指着我的衣服:“你龟儿子哪里弄来我的衣服?还给我!”她伸手抓我的衣领,撕我的衣服。我推开她,她看看我,看看天空,突然撕起自己的衣服,没一会儿就几乎赤裸,哈哈大笑起来,连蹦带跳地奔上山丘。她的乳房,蔫蔫的,小丝瓜一样吊着,肚子上全是皱纹,屁股倒是白净的,腿粗壮,跟以前我见过的一样。不过她的开心,那眼神里的疯狂,那马上要摧毁自己和他人的劲儿,完全镇住我。不行,我必须趁机问她:“我不是玉子,玉子在哪里?”

“玉子,你,去了海南。你不要我了,是不是?”唐庆芳停下,看着我说。

我在犹豫,想说什么,这时,她走向我,突然凶狠狠地说:“你不是玉子,我晓得,你不承认是她,你明明就是她。你说,你会一直陪着我,你不是说要搬来这院墙内住?”

她抓着我的头发,挥拳朝我脸击来,我闪躲开,双手往外一推,她的身体晃了晃,站稳了,后退着,一脚踩歪,身体失去平衡,在山丘上翻滚,她跌在底端,大叫:“你想害死我,我晓得!你们所有的人都想害死我!”突然她双手抓着辣椒,看了看,往嘴里塞,辣椒让她眼泪涌出。“好吃,好吃,这是肉的味道,好久没吃到这味道!”她嘴边流着红辣椒汁,像血一样流下脖颈和胸膛。

就是那天,我在刺眼的阳光中,看到一个男孩子站在不远处的树下,样子很像一个人。我心中陡然一惊,叶子!那是二姨不在这个世界的儿子。

这怎么可能?

我朝男孩子走近,他有着和二姨一样的眼睛,亮亮的,我熟悉。唐庆芳跟上来,她指着叶子笑起来,又哭起来,大叫:“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她朝叶子跑过去,我急忙起身奔过去。她快撞倒他的那瞬间,我撞上她。她倒地了。我冲男孩子大叫:“叶子!”

叶子没有答应,而是定定地注视我,怪异地皱着眉头。

他脸色通红,对我说:“这里不应有你!你怎么进来的?”

“叶子,听我说。”我想解释。

他看了看地上的唐庆芳,走过去,靠近她。奇怪的是,唐庆芳一看男孩子,身上那种疯狂马上消失,露出开心的笑容,握着他伸出的手。他手里多了一件衣服,包裹在她身上。

两个人朝楼道里走去。男孩子猛地回头,对我冷冷地说:“快离开我们这儿!你哪里进,哪里出!回家吧!”

我几乎是一路小跑到原路的小门,那儿有门,但打不开。卖甘蔗的老头也不在。天未黑,大爷叮嘱我的时辰,天黑前出来。我身后是楼群,右手是体育场,左边有人声。我决定朝左走,走了好一阵,我看见精神病医院的大铁门。进来会有人检查,出门却没有。我脱掉身上的衣服,把它折起来,藏在假山石的空隙中。

我朝前走,身体钉着了,完全动弹不了。

对了,大爷说过原路回。我只能走到原路那道小门前。看着小门,叫大爷。

没人应声。

我想了想,举起手,学大爷开门的样,拍了六下。小门突然敞开,我赶紧冲了出去,倒在地上,回头一看,那儿哪有小门,除了院墙就是院墙。

真是不可思议!我摇了摇头。

1945年 重庆

唐素惠提着篮子去菜市场买菜,买了白萝卜和西红柿,还有姜蒜和藤藤菜。不过都说江边有人钓鱼,现卖,新鲜好吃。她想去看看,于是到了千厮门码头。

嘉陵江江水碧绿,芦苇沿江岸生长,边上果然有几个钓鱼人,有的不卖,有的现卖。她买了一条鲢鱼。对方举着一把尖刀,她摇摇头,说自己回家剖,请对方把鱼放好。

这时,听到有人叫她的名字。

她回头,发现石梯上站着董江,他手里提着一个帆布箱子,身边是一个额前有刘海的年轻女子。她走过去,董江给她介绍,这姑娘叫唐庆芳,才下船。唐素惠发现这人长得很像凤小姐的厨娘唐玉英,额前有刘海,笑起来,脸颊有酒窝,跟一个人很像,对啦,凤小姐,不不,这也太巧了,面前这个人比唐玉英更像凤小姐,是因为她们的眼睛里都有野心。

“你啷个长得很像玉英姐。” 唐素惠说。

“我们是亲戚呀,表姐妹。”唐庆芳大方地说,她说自己是凤小姐的助手,有事去了上海,坐了好几天的船,才到重庆。

唐庆芳年纪轻轻,最多20岁的样子,瘦高个,挺直的背,两条辫子盘在脑后,上身穿中式短袖布衣,下身是一条洋筒裙,很精明能干。她是丹凤眼,一笑,很招人喜爱。

“那你是忠县来的吧?”唐素惠问。

唐庆芳说:“对呀。我听说表姐最近认识一个人是从石宝寨来的,原来是你!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

她一把抓住唐素惠的手,紧紧相握。董江伸出手与她们相握,说自己是半个重庆人。三个人开心地笑着,松开手,董江欣赏地看了看唐庆芳,对唐素惠说:“她比我们都强,学习好,受过教育,师专毕业。”

唐庆芳很自信地看着江面,她的手包滑下手腕,董江连忙替她扶到肩上。

唐素惠心里有个感觉,董江对唐庆芳不是一般的热情。他长衫布鞋,头发可能睡觉的缘故,微微上翘,人看上去顿时年少好多,一个眼神,一个手上的动作,很灵动,尤其是他说话,故意让尾声拖长半拍,唐庆芳听了,笑个不停。看不出来董江这么讨人喜欢,跟之前仿佛两个人。这个印象在心里生根后,董江看上去顺眉顺眼,他若去演大电影,不比大明星赵丹、金山差。这男人,她不仅不讨厌,还觉得好特别,那么别的女人也会有一样的感受。那晚在枇杷山花园别墅,唐玉英与他说话的样子,两个人的身体离得近,像有团火焰在他们中间燃烧;今天呢,这个从大上海回来的唐庆芳,身体离他也很近,看他的眼神,热烈潮湿,那是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独有情愫的症状。董江跟唐玉英相好,还是先跟唐庆芳相好?若眼前这个女子是后来者,即便知道表姐与他的关系,也不会在意,因为她的眼神里有种毫不在乎这个世界的样子,就像此时,她的声音提高了:“晓得吗,老乡,我喜欢上海,并不是那么喜欢重庆,这儿与以前没有什么不同,你晓得吗?委员长在这儿,有点不同,可是呀,董江在这儿,我才想回到这个地方!龟儿日本待得过明年?它肯定会完蛋,不得好死!哼,因为董江,山城的辣椒,才讓我感受到忘不掉的味道!老乡呀,他就是我一心一意想要依靠一生的郎君!”这段表白后,她的眼睛看了他一下,整个人溢满光焰,美极了!相反,董江什么也没说,沉默着。她不管,高兴地拉了拉他的手臂,头依偎在他怀里。他有点不好意思,朝前上了一步石阶。她受过教育,很新派,没什么惊奇,你要让她以传统方式谈婚论嫁,那就不是她了。

“我们走吧!”她说,走过他的身边,热情地看了看他,便继续上石阶。

唐素惠不敢相信自己与他俩走在一起。这从山脚到半山长长的石阶,比别的临江地方宽绰。天上又响起闷雷,乌云堆积在天上。

石阶上路人不少,有挑夫,有抬滑竿轿子的,有拖儿带娃的一家子,有拄着拐杖的老人,但没有一个人因为天上响着雷声,加快脚步。唐素惠出门没带雨伞,她不后悔。重庆本地人习惯了这种天气变化,哪怕真有暴雨,也不过是几分钟,躲在屋檐下,过了就过了,湿湿的,青苔泛绿,这才是重庆城。

不久,他们到达石梯上端,这儿的马路倒也宽敞。黄包车,有新有旧,旧的黄色,漆磨损厉害,缺乏维修,让人想起一些故事,有些身处电影里的格局。唐素惠提着篮子,她与他们道别,可是董江说,车子就停在路边,他可以顺路载她回家。

她客气地回绝。

唐庆芳说:“老乡嘛,好姐姐,就听董江的吧!他对人好,你就接受呀。”

她伸手来挽唐素惠,死死地抓着唐素惠的胳膊。

那天唐素惠只得跟着这一男一女走。

三个人走了好几分钟。路边有一辆深蓝色的洋轿车,不用问,这是二老板配给凤小姐的。车子里是皮质座椅,宽敞又气派。董江打开后座,把唐素惠的鱼和菜放在车后舱里,给两个姑娘开门,唐庆芳坐前面,唐素惠坐后座。董江关上门后,才打开前面的车门,入座司机的位置。

车子启动,老有行人在车前走来走去,仿佛看不到车子,董江开得并不快。三个人高高兴兴的,有说有笑。从车玻璃里看到渐渐热闹的马路两边的商店,不时从建筑中间可看到嘉陵江的景致,沿江错落有致低矮的房屋。路面被洒水车清理过,湿湿的,像面长长的镜子,倒映着人与车、楼与天空的云。到处是人声,店里扬声机唱片放出的是凤小姐的歌声:那南风吹来清凉,那夜莺啼声细唱,月下的花儿都入梦,只有那夜来香,吐露着芬芳。

乌云压下来,马路变得阴沉灰暗,这并未影响车里两个女人的交谈,她们说到心心咖啡馆,唐素惠说冰老师认为那儿的咖啡是重庆城最好的。唐庆芳说,想带唐素惠和唐玉英去坐坐,她自己以前喝过,像打了针药,都三更了,还是睡不着。她喜欢坐在咖啡桌前,看别人。唐素惠说,也可以看自己呀,自己也是外面稀奇的一部分。唐庆芳惊讶地看着她,从手提包里掏出小布盒,打开是一对心形银耳钉,她递给唐素惠。

“送你的,见面礼,素惠姐。”

唐素惠将小布盒还到唐庆芳的手里,说:“谢谢你,我不能收。无功不受禄。”

“你这么聪明,这么让人开心。”唐庆芳说着,把布盒塞在唐素惠的手里,“你看着我的眼睛,我是真的要送给你。”

唐素惠抬头看她。

“姐姐。收下吧!不然,我就认为你看不起我的礼物了。”

“收吧,一片心。”董江也说话了。

唐素惠没办法,只好收下。

董江笑了,唐庆芳对他说:“专心开车。”

他点点头。车子经过好些街后,驶入一条窄窄的小街,进入一个街口,董江把车停在一个鞋摊面前,从后车舱里拿出鱼和菜,返回车里,从车窗里伸出脑袋来,告诉唐素惠从街口穿过去,再拐两个巷子,就到她的住处了。

唐素惠提着她的鱼和菜,站在街口,看着车子驶远。她不知道,以后自己的命运与他、与那个刚来的唐庆芳居然紧密地连在了一起。

进入5月,山城的天气早晚温差不大了。虽然日本飞机还在光顾,也不知为啥原因,出现的频率比以前低多了。其实就算日本飞机还来,重庆人也不怕,轰炸之前之后,餐馆照常营业,食客光顾,舞廳里仍然灯红酒绿,男男女女相搂,仍是歌舞升平,小巷子里小贩叫卖好吃的吆喝余声缕缕,也有汉奸被刺杀的尸体,也有上海弄堂里日本人惨死的照片,小报上永远有这类消息。重庆抗日救国妇女会发起一个山城女子辣椒美食比赛,募捐支持前线士兵,各式商会也积极响应。那天冰老师带回一份报纸,扔在桌上,有意让唐素惠看。果然她看完,很激动,想去贡献自己的一份热情。报上说,凤小姐是评委之一,还有几个演员金山、白杨、张瑞芳等,演员做评委,好刺激。那天傍晚,唐素惠爬山去找唐玉英、唐庆芳,告诉她们这一消息。三个女人兴奋极了,但几分钟后,就叹气,觉得自己根本不是那些名厨大厨的对手。她们喝老荫茶,喝着喝着,唐庆芳盯着唐素惠说:“这个美食比赛,若是比刀功和速度、技巧,砍一头小羊,我们不是别人的下饭菜,绝对比不过,但关于怎么做辣椒菜,就是比想象力,比稀罕的美味,这点,我有信心,不要怕。”

唐素惠和唐玉英听得直点头,都觉得唐庆芳说得对。

与此同时,冰老师的戏本写完了,他与凤小姐排练了好几次,每次都占用一个下午。那些下午,重庆都在刮风,一阵大一阵小,窗玻璃被吹得嘎嘎响,弄得人心头很烦。凤小姐的脾气很大,一会儿说要留下继续演,一会儿说算了,明年再演,与冰老师话不投机,吵了起来。冰老师独自一人到剧场过道,对着窗站着,看风把外面的树吹得枝条乱翻。他回到剧场跟凤小姐耐心地说,希望她顾全大局,演完这个戏。凤小姐点点头,两个人握手言和。他对她说,二老板现在忙极,先前答应的资金不到位,他觉得这个时节有一台新戏不容易,能上就上。他找钱,她也盯着二老板要钱。两个人一致同意,不管明天如何,今天还是排练。

回家后,冰老师发烧,一个晚上折腾,到清晨烧退了,开始咳嗽,他拿出搁置在抽屉里的烟斗,放入烟丝抽起来。他抽烟斗,倒是止住了咳嗽。唐素惠给他抓了几服中药,他喝了几天,咳嗽轻了后,他不断与人见面,早出晚归。唐素惠猜想,是不是在找演出的费用。有一天他回来说,有一个人到剧场来,纠缠他。

“想当演员?”她问。

“但愿是这样就好办。”他回答。

她没问下去,因为他不想说话,皱着眉头。

枇杷山有座人人都羡慕的王园,真正的豪宅庭园,花树不少,几乎全是世上珍贵的,居山顶一览两江绮丽风光。屋里陈设中西合璧,里外都气派,那是权势人物王先生的别墅。据说,第一夫人宋美龄看上了,因为日本飞机轰炸隐患,考虑又考虑,还是选了南山别院居住。辣椒美食初赛决赛就在王家的后花园里举行。

初赛的日子到了,凤小姐这样的评委一般不会出场,可是那天她居然在。由妇女会的工作人员挑选,参赛人员有从区县来的女厨师,有从大学来的,什么样的女人都有。姓唐的有好多,不过唐素惠、唐玉英和唐庆芳,这三个来自忠县的姑娘,不仅人聪慧灵透,做的菜也丝毫不输真正的大厨师:唐素惠做了烧椒青豆,放了炒过的黑芝麻,用黄砖冰糖渣在锅里放水炒出小圆,盖在上面;唐玉英做了青辣椒红辣椒双拼,她只放了盐和葱丝;唐庆芳做了青辣椒粒和生姜,加了盐和皮蛋蛋白丝,晶莹好看。三个人不约而同,没做大鱼大肉,比起那些荤菜搭配的辣椒,一下子跳出来。工作人员吃得津津有味,凤小姐一一尝了,说这种菜与大厨做的麻辣豆腐、麻辣凉拌菜、辣椒鸡块和麻辣肉片不同,每道菜像首辣椒的诗,自然进入品尝者的心里。她的话引得一片掌声。结果包括她们在内的七个人被选中进入决赛。

三个年轻女子高兴到大喊,满脸通红。她们要到馆子里庆祝,结果董江说他请客,凤小姐说她买单。董江熟门熟路开车,带三个姑娘去老四川牛肉馆后面的一家小馆子喝牛肉汤。

那夜阴森鬼魅,乌云大团聚集,像要下雨的样子,周围的楼房倾斜着黑黑的倒影,他们的心情与这气氛相反。

董江把车在路边停好。几个人下车,可以看到大馆子门前的热闹。董江介绍说,带她们去的小馆子,老板有个怪名叫伍零伍,他喜欢老四川牛肉馆做的味道,本是复制味道,但做出另一番美味,他的牛肉汤,是潮州风味,吃过的人,久不来,都会想。唐素惠曾听冰老师说过,喝过一道潮州牛肉汤,好喝极了,在老四川牛肉馆后街上。

现在听董江这么说,她充满期待。

拐到小街底端,可看到一家招牌写着“好吃牛肉汤”的小馆子亮着灯。他们推门走进后,发现里面只有四张桌子,窗子不大,敞开着,墙上是老重庆地图,还有一张庆丰收的年画。三张桌子坐了人,其中一张桌子是一对父母和两个十几岁的女儿在吃饭;朝厨房的一张桌子坐了一个人,另有一张桌子空着,桌上摆了四个碗和筷子。一个扎了根头巾的小伙计跑上来,安顿他们坐下。马上端来茶水,打开一瓶五加皮白酒,边倒酒,边说:“老板吩咐的,照顾好你们。”

董江谢他,说自己开车,不宜喝酒。

这时坐在里端那桌上的一个人,站起来,朝董江点点头:“喝一杯无碍。”

“伍老板好。”董江尊敬地说。

那人礼貌地向三个姑娘点头,便走到厨房里了。

唐素惠看着老板的身影,觉得自己见过他,在哪里见过,一时想不起来。这家牛肉馆不用置疑味道好与否,哪有老板亲自下厨?只能说明此人真正爱吃,懂吃,又能做好吃的。

没一会儿,小伙计端出此馆子的招牌牛肉汤,一个大土碗,肉多汤也多,上面撒了干红辣椒粉和小香葱,一入口,牛肉的香气与辣椒的香气融合,十分浓郁,没有吃了不投降这美味的。几个人闷声吃着,好一阵子,能听到彼此咀嚼牛肉喝汤的声音,还有舒服的喘息,跟男女做爱一样,眼睛露出光焰来,连连说,太好吃了。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竟然举手相击,三个女人相互拉扯着,开心地笑。

接下来上的菜是酸辣椒爆炒牛肉丝,新鲜的肉横刀切,根根细长灵动,红通通的,色泽诱人。唐素惠舍不得伸筷子,她在脑子里想象那位老板在后面的厨房如何做配料,在菜板上精准地剔出筋,切片,再切丝,边角地方另置一处,而把一个长度的肉丝放盐、酒和带芡粉搅拌均匀腌着;飞快地切嫩泡菜姜丝,铁锅烧红后放入菜籽油、豆瓣酱、辣椒、姜丝、蒜片,翻炒出香味,这才将牛肉丝慢慢送入,一气呵成,不到一分钟,就起锅。

她夹了一筷子,牛肉丝嫩滑,混合姜丝、辣椒丝,辣得伸出整个舌头直嘘气,该有一碗米饭就好了。一抬头,四碗米饭已摆在他们面前。小伙计端上凉拌莴笋叶,油辣椒直接泼上去的,淋上鲜得要命的酱油,入口香脆,全是莴笋的香味。小伙计端来一碟青红萝卜,泼了红辣子油,添了酱油。

四个人碰杯,喝五加皮。董江只喝了一杯,不过三个姑娘频频举杯,那酒很快被喝得只有一半了。

伍老板让小伙计端来米汤,上面浮着一层辣椒粒,一喝,并不完全是米汤,是骨头与米汤混合,还有桂花的香甜。奇怪得很,见不着桂花,看来是与辣椒一起做的,钻入辣椒里的。高手在民间,果然如此。

唐素惠喝着这米汤,这个夜晚不真实,那个老板很像冰老师说的亲戚,让她去心心咖啡馆见面的人。没错,就是他,那天虽未看清他的脸,但那人的轮廓,她记得清晰。这个小馆子,想必冰老师也并不是只来过,应该很熟。

四个人脸红红的,三个女人说忠县,说那长在石头上的地木耳,黑黑的一层,烧肉最好吃。她们说起自己的童年,打柴摘野菜,在山野奔跑。在巫山有种鸟,传说是仙女变的,即使打死,瞬间便会复活,这种鸟看上去普普通通,羽毛灰灰的,在强烈的光线下,会变成彩色,說是听得懂人话。石宝寨的人常常看到不死鸟,它们聚集在江边,多在岩石上晒太阳,遇到风吹草动,马上从江上振翅飞向云端。有人抓捕过,但关不了它,它会破笼而出。它会活几百年,临近死亡,会引火自焚,从灰烬中飞出新生命。董江扫视面前的三个女子,一清二楚地说:“难道你们三个不是吗?不死鸟是传说,而你们呢,有一天会成为传奇。”

她们一下子呆住了,看着他。他微微一笑,把话转到自己的母亲身上。他说,他母亲是个打不死的小妖精,本是丰都江边船夫的女儿,嫁了个小商人当妾,男人高兴时对她好,不开心时便欺辱她。坏男人原来有个老婆,想方设法损害她,包括她怀孕时,也在食物里放东西。可她就是不死,生下他后,有一天,带着他搭上一条船,顺江而下,到上海,给人当奶妈,却省吃俭用,送他上学堂。他说,他母亲是一个大脚。她们惊奇了,说自己的母亲也是大脚。三个女人纷纷看自己的大脚,唐玉英笑着说:“哎呀,我是大脚!”唐素惠接过话说:“无人可嫁!不嫁就不嫁。”

“嫁人的话,必是为了爱。”唐庆芳说,她看了董江一眼。在唐玉英面前,她跟董江的说话方式很收敛。一物降一物!唐素惠心里想。

小馆子外的夜色是紫蓝的,有三轮车驶过的声音,听得见叫花子向老四川牛肉馆那边的乞讨声。背街安静得可怕,像是有什么事要发生。当天夜里,唐素惠陷入梦境,浑身是汗,梦套梦,都在吃东西,其中有一个大包子,有脸盆那么大,全是肉和辣椒丝。她感觉到辣到心头,潜伏在那儿的猛兽苏醒,给她惊喜,给她冒险,有股不可复制的快乐,以至于在枕头上留下好多牙齿印。

1983年 重庆

我走过马路,看对面,刚才那堵精神病医院高高的院墙上端伫立一排乌鸦,那一道黑,几乎一动不动。院墙里面有个湖,高高的乱草丛,在食堂看到磨刀的二姨,甚至遇到了疯子唐庆芳,还有和叶子长得一模一样的男孩子,那一切好像是一场梦。

远处学校敲响放学的钟声,三三两两的孩子背着书包,出学校大门,他们从一个坡上走过来,打闹着,欢叫着。余晖铺洒下来,精神病医院大门左右没有卖甘蔗的小贩,没有那个神秘的老头。一辆装着水泥袋的卡车,收音机放着邓丽君的歌曲《甜蜜蜜》,快速地驶过,惊得那些学生闪躲在路边。二姨在医院大铁门里,看到我,犹疑着朝前两步,却转身走开了。

远处的天空,泛起玫瑰色,我叹了口气,转身离开。

临近黄昏,马路上车辆变多,按着喇叭,有的女工还戴着帽子袖套围裙走在路上,这附近应该有工厂,也许有不少,只是我不知道而已。倾斜的石坡下有条巷子,摆着一个个摊。我走下坡,有卖干豇豆的,有卖竹器的,有剃头的,大多是附近农民挑来的蔬菜。一个小伙子在地上放了几张旧报纸,摊开几斤红红绿绿的辣椒,人没走近,就闻到一股辣味。

我要了半斤青辣椒,二两红辣椒,想炒个肉片。走了好几个摊位,都没有人卖肉。有个秃头小贩,40岁左右,蹲在一根电线桩边,面前的塑料桶里全是白花花的新鲜的鱼肚。

小贩不等我问,指着鱼肚说,是自己的侄儿喜欢钓鱼。有一次吃饭时他说,他喜欢鱼肚,灾荒年好不容易父亲钓了一条鱼,家里人抢鱼肉吃,碗里只剩下鱼肚,几兄妹筷子都伸到它了,他们谁都不让,另一只手举着碗砸起来。父亲叫他们停,他们不听。母亲拿起菜刀,从厨房冲进来,把鱼肚切成一丝丝,让每个孩子都尝到一口,这事才算了结。他想吃鱼肚,一个人吃个够。没想到侄儿帮他完成了这个心愿,做了一大碗,却没有那时一丝鱼肚的味道,气得他把没做完的鱼肚拿到街上卖。

我想起小时一家人围着火炉吃火锅的情景,逢年过节有肉腥味,想起来真美好。但那种得凭票购的肉是填不满牙缝的,只能吃豆腐青菜。我母亲手里握着筷子,眼睛盯着前方。

我担心地问她:“妈妈,你在看啥子?”

“前方。”

“前方有啥子?”

母親说:“前方有吃的,可以让你们吃够。”说完,她轻轻一笑,眼睛湿湿的,含着泪花。

现在我有些懂了母亲当时的行为,一是她真的在想有足够肉可让孩子们吃;二是她在想着什么人,回忆与之吃着什么东西,母亲的眼里分明是思念。

“妹儿,你要吗?这儿最多只有一斤。鱼肚是空心的,看起来多,其实不多。”小贩见我愣着,大声问。

我回过神来,说:“好的,我全要。”

当我提着鱼肚和辣椒回家时,发现二姨站在门前,正踮起脚尖,从门框上端摸钥匙。她听见我的脚步,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脸挂着,将钥匙插入锁芯,打开房门。她进了厨房淘米,我跟了进去,坐在一个小木凳上,取了一个竹篓,摘掉红辣椒的把子,我与她一句话也没说。

厨房里两人之间萦绕着火药味,不知谁开口,另一个人就可能冲上去。这么说,我在医院里见着唐庆芳,以及二姨,并不是我想象出来的,二姨明显对我有气。

二姨始终没有对我说话,她淘好米后,把米和水放在一个小锅里,戳开煤灶,开始做饭。她理藤藤菜。我把鱼肚倒入盆里,用水专心洗净,在肚子那儿剪开小口,口不要大,大了,担心东西在里会漏;小了,灌东西不方便。做完后,把红辣椒切丝放盐,又倒了酱油在一个小碗里混合后,灌入鱼肚里;把青辣椒小心剖开一个大口,取出里面的籽,跟鱼肚小心地放在一起。

“看起来真好吃。”二姨突然说,她站在我的右边。锅里水滚开,她往水中放藤藤菜。

“二姨,吃起来肯定比看起来味道更好。”我自信地说。

她看了我一眼,用筷子翻了翻藤藤菜,小心地挑在一个竹篓里,撒上一把盐,沥了沥水分,统统放入一个大碗里,把蒜瓣擂烂,放入其中,加酱油和一点点白糖,再浇上红辣椒油,拌起来。

看到灶空出来,我放上铁锅,倒上油,油冒烟后,爆姜片和蒜。看到灶台边有五加皮酒,我拿起来,倒了一点在鱼肚上,放入有蒜姜香的油锅里。

十分钟后,菜饭上桌。我和二姨相对而坐,两个人却没有举筷。二姨起身去拉亮电灯泡,灯不是很亮,却给屋子里添加了一层温暖的黄光。她的脸色和蔼,恢复以往对我宠爱的眼光,轻声说:“你妈妈是不是专门教过你做饭?”

“我从小吃她做的,偷偷学。”

“我们几个人加起来,也不如你母亲会做菜。她做辣椒,会把辣椒里的籽磨成粉,单独混合面粉,加鸡蛋,做面条,真的呀,我从未吃过那么好吃、辣到醉人的面条。”她感慨道。

“我们都吃腻她做的菜,没觉得她做饭有多好。可是时间一久,都会想她的菜。”

二姨听了,半晌没说话。她也许是想到了儿子叶子,孩子吃母亲的菜都是那么挑。仅仅过了一会儿,她说:“那证明是真好吃。我的孩子,你啷个不吃我做的菜?看上去不好吃吗?”

我以茶代酒,举杯敬二姨,我支吾说:“二姨,对不住!”

“啷个事?”

“我不该……”

“你不该啥,你说实话。”

“对不起。”

“你想说啥子?”

“我想溜进医院。”

“你没进去吧?”

二姨的话让我迷糊,难道她记不得,她看见我了?我说:“我想,溜进医院。”

“很好,你告诉我。”

“我事实上进去了。”

“哼,你进去了?”

“你不相信我?”

二姨摇摇头,叹了一口气:“讲讲,你靠啥子本事溜进去的?”

“我说了,你也不相信。”

“其实我一直跟着你。”

我听了,吓得几乎要跳起来,我怎么完全没注意到身后有人,而且这跟踪的事,并不像二姨的人设。可能她在大门口看到我,也可能之前。我搖了摇头,她肯定在诈我。

“你跟着我买菜?”

二姨不回答这问题,冷笑了一声,摇摇头,看着我说:“你妈过的日子,我过的日子,包括你自己过的日子,不是你想的那样,孩子!”

她举起茶杯:“算了,给你说这些,你未必懂。我们吃饭吧。”

屋子里紧张的空气在她的话中松软下来。我们喝了茶水。二姨对着那鱼肚与辣椒夹了一筷子,她吃进嘴里,咀嚼着,看着我,吃了一大口饭说:“真是比看着好吃一百倍,辣椒都乖乖待在鱼肚里,没漏出来。”

我夹了一筷子,吃在嘴里,跟我想象的一样:辣椒与鱼肚放在一起是绝配,鱼肚的腥味没有,辣椒变得柔软,虽还是巨辣。如果再加一层花椒粉,可能味儿更丰盈。我对二姨说了,她马上从柜子里找到一个小瓶子,抖了一层花椒粉。二姨马上尝了,开心地说:“真是不同,好吃极了。”

二姨的藤藤菜,我吃了一口。跟母亲做的这道凉拌菜不同,母亲加了一点儿糖和醋,二姨没加,更合我不喜欢醋的口味。连吃两口米饭,我的筷子又伸向藤藤菜。

看到我喜欢,二姨脸上露出笑容。

我们都属于吃饭很快的人,边吃边说家里情况:我母亲快退休;在外地的姐姐回重庆,生了一个儿子,想扔在家里,但是孩子离开她就大哭。二姨说,带孩子太累。有人敲门,我以为是董江,跑过去打开,却是一个邻居,来借茶籽油的。二姨给邻居倒了一碗。我们回到桌前,继续吃饭,到结束时,董江还是没出现。二姨和他的关系,有些怪。我想问,却没有开口。

吃完饭,我去厨房洗碗,二姨收拾桌子,待我返回,看到她从柜子里给我拿出被子和枕头来,放在双人床的里面,枕头与她的枕头并行。她说:“你晚上与我搭铺吧,我就不去借弹簧单人床了。床下的拖鞋,你可以用。”

我点头。二姨说的是那种临时用的床,医院肯定有。

天很快就黑下来,我们拉上窗帘,屋里的灯光显得亮了一些。二姨家也跟我家一样,洗脸后,将就这水,倒入小木盆里洗脚。二姨不让我倒掉水,说她用我的水洗脚。

我先上床。

想必是洗脚水凉了,二姨提着开水瓶,往小木盆里倒开水。她卷起裤子,坐在凳子上,洗脚,闭着眼睛。我想起小时,在她钢厂红砖房的家,她洗脚的情景,她也是闭上眼,享受这一刻的安静。

二姨洗完脚,收拾好,关上门后,躺上床,在外侧躺下,因为我俩都不胖,这床两个人睡,并不挤。她放好蚊帐,侧过身来,摸着我的头发,轻声说:“乖孩子,好好睡。明早,想吃油条和豆浆吗?我们医院食堂可以打。”

“我不想吃早饭。”

“早饭必须吃,你正在长身体,不然会晕倒,会贫血。”

她说完躺平,拉灭电灯。

与二姨同床,渐渐地,她发出均匀的呼吸,打起呼噜。我听着,跟小时一样,心里好感慨,仿佛一切都回到了过去,她关心我,给我温暖。小时那么想与她亲近,现在也是。

我不可能从她的嘴里挖出半点秘密来,我意识到这点,心里叹了口气。我便轻轻坐起来,越过她,分开床帐,下地。我到外面桌下,掏出我的背包,拿出笔记本和笔来,伏在桌上,一个字一个字写起来。

室外的夜,几乎听不到任何声音,我感觉自己置身于一个特殊的世界里。房外有脚步声,轻轻的,带着犹豫,卷裹着一些沙石的声音。我抬头,发现房外正在飞沙走石,奇怪,沙石并不往室内涌来,外面道路上的树被吹拂得歪七倒八。我马上披衣,打开门,走出去。我发现这儿不是歌乐山上,而是二姨从前的红砖房前的水泥混合街。我惊得张大嘴。风中,我向前走。这儿真是从前,我小时在钢厂红砖宿舍,有一辆滑轮板车从我身后驶来,上面是那个英俊的男孩叶子。这儿,身后除了风声,什么也没有,我望前面,黑暗深处,小街连个路人也没有。

我转身,二姨的房子,一切都如从前,门前有个水槽,右边是小厨房,窗子还是绿漆。我轻轻推门进去,里面太黑,我站在那儿,等了一会儿,让眼睛适应了,这才看到屋子的陈设,外面一间,里面一间。我走过去,看到那张床,蚊帐放下来,床前有一双男人的布鞋。是董江叔叔的。难道他睡在这儿?我凑近蚊帐,我听到了并不陌生的呼噜声,的确是他!

我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发现自己在歌乐山二姨的房子里。我埋下头,继续写,把堆积在心里的一层层雾气揭开来。

1945年 重庆

在解放碑还是叫精神堡垒时,这一带算是重庆的中心,心心咖啡馆是中心的中心,整座城还有一个中心,就是曾家岩的周公馆,其实公馆的主人少有见到,它的左右,甚至楼下都住着要人或是雷子,馆外经常会有奇怪的人在走动。

唐素惠只是听说,从未去过,她好奇,有一次路过,却是一个怪人也未看到,只有一个卖蜡梅花的婆婆在。

这天下午,唐素惠穿着她新做的素花旗袍,与唐家姐妹到中心区逛街,去心心咖啡馆凑新鲜喝咖啡。另外俩姑娘也穿旗袍,不是一个式样。三个人的旗袍都在同一家老店做的,唐玉英的是蓝的,唐庆芳的是红的,唐素惠的是紫的,花掉身上的积蓄。不过,高兴就好了,其他事不管。

三个年轻苗条的女子迈入心心咖啡馆大门,里面的所有人为之眼前一亮。她们坐了下来,彼此看着,三个人伸出手,相握,很开心。她们点了三杯咖啡和点心。唐庆芳大声说,那个著名的公馆门前卖蜡梅的婆婆也是眼线呀,防不胜防。唐素惠耳朵上戴着心形银耳钉,捏了捏她的手,唐庆芳的声音放低了,朝她吐吐舌头。唐素惠对她说:“我喜欢这耳环,谢谢你。”

唐玉英一直望着大门方向,她说:“在这儿,我觉得不太习惯。”

“有啥不习惯?”唐庆芳不以为然地说。

“我有个感觉,不太好。”唐玉英说。

“你不舒服?”唐素惠摸摸唐玉英的额头,有点烫。

“好像有事要发生。”唐玉英说,低下头来,“我一向疑神疑鬼,今天出门前右眼跳得厉害,左眼跳财右眼跳灾,可能是我想多了。”

“对呀,你想得多。少想,啥事都会朝好事一邊倒。”唐庆芳说。

这时侍者把三杯咖啡端上来,还有三份点心,法式的,松松软软的,有奶油,可以看到有酥软的苹果片。三个女人喝咖啡,唐庆芳说可以喝,唐玉英说太难喝。隔了一会儿,唐素惠吃了一口苹果,说嘴里满是香甜,这味道好特别,喉咙认了这咖啡,再喝,就觉得好喝了。唐玉英吃了点心,同意她的说法。

几分钟后,三个人纷纷说,有朝一日要开家自己的咖啡馆,就叫三姐妹。这让她们顿时兴奋起来,说是要卖好多好吃的点心,比如辣椒甜饼,谁说辣椒不能当点心,不必放糖,用水果本身的甜,像香蕉、菠萝、杏子和苹果,还有桃子,跟辣椒组成一款款点心饼,馅里要多放一点儿菊花、玫瑰瓣儿,肯定好吃。想象那家悬在脑子中的三姐妹咖啡馆和辣甜的点心,她们的脸色红润起来。

一高兴,唐素惠出题,每人讲一道自己母亲做过的最好吃的菜。

“下次做这菜!”唐庆芳和唐玉英异口同声。

她们约好,下次就做妈妈做过的菜,给大家尝。

这时,心心咖啡馆门外大马路上,董江开着车,踩刹车停下。他下车,走过去打开门,从车里走下来穿深蓝丝绸旗袍的凤小姐。她的珍珠项链在阳光下闪出奇异的光芒,她戴了顶礼帽,那上面插了一根孔雀毛,绿莹莹的,衬得她的皮肤白皙,长发扣在帽子里,像有摄影机对准她,她走得那么光彩照人。二老板护驾似的,跟在凤小姐后面两步,没与她并肩同行,身后跟着几个黑衣保镖。二老板穿着长衫,戴着礼帽,脸色平静,那霸气,咄咄逼人,明眼人都懂,这后者才是赫赫有名的人物,不要挡道,挡道者死。

这肯定是电影里最令人回味的情景,哪怕不是真的,有什么关系?唐素惠日后不止一次与唐庆芳、唐玉英说起。

那天凤小姐迈着轻盈的步子走进咖啡馆,她浓妆艳抹,因为在阳光下,眼睛眯起来,整个人显得异常神秘。男侍者引领她到专门留有的座位,她放下手提包,坐了下来。二老板在她的对面坐下,不显山露水的他,竟然叹了一口气。她的手绢掉在地下,便弯身去捡,没捡着。他蹲下来去捡,抖了抖手绢,仿佛上面沾满了灰,放在她面前。

“两杯不加糖的咖啡,奶酪拼盘!”二老板坐下后,对一边站立的男侍者说。

男侍者点头离开。

凤小姐坐下,对二老板含笑着说:“谢谢。”

一个微微胖的男侍者来到桌前,说柜台接到一个电话找二老板。他走到柜台接电话,嘴里没说什么,放下电话,脸色顿时发青,到门口抽烟。

小报上说二老板在外面抽烟时,凤小姐进了洗手间。

那些保镖走到门口。整个大街人来人往,热闹如常。突然一辆黑色车经过咖啡馆,从车上射出子弹,打中了二老板。他踉跄一下,倒在地上,死了。

小报这样说,并不对,咖啡馆里三个年轻女子看到,几个保镖马上掏出家伙,射击那辆车,有个保镖抱起中枪的二老板,进了一辆停在边上的车子,飞驰而去。

另一家小报说,凤小姐在咖啡馆,枪响后,没有出咖啡馆,洗手间的地板上有散落的珍珠,凤小姐从人间蒸发了。

这是奇怪的事。同一家小报认为二老板是制造这桩怪事的后台,目的是要除掉凤小姐。为什么要除掉她?因为她知道的事太多。这家小报当天就被一群人砸了门面,他们打伤写报道的记者。

当天好多人被抓,包括心心咖啡馆里的客人和侍者,街上的路人。

三个年轻女子坐的位置正好对着洗手间,记忆中没人看到凤小姐去洗手间。

枪声响时,唐素惠的反应出奇快,趁乱,在第一时间,对另外两个姑娘喊:“快跑!”她冲出咖啡馆大门,跑掉。整个下午和晚上,居然没人找她。

第二天唐素惠专门上街买小报,想知道咖啡馆发生了什么。可是从小报上读不到什么新东西。一整天心思恍惚,傍晚,她走路到凤小姐的别墅,前门有几个强壮的年轻男人,一看就是身上带枪的人。

她往坡下走,绕着道到别墅后门,那儿一般人不会发现。她站在那儿,不敢叫唐家姐妹的名字。等待的时间里,有卖豆瓣酱的小贩经过,小贩是一个40岁的女人,戴着破草帽挎着篮子。唐素惠急中生智,过去跟小贩说好话,说家姐在家里被男人家暴,前门被人守着,她没办法,想去找她,看她情况如何。小贩看了看她,同意帮忙,把行头借给唐素惠用,自己在街尾蹲着。

唐素惠走在小道上,扯开嗓子叫:“卖豆瓣酱,不死鸟的豆瓣酱!”

靠近别墅后门,她又叫了几声:“不死鸟呀,不死鸟!”

果然,后门露出一线缝隙来,是唐玉英,她听出了唐素惠的声音。两个人看到对方,很激动。她从唐玉英那儿得知,原来二老板没死。唐庆芳、唐玉英都是出门时被抓的,他们也抓了董江,但问不出名堂。董江将车停在咖啡馆左侧,一直坐在车里,而且是他的车送二老板去医院。二老板对他们三人特别关照,他们被送回别墅,不过有专人守着别墅大门,说是保护他们。

二老板回别墅了,手上缠着绷带,胸口也有绷带,他铁青着一张脸。都说他得罪日本人,暗杀的汉奸太多,也对地下党不客气,抓了杀了好多。这可能是他们报复?他只害怕一个人,那就是老蒋,老蒋对他不信任,任由中统打压他。没准这一切后面是中统。他没有证据,只是揣测。

“姐姐呀,你尽快离开。我们这儿有人盯着。”唐玉英说。

唐素惠摇头,她坚定地说:“我不会不管你们的,我要让你们自由。”这是表白,也是安慰,这三个女人并不知道接下来什么事会在她们的身上发生。

两个女人的手紧紧相握。

她将竹篮和头巾还给卖豆瓣酱的小贩,就下山了。

进入5月,重庆便很热了,平常穿一件就可以。这两天天气陡然降温,下着毛毛细雨,要穿外套。唐素惠选择在傍晚去凤小姐的别墅,远远观察。她穿了身灰衣黑裤,戴了一顶斗笠,站在一棵老黄葛树下。前门依然有人守着,多增加了人手。她不敢造次,没有找唐家姐妹。她只是在想,怎么才能让她们离开那儿,应该如何办?

三天后的清晨,唐素惠被一阵敲门声惊醒,披衣去开门,门外居然站着冰老师,一身是血,看着她,很安静。这让她内心惊异到极点,整个身体战栗。

他一般早上出门,晚上必回。只是这些天自己竟然没有注意他,何时出去,何时回,他是否在家,或是他在楼上房间写稿子。昨晚楼上没有动静,自己为什么没跑上去看一下?现在想来可能是地板夹层有耗子在跑动而已。

冰老师用手去拂额前的头发,他的身体晃了晃。出于本能,唐素惠赶紧向前,伸手抓着冰老师的右胳膊,要检查他的身体。

他拍拍她的手,说:“放心,我没受伤。”一步跨进屋,急忙关上门。

她心里顿时松了一口气,赶忙端来热水毛巾和干净的衣服。

冰老师拿了衣服,她急忙走进自己的小房间里,一直到听到他上楼的脚步,她才出来。冰老师在楼上房间折腾,不到五分钟,很快便下楼来,把血衣和一堆纸片拿到灶坑里点火烧掉。做完这一切,他又上楼,提了个帆布箱子下来,对唐素惠说:“我马上离开,你也要离开这儿。幸虧你什么都不知晓。你回江津吧,到时我会派人找你。”

他掏出两块大洋给她。

她点头,接过来。

冰老师抓了顶墙上挂着的帽子,扣在头上,拉开门,走了出去。屋里突然涌入街上的晨雾来,早上六点吧,房里房外静寂无声,完全听不到任何人的脚步声。

唐素惠的眼睛盯着关闭的门,不知时间过去了多久,她才慢慢移动自己的脚。自己竟然没有穿鞋,赤脚站在那儿,墙上的圆镜里,她头发乱乱的,衣服乱乱的。这是哪码子事?这房子是冰老师租的,未到这年的租期。安全起见,只能回到江津。

不行,她不要回去。

从那儿离开,她在剧场做杂工时遇到冰老师,冰老师在戏场后门抽烟斗,她提着一桶水,撞上他。他跟她说话,觉得她模样青春活泼,眼神带着乡村的忧郁,他问她对演戏感兴趣吗?她摇头。他问她从哪里来,识字吗?她说她识字,读过几年书,之前在江津一个小学教过低年级的学生。冰老师问她会不会做菜?她点点头。

“那会做下江菜?”

她说会。

“说说,怎么会的?”

她说,当时在江津,学校厨房的阿姨是下江人,教过她。冰老师一听,很满意,他是浙江天台人,便让她到家里料理他的家,做做饭抄抄戏文,洗洗衣。她以为他是需要她的,虽然两人的关系很单纯,从未往男女关系上靠,他也几乎从未带女人回来。他对她,很像大哥对小妹说话。在这儿一年多,她已经熟悉了这种生活、周边一切,这是她的生活,这个小小的房子是她的家。

她没什么家什,几件衣服,有件讲究的旗袍,还有一双高跟皮鞋,梳子胭脂粉,床边有几本冰老师送给她读的俄国小说,这是她的宝贝。她上楼梯,冰老师的房间平常很整洁,现在乱七八糟,看得出来是因时间紧迫慌张造成的:床上床下扔着衣服。书桌上有几支笔,空白笔记本,纸散着,地上也有。桌边是墨盘和毛笔,墨水弄得桌子上到处都有,好几本外国小说在椅上,椅背上搭着一件外套,床底下的草编拖鞋、塑料雨靴、斗笠被拉出来。

她第一次走上楼时,这房间就是这副样子。男人一个人生活,是可怜的。她是不是从那时就叮嘱自己要多关怀他呢?

她拿起桌上一把折扇,放在瓷瓶里。阳光照射进来,打在桌子上,窗外的鸟儿发出清脆的鸣叫。她动了动脖颈,站了起来。敲门声响起。完蛋了,他们这么快就来了。她跑下楼梯,打开门,门外站着两个男人,一个瘦高个,一个大块头。

瘦高个满脸是笑问:“冰老师在吗?”

“他去戏场了。”

“我们才从那儿来。他不在。”

她“哦”了一声。

他们大摇大摆走进来,环顾四周,瘦高个儿坐下,大块头走上楼梯,在楼上房间翻东西,发出各种声音。

唐素惠抬头看楼梯方向,站在楼梯口,生气地说:“喂,啷个随便翻人家的东西?”

“妹儿,你坐下。”瘦高个指着面前的凳子说。

唐素惠坐下。

“我们知道你是冰老师的保姆,我们不难为你,你把你知道的告诉我,就行了。”

唐素惠抬起头来,看着对方,他脸上有块蓝疤,像是胎记,在右侧靠近耳朵那儿,有两个指头那么大。

“他最近跟什么人往来?”蓝疤问。

“你肯定知道,问我做啥。你们是啥子人?”她说。

对方的拳头握了起来,但还是松开了,问:“他昨天在死人现场,那个人躺在舞台上,全是血,死得硬硬的。听说这个人当时在心心咖啡馆,有人看到在那儿。有人说他是南京方面的人,帮我想想,这个人在哪里死的,怎么尸体在冰老师的剧场?”

“冰老师死了吗?”她明知故问。

“死的不是他。”

“那死的是啷个?你想一下,死人会走路的,从心心咖啡馆走路到剧场。”

“我要你想!昨天晚上,你知道冰老师在哪里?”

“他在家。”

屋子里并不热,蓝疤额头上冒汗,他盯着她的眼睛问:“凤小姐,你认识,他也认识,对吗?”

她点点头。

“除此之外呢?”

“还有二老板,冰老师也认识。”

“还有呢?”

“还有什么?”

“你还认识他们的什么人?”

“我是下人,我不认识什么人。”

蓝疤不说话,他在屋子里东看看西瞧瞧,在灶口看,那儿烧掉的纸和衣服,全被她捣碎进煤炭灰烬里。他看到边上垃圾桶里有团纸,打开一看,是一张小报《迷惘》,放在她面前,问:“这个东西,你怎么有?”

她看了一眼,报纸边角破烂,还有一摊血迹。她记得自己给冰老师带过这东西,她不知道冰老师用这报做什么,她内心很茫然,但坚定地说:“这不是我们的东西。”

蓝疤一直盯着她的眼睛,脸凑近了,手按着她的手腕,把着脉厉声道:“真的不认识这东西?”

“不认识,先生。”她回答,心跳照旧,身体没有动。

大块头从楼梯走下来,对蓝疤摊摊手,表示没有收获。

“好吧,看来他真的没有回来过。他的事,也不可能告诉你。”蓝疤的嗓音有些不快说。

“你松开我的手。”唐素惠说。

蓝疤看了她一眼,松开手,冷冷地说道:“你就待在这儿。别想跑,跑到哪里,我们都能抓着你。”

两个男人打开门,走了出去。

唐素惠将桌子上的杯子拿起来,倒了茶壶里昨天的剩茶水,全部倒入嘴里,这时绷紧的身体才松弛下来。他们并没有真正对她动粗,他们是二老板的人?那个垃圾桶之前是空的,冰老师不会这么不小心。那份《迷惘》小报,没准是蓝疤故意栽赃给她的,吓唬她,若她参与了,就会露马脚。小心呀小心,唐素惠,你千万不要说错话,害了冰老师。

她正在想,这时门被推开,三个男人气势汹汹走进来,短打扮,一身黑衣,他们打量四周,留胡子的人守在门前,另两个年长一些,一个戴着帽子,一个胖胖的。他们开始翻箱倒柜,楼上楼下,没什么家什,一会儿折腾完了,胖子端来一个凳子,对着唐素惠说:“刚才来的两个人是做啥子?”

唐素惠说:“你觉得他们是谁?”

边上那个戴帽的说:“大哥,肯定是军统。”

胖子一脚踢倒凳子,嘴里说:“哪个叫你吭声了?”

唐素惠走在一条平坦的路上,周围好多自行车。怎么可能?山城少见,平坦路结束,上坡了,几个女人,一个扛一辆在肩上。其中一个女人的背影是唐玉英。昨晚做的梦清晰地出现在她脑海,这意味着别墅那边的情形比她了解的更糟。

胖子盯着她走神的样子,敲了敲她的胳膊,她的眼睛看向胖子。

“你叫啥子名字?”

“唐素惠。”

“啷个认识冰老师的,啷个认识凤小姐和二老板?听说前些日子你还参加了一个做饭比赛。”

唐素惠一五一十照实说。她的声音先有些干涩,后来就坦然了,该发生的,就会发生。她说到自己做的辣椒,说得非常仔细。胖子吞了吞口水,没打断她。待她说完,点点头。

“你说的倒是跟我们掌握的情况没走样。”

“你晓得,那问我做啥?”

“我们无聊呀,没事做。”胖子嘴角一笑,说,“二老板,人人都怕他,我嘛,死猪不怕开水烫,不屑他。我倒是有兴趣告诉你凤小姐的一些事。”

“凤小姐的事?”

“比小报精彩。”

唐素惠没有表现出兴趣来,让胖子眼神怪怪的。他继续说,凤小姐有个厉害的母亲,从小限制她自由,她一心想离开家,偷跑出去报了电影公司,从演配角开始,她认识了男友费志,两个人同居。中间到香港演戏。终于有一天当了主角,星路顺利,越来越红,二老板开始追求她。有一天在戏院,中间休息时间,陌生男子甫先生,生得英俊,到化妆室与她搭讪。男人号称是她从前同学。他知道她的上海男友费志家暴她,她对他没有办法。她不承认。甫先生说,可以替她杀了费志,但她要替他杀了自己的情人——军统头子二老板,二老板手上沾了太多人的血,此人必须除掉。

胖子停下,问唐素惠:“你认识甫先生吧?”

唐素惠机械地摇摇头。

胖子接着说,凤小姐拒绝了甫先生的提议,甫先生说希望她再考虑,人都有秘密,比如她在香港做过高级妓院小姐,她学会性手段,让男人离不开她,她也因此成为电影主演。凤小姐很生气,说他没有证据。甫先生说小报记者会对她这种事感兴趣的。她看着甫先生,把化妆间的门打开,让他离开。凤小姐与男友费志离开上海到重庆,船过三峡,在船上她遇到甫先生,甫先生不知是怎么搞的,从船上掉下江里。费志当晚告诉她,他知道甫先生的存在,他可能不是共产党的人,而是为日本和中统服务,是双料间谍。船过忠县,费志与她站在船头说,他知道凤小姐此行的目的,而且甫先生掉下船时,她在现场。他愿意放她一马,条件是她要为他工作,给她外号叫“蛹君子”。

“所以,凤小姐就是蛹君子。你不知?”

“我听得云里雾里,你讲的是比小报还精彩,那是不靠谱的。反正我不懂你们的事。”唐素惠对胖子说,“我是一个下人,你找别人打听你要的东西,不要在我这儿花时间。”

“我看你老实。其实呀,冰老师有个剧本,写的就是这类故事。”

“原来你是看了他的剧本,才这么说这些事?”

“没错,我就是把里面的人物换了名字和身份。”

“先生,你去问费志吧。”

“费志,早就被军统弄得连堆灰也没有。”胖子突然站了起来,看着唐素惠,“唐姑娘,你回忆一下,这几天你去了哪里?”

唐素惠心里一迟缓,但还是咬着先前的说法不松口。

“我们没抓你,说明我们很仁慈,你回答我,这几天,你去哪儿啦?”

唐素惠说自己几乎足不出户,冰老师没回来,也没有他的消息,晚上散心,几乎都去凤小姐的别墅,但进不去,因為那儿守着人。她嘴上这么说,心里在想,这两个家伙肯定跟凤小姐门前的人不是一路的,不是军统的。二老板是军统的,这两个家伙刚才说漏嘴,蓝疤是军统的,跟凤小姐门前的是一伙的。

“好吧,你去看山上别墅看稀奇。” 戴帽人坐下,一只手在桌子上敲打着,“你们这些地位低下的人,啷个会去心心咖啡馆?这一定有阴谋。”

唐素惠不依了,反问:“下等人就不能去心心咖啡馆?”

胖子插话:“你们没有钱,你们竟然穿着高级的旗袍!别把我们当傻瓜。”他的话,如同亲临其境。他指指守在门口的黑衣人:“当时我俩就在里面坐着。”

“是吗?原来你是上等人,你该去心心咖啡馆!”唐素惠说。

“日妈哟,这女人不要命了。”戴帽人一个巴掌扔过来,她的左脸留下红手印。

唐素惠痛得捂着自己的脸:“我没乱说,你们可以去那儿,我当然就可以去。是人,都可以去!”

这话叫胖子笑了起来。那戴帽男人冲过来,被他一个手势阻止,那人就靠窗抽起一根烟。

唐庆芳从上海来,她跟凤小姐待的时间长,喜欢看戏,跟着凤小姐学,惟妙惟肖,被凤小姐夸,说她可以上舞台,演她的B角。

出事当天,二老板回到别墅,拿了东西,匆匆离开。别墅里的人,一个不准离开。二老板气得脸歪了,他很失面子,凤小姐有可能被人暗杀或是抓了,他发誓,把重庆城翻个转,也要把凤小姐找出来,哪怕是她的尸体。

别墅的园丁和清扫卫生的用人,每天上白班,别墅封闭后,他们进不来。在里面的就这唐家姐妹和董江三个人。三个人想过很多办法,都没有用,跑不掉,若被发现,结局只有一个:被毙掉。那不跑,早晚也会是这个结局。唐庆芳跑进凤小姐的浴缸泡澡,她不管明天是什么,洗完澡,她到凤小姐的衣柜前,打开,挑选一件深紫色旗袍,对镜穿上。她把头发盘在脑后,喷了好些凤小姐的香水。

唐玉英在走廊里看到唐庆芳,倒吸一口凉气,以为是凤小姐。

唐庆芳没有脱下凤小姐的衣服,她走到窗前,在那儿拉窗帘,外面守着的男人们不是瞎子,都看到了。当天夜里,唐庆芳大胆到连她自己也不敢相信的程度,躺在凤小姐的床上。她知道接到消息的二老板一定会回来。果然,她听到二老板进花园的声音、上楼梯的脚步。他一身酒气,连衣服都没脱,就解了皮带,把唐庆芳的衣服扒拉掉,把她翻了个身,从后面干了她。

他大叫着结束,一身是汗,到书房抽烟。凤小姐出现在别墅,本来他不信。现在呢,他冷笑了。有消息说凤小姐来山城的目的,就是刺杀他,一直没得手。她看上去不是犹豫的人,日久生情?二老板怀疑一切人,也不会不怀疑她。他行踪不定,几乎不住在别墅,从不事先打招呼回来,走时也如此。那次在心心咖啡馆险些遇害,不能怪她,是他突然提议要去那里。

“可是凤小姐居然玩了个调包计,用另一个女人装扮她,跑掉了。”胖子说。

“她啷个跑掉的?”唐素蕙问。

“你问题真多。”

“讲讲吧!”

“趁乱跑掉。”胖子说完大笑起来。

“不可能。”她较真起来。咖啡馆洗手间,那儿她去过,有个小窗户,跑不掉人,咖啡馆后门,会有二老板的人守着。只有一种可能性,就是化装成一个侍者,或是扮成一个男人。她是演员,轻而易举。这个想法,她没讲出来。

胖子看着她,手在桌子上敲打,发出一种噪音,说:“反正凤小姐溜掉了。”

“你讲的故事好听。”

“我可以顶替冰老师编戏了?换一个职业,也是可以的。”胖子说。

唐素惠没吭声。

“好吧,”胖子拿出一张卡,放在桌上,“我看你很累,你想起什么事,给我打电话,将功补罪。”

这让她不知所措,一般遇到这种人,皮肉会受罪,一身弄得红红白白,他们怎么放过自己了呢?想必是他们在等什么?也许会有人来找她,她是饵,用她钓一条鱼。

这是一个多么饥饿的夜晚,从早上到现在,唐素惠几乎没有吃一口饭,也没喝一口水,她虚弱极了,甚至关门的力气也没有,就顺墙坐在地上。她想象唐庆芳穿着凤小姐的旗袍站在窗前拉窗帘的样子,唐庆芳能做到和凤小姐一模一样,没准她会手里夹一根烟,站在那儿,凝视远处的街景。我能演凤小姐吗?很难,但也不是不可能。她在剧场看多了,冰老师说,观察细节,把细节做足劲,就可以演出你心中那个人来。

唐庆芳站在窗前抽烟,她准备好一切。二老板半夜神秘地回到别墅,走进卧室,在黑灯瞎火中,与这个假凤小姐交合,她迎合他,不像凤小姐总是不情愿的,这也可解释,她心中有愧,将他的行踪出卖给别人,这点她是怎么做到的?她敞开身体每个部位,让他欢畅。他要了一次又一次,一直控制着不达到高潮。对一个女人身体的好奇,是他身体的本能,他摸到她的乳房,小巧,像桃子,这是崭新的,她在他身体下叫了一声,并不是他熟悉的唱歌似的长吟。他持续进入她,把她抵到狂叫,到达高潮后,他倒在床上。他没有开灯,什么话也没说,手触及她身体下是水,他伸手过去,静静躺了两分钟后,披了衣服,一言不发地离开了卧室。到书房坐下,他看见自己手上的水,是血一样的东西。此女还是个处。他取了一根雪茄,夹掉头,按响打火机,抽起来。

这是唐庆芳生平第一次跟男人,她害怕极了,观察着,她知道二老板不会不清楚,自己并不是凤小姐,自己只有死路一条。

但这是凤小姐给她下达的命令,她只能听从。凤小姐教她,首先要让男人尝到她的性的刺激、快感,不可以当即抛弃她,杀了她。二老板手里有表姐唐玉英,还有她唐庆芳从骨子里爱着的男人董江。

有意思的是,二老板第二天没跟她打照面便离开了。当天夜里,他回来,爬上她的床。他不跟她说话,干完,就到书房,要么离开,要么就在书房的沙发上睡觉。

第四天天边浮出鱼肚白,第一束晨光呈现,二老板穿衣后,叫醒司机和三个保镖,乘自己的车下山,他坐在后排中间位置。在一个三岔路上,二老板看到一個戴礼帽的俊秀男人穿过路,朝边上的巷子走去。那男人走路的姿势像一个女人,婀娜多姿。“凤小姐?”二老板叫出声,马上叫车子停,并伸手打开右侧车门。那男人突然停下脚步,朝车子里扔出手榴弹,顺势跳下边上的沟子。车子轰的一声爆炸。车里一片血污。那沟里的俊秀男人起身,跳到地面,查看在冒烟的车。司机和坐在前排的人死了,后排左边位上的保镖,手动了动,想打开车门。男人朝那保镖补了一枪。浑身是血的保镖压着二老板,男人把保镖推开,发现二老板已死,手放在他的鼻孔,没有声息。男人收了枪,朝坡下走。突然二老板睁开眼睛,举枪朝男人射击,男人倒在地上。

二老板从车里钻出来,手里提着枪,踉踉跄跄到那男人跟前,揭掉他的帽子,一头长发露出来,是凤小姐,濒临死亡状态,呆呆地看着二老板。

“蛹君子!我等你好久了。”二老板笑了,正要开枪。这时,凤小姐伸手拉着他,举起手中的刀,刺入他的心脏位置。

三岔路口左邊的巷子拥出三个黑衣人,胖子和戴帽人的脸在凤小姐面前摇晃着。这时枪声响起,他们应声倒下,她的视线里,又出现几个男人,其中一个是伍老板。

他们奔到受伤的凤小姐面前,把她弄上一个滑竿。这时雾起,像江上的雾,缠绵不尽,带着咸味,来自江之尽头。

凤小姐和唐庆芳是一年前在长江的船上遇见的。

那时唐庆芳刚从一个师范学校毕业,想去大上海找工作。她搭船,只能坐五等舱,也就是底舱。她听说在上海吃不到特辣的辣椒,就带了好多新鲜辣椒。洗干净的辣椒,但是没有晒干,有水,辣椒在一个纸袋子里捂着,生了霉。她生气自己愚蠢,便拿着纸袋跑上一层,那儿人太多,她又上了一层,到了船的顶层船舷,把所有的辣椒往江里倒,她的一头长发在风中飞舞。

一江都是红辣椒,在波涛中沉沉浮浮。凤小姐戴着墨镜,正靠着船舷抽烟,看到辣椒,再看到撒辣椒的女子。好奇心让她走过去,问唐庆芳是不是蝶妹妹。

凤小姐仪态万方,全身装束都是大明星,唐庆芳一眼认出。虽然她不是蝶妹妹,但她没否认,也没承认。就这样,凤小姐要她搬到她的楼层,她包了一等舱里其中一个舱所有的铺位。在这艘船,谁是凤小姐要接头的蝶妹妹呢?不知道。凤小姐没有问,唐庆芳也没解释。

就是这天,唐庆芳认识了董江。他是凤小姐的司机。她听说有个费志跟着他们,可是打她遇见凤小姐那一刻,费志就不在。凤小姐没有提过。

他们一行刚从重庆坐船回上海。

1983年 重庆

我睡得正深,被人推醒。睁眼一看,是二姨,她手里拿着一个笔记本,摔在我跟前。她转身,去取墙上医院的白衣白帽。

我起身下床:“二姨,既然你看了我写的东西,你说说我写得如何?不要生气。”

她把帽子套在头发上,站在原处,好久没动,屋里灯泡投射下来昏黄的光。待她转过身来,情绪已不像刚才那么激动。“孩子,你的想象力惊人,你妈妈给我看过你的诗,诗很黑暗,无边无际,我喜欢。你写的故事,更黑暗,更加无边无际,很可怕,我不喜欢,我劝你,最好撕了它,你妈妈不晓得你写的这个吧?”

我摇了摇头。

“真的惊到我!”

“我妈妈啥子也没告诉我。我保证。”

“我相信。”

她朝房门走过去。窗外天光暗黑,柜子上一个小钟显示才五点半。她开口说:“跟你写的不同,谁也没想到唐庆芳会那样做。那些天那个人都回到别墅来了。那个人走后,她,她……”她说不下去,等了一下,再说,“他们给她用了最厉害的怀孕酷刑,要弄出刺杀二老板计划背后的人。”

“生孩子酷刑?是不是‘生小人?”

二姨点头:“你啷个晓得?你妈妈给你说的?”

“不是的。”

“我想你妈妈不会给你讲这么可怕的事。”

我请二姨讲。二姨看了看我,说这种刑,是在女人的上面和下面都插管子,打入水,让肚子胀起来,比生小孩还痛苦,不死也得脱三层皮。他们给唐庆芳用了这刑。二姨埋下头,泪水含在她的眼里。

有一本介绍40年代国民党酷刑的书,我有幸读到,说到过这种酷刑,是军统对付日本女间谍的手段,没人能受得了这刑,非常有效,没有不招的人。受刑的人,对痛的忍受程度不同,最后结果一样:麻木昏死过去,像歌乐山下的白公馆渣滓洞的地牢,刑讯洞,对付抓到的共产党、异己人士,设置戴重镣,坐老虎凳,吊鸭儿浮水,夹手指。著名小说《红岩》,讲到女主人公江姐,她的双手被绑在柱子上,一根根竹签子从她的手指尖钉进去,裂成无数根竹丝,从手背、手心穿出来,江姐昏死过三次。

我问:“那唐庆芳说了吗?”

二姨说:“她始终咬定是她一个人所为,保护了我们仨,我们没事了。”

我没想到这个关在疯人院的女人曾经如此刚强。

二姨说:“她说自己喜欢上二老板,他不在乎她,她只能扮成他喜欢的女人样子。但是他占有了她的身体和灵魂,没隔多久,就抛弃了她。她要报复他。”

“他们会信?”我问。

“生孩子刑都受过了,都没改过供词。没办法,她被扔到渣滓洞。”

“那她一直被关在那儿?”

“二老板的顶头上司一年后飞机出事后,没人管她的案子。后来,她被神秘人保释出来。”

“神秘人?”我脑子翻找可能出现的人,“不会是凤小姐吧?她不是死了吗?”

二姨笑了:“孩子,我什么时候承认过,那刺杀二老板的人是凤小姐,就是你问你晓得的任何一个人,他们都不会说。不过,不死鸟,我小时在忠县的确见过,灰灰的,能飞到很高的山上,在早上的阳光中沐浴,色泽会变化,它像唱歌一样鸣叫,很好听。”

她说完,打开门,离开。

我走到门口,看着二姨的背影,她那么瘦弱,昔日的美貌和青春都不复存在,她走得缓慢,渐渐淡出我的视线。那天刺死二老板的,不是凤小姐,那会是谁?唐庆芳和唐玉英都在别墅里,只可能是唐素惠,我的母亲,那个后来靠出卖体力劳动养家糊口的女人。天哪,这绝对超出我的想象,完全不可能。

让我理清一下思路。唐素惠,一个从忠县跑到重庆城的乡下女人,在1945年,三十八年前,如花一般的她,怎么可能杀死二老板及其手下,如果是她,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呢,她是怎么做到的?

街上有公鸡在叫,很久没有听到这叫声了。小路上出现行人,他们是上早班,脚步匆匆。我站在原处,我的脚与母亲的脚同码——37,我的脚挑鞋,新鞋脚会痛,我会将鞋带回家,让母亲穿旧。她穿上,上坡下坎如履平地。现在想来,她也痛,只是为了我,她不吭声,直到把鞋穿舒服为止。

雾气从山下飘来,我走回房里,分明看到母亲在造船厂江边抬氧气瓶做苦力的样子,她抬起头来,脸上脖颈流淌着汗水,江上的雾从她,从她身边同样的下力人身上经过。一束束阳光透过云层,照射下来,轮船在江上行驶,尽情鸣叫。

1945年 重庆

在枇杷山底那个破旧的小房子里,冰老师不知去向。自己在乎的三个人被软禁在山上花园别墅里,而又有人监视自己,唐素惠急得在楼梯上上下下,她走了多少遍。不行,给自己下一碗小面。

灶里留的煤饼火种熄了。她决定用柴火,柴火灶在房后的那个树边,是她用几块石头搭的。她把铁锅搬到上面,放上水,划火柴引燃旧报纸,放上易燃的干树枝。这时两个路人经过,问:“小妹儿,做啥?”

“做吃的。”

她从房里取了一把剪刀,剪种在墙角的小葱。小葱是用生芽的蒜头种的,长得不错,密密一排;还有青叶子菜,是小白菜,她摘了些。离得最近的邻居,就是四十来米外的一处砖木结构的房子,从没见过房主人,偶尔传来孩子的欢叫声,两幢房子之间有一个不太高的院墙。她看了看,返回门前。有四个抬滑竿的人坐在巷子口。说实话,她不知道他们是路人还是抬工,抑或是中统或军统留下的便衣。

“不行,我必须在死前,吃一碗最好吃的小面。”她对自己说。这要求绝对不过分。

剥掉皮的蒜瓣,五个,足够,放一小勺盐,一分钟不到,就捣烂了。篮子里的姜,切了几片,切成细丝;抓泡菜的生姜和酸萝卜,切成细丝;油辣子,一打开,有股香气,让胃马上舒展开。她准备一个大的土花碗,将这些作料放入,撒上花椒粉,放上猪油,切上小葱,撒点芝麻花生末,少许酱油醋,放点盐和味精,再撒了几粒黄砂糖。

唐素惠把桌子擦净,将就铁锅烧开的水,泡了一壶老鹰茶,放在桌上。她取了一双筷子,从碗柜里取出带碱的干挂面,来到屋外铁锅前。

先往沸水中放青叶子菜,回房取来盛了调料的土花碗,捞起青叶子菜,放入碗里。水好宽,往水里下挂面。扔下少许盐,轻轻搅动一下,锅里一会儿沸了,浇上冷水。锅再沸了,飞快地挑面,面筋道,用筷子将面在碗里顺势一叠,这才用一块石头压灭柴火灶的火苗。

小心地端面碗回房里,搁在桌上。房间很静,窗外飞来几只鸟,走在窗台上轻巧的脚步声都听得见。她朝它们笑了一下,双手放在胸前,祈祷。

这才用筷子去搅拌面条,所有调料混合,发出一种特有的香味,她咽了咽口水,挑起一筷子面,放入嘴里。比她想的还好吃,什么味都有,她的眼泪掉下碗里,心中的火焰上升,她脑洞大开。

吃完面,她回自己的房间,准备换上干净衣服。她脱光所有的衣服,从小小的方镜里看到她的部分身体,长这么大,她没有跟一个男人有过肌肤亲热,也不知道与男人交合是什么滋味,为什么是男人?她爱一个人,那个人好看的脸浮现在眼前,她与她来自同一个地方,她最后握着自己的手,湿热,充满了情意。她想到在别墅后门,自己向她的承诺,要帮她,要让她自由。她躺在床上,睡着了,足足睡到夜幕完全降临。她把自己所有重要的东西都收拾好,用一件衣服包裹好。她先把东西从窗子放下去。她打开大门,发现那些抬滑竿的人,居然靠着滑竿睡着了。

她轻轻关上门,从房外窗下拿了包袱,看到邻居家黑灯瞎火。她决定从那儿走。先翻墙到邻居家,从那儿轻手轻脚朝前走。

停栖在窗台的几只鸟飞腾在空中,它们没有叫唤,跟随她飞了好一段路。她不时回头,确认没有人跟踪她。

当她来到那家好吃牛肉汤小馆子时,已是午夜时分。这儿已打烊了,整条巷子黑黑的,不远处那个老四川牛肉馆也闭门了。她有信心找到这儿,走路的好处,是可以边走边看,那两拨特务,是否在跟踪自己,而在她心里,一个计划早已成型。

她敲门。

小伙计打开门,一看是她,问:“小姐,你找啷个?”

“伍老板。”她答道。

“他不在。”

“冰老师让我来。”她不得不撒个谎。

小伙计看了看她,说稍等。关门。她站在门前,夜风吹来,不热。她把头发用一根橡皮绳系在脑后。这时门吱嘎一声开了,小伙計头一偏,手一伸,请她进。她走进去,发现伍老板坐在黑暗中,而且冰老师也在。唐素惠吓了一跳。虽然冰老师穿了一件大黑褂,戴了另一副眼镜,外人肯定认不出他来,但她会认得。

“为什么撒谎?”冰老师问。

“不然,你们不会让我进来。”

“说吧。”冰老师说。

“你们要做的事,也是我要做的。”她转向伍老板,“那天,你应和我在心心咖啡馆见面,对吧?”

“你认出了我。聪明。冰老师,这姑娘你调教过,就是与众不同。”

“我有一个想法,请伍老板听听。”

这个夜晚,跟别的夜晚相同,闷热潮湿,但这个夜晚有了一个女人详细的计划,便跟所有的夜晚不同,充满了危险和期待。当唐素惠开始讲这些天她想过无数遍的事时,这完全超出面前两个男人的认知,包括两批到家来的特务的事,他们站起身来。

唐素惠并不知道唐庆芳跟二老板的事。二老板罪该万死,只有这个人在别墅外有意外,那软禁在里面的人才可脱了干系。她只是每天去花园别墅,知道二老板不定时回来,不定时走掉,山下采取行动,不太可能成功。只有在山上,选择他必经之路。他一向小心,无法在车里装炸药,很难算准时间,那么用手榴弹,或许可以?如果威力不足,再补杀。

伍老板说:“那你随时会死,会被自己炸死。”

“我愿意!”

那条下山的路,有一个地方较宽,而且有一段沟,如果在那儿发生呢?她想。那些湿湿带有青苔的墙壁,二老板那阴冷的脸,他的发亮的黑皮鞋。她不知道如何开枪,这难不倒她,她可以学,只要有时间,哪怕半天,哪怕一个小时,她就会击毙敌人,她有一把护身的小刀。伍老板让她待在馆子里,说是要抽烟,与冰老师走到厨房里。两个人在里面待了好久,才出来。

伍老板与冰老师出来,伍老板向唐素惠点了头。

1983年 重庆

二姨走后,我没有回到床上,我无法入睡。董江呢?董江为什么不和二姨住在一起?他们经过那样的年代,当一切烟消云散后,这四个人统统选择过普通人的生活,董江和唐庆芳结婚生子;二姨迅速嫁了人;母亲也结婚了,儿女最多,我是她最小的女儿,躺在这儿,想他们的事。

这个上午,我体会到唐素惠一个人在冰老师的小屋子的苦思冥想,我在想,事情顺着我的意念发展,会在某个地方不对。比如那个在船上邂逅凤小姐的甫先生,他真的掉下江死了?如果没有死,他在哪里?凤小姐呢,深知二老板早怀疑自己的目的,如何才能金蝉脱壳?

如果甫先生是伍老板,冰老师与凤小姐,包括董江、唐家俩姑娘,他们本就相识,那么,唐素惠是否也在他们几人设定的局里呢?她必然想过我现在想过的问题,而心甘情愿当他们的一颗棋子。

我想不清楚,好像并没有局,如果甫先生并不是伍老板,而就是一个地下党;凤小姐只是明星,冰老师只是教戏剧的教授,编戏本的,也说得通。比如董江凑巧被凤小姐找来做司机,她的男朋友贪财,顺了二老板的安排,躲得远远的,但他会不甘心,他会把凤小姐救出来,逃出二老板的手掌。我记得每每我说到解放前的事,父亲总会说,你妈那时思想追求进步,她还帮他们送过报,救过人。我问父亲,他不再说话。

母亲从不讲这种事。偶然有一回我与她走在一号桥的路上,我们去看幺舅。突然有一辆军车停下,走下来一个当官的军人,他走到母亲面前,紧紧握着她的手。两个人低语了两句,便告辞。等那人的车子驶远后,我问母亲,他是谁?

母亲说,她给袍哥头子当老婆时,曾遇到一群人在追一个受伤的男人。她救了他,把他藏在自己的大房子里,替他找药,医治他,伤好后,又送他上船走掉。

我那时可能只有10岁,母亲似乎在讲别人的事。我问她,还有没有我不知道的事。她摇摇头。看来,母亲有太多我不知道的事。只是她不肯讲,或是早已埋在记忆深处了。

我梳洗完毕,出门。

董江的店铺没有其他人,他戴着眼镜在敲一只锅。我走进铺子,在他面前坐下来,递上我买的热乎乎的五个肉包子。那包包子的牛皮纸上油油的,香喷喷的。

“董叔叔,我们昨晚等你回来吃饭。”

他的眉毛往上轻轻一挑。

等了好一会儿,他说:“你吃包子吧,这么多,我吃不完。”他的眼睛有红丝,明显昨晚没睡好。

我拿了一个包子吃了起来,肉馅里居然有姜丝,而且咸度正好,肉很新鲜,还有胡椒味。我边吃边评。

“你从小就知道啥子东西好吃。”董江看了我一眼,“这家包子远近闻名,啷个就被你逮着了?”

“排队人多,包子肯定好吃。”我说着,凑近他,“董叔叔,请你帮个忙,我想进去看看。”

他没说话。

“我想进去。”

“你二姨不会高兴的。”

“我躲开她。求你了。”

“你怎么就肯定我会帮你?”

“你会的。你晓得我不会害任何人。”

他摇摇头。

“她在里面,你看过她吗?”

他不说话。

“她不认得你。你的闺女来过吗?”

他不说话。

我正想开口,他朝我吼了起来:“你走!”

我站起身:“走就走。我晓得你们的事,你们都是非常善良的人,为什么要折磨自己,也折磨别的人?”说完,我走出铺子。我在街上乱走,整个歌乐山在我的脑海里叠加,山与房子,人脸与车辆,不知走了多久,医院的院墙怎么这么高,有两个人高吧,就是花钱让人把我抓起来,我也翻院墙,若是要跳入,腿必摔断。精神病医院大门只有保安,那儿没有卖甘蔗的小贩。

一段院墙在坡上,我走累了,就坐下,一直到下午身后学校上学的钟声敲响。

当我再次到董江的铺子时,他马上抬起脸来,看着我,那意思是怎么又来了。

“我要进去,董叔叔你会帮我的。”我说。

“真相,都是人自己强加给自己的。”

“我不同意。”我说,伸出手。我已经接近它,我感覺得到。

“你要啥子?”

“你晓得。你有家属探视卡。”

“你啷个晓得?”

“我脑子告诉我的。”

他微微起身,又马上坐下,看着门外树上一群麻雀,这才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卡片,递给我。果然是盖有医院红章的家属探访证。

我站着向他鞠了个躬,便离开了。

奇怪,当我凭着家属探访证进入医院大门,越朝里走,跟我上次进入看到的越不太相同。还是三幢五六层的白楼,我进了最高的一幢,还是一样的过道,甚至食堂也一样,二姨在那个窗口探出头来,不是在磨刀,而是在抖围裙。她抬头,眯眼朝我这边看,可能是阳光强烈,她举手,想遮挡光线,我急忙蹲下,不让她看见。

医院住院部也是很多人,他们大都停在原处,在椅子上,在桌子上,也有站立的,做同一个动作,还有在看书的,盯着同一页,甚至倒着看。我来到护士工作台,朝一个中年护士递出探访证。她看了看,递还给我。

“唐庆芳不在。”

“她在的。你好好查查。”我说。

“不必,我晓得这个病人。”

“她在这里。”

“你是她啥子人?”

“外甥女。”

“你妈、你姨没给你说,她一年前就不在了?”

“她们没说。你是说她死了?”

护士摇摇头。

“不是死了,那她在哪里?”

“我不知道。”

“没人知道。”

突然身后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我晓得,她去了外面,那天我看到她的。我刚才还看到她,在外面的草丛中走。”那个男人长了一脸胡子,伸手拉我,到窗前。窗子有些高度,踮脚尖看,外面只有两个洗衣妇,在长绳上晒洗湿湿的病人服,有灰色有蓝色。

刚才跟我说话的那个中年护士这时把男人拉到一张桌子边,让他坐下:“这儿差一个人,你打麻将打得好。”

“对,我打得天下无敌。”

我没办法,只好朝前走,另一个护士拉着我,说前面区域非探访者不能进入。“唐庆芳真的不在这儿?”

“我们不敢乱说话,她真的不在这儿。”

这怎么可能?我上次来这个地方,还见到她,所有的情景历历在目。我必须找到她。我决定换一套白衣,便下楼,在一层,看到一个大篓里有衣服,也不管干净与否,抓了一套,穿在身上。我从另一侧的楼梯上,一个房间一个房间查看,没有唐庆芳,那个已头发花白的老女人。我准备去另一幢楼房看看,在两幢楼之间的空地,我看见那楼道有个人影,一动不动盯着我,我走近,发现是二姨。她轻声说:“她不在这儿。”

“她在哪里?”

“我们也不知道。”

“他们说有一年了。”

二姨点点头。

“就是说,唐庆芳凭空消失了?二姨,你看过我的笔记本,我见过她,在这儿,还有叶子。在外面,她在辣椒堆里,一身是辣椒汁。”我目光扫过去,那边是个山坡,晒着红辣椒。

“是不是董叔叔?”我的意思是,他不愿看到唐庆芳被关在疯人院里,结束了她的生命,把她埋了。

“不可能。”

“那是你?”

二姨伸手,却马上放下手:“孩子,你真的会把一个正常人逼疯。我怎么可以那样对她?”

“她抢走了你的男人。”

“是你的,就不是变。”二姨指着脑袋,“她那些年,自己困住自己,才让他重新回到我身边。她可以害我的孩子,害你,但我不可以害她。”

“对不起,二姨,我真的糊涂了。”

二姨抓起我的手,带我来到辣椒山,我们坐在坡下一块石头上。她从石头下取出一包香烟,还有一个打火机。这个地方,是不是上次我在这儿,唐庆芳取香烟的地方?我的心开始疼痛。

香烟盒里只有一根香烟了,二姨取了出来,点上火,抽起来,传给我,我吸了一口。她喃喃自语:“我不敢相信她不在了,我们还在等她,可能有一天,她會回来,她会清醒,记起我们。”

不知为什么,我的眼泪流了下来。

“这句话是你妈妈说的。”

“我妈妈也晓得她不在的事?”

二姨看着我,摸摸我的脸,没说话。

有人在楼上一个窗口探出头来,那是一个男人,他盯着我们,很快缩回头。那上面传来扯开喉咙歌唱的声音:夜重庆,夜重庆,你是个不夜城。华灯起,乐声响,歌舞升平。只见她,笑脸迎,谁知她内心苦闷——

旧上海改成旧重庆,都说病了的人,聪明剔透,果然不错。这时听,句句印在我心上。

二姨拿了一个辣椒放在嘴里咀嚼起来,她说:“这辣椒真辣,是熟悉的那种辣,可以到胃里,到血液里。孩子,奇怪,我现在不反对你写下你理解的故事了。那个世界,有希望;这个世界,看不到希望。”

尾声 重庆

十三年后。之前我一直在伦敦,在家专职写书。我写了自传体小说,决定回到重庆,和父母住一段时间。母亲的家还是在原址,只是原来的老房子拆了,在原处修建了六层楼房,我替他们购了五层的两室一厅。我有好些事想问母亲。母亲退休在家,她的脾气也改了,温和,时常聊到从前,大都是在忠县乡下的事,在大饥荒时的事,还有她怎么跟我的生父认识。她没说唐家两姐妹,我也没说,甚至我当时从歌乐山下来后,决定不写她们的事。那个笔记本因为我住无定所,不知遗落在哪个地方。我曾有一天跟一个诗友在江边撕稿子,没准,那个笔记本也被我撕掉,所有我写的人物都掉在江水里了。而且我到伦敦后,较少回重庆,也跟重庆以往的亲戚朋友交往少了。

在母亲的柜子上放了一只旧旧的箱笼,编织得很讲究。

母亲有一天坐在阳台上,看着江上驶过的船,对我说:“他们走了。”

“二姨?”我第一个反应,就准确无误。

“唐玉英和董江。”母亲流下眼泪。

“妈妈,不要哭,告诉我。”我马上蹲在她的面前。

母亲说,有一天她去歌乐山看他们,他们不在。两个人租了不同的房子,她发现房子里没人,东西都没变。虽然二姨岁数大了,不在医院做了,她还是住在那个我去过的小房子里。

母亲问邻居,都不知道。她站在那儿,跟几十年前一样脑子翻动。中午时分,她来到钢厂红砖房宿舍。她知道二姨的习惯,钥匙放在门上的坎。她拿了钥匙,打开门。房间很安静,桌上搁着一个箱笼,经过几十年,竹器旧得变黑了。她走到床前,蚊帐垂下。床上躺着两个人,一个二姨,一个董江,她穿得整齐,他却是一身普通的灰衬衣黑裤。床前是一双黑高跟皮鞋,一双男式布鞋。

“他们等不了唐庆芳了,太累了。”母亲说。

我面前的长江,可以看到千厮门那个方向,当年董江在那个码头接到唐庆芳,还有唐素惠,他们三人往宽绰的石阶上走。二姨先吃了药,躺在床,她穿着当年在心心咖啡馆的那件蓝丝绸旗袍。董江一定是找不到她,后来找到这旧居,看到她已结束生命,便也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他从前不能爱她,现在可以爱她了。

我给母亲说了,她想了想,说:“他们不是一起走的。我叫了法医,法医说死亡时间相差两天左右。”

当天傍晚,我去了那片红砖房子。这儿还住着不少钢厂的职工,但是比起以前,残破多了,植物却依然茂盛。我顺着长长的石梯走上去。二姨的房子里面空空荡荡,里面被粉刷着白漆,可能钢厂新的职工将搬入。隔壁是西区动物园,高高的院墙。童年的旧事浮现。叶子,尖耳朵老虎,我走到后园,这儿长满野草,有半人高。动物园那边很安静。

好奇心驱使我来到动物园里,关老虎的地方,铁栏杆里,有几只华南虎,年龄看上去也就五六岁,等了好久,也没看到一只年老的老虎。我认识的尖耳朵老虎,不在。我也等不到饲养员,估计问了,也不知道那27年前的事。

夜色笼罩之下,我费力回到二姨的旧居。我有个感觉,心里有种东西蠢蠢欲动。我站在路中间,决定一直往前走去。有老虎或狮子的叫声响起,我顺着这条路朝前走,前面有少年叶子的声音,不只他,还有唐庆芳、二姨和董江叔叔的声音。焰火突然铺满天空,比想象的更美丽,更令人难以忘记,它们呈现出鸟的形象,一只鸟叠着一只鸟,占据了我的头脑。

责任编辑 许泽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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