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礼变俗:传统礼学推进乡村德治现代化的路径探析
2023-09-11余慧
余慧
摘 要:“礼”作为中国传统社会的基本规范,是构建现代化乡村礼俗秩序、实现精神富有的文化之源,具有深厚的历史基础和群众基础。自南宋以来,金华北山学派作为“紫阳之嫡脉”,以敦化导民、醇厚乡俗为目的,在积极参与地方治理和家族规范构建的礼仪实践中体现出强烈的仁学追求。当前,在全面推进乡村振兴的背景下,可借鉴北山学派“以礼化俗、德业相劝”的礼学实践,从礼法结合、德业相劝、礼乐并举三个维度,构建道德意识和法律精神兼顾、致富理念与关怀精神相结合、乡土情怀与现代思维相衔接的乡村德治现代化建设路径,为进一步推动形成与共同富裕目标相匹配的乡村礼俗秩序提供有益借鉴。
关键词:礼学实践;乡村德治;以礼变俗;北山学派
doi:10.3969/j.issn.1009-0339.2023.02.016
[中图分类号]D422.62;G127 [文献标识码]B [文章编号]1009-0339(2023)02-0100-04
乡村振兴作为全面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的重要任务,是实现共同富裕的必由之路。德治作为乡村治理的思想道德基础,在深化“三治”结合、提高乡村善治水平方面发挥着基础性作用。德治作为一种以道德规范和乡规民约等手段进行治理的“非正式”制度,在中国传统社会治理体系中占据重要地位。“在朝美政、在乡美俗”一直是中国传统儒学家实现“齐家治国”的重要方式,这种通过礼俗结合以化成天下的德治实践,对现代社会风气的改善、公序良俗的形成和乡村文化的治理等仍有诸多有益启示。有学者指出,中国社会传统的核心是以礼教为核心,构建起道德治理、典范治理和乡治于一体的自治传统,中国社会的未来是建设一套新的礼俗秩序[1]。礼治对社会问题具有矫治作用,对个人价值建设和组织治理体系建设也具有重要作用,是实现新型乡村德治文化之源。值得注意的是,如何做好传统礼学的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将以“礼”为基础的传统乡村德治经验转化为现代乡村德治的善治之力,成为推进新时代乡村德治体系建设的重要问题。
南宋以来,金华北山学派以敦化导民、醇厚乡俗为目的,开展“以礼化俗、德业相劝”的礼学实践,对当今乡村基层社会德治建设仍具有借鉴作用。为此,笔者以金华北山学派的礼学实践为分析对象,在借鉴传统礼治理论的基础上,挖掘儒家“以礼化俗”治理实践的内在逻辑,探索乡村振兴背景下礼学融入乡村社会德治建设的路径,以期通过德治融通人民群众日用而不觉的共同价值观念,更好发挥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在推进乡村治理现代化中的价值引导功能。
一、博文约礼:北山学派“以礼合理”的经世理念
“理”是内在的规律条绪,“礼”是外在的典章制度[2]。宋代理学家把礼作为天理具体、客观的在人世的秩序性表现,推动理学形而上的形式转向治世实用的形而下的外在形式,呈现出鲜明的外向性与实践性特征。北山学派“以礼合理”实践正是这一转型的具体展现,体现出宋代儒学家言礼而求理、将社会秩序建立在理性与人文基础上的精神。
(一)文教与礼治相结合
北山学派坚持对学员和乡民教导理学思想、传播礼仪制度,注重以书院为依托,力图通过讲学传播理学思想、教化民众,以实现经世致用的社会理想。讲学是书院传播文化的主要途径之一。宋明以来,书院成了传播思想的重要场所。除学术交流外,传播儒学成了书院士人的主要任务。特别是南宋以后,儒学进一步向民间延伸,书院使得讲学趋于平民化,普通民众也成了传播教化的对象,这对于地方教化起到了重要作用。北山四先生中的何基以“读书讲学为平生志向”,王柏、金履祥、许谦都曾在丽泽书院、上蔡书院、八华山书院等担任山长,教化一方,门下弟子出众者甚多。以金履祥所在的仁山书院为例,书院所在地的桐山村民一直悉心呵护着这座书院。几百年来,桐山人才辈出,仅中科举者就有200多人,被当地群众誉为“才子之村”,体现出北山学派以礼学经世致用的深远影响。
(二)居敬持志与博文约礼相结合
北山学派发扬朱熹“居敬持志”的修养观念,将对内在的“敬”的追求转化为对外在的“礼”的实践。据《明史》记载,明太祖攻下婺州后,征召许元、叶瓒玉、胡翰、汪仲山等十三名儒士讲解经史,十三人中近半数是北山学派传人。特别是许谦之子许元后来被任命为国子祭酒,《明史》评价其“承上命以为教,一宗朱氏之学,令学者非《五经》《四书》不读,非濂、洛、关、闽之学不讲,而天下翕然向风矣”[3]。同时北山学派更加注重理学的社会功用,在宣教礼仪、美风化俗的实践中实现“礼”与“理”的融合,从而达到在乡村传播理学的目的。
二、礼俗互融:北山学派的乡村秩序建设
北山学派立足以“仁”为核心的德治理念,秉承躬行礼仪的儒学品格,在格物穷理、博学于文的基础上,呈现出踏实践履、约之于礼的鲜明特色,将儒家“主敬”功夫转化为外在的礼仪遵循,在约束自身的同时不断向外推广,逐渐影响当地社会风气,实现以礼化俗的社会理想。北山学派依托乡村的组织结构,从教育组织、伦理组织和社会组织三个维度制定“软制度”,施行乡村礼教,为淳化乡风民俗提供价值引导和道德约束。
(一)以书院为依托,制学规以明德
从教育组织来看,书院学规成为倡明仪礼的基本形式。在封建社会,书院为地方乃至全国的教育作出了重要贡献。随着时代的发展,书院的功能从最初的藏书场所拓展成为教育场所。及至宋元,书院成为民间教化的最为重要的场所。儒家学者在书院中传播思想的对象,也逐渐从士人转变为普通民众。北山学派作为“紫阳嫡脉”,在承续朱熹礼学思想的同时,也注重传播和践行朱熹的《增補吕氏乡约》和《家礼》两部礼学著作的思想要求。其中,许谦的《八华山学规》就立足于书院教化而制定的读书人礼仪规范。许谦曾言:“圣人之心,具在《四书》,而《四书》之义,备于朱熹。”[4]2757他很注重对儒家传统礼仪的复归和传播,“尝句读九经、《仪礼》及《春秋》三传,对于其宏纲要领、错简衍文,悉别以铅黄朱墨,意有所明,则表而见之。所为诗文,非扶翼经义、张维世教,则未尝轻易下笔”[4]2758。北山学派在推动儒家思想在乡村传播的同时,也通过学规培养了一批地方儒生,促进了八华山地区乡村秩序的优化。
(二)以家族为单元,修仪礼以齐家
从伦理组织来看,家规家礼成为教化乡村民众的重要路径。在何基、王柏等四先生的影响下,躬行礼仪成为北山学派最具特色的品格。在淳化风俗、教化乡里的过程中,地方家族成了北山学派关注的重点。古代乡村的德治主要是依托家族的道德教化来实现的,通过宗族的自我管理、奖惩裁决等来对家庭和个人的道德礼仪进行教育引导。家庭作为中国农村的本源和底色,在传统意义上更多是放在以血缘关系为链接的宗族范围内进行讨论的,具有宗族的同等涵义。北山学派参与制定家族礼仪最为成功、影响最大的实践案例要属金华浦江的《郑氏家仪》。郑氏家族作为中国传统乡村“以礼治家”“耕读传家”的典范,宋朝、元朝、明朝都将其列入“孝义传”中以作旌表,更是被朱元璋封为“江南第一家”。郑氏家族的成功离不开北山学派在其中的礼学实践。清朝戴殿泗曾言:“(吕氏)家规之作,柳、宋商定者居多,是宜其淳厚不让古人也。盖吾婺自徽国文公、东莱成公倡道以来,四传而至文安金公,厥后柳、黄、宋、戴遵衍其绪,而皆于郑氏有胶漆之契。以是而订为规,岂惟家哉?虽达之天下可也。故吾以为,郑氏之孝义,实婺州正学躬行之一派,至今有耿光者也。”[5]文中所提及的柳、宋是指金履祥的弟子柳贯及其再传弟子宋濂,其时的郑氏家族族长郑太和在柳贯的指导下萌发了“以礼治家”的想法。柳贯、宋濂、黄溍、戴良等北山学派中的翘楚,与郑氏家族一直往来密切,教导了郑涛、郑泳等学者。在与北山学派的密切交流中,郑氏家族历经三代人的努力,编纂了《家范》《家仪》,将郑氏家族礼仪体系化、系统化,成为中国家礼发展史上的典范之作。
(三)以地缘为纽带,立民约以化俗
从整合视角来看,乡规民约是推动社会善治的重要资源。北山学派承继朱熹和黄榦重视乡约的传统,将儒家仪礼思想融入乡规民约以教化民众。真正意义的乡约肇始于宋代的《吕氏乡约》。作为一种旨在乡村开展的道德教化形式,朱熹撰写的《增补吕氏乡约》进一步提升了《吕氏乡约》在理学中的地位,推动其在理学世俗化过程中成为理学融入乡村治理的重要手段。小农经济的生产方式赋予了乡村封闭、稳定的特点,使得乡村天然具有伦理共同体的特质。在乡村中,容易形成由共同偏好、价值观念、生活方式和习俗文化等构成的小传统,村规民约作为村民公认的规范伦常,依然以各种形式“活”在当下的乡村中。北山学派对金华地区乡规民约的影响更多是以间接的形式,如王柏坚守自然环境与人的和谐统一,反对无故毁坏草木虫鱼等生物,主张“立法定制,品节禁戒”“著书立言,开导劝止”。乡民在社会舆论的影响下,潜移默化地接受了熏陶,使儒家伦理道德进一步世俗化,与地方习俗相结合后内化为“仁厚之俗”,成为乡村的“善治之方”。
三、礼乐并举:北山学派的乡村教化实践
“礼并不是靠一个外在的权力来推行的,而是从教化中养成了个人的敬畏之感,使人服膺;人服礼是主动的”[6]。北山学派承继《礼记·乐记》中“乐统同,礼辨异,礼乐之说,管乎人情矣”的思想旨归,提出“朱子治礼,则以社会风教、实际应用为主”[7],认为人类生活中的情感因素是礼乐得以产生和发展的前提,并主张通过礼乐之道教化民众、建设乡风文明。
(一)《濂洛风雅》:以文化民的诗教实践
在一定意义上可以说,金履祥所编著的《濂洛风雅》标志着“风雅”理学诗观的形成。所谓“风雅”理学诗观,是取“风雅”的教化之体,行理学的教化之用。基于传道的良苦用心,金履祥在其“正人心”“敦风俗”的风雅诗观指导下,选收《濂洛诗派图》中四十八位道学人物的诗作编订辑成《濂洛风雅》,所选诗歌多寄以修身、勿忘持养、劝以修身进而“治国”等道德理想,此类诗篇“言言有教,篇篇有感”[8],充满殷殷教诲气息。
(二)“乡饮酒礼”:以乐化俗的仪式实践
乡饮酒礼是传统社会礼向基层渗透的重要方式之一,也是基层治理工作的一项重要内容,体现了嘉礼中“亲万民”的功能。王柏主讲于上蔡书院时的弟子有周敬孙、杨汪、陈天瑞、车若水等,其中周敬孙之子周仁荣,被荐做处州美化书院山长。《元史》记载:“仁荣承其家学,又师珏,天瑞,治《易》《礼》《春秋》。用荐者,署美化书院山长。地在处州万山中,人鲜知学,仁荣举行乡饮酒礼,士俗为变。”[9]通过在礼乐仪式中招待贤能之士和德高望重者,掀起尊学重道之风,改变了地方上人不知学的土俗。北山学派通过定礼教、弘书院、行乡约、立碑坊、崇先贤等一系列化俗民间的伦理道德实践,对达到敦化民众、醇厚民风、端正乡俗的目的,实现“教化行而习俗美”的良好愿望和基层社会的有效治理具有积极意义。
四、以礼变俗:传统礼学推动乡村德治现代化的创新路径
当前,在全面推进乡村振兴的背景下,德治在乡村治理体系中的基础性作用日益凸显,培育与乡村振兴目标相匹配的现代化村民主体成为现代化乡村德治的目标。以理性的眼光重新审视传统礼学的教化实践,借鉴其历史经验,吸取其历史教训,对于推进构建现代化乡村德治的探索创新具有积极的启示意义。
(一)礼法结合:构建道德意识和法律精神兼顾的现代化德治理念
礼法结合,既是指现代化乡村德治的目标在于培育道德意识与法律精神兼具的主体,也是指德治模式的构建要与自治、法治有机融合。在“三治融合”的乡村治理体系中,德治的特殊之处在于其并不像自治和法治一样具有明确的管理体系,而是更多体现在日常工作中。其具体路径可以从三个方面进行。首先,以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为引领,凝聚现代乡村治理的价值共识。将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与优秀传统品德相结合,共同引领乡村公共文化和精神文明建设。其次,构建多维度乡村道德测评体系,强化村民的道德认同。制定家庭、乡村“道德指数”测评工作制度,在重大节日或者重要活动场合定期开展道德模范、文明家庭评选表彰,通过价值引领和榜样示范,对孝悌愛亲、重义守信、勤俭持家、和谐共济等理念进行现代化的诠释与弘扬,引导和鼓励村民从身边做起,从小事做起,营造崇德向善的良好风尚。最后,制定礼法兼顾的乡规民约,着力培育乡村的公共需求和公共精神。充分发掘传统善治的理论资源,吸收传统乡约中的优秀成分,弥补法律在乡村具体事务调节和地方道德生活规范上的空缺,实现乡规民约与现实需求始终一致。强化法律知识普及,通过村民讲堂、田间课堂等方式宣传法律制度和政策规定;建立周末村官制度,引导青少年周末在村部实习,培育下一代的乡村共同体意识,提高自治能力和自治参与度,激发自治活力。
(二)德业相劝:推崇致富理念与关怀精神相结合的现代化德治精神
民风淳朴、习俗文明的乡村生活离不开安居乐业、生活富足的物质基础。中国历来有“仓廪实则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的传统,传统礼学主张德业相劝,在注重教化民众提升道德修养的同时,注重引导民众学习立身之本、谋生之业。共同富裕有物质富裕与精神富足两方面要求,现代化的乡村德治应当引导村民建立物质生活与精神生活齐头并进的生活方式。因此,现代化乡村德治应当做好关怀保障,着力发挥好村民的主体性作用,充分调动村民勤劳致富的积极性,激发乡村振兴的内生动力。一方面,强化致富传帮带,激发村民致富的内生动力。进一步升级乡村互助组织的功能,帮助村民解决创业致富过程遇到的问题,为乡村振兴搭建更高平台,提供更加优惠的政策;做实乡贤帮带交流机制,通过组织乡贤课堂、经验交流会等形式鼓励乡贤传“技”于乡里,将专业的技术、知识、方法带给村民,帮助村民拓宽视野,激发出“向善”“向好”“向上”的源动力。另一方面,提升乡村德治的关怀精神,培育村民的集体意识和奉献精神。同时坚持以先富带动后富,引导村民自觉自愿参与乡村振兴。
(三)礼乐并举:建立乡土情怀与现代思维相衔接的德治模式
文教活动、节日仪式是村民构建地域认同的文化根基,更是构成乡愁的主要内容。从社会治理角度分析,文教活动和节日仪式是实现文化濡化、凝聚乡村道德共识、建设乡风文明的必要载体。首先,提供高质量文化产品供给,实现乡村生活现代化。加强乡村公共文化空间建设,营造良好的德治氛围;常态化运行乡村图书馆、乡村讲堂等公共文化空间,丰富乡村的精神文化生活;创新开展多样化主题性文教活动,通过举办雅俗相融、喜闻乐见的乡村文化活动,以礼乐教化提升村民的人格境界,使社会人群既有区分又相融合,形成和谐的社会秩序。其次,发扬乡村传统习俗,塑造地方节日活动品牌;做好庙会、民俗节日、祭祀活动等公共性文化活动的组织谋划,通过富有仪式感的节日活动,挖掘其中与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相适应的礼仪精神,在喚起村民集体记忆、丰富乡村文化的同时,引导村民形成友爱互敬、文明淳朴的乡土情怀,构建向上向善的良好氛围。最后,注重乡村历史整理,涵养地方乡土情怀。历史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最厚重的共同记忆,对于一个村庄来说也是如此。村志作为一个村庄的集体记忆,是乡村德治的重要抓手。要加强乡村历史挖掘和整理,不断增强村民的认同感、安全感和归属感,推动村民自觉为乡村振兴作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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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明]宋濂,等.元史·周仁荣传[M].北京:中华书局,1976:4346.
责任编辑:何文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