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兰纸质文书艺术探析
2023-09-10薛斐
摘 要:楼兰文书自发现以来,一直是史学界及书法学界所关注的重点。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之上,从楼兰文书中不同书体的角度入手,对其书法艺术进行讨论,尝试分析其背后所隐藏的文化因素,同时对其艺术价值进行解读,认为楼兰出土文书无论在文字学界或是书法学界都具有重大的史料价值,同时对阮元“南北书派论”这一观点进行了否定。
关键词:楼兰;纸质文书;书法艺术
楼兰汉文简纸文书的发现距今已120余年了,这批文书的出土为研究历史学、地理学、简牍学等诸多学科都提供了珍贵的资料。20世纪以来,先秦至两汉时期的简牍出土数量十分可观,然而魏晋时期出土的简牍数量却较少,纸质文书更是鲜有发现。时至今日,简牍学已经成为当代显学,但在书法史中,对魏晋时期纸质文书的研究仍有诸多缺环,且主要集中在对书法名家的研究上。
一直以来,对于楼兰文书的关注点一方面始终集中在文字学上,包括书体的演变、字形结构等;另一方面的研究主要集中在文书所反映的历史事件上,如李柏文书、张济文书等。从书法学的角度看,目前对于楼兰文书的研究还不够深入,尚未形成系统的研究,这主要是因为楼兰出土的简牍与纸质文书较为琐碎,大量的简牍及残纸上只有一字或数字,在文字内容上也较为分散,无法系统地进行内容拼接与解析,因此,对于书法研究者来说,这无疑增加了难度。本文拟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对楼兰纸质文书中最具代表的张济文书书法风格特点做简要分析,并对其背后所呈现的书法文化因素进行讨论。
一、楼兰纸质文书中的张济文书
张济文书是指以“张超济”“张济逞”为中心的文书组合,有关张济文书的文本范围已有学者进行过讨论,此不赘述。其图版资料最早刊布在孔好古的《斯文·赫定在楼兰发现的汉文写本及零星物品》一书中,这部分资料后来由我国学者侯灿、杨代欣编入《楼兰汉文简纸文书集成》一书中。本文所引文书编号,沿用《楼兰汉文简纸文书集成》一书编号。
张济文书中的书体主要分为楷书、行书、草书三种。下面,笔者将分别对这三种书体进行简要分析。
(一)楷书书风
楼兰纸质文书中的楷书作品与木简上楷书的书写方式已经基本不同,其字形已经逐渐不再扁平,这种书体风格介于隶书与楷书之间,有学者将其命名为“新隶体”。笔者认为该书体虽仍有“隶味”,还保留着旧体的痕迹,但已能够明显看出楷化的痕迹,因此,本文仍采用“楷书”之说。从用笔上看,这种书体已经脱离了较为滞重的笔法,对于笔画尾端的波挑动作也逐渐减省,同时书写的节奏也逐渐加快,给人一种轻松、愉悦的新鲜之感,同时加强了提按顿挫,这也对后世形成的写经书法有一定的促进、启发作用。
如《郭揖休讓书》,即孔纸8.1、孔纸8.2等(图1)。除此之外,相较于旧体楷书,更具新意的作品当属马纸169—173号,该组文书共5件残片,拼接而成,正背两面同一内容。正面可能是作者进行的练习,写至中间后,或不满意,略显急躁又信手涂以行草书,可以明显看出,后半部分的墨迹具有明显的旧体书法特征,波磔明显,用笔较古且笨重;背面应是再次进行新体楷书的创作,可以明显看出,字形转扁为长,且去掉了波挑的笔法,笔笔独立,爽利挺拔。正背两面的书迹,可以看出书写人是在进行刻意的笔法训练,试图通过大量的练习,对原有的习惯性隶书用笔进行改变。
张济文书的楷书书风较楼兰其他楷书作品还是略有区别的,张济楷书虽然也脱去了隶书特有的波势,但用笔技巧还不是很统一,我们从其作品中可以看出,起笔既有圆意也有方意,转折之处也有圆有方,方的地方已经近似三折笔法,竖画中尚存在一丝不稳定的感觉,撇与捺往往加重,甚至于比竖画更为用力,种种现象说明张济的楷书还没有形成固定的形态,但已经具备了楷书的笔法。日本学者西川宁认为,张济的楷书作品较同时代的水平有很大的差距。笔者认为,张济的楷书虽不像孔纸8.1(图1)中已经形成系统的书写形式,且笔法已经相对完善,但张济的楷书更类似于今楷,从当时书体的演变进程来看,张济的楷书无疑走在最前之列。
(二)行书书风
楼兰的行书作品数量十分可观,同一时期的书法作品其真实性值得商榷,其他地区目前出土的同一时期墨迹多为简牍,因此楼兰地区的残纸墨迹是对该时期书法墨迹的直观体现。当然,从风格看可以分为两类:一类如孔纸24.3(图2)、孔纸24.2(图3),这类行书尚还保留着较为古意的书写方式,用笔没有明显提按;另一类如孔纸19.6(图2),这类作品中已经蕴含了“今妍”的审美追求,点画的呼应、运笔的映带与牵连已经凸显出来。这两类行书虽在书风上有所差异,但都揭示了魏晋前凉时期书法的内在变革,无论是字形还是章法上的变化都更加丰富,且神完气足,颇有意趣。
张济文书中的行书数量较少,且一部分文书介于行书与楷书之间,完全的行书作品则只有一件,张济的行书风格可以说处于上述两种楼兰书风之间。如孔纸7(图1),其笔法隶意十足,但书写过程轻快活泼,章法上字距拉开,有疏朗之意,且气势连贯;还有如孔纸32.2正面倒书的“湌食”二字,对笔法的使用、字形排布的精彩程度与传为王羲之真迹的《兰亭集序》如出一辙。
(三)草书书风
楼兰的草书数量也不少,目前从书法的角度上,对于草书的研究和讨论是远超于楷书的,主要原因是草书较同时期楷书、行书来说艺术价值更高。楼兰草书笔体各异,其变化基本处于章草与今草之间。有的类似于章草风格,其笔画厚重且具有尖锐的挑笔以及波磔,如孔纸19.7与孔纸31.8;除此之外也有少数类似于今草风格的遒丽流美,用笔细腻精致,上下牵丝连带。从楼兰的草书墨迹可以反向对魏晋传世刻本、法帖进行印证。楼兰的草书成就并非一人之功,从地理位置上讲,楼兰地处西域边陲,其信息交通多依赖于敦煌等地区,汉代敦煌地区由于“草圣”张芝的出现,掀起了一股席卷全国的草书热潮,魏晋时期在敦煌又掀起了一阵“西北书派”之风,再一次影响到楼兰地区草书的高度发展。
张济草书的艺术造诣在张济文书中有突出体现,同时张济的草书在楼兰众多草书作品中也处于顶尖之列,其高度就在于对今草的成熟运用。张济草书笔法流利细劲,其墨迹多为习字练字,因此显得信笔潦草,但点画之间婉转流美,每字末笔有向下引笔的映带关系,如孔纸25.1(图3),可以说是楼兰草书中的精品,草法精湛,飘逸俊朗,与传世的王羲之《十七帖》可以媲美,且全篇无一字使用章草的笔法,毫无挑笔与波磔。可以看出张济对于今草的掌握已经非常娴熟。张济草书的艺术价值即代表着楼兰草书的最高艺术价值。
二、楼兰纸质文书的艺术价值
(一)为研究西晋书法的真实面貌提供了重要资料
两晋时期的书家真迹存世数量十分稀少,这一历史时期距今更加久远且存在时间较为短暂,加之政权更迭频繁,多有战事,致使书迹难以保存,资料匮乏。遗留的多为“一台二妙”的索靖与卫瓘以及其他少数书家作品,且大多为后世翻刻作品,难以窥得这一时期的书写原貌,名家真迹中现仅存陆机《平复帖》一件。近百年来,考古发现的吐鲁番写经,其真伪难辨;敦煌遗书年代又略晚,仅有湖南郴州出土晋简可作同期对比,然而目前这批资料却仍未公布。除此之外,还有河西朱书镇墓罐,其年代约在公元360年左右,以及一些墓志及铭刻书迹。但墓志、铭刻书迹相对于墨书无法感知笔法、笔触等书写元素,这也导致在研究西晋书法时,只能从后人的书论或后世的翻刻本中寻找资料,难以窥见整个两晋时期的书法面貌。
两晋时期在中国书法史上有着重要的历史地位,是楷书的形成阶段,也是章草向今草的過渡阶段,文献记载有关书家的主要对象是索靖、卫瓘以及少部分名家,但由于实物资料的缺失,对认识两晋名家的真实书写面貌较为模糊,除名家之外,民间书法的状况亦知之甚少。因此楼兰出土的文书墨迹就显得弥足珍贵,这些以张济文书为代表的墨书遗迹对于魏晋前凉,尤其是西晋时期的书法研究提供了重要资料,使后来研究者能够一睹两晋时期民间书法的风采。
(二)为探索书体的演变提供了新的资料
魏晋南北朝时期是我国文字在书体、书风上变革的重要时期,在书法史中对于这一时期的研究从未中断,近年来更多的汉晋简牍及其他锲刻铭文的发现,逐渐使我们对这一时期的书法有了新的认识,但仅就书法本身而言,仍存在着一些缺环,这一方面因为简牍墨迹的书写方式相对于纸质墨迹有一定的局限性,其尺寸、材质对于书写的方式、风格以及情感的表达都不如纸质文书所具有的表现张力;另一方面,无论简牍书法还是铭文书法,其书体均较为单一,不能完全窥视到这一时期的书体变革之路。
楼兰出土的文书包含隶楷、楷书、行书及草书多种书体,虽然残纸数量较多,但将部分残纸进行拼合后,可组合成为一篇尺寸较大且较完整的书法作品。张济文书中的草书风格受卫瓘一脉影响,与章草有别,又接近于今草,在草书的演变过程中起到了承前启后的作用;其行书的用笔较其他楼兰行书又略有不同,似乎受其草书影响,比同时期的行书更具有“今妍”的味道。楼兰残纸中,数件文书与传为王羲之所作的书法作品《孔侍中帖》《姨母帖》等极为相似,如孔纸24.2、孔纸24.3等等。这些作品与张济的行书作品代表了同一时期不同风格的表现,在探索书法变革的过程中具有重要的研究意义。楼兰出土的楷书作品大多属于新隶体,结体扁平,带有浓厚的隶味,一部分楷书已经出现写经书法的特征。从曹魏时期钟繇的楷书作品中,可以清楚地看到这些书法已经具备了成熟楷书的部分特征。西晋时期崇尚草书,名家的楷书墨迹几乎没有,楼兰出土的这种新隶体及楷书作品恰好弥补了西晋时期楷书发展过程的空白。
另外,在楼兰出土的文书,包括张济文书在内的楷书作品,并未出现“写经体”特征,同时期出土于吐鲁番吐峪沟的《诸佛要集经》及年代稍晚一些的晋写本《三国志·步骘传》都已经具有明显的“写经”风格,在两地相距不远的情况下,这种现象仍有待深入研究。楼兰文书这种较为成熟的风格更接近于后世的今楷,由此可以昭示出魏晋时期楷书的发展进程与今草的演变是同时进行的。因此,张济文书乃至楼兰文书的发现,为研究各书体间的演变过程提供了更加详实的资料。
(三)对“南北书派论”提出否定
清代的阮元经过对历代金石碑版的考察与研究,对中国书法史的发展脉络与风格演变方面提出了观点,并对南北两派在后世的盛衰做了要言不繁的分析,对当时及晚清乃至现在的书学思想都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其主要观点集中阐述在《南北书派论》与《北碑南帖论》两篇书论之中。
阮元认为,从正书、行草即可分为南北两派,赵、燕、魏、齐、周、隋是为北派,东晋、宋、齐、梁、陈是为南派,两派俱都出于钟繇、卫瓘二人,南派自晋室渡江后由王羲之、王献之发扬,后经王僧虔等人传至智永、虞世南。北派则由钟繇、卫瓘、索靖等人传至姚元标、丁道护再至欧阳询、褚遂良等人。对于两派的书风,阮元认为:北派沿习中原古法,拘谨拙陋,长于碑榜,而蔡邕、韦诞、邯郸淳、张芝、杜度等人的遗法,至隋末唐初还可以见到;南派则疏放妍妙,长于启牍,而一些篆隶古法,在东晋时俱以改变,至后世的宋、齐、梁、陈则更无迹可寻。
上述阮元观点的提出,对中国书法史中书风的演变做了定论,但从今天出土的楼兰文书看来,这一观点则略有偏颇。在阮元(1764—1849年)所处的年代,东汉末至西晋时期的书法遗迹,如长沙东牌楼东汉简、楼兰文书、郴州晋简等珍贵资料,都尚未发现,也就无从得知其真实面貌,阮元更看不到在魏晋前凉时期的西北边陲与江南地区居然有如此高超且相对成熟的“今妍”书风。因此,在今天看来,楼兰残纸文书的问世对“南北书派论”的这一观点提出了否定,南北书风自西晋后是否存在是值得商榷的。
公元317年,琅琊王司马睿在建康称王,改元建武,史称东晋,此时的张济已经身在楼兰。根据相关资料推测,张济在楼兰的官职应该不高,在当时的社会中应该属于中下层阶级。从楼兰出土的文书中可以发现,类似于张济这样的官吏还有不少,楼兰的残纸墨迹直观地表现出当时的中下层阶级在取法上的不确定性,既有章草风格,也有张济这样寻求变革的书风。
从湖南长沙出土的东牌楼东汉简牍、浙江湖州出土的乌程汉简、湖南郴州苏仙桥晋简等简牍墨迹中都能明显看出与楼兰文书相似的书风,这些资料的发现,表明至少在西晋末期东晋初期的阶段,并没有南北书风之分,亦没有地域书风的太大差异。有学者业已对南北书法的楷化进程进行过分析,认为两地对于今楷的表现殊“法”同归,楷化的完备性及技巧的成熟度是一致的,此不赘述。而时代书风的形成与衰落并非朝夕之功,远在西北边陲的楼兰地区所出现的类似“南派书风”的风格特征不可能在极短的时间内出现,又迅速从社会中下层阶级中消失殆尽。
阮元根据窦臮《述书赋》中所列二百零七人,其中北齐仅一人的现象,推断北派书风式微,而羲、献之墨迹为南朝秘藏,因此北朝无从得习。羲、献之书风固然引领时代,但从另一角度分析,这一时代同样也成就了王羲之与王献之,在其背后必定有如张济这样大量的书写者在书风上进行变革、尝试,羲、献只是这一时期的集大成者。时代书风的形成,王羲之与王献之不可能突然间变法成功,势必有大量的书家践行在先,即便不如羲、献,其书风也应相距不远,而这些人也不可能全部集中在南朝之地。因此,对阮元提出“北朝世族岂得摩习”这一观点,笔者亦不认同。
综上所述,楼兰文书包括张济文书所反映的书法现象首先是对西晋时期的真实书法面貌进行了填补,其次在探索书体演变的过程中亦提供了新的资料,最后对于阮元所提出的南北书派这一观点进行了否定,其时或许确有南北之分,但至少在魏晋前凉时期,南北差异并无太大区别,而有关地域书风的差异也并不明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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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薛斐,西安美术学院美术史论系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丝绸之路美术史。